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1)
渦河是千里淮河的第二大支流,我的老家便坐落在水土豐盈的渦河岸邊,那里的土質疏松肥沃,地里長出的莊稼,不僅顆粒飽滿,色澤考究,連味道也更勝一籌。多少年來,渦河的水漲漲退退,養(yǎng)育了一代代質樸有為的平原兒女,也給我們貼近泥土的淡然生活,增添了幾多樂趣。然而讓我更加難以忘懷的,是每個酷熱的夏季,清凌凌的渦河兩岸,那一眼望不到邊的綠油油的瓜地。那時的我們都還年幼,各個赤裸著黝黑瘦小的上身,穿著母親縫制的粗布褲衩,坐在西瓜地頭用木頭和雨布搭建的庵棚里,看護著自家地里的西瓜不被小偷“光臨”。瓜地里除了西瓜,還間或套種香瓜、菜瓜和面瓜,種類繁多,不落窠臼。這片豐茂的瓜地,給我的童年生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因渦河兩岸是產瓜之地,所以村里的大人各個都是種瓜能手。每個孩子從記事開始就被大人循環(huán)灌輸種瓜常識——西瓜的一生要經歷發(fā)芽期、幼苗期、伸蔓期、開花期和結瓜期,不同時期對養(yǎng)分的需求亦不相同。瓜田施肥要做到“足、精、巧”,即底肥要足,種肥要精,追肥要巧,以基肥為主,追肥為輔。待西瓜“定個”后,澆水要適時適量適度,遇洪澇更要及時排水,云云。
那個時候,大人要忙地里的農活,所以看瓜這樣悠閑自在又慵懶枯燥的差事,便落在了各家孩子的身上。父母生怕我們這群貪玩的孩子不聽使喚,會有辱使命,下地干活之前紛紛將子女喚到跟前耳提面命約法三章:不準下河洗澡,不準擅離瓜地,若被發(fā)現玩忽職守,定當打爛屁股罰跪三天!但當大人一旦從視線中消失,我們這群“玩膽包天”的調皮孩子,便急不可耐地奔到渦河岸邊,褪下身上僅有的一件粗布褲衩,一個個摩拳擦掌,嘰嘰喳喳,像歡快的鴨子一般,撲通通地跳進清澈的河里戲水。天上白云朵朵,地上瓜地幽幽,碧透的河水如絲滑般掠過我們光滑的身體。河里那些歡蹦亂跳的魚兒,亦載歌載舞地呼朋引伴,歡迎來自岸上的“小朋友”一同分享水的狂歡。一時之間,叫嚷四起,歡聲震天,各種歡悅之音在酷夏的渦河水面清脆地回蕩。
最讓我們開心的,當屬男孩子們褪下褲衩的剎那,那些在河邊撿拾貝殼的女孩們,各個面紅耳赤地背過臉去,抑或飛快地鉆進自家地頭的瓜棚里,再也羞于出來。我們在微風蕩漾的清波里,在酷夏知了的吟唱里,在粗笨拙劣的泳姿里,在青澀女孩的羞赧里,歡度著那些沒有煩惱憂愁、沒有污染惡臭、沒有網絡電玩的單純美好的童年時光。
在河里嬉戲累了,或是約莫大人們干完農活,該從田間回到瓜地“視察”了,我們便不約而同地從河里跳上岸,穿上放在河邊被太陽熾烤許久的五顏六色的褲衩,優(yōu)哉游哉地回到各家地頭的瓜棚里,開始認真掃視瓜地情況,以便家長“御駕親臨”時,能夠臨危不亂地回應他們的一一盤問。鄉(xiāng)間驕陽似火,只需幾分鐘的時間,全身上下的水滴,便可輕易被風吹干,所以大可不必擔心這會成為大人興師問罪的證據。
那些被泥土和勞累纏身的父母,來到瓜地只是匆匆一瞥,見無可疑之處便回家燒飯,或者到地里挑個又大又圓的西瓜,就地一摔,西瓜瞬間碎裂兩半,露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鮮紅瓜瓤。大人們圍坐在地頭,開始吃瓜解渴,暢談農事,很少主動喊自己的孩子一起品嘗那些滲透著辛勤汗水、寄托著收成期望的西瓜。因為他們知道,這些看瓜的孩子,冰雪聰明,膽大包天,若是口渴,定然不會“虧待自己”,瓜棚邊的草叢里那一塊一塊吃剩的瓜皮,就是最好的證明。在渦河兩岸,對于西瓜,從不存在“物以稀為貴”。
(2)
渦河兩岸雖是種植西瓜的風水寶地,每年都盛產很多又沙又瓤的西瓜銷往外地,但種瓜也面臨諸多風險。一旦遇到暴雨不歇,洪水泛濫,渦河水位直逼兩岸,那岸邊的瓜地便會遭遇滅頂之災。如果遇到這樣的年景,那么農民一年的希望,也會隨那無情的洪水一起,被徹底淹沒。
記得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夏季,在西瓜即將上市前夕,便下起了漂泊大雨,而且這場大雨一下就是一個星期。渦河的水一米一米地向兩岸翻涌,岸邊那些原本可以豐產的瓜地,被無情地淹沒在渾濁的河水之下。大人躲在家里,唉聲嘆氣,捶胸頓足,心里暗罵天不長眼,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在這個緊要時刻一下而不可收,真是愁煞人也。我們這些暫時不用下地看瓜的孩子,憋在家里抬頭望著暴雨如注的天空,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哪句話說錯,或是哪件事做錯了,而招致父母的一頓惡罵或毒打。
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們,那些近乎成熟的西瓜,最怕兩種極端情況出現:一是經過烈日連續(xù)暴曬后突遇傾盆大雨,因為熱脹冷縮的原因,烈日暴曬后的西瓜突遇雨水洗禮便會轟然炸裂,進而爛在地里;二是怕遇到連日暴雨,渦河水位驟漲淹沒瓜地,西瓜長時間泡在水里,照樣會變質潰爛。而且雨天西瓜難銷,那些提前將瓜摘到家里的村民,雖然避免了一場被雨澆灌的厄運,卻依然眉頭緊鎖——西瓜賣不出去,自己又能吃多少呢?結局同樣虧本。
連續(xù)幾年爆發(fā)洪水之后,種瓜的人家越來越少,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小麥、玉米和黃豆開始獨霸天下。村民漸次外出務工,為城市建設添磚加瓦,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到別人的地盤上掙錢,旱澇保收,而且比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里種瓜來錢更快、更多、更省心。
(3)
那一年,鄰家二嬸是村里唯一一家依然在渦河岸邊種植西瓜的人家。二嬸的丈夫英年早逝,她那讀中學的兒子浩亮與我同歲,但身體不好。家中里里外外都靠二嬸一人操持,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所以她索性不去瓜地看瓜了,這給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嘴饞的家伙,留下許多可乘之機。
曾經有很多個月朗星稀的夏夜,我越過村前白楊河上的石拱橋,偷偷跑到二嬸家的瓜地里大快朵頤,直至撐得肚圓腰粗,才踏著月色欣然回家。我誠惶誠恐地爬上院墻外那棵粗壯蒼茂的槐樹,再借勢躍入青磚堆砌的院墻內,最后貓一般溜進東廂房里和衣入睡。一飽口福的代價,就是萬一被父母知道后,鞋底會像夏日的雨點,密集而鏗鏘地落在我的屁股之上。
一天,我正在河邊割草,恰巧遇到二嬸去地里摘瓜,她明明知道西瓜被人“順手牽羊”了,卻依然不溫不火。我故意試探性地向二嬸投石問路:嬸,你家的西瓜不差人看著,不怕被人偷嗎?
二嬸笑說:瓜的數量每天都在減少,你說不是人偷的還能是它自己長腿跑了?
我佯裝訝異:那你怎么不讓浩亮過來看著啊?
二嬸直起豐滿的腰肢,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笑說:傻孩子,都在一個村里住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吃就吃吧,能吃多少啊,又不是金山銀山,有啥可看的?現在村里就我一家種瓜了,能讓他們過來嘗鮮,也算這瓜沒有白種。再說西瓜種在地里,不就是吃的嗎?
看著二嬸眼神里流溢出的滿滿赤誠,我羞赧地將頭埋進了塵埃里。我開始漸漸明晰,那塊普通的瓜地里,種植的不僅僅是單純的西瓜,還有難能可貴的鄰里親情和無法割舍的濃郁鄉(xiāng)愁。
(4)
一周后的一個下午,天空烏云密布,狂風乍起,又要下雨了。坐在窗前寫作業(yè)的我,突然想起了二嬸家的瓜地,于是丟下手里的筆便往瓜地直奔而去。
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到渦河邊時,不禁被眼前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那些我所熟悉的,同村居住的老幼婦孺,全都在二嬸家的瓜地里幫忙摘瓜。他們井井有條地將摘好的西瓜堆在地頭,再用板車運到二嬸家里。這些鄉(xiāng)民動作嫻熟,有說有笑,匆忙勞碌的身影在電閃雷鳴的天空下,奏出一曲團結友愛、互幫互助的樂章。
恰在我沉思冥想的時候,年邁的三爺沖我大喊:臭小子,在那傻站著干嘛呢?還不快過來幫忙?眾人皆逗趣地看向我。
我飛奔過去,問他們怎么都來幫忙了?三爺笑說:吃水不忘挖井人,許你隔三岔五趁著黑夜摸到二嬸家地里吃“免費”西瓜,就不允許我們“偶爾品嘗”嗎?我們每次來摘瓜吃,你二嬸從不心疼,現在眼看著她家的西瓜可能要被大雨淋到了,咱們能袖手旁觀嗎?
三爺的話讓我頓時滿面羞紅,于是趕忙投進這場忙碌的摘瓜行動中。
眾人拾柴火焰高,二嬸家的西瓜終于免遭了暴雨的侵襲。眾人離開時,她往每個人的手里都塞了兩個又大又圓的西瓜。當二嬸將瓜遞到我手里的時候,不禁笑說:臭小子,以后想吃西瓜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地里去摘,黑燈瞎火的時候不容易挑到又大又熟的。
我詫異萬分。原來,我趁黑夜到二嬸家地里偷瓜的行徑,自認為偷技超群,天衣無縫,神鬼不覺,沒想到還是沒有瞞過她的火眼金睛,而二嬸,居然一次都沒揭穿我……
(5)
如今多年過去,村里的留守兒童和耄耋老人越來越多,渦河的水清了又濁,濁了又清,河岸兩邊那些原本大片大片種著西瓜的優(yōu)質細沙地,現在一年四季里,全被清一色的小麥、黃豆和玉米取代,只因這些作物打上除草劑后,常年無需專人看管,更不必擔心會有人偷去解口舌之饞。村里的青壯年勞力都到外地打工了,他們奮力追隨時尚和更加優(yōu)渥富足的生活,沒人愿意再將大把大把的時間和精力,花在那一年四季也長不出金山銀山和高樓洋房的黃土地里。
時至今日,每到莊稼收割的時候,在外務工的人家會派一人回來,跟著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三下五除二地將作物收完并隨之賣掉,然后毅然踏上外出務工的征程。
時光流螢,歲月荏苒。青春在我的臉龐漸去漸遠,那些伴我成長的西瓜地里,再也沒有了童年時候的繁花似錦。再次踏上那片沃土時,放眼望去,渦河兩岸寂靜如昔,河水潺潺,船只寥寥,村里那些正處于美好童年時代的留守孩子們,他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像我們孩提時代那樣釋放童真。他們害怕惡臭的河水,辨不清草麥之別,不懂得貧瘠時期溫暖的游戲,體驗不了鄰里真情,感受不到在河里暢游的歡悅……若干年后長大成人,除了陪伴他們在空蕩蕩的村子里讀書生活的爺爺奶奶,還有什么難忘的童年記憶,會在他們內心深處扎根開花?
我慶幸,至少,我的童年里,還有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色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