張茜
假如明天上戰(zhàn)場,留給家人一封信。2016年4月,東部戰(zhàn)區(qū)陸軍第71集團軍某旅,組織官兵寫這樣一封信寄給家里。這些信寫完以后,他們每個人再眷抄一份,然后放進上戰(zhàn)場時隨身攜帶的枕頭包,這個包平常放在每人的床頭柜里。如果戰(zhàn)爭真的爆發(fā),他們中有人為國捐軀,這封信將作為遺書送到他們的親人手中。這樣一封信,全旅上下每人都寫,包括旅長和政委。組織這次活動的旅政委張振東在全旅軍人大會上對官兵們說:“我們不敢保證這幾年就不打仗!”無疑,這次活動就是一場深刻的軍人使命任務教育,而從這封信在該旅官兵及親人中引起的思想波瀾,我們不但看到新一代最可愛的人在軍營中的成長,而且看到和平時期可敬的軍人家屬對軍人價值的認同。
在遺書中,19歲的戰(zhàn)士把QQ號和密碼留給了父母
蒙了!房罡突然收到當兵的兒子房宛松寄來的一封信,打開一看,紅格紙上赫然寫了兩個醒目的大字:遺書。房罡沒敢告訴妻子,趕忙聯(lián)系兒子,10分鐘內打了40多個電話,全沒人接。他又連著發(fā)了十幾條信息:你在干嗎?你怎么了?回個信息……
在此之前,21歲的房宛松從來沒有收到過父親如此直白的關心。所以,看到手機上一下40多個未接來電和短信,房宛松心里除了緊張還有點小激動,他準備給老爸回個電話。他設計的第一句臺詞是:“我信寫得怎么樣,是不是很帥,有沒有嚇到?!”
“是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就行!你這不嚇人嘛!我心臟不好!”電話一接通,房罡一直有所克制的關愛全部迸射出來。房宛松顯然被父親驚到了,趕緊解釋寫遺書是部隊組織的活動——假如明天上戰(zhàn)場,留給家人一封信。
2016年4月,房宛松所在的東部戰(zhàn)區(qū)陸軍第71集團軍某旅,組織大家寫這樣一封信寄給家里。那時他剛入伍幾個月,正跟隨自己所在的榴炮連在野外駐訓,班長告訴他:“你就當遺書寫。”
對于寫慣了各種學習體會的戰(zhàn)士們來說,這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任務。然而,他們沒想到,當自己真正提起筆嘗試為剛剛展開的人生畫上一個仿真的句號時,擔憂、愧疚、恐慌等情緒全都從生活的縫隙里爭相冒出頭來。
房宛松故意把“遺書”這兩個字,大大地寫在信紙上做題目。他本不想來當兵??忌现袊嗣翊髮W之后,房宛松只讀了一年,覺得無聊非要退學。因為這件事他跟家里吵了很多次,一吵架就摔門出走。父親房罡沒辦法,只好先同意他退學,再從天南海北找來以前一起當兵的戰(zhàn)友,“半騙半哄”地送兒子去部隊接受管教。房宛松想撒撒氣,用這封遺書讓父母意識到“自己有多重要”:“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奔赴戰(zhàn)場……”
當房宛松在山上的駐訓帳篷里伴著外面的雨聲文思泉涌時,比他小兩歲的汽車連新兵周涼正在城里的駐地營房里搜腸刮肚。周涼最怕這種讀讀寫寫的任務,他在農村老家只讀到初中,來當兵訓練多苦多累都沒掉一斤肉,“一背理論就瘦了幾斤”。為了完成寫遺書的任務,周涼掏出手機開始搜索。其實,組織這場活動的旅政委張振東通過大數(shù)據發(fā)現(xiàn),開展活動的第一周,全旅有900多人都在搜“軍人遺書怎么寫”。
這些20歲出頭的姑娘、小伙子,在接受采訪時全都嚴肅地表示:“這輩子真是第一次寫遺書??!”
可1998年出生的周涼一搜就灰心了:“網上遺書都是很老的人寫的,這我也用不上?。 睕]辦法,他只好鉆進學習室里自己硬著頭皮靜下心來想。等他認認真真寫完交上去,他的排長——28歲的白俊峰一看就樂了。白俊峰覺得“這小孩”實在太可愛了。
白俊峰是2016年7月從軍校畢業(yè)后,選崗來到第71集團軍某旅的。在士兵考學上軍校之前,他一直在后勤保障部隊工作,總感覺當兵當?shù)谩安惶凇??!氨仨毰吭诘厣希戳艘簧硗?,受了一身傷,才知道什么叫部隊。”于是他就拉著行李來到了這支野戰(zhàn)部隊。剛走進擺滿11張高低床的大宿舍,把背包放下,接他的小戰(zhàn)士突然來了一句:“排長,你收拾好之后別忘了寫一封遺書?!卑卓》逭诶嘲湹氖诸D了兩秒鐘,心里咯噔一下。不過老兵告訴他,到了新部隊不要表現(xiàn)出任何膽怯,尤其在自己的兵面前。他趕緊收拾起吃驚的神情,若無其事地吐出一個字:“好?!?/p>
“沒事兒,排長,我們都寫。”小戰(zhàn)士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白俊峰心里突然有些激動,心想這就是真正的野戰(zhàn)部隊吧。
白俊峰在遺書的開頭寫道:“親愛的爸爸媽媽:頓首……”然后就卡住了。
“我是該愧疚呢,還是該抱歉呢?畢竟他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了。”白俊峰從上午9點一直寫到中午12點,總共憋出不到1000字。經過深思熟慮,他主要表達了三層意思:害怕面對忠孝難兩全的抉擇;因為要上陣殺敵保家衛(wèi)國而感到提氣;對本領恐慌的思考。
在白俊峰眼里,周涼就是個小孩:“他把QQ號和密碼,還有銀行卡的賬號密碼都寫在遺書里了!”對周涼這股實在勁兒,白俊峰越想越覺得可愛。
但19歲的周涼是認真的。他寫的時候仔細想過了,假如無聲無息地犧牲在戰(zhàn)場上,在這個世界上就一點兒存在感也沒有了。他把QQ號和密碼留給父母,如果他戰(zhàn)死了,希望爸媽可以登錄QQ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同學,“世界這么大,自己突然就沒了,如果大家都不知道,好像犧牲得很沒有價值”。
“在戰(zhàn)場上,我首先是一名軍人,其次才是你們的女兒”
雖然信的主體內容不同,但周涼和白俊峰的遺書有著相似的結尾。
白俊峰信上的最后一句話是:“如若戰(zhàn)死沙場,請為我高歌引吭。”他對這句令人心潮澎湃的總結頗為得意,打心底里覺得作為一個軍人,這樣便算是實現(xiàn)了價值。
周涼信里最后也表達了“一家不圓萬家圓”。記者問他,最后這些話是你自己想的嗎?他縮著脖子嘿嘿一樂說:“最后不都得升華一下嘛,新兵點評動不動就來這么一句,我都聽會了!”
這樣的一封信,該旅上上下下幾千人每人都寫,包括旅長和政委。政委張振東是70后,他的世界與80后的白俊峰、90后的周涼和房宛松都不一樣。
張振東在全旅大會上對旅里的官兵說:“我們不敢保證這幾年就不會打仗!”如果打起仗來,他不但要把大家?guī)С鋈?,還得能帶回來。作為帶兵人,他需要通過這封遺書明確對自己崗位的認識。
當然,幾乎所有官兵,在這封特殊的家書里,無一例外都表達了對父母妻兒的愧疚和牽掛。
偵察營營部四級軍士長楊國軍在信里說:“兒子,以后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要保護好媽媽和姐姐。要是有人欺負她們,你就揍他。要是有人問誰教的,你就說是我教的。”
指揮通信連下士沈雨婷寫道:“親愛的爸爸媽媽,我不知道我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們。所以,不論你們聽到怎樣的噩耗,請相信,那就是因我選擇這個職業(yè)而注定離開你們的方式。在戰(zhàn)場上,我首先是一名軍人,其次才是你們的女兒……”
曾經桀驁不馴的房宛松,在2017年4月修改的第二版遺書里寫道:“親愛的爸爸媽媽,我總想為你們唱一首《當你老了》,但苦于沒有機會。每次聽到這首歌我總是內心不能平靜,因為這是我心里的歌。”
這些信寫完之后,他們每個人都需要再謄抄一份,然后放進上戰(zhàn)場時隨身攜帶的枕頭包,這個包平常放在他們的床頭柜里。如果戰(zhàn)爭真的爆發(fā),他們中有人為國捐軀,這封遺書將被送到他們的親人手中。這個枕頭包里還有一身換洗衣物,一個針線包、一個枕套和一條白床單。大家笑談,白床單可以用來遮蓋遺體,枕套可以用來裝骨灰。
除了謄抄的信,遺書的原件則從他們的部隊駐地,寄往全國各地。
白俊峰的家離駐地的營區(qū)只有800米,但他的父母覺得與兒子好像隔著遙遠的距離。每天忙于訓練,他短信都幾天才能回一條,父母著急上火,有時候白俊峰急了就回一句:“我不是生活在這個城市,只是我們的營區(qū)在這里!”不過他還是找時間親自把這封信拿回家了,一來怕父母擔心,二來也想看看父母的反應。
看信的時候,白俊峰和父母一起在廚房做飯?!皩戇@個干什么,不吉利!”父親看完說。白俊峰解釋說這其實是個活動,是假如明天上戰(zhàn)場,不是真的明天就上戰(zhàn)場。母親聽完突然放下手里的鍋鏟,爐灶上的鍋也不管了,走到廚房門口,看著白俊峰一字一頓地連說了3句話:“要打仗必須跟家里說,不管你去不去都要說,不管我們讓不讓你去都要說……”
吃完晚飯,一家人散步送白俊峰回軍營,母親挽起他的胳膊說:“好久沒挽著你走了?!?/p>
這封遺書,似乎一下子把這些硬漢和家人的距離拉近了。薄薄的信紙,像是在每個人心上劃了一個口,流出來的除了濃濃的情意,還有本領恐慌。
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對軍人價值的認同都更加堅定了
裝步五連中士牛磊今年24歲,是家里的長子,他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在上學。牛磊的爸媽一輩子與黃土地打交道,在他們眼里,當兵和上學都是光宗耀祖的事。
但當兵和打仗還是兩碼事。牛磊怕父母接到信一下子受不了,信還在路上的時候就先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說:“媽,我要是打仗犧牲了怎么辦?”
母親聽完沉默了六七秒鐘,牛磊連著喊了好幾聲,母親才出聲,帶著哭腔問:“能不能不去?你才多大??!”
“我爸思想覺悟也不高,我媽小學沒上完,不會寫字。”牛磊說。他自己也很沉重,怕犧牲了報答不了父母的恩,他還沒做好犧牲的準備。但過了些日子,牛磊父親來電話了。父親說:“我和你媽還有爺爺奶奶都講過了,要是打仗你就去吧。但要保證能活著回來,我和你媽給你接風?!?/p>
牛磊說:“行?!钡桥@诖饝挠悬c心虛。要是打仗,能活著回來嗎?
為了讓自己能活著回來,牛磊開始學包括通信、炮手、狙擊等多種專業(yè)。為了讓他帶的戰(zhàn)士也能活著回來,牛磊督促他們進行高強度、高難度課目的訓練。
該旅士官長、偵察營營部四級軍士長楊國軍發(fā)現(xiàn)了大家的變化。楊國軍是旅里有名的硬漢,參加過全軍特戰(zhàn)獵人集訓。最初他按照獵人的標準嚴格要求大家,有些人還不服,現(xiàn)在大家什么怨言也沒有了。
很多軍屬在接到這封信之后的第一個反應是,不想讓自己的親人上戰(zhàn)場。遺書寄到家里后,親人們的電話很快打到部隊,不少還帶著哭腔。楊國軍的妻子直接問:“能不能退伍?”
“那回去全村人還能看得起我嗎?”楊國軍對妻子說。妻子最終還是說:“要是真有那一天,你放心,孩子和爸媽有我。”
大部分官兵的家人靜下心來想想,就會像牛磊和楊國軍的家屬一樣表態(tài)。上等兵王明坤的父親得了癌癥,怕兒子上了戰(zhàn)場還要惦記自己,竟然隨回信寄來了蓋著大紅章的出院證明。
營教導員董棟收到了他所在營官兵中的186封回信。這些信,有的字體娟秀,有的寫得歪歪扭扭;有用白白的信紙寫的,也有用邊角不齊整的拼音格紙寫的;有的寫了厚厚一沓兒,也有的簡明扼要只有幾句。裝步三連下士張改偉母親,在小小的拼音格紙上給兒子回信:“上戰(zhàn)場,是要有犧牲的。有的人死輕于鴻毛,有的人死重于泰山。報效祖國,死而后已?!?/p>
作為帶兵人,董棟感激軍屬們的憂患意識、大局觀念和舍小家顧大家的奉獻精神。而最讓他欣慰的是,這些回信里體現(xiàn)出官兵家人對軍人價值的認同?!败娙说膬r值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楊國軍說,“我們的價值在于帶出來多少兵,能不能打勝仗,能不能把帶出去的兵活著帶回來?!?/p>
難得的是,牛皮紙信封一來一回,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人對這種價值的認同都更堅定了。
(據《中國青年報》/ 戰(zhàn)士家信和軍屬回信圖片由李懷坤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