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謀殺”海力的你

6月的一個周末，你叫我回去，要和我商量給海力安樂死的事。海力是一只不太純種的金毛，還是我16年前的禮物。這大概已是它年齡的極限了，可以想象得到它的老態(tài)，右眼已經(jīng)看不清東西，耳朵也不太好用。不久之前，還長了腫瘤。你聽從醫(yī)生的意見，要幫它安樂死。

你在電話里說：“回來看看吧。星期天，我就帶它去寵物醫(yī)院了?！?/p>

這個決定，我有點(diǎn)接受不了。作為父親的你知道，我的性格十分內(nèi)向，母親在鞋廠火災(zāi)里不幸遇難那年，我才10歲。這件事讓我變得更加自閉。那時，你真擔(dān)心我，每天耐著性子陪我聊天。后來，你聽從別人的建議，給我買了一只小動物做生日禮物，那就是海力了。

因此，海力在我眼里，不只是一只寵物，它是我的朋友，是我家里的一員。是它陪伴著我走過漫長孤獨(dú)的少年時代，所以感情上，我無法接受它的安樂死。

周六，我一大早就趕了回去。進(jìn)門就看見，你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新聞。沙發(fā)邊上，海力睡覺的墊子還在，但海力卻不在了。我忙問：“海力呢？”

你不緊不慢地說：“我怕你回來攔著，就先帶去了?！?/p>

我頓時和你發(fā)了脾氣。我說：“你怎么這么狠心??！你這是謀殺。”

你依然愛理不理地說：“它活著太辛苦，我得幫它。”說話的口氣，就像扔掉一袋垃圾一樣無所謂。我悶聲不響地坐在一旁掉眼淚。

這一天，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有三個月。而我們就在新聞聯(lián)播的陪伴下，沉默度過。

無處不在的你

翌日清晨，你照例早起，做好早點(diǎn)，叫我起床。然后擦好車子，戴上雪白手套，送我去火車站。這是你開的第三部出租車吧，不起眼的老普桑，看起來和你有點(diǎn)相像，保守中透著陳舊氣。

那天，在火車站前，你不忘囑咐我：“一個人小心點(diǎn)，有空回來看看?！蔽译S口答應(yīng)，急匆匆地往回趕，蘇州才是我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

2007年，我應(yīng)聘到蘇州保稅區(qū)上班。那時的南京不是沒有合適的工作，但是，我想離開你。

是的，在記憶里，我?guī)缀鯊臎]離開過你，甚至大學(xué)，都離家不過20分鐘的車程，你簡直無處不在。記得一次，我和朋友聚會，出門就碰見你的出租車在樓下等客人。一個男生喝醉了，摟著我的腰，曖昧索吻。你從車?yán)锵聛?，一句話沒說，就狠狠給了他一拳。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候的你還蠻帥的，動作干凈利落，一招就把那個男生打倒在地?？墒钱?dāng)時的我尷尬至極，你知道為什么的吧，因?yàn)槟莻€男生叫董博，現(xiàn)在是你的女婿。

所以，找工作的時候，我有意選擇了蘇州。雖然蘇州離南京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依然覺得，算是離開了你。

戒煙的你

說起董博，他也算很用心地討好過你，第一次發(fā)獎金，就給你買了平板電腦。你說：“拿走，我玩不了高科技?！焙髞恚覀冊谔K州買了房子，要接你去住一住。你仍然嗆著他說：“我還沒老到不能動呢，不用你費(fèi)心?！?/p>

董博不明白，你為什么總看不上他。其實(shí)，你不是不喜歡他，只是你覺得我是因?yàn)閼賽?，才會遠(yuǎn)離你?？墒前?，真不是。每個孩子都要有獨(dú)立的一天，你不能永遠(yuǎn)把我圈在你觸手可及的世界里。

去年中秋，董博有工作脫不開，我獨(dú)自回了家。那時海力還在，你載著我和它一路去了秦淮河。那天我們到達(dá)河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你看著緩緩游弋的畫舫說：“我宣布，我戒煙了啊。”

我撲哧一聲，就笑了。

說起戒煙的事，真是老話題了。你應(yīng)該戒了無數(shù)次，最長的一次是從我高二開始的。我說我聞著頭疼。你便把抽了十幾年的煙戒掉了。

你真的再沒抽過，直到后來，董博上門來提親。那時候，他剛上班，只拎了一籃寒酸的水果來看你。他說，他沒什么錢，也沒房子，但他會一輩子用心對我好。

你看著這個被你揍過的青年，不說話，眼里滿是懷疑和擔(dān)憂。我說：“爸，你就答應(yīng)吧，我們分不開了。”你停了半晌，對董博說：“我同意，就因?yàn)槲遗畠合矚g你。但如果你對她不好的話，我絕對不放過你！”

那天我高興極了，晚上做了個熱鬧的好夢。只是第二天起床，我才看見你一個人站在陽臺上。你大概是一個晚上沒睡吧，兩眼都凹了下去。晨曦的陽光，照在你的花白的頭發(fā)上，泛著淡淡金。

我說：“站在這兒干什么？”

你說：“我不知道，答應(yīng)那小子，是為你好，還是害了你?！?/p>

那天，我在陽臺上，看見一地的煙頭。

你戒了7年零4個月的煙，就在這一天，完結(jié)了。

緊緊攥住我的你

今年8月，你又打電話來。叫我回去。是個十分繁忙的上午，我正開會。你的語調(diào)很平穩(wěn)，說：“今天回來一下，我有只眼睛看不清了?！?/p>

我急著開會，聽你不是那么急，就讓你等一下。而這一等，就到了晚上。我趕回南京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我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房間里是黑的。你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只是把頭扭向我這邊。我打開燈說：“怎么不開燈呢？”

你微微側(cè)了側(cè)頭說：“我有只眼睛看不見了。”

你仍然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一只手垂在沙發(fā)旁。海力的墊子上，多了一只毛絨狗。那只玩具狗真大，像海力一樣大，你輕輕摸著它的頭。

我被你的失明嚇壞了，埋怨說：“這么嚴(yán)重，怎么不早說清楚呢？”

你說：“我不是怕耽誤你工作嘛?！?/p>

第二天，我陪你去醫(yī)院。你看起來像平常一樣沉著，和醫(yī)生講你的情況，跟著我，樓上樓下地檢查。只是你的手，一直緊緊攥著我的胳膊，傳來微微地抖。

我想，陷在黑暗里的你，也是怕了吧。可你在回家的路上，依然死撐地說：“挺好的，這回家里可省電了?！?/p>

被時光盜竊的你

要我怎么說呢，原來去年你的視力就已經(jīng)開始減退了。這一次，我逼著你辦了住院手續(xù)，你查出糖尿病、高血壓、白內(nèi)障，我看著都替你著急。可你卻說：“沒什么，都是死不了的病?！?/p>

眼睛做過手術(shù)后，你的視力漸漸恢復(fù)。我和董博接你去蘇州，方便照顧你。你推三阻四的，還是來了。你只帶了一只皮箱和海力的墊子，以及那只玩具狗。

你仍然把它放在沙發(fā)邊上，一邊戴著墨鏡聽收音機(jī)，一邊摸它的頭。有時，你還會絮絮叨叨地和它說會兒話。董博私下問我：“你爸，是不是腦子有毛病了？”

我踢了他一腳。

那天晚飯后，我陪你一起看電視。我說：“我再給你買只金毛吧，干嗎擺個玩具??？”

你說：“新的也不是海力?！?/p>

我問：“你那么喜歡海力，為什么還要送它去死呢？”

你嘆了口氣，慢悠悠說：“我就是喜歡它，才會懂它。它的前半生，是你的朋友；它的后半生，則是我的老伙計(jì)。那么多年，我們在一起走過來，我看不得它遭罪。老了，就是這個樣，身上沒有一天舒服的。一輩子的尊嚴(yán)，到老了都丟光了……”

我打斷你說：“別胡說，人老了，哪有那么可怕?！?/p>

你卻轉(zhuǎn)過頭，摘下墨鏡望著我，說：“傻姑娘，人都得經(jīng)歷生老病死，誰都不例外，如果我有那么一天，讓我堅(jiān)持活著的理由，可能就是你?！?/p>

我默默聽著，喉嚨堵著說不出一句話。我忽然想起從前開車送我上學(xué)的你，精神抖擻的，帶著雪白的手套；還有載著我和海力去兜風(fēng)的你，不停地講著不好笑的笑話；甚至是從車?yán)餂_出來，一拳打倒董博的你，那么強(qiáng)悍而有力……時光真是個偷盜高手不是嗎？它竟在我毫不察覺中，竊走了你的健康與年華。

你說：“我身體沒什么事了，下星期，我就回了?！?/p>

而我卻忽然抱住你說：“爸，不要走，真的不要走?！?/p>

是的。離開你這么久，現(xiàn)在請讓我守在你身邊，給我一次機(jī)會，照顧你。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