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那些成排的樹木
也許是因為行走在城市的邊緣吧,這個古稱西域的古老民族雜居的邊塞之地,并不見異域的風情,也沒有預想中的荒涼。
行走在大街小巷,見到的十有八九是和我們說一樣的話,穿一樣衣的漢族同胞。突然見一個衣著光鮮,高鼻大眼的維族女子,來不及細看,早突突地騎著電動車飄閃而過,留下的也只是一個遠去的背影。乘車行駛在博州、溫泉、阿拉山口和阿爾夏提支的路上,見到的也并不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的荒漠景象,而是生長著莊稼的連綿田野。
看著這千里平疇,萬里莊稼,一瞬間,恍惚置身于華北平原,而忘記了正處于高原沙漠地帶了。
真是奇跡,這沙漠中的綠州,這高原上的綠色平湖!
這些高原沙漠上的田野,被一排排的樹木隔成了一塊塊,方方正正的,一塊田連著一塊田,一片莊稼連著一片莊稼,一片綠色連著一片綠色。把田野分割成一塊塊綠色的田埂,那些一排排的樹木,如同整整齊齊站立著的戰(zhàn)士,一棵挨著一棵,高大挺拔,朝氣蓬勃,風過樹葉,嘩啦啦地仿佛高唱著嘹亮的歌聲。
樹木四圍的田園長著的,有的是玉米,有的是棉花,有的是甜菜。在初秋的陽光下,棉花地里已爆綻出星星點點的白棉,如同開滿一地的白花。生長著玉米的,有的已經熟了,一片玉米地就是一片青黃色。玉米的葉子已經脫落,耷拉在秸稈上,露出的刀鞘一樣斜插在秸稈上的玉米棒子,醒目而又沉甸甸的。那一片插滿了玉米棒子的玉米地,就如同站滿了一排排整裝待發(fā),身著腰刀的強悍士兵;有的則還是一片青色,長長的堅韌茁壯的玉米葉片四處伸展,在陽光下的風中閃著刀片樣的亮光,亦如一場激戰(zhàn),正殺聲震天,一片刀光劍影。
導游介紹說,那些戰(zhàn)士一樣堅守在田邊的樹木,讓沙漠變成良田的衛(wèi)士,是楊樹。
這些楊樹,人們叫它新疆楊,也叫銀白楊。楊樹在江南江北極為常見,廣為生長,這些在長江流域、黃河流域廣為生長的樹木,被移植到了疆南疆北,到了干旱地帶,也同樣煥發(fā)出昂揚的生命力。它牢牢扎根于干旱貧瘠的鹽堿地,頑強生長,一棵樹長成一座綠色的塔,在風沙中巋然不動;它的樹干,也長成了鋼鐵一樣的青灰色,銀白色。一棵又一棵的楊樹,是一個又一個的鋼鐵衛(wèi)士,它們組成了鋼鐵長城,擋住了風沙的狂暴進襲,讓綠色的生命從沙漠深處伸展而出,四處蔓延,變成了生機盎然的綠色世界。
楊樹的種植者,便是新疆建設兵團的戰(zhàn)士們。當年,一聲令下,青春年少的戰(zhàn)士放下了刀槍,拿起了農具,扛起了鐵鍬鋤頭,在風沙的暴虐中開始了屯田戍邊運動。這些脫下了軍裝的戰(zhàn)士,來自湖南湖北,山東山西,江蘇浙江,來自大江南北,來自長江之濱,黃河之岸,在這異鄉(xiāng)邊塞,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迎著飛沙走石,種植樹木,開墾荒地。幾十年過去了,與風沙搏斗的年輕戰(zhàn)士個個已蒼顏白發(fā),可是荒漠卻變成了綠州,變成了一排排楊樹守衛(wèi)著的一塊連著一塊的良田。
很湊巧,在博州幾天的兩個導游,兩個女子,都是兵團人的后代,算起來,已經是兵團的第三代人了。她們講的兩個故事,讓人記憶深刻,一是他們小時候,爺爺(當年的兵團戰(zhàn)士)會反復教一件事,并會經??紗枺何覀兊睦霞沂悄睦??答對了會有獎賞,答錯了會受罰;再一個,兵團人的后代不允許出兵團,不能嫁到外地去,這已成了家規(guī)。
你結婚了嗎?嫁的是兵團人嗎?同伴們好奇地問。
是的。我大學畢業(yè)在外地工作了一年,又回兵團了——也是為了爺爺和爸爸媽媽高興!
叫小丁的導游回答說,臉上是開心幸福的笑容。這個老家在祖國腹地,本應生活在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卻跟隨著祖輩生活在西域邊陲,在風沙干旱的鹽堿地。比起江南水鄉(xiāng)水靈靈的女子來,她要顯得皮膚粗礪,面色黝黑,也顯得年齡偏大一些。可是,這位兵團人的后代,紅膛的臉上卻顯著健康,開心的說笑聲中也透露出成熟與自信。
你們現(xiàn)在還種樹嗎?講起她們祖輩父輩種樹墾荒的艱辛,同伴們又問。
種啊!我們會經常參加植樹活動。你們看——
果然,車窗外,公路的兩旁,除了那一排粗碩的,一看就是年代已經很久的樹木外,又栽了一排樹木,有的還只有手指粗。這一排新栽的楊樹與那排粗大的樹木平行,像行軍中的兩列士兵,一隊老戰(zhàn)士帶著一隊小戰(zhàn)士,向遠方行進。
陽光,正穿通樹葉射過來。
高山湖泊
在一片灰白的蒼茫中,眼前的大地突然呈現(xiàn)出一片天藍色。
如同鋪向天邊去的藍色綢緞,但綢緞不足以比擬它的沉靜;它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但寶石不足以比擬它的靈動。它帶著白邊的波瀾,從湖的中心,一層層涌向岸來,又順著岸堤伸展而去,如同伸展開來的飄逸的哈達,一次又一次獻給這蒼茫大地。
賽里木湖,一個充滿了生命的湖泊,在當今的河流、湖泊大都在萎縮的狀況下,只有這個湖泊,水域面積卻在一年年增長,不斷舒展著它妙曼的姿態(tài)。
它生命的活力,來源于天山山巔的積雪。那長年不化的雪峰,因帶著融化的雪水之魂,湖水冷艷而又潔凈。不少人來到湖邊,見了那清且漣漪的湖水,忍不住掬一捧,不料寒冷砭骨,趕緊擺手,似捧了一捧沉重的或者燙手之物。原來,看似潔凈透明的湖水,卻有著讓人渾身發(fā)顫的力量。平淡中出神奇,這大約也是大自然的力量吧。岸邊的湖水清亮、晶瑩、透徹,就像罩了一層晃動的閃著陽光的玻璃,水下面的細石,湖床,清晰可見;從湖岸伸向湖中,湖水的顏色便縹碧而去,越來越深,像盛了一湖碩大的翡翠。
這是湖水的入水口,不斷有泉水泛出一串串泡,珍珠般從湖底涌上來;岸邊的堤坎上,也有數條小溪泉水流向湖泊,那是從大地里穿行而來的雪水,源源不斷流進了賽里木湖。
八百年前,就是在這個湖岸邊,成吉思汗統(tǒng)率數十萬大軍,飲馬湖邊,閱師點軍,之后揮師西征。將士們的水囊里裝滿了清涼的湖水,帶著這清寒砭骨的湖水的力量,風掃殘云,橫掃天山南北,歐亞大地。一眨眼,萬千鐵騎,也如這湖水的波瀾一樣,卷過了歷史的天空。
遙望湖邊,那天山之下,草原大地,那浩蕩的大軍,那奔騰的萬馬已無蹤影,只有秋來時一片枯草萋萋,如無數的馬蹄印跡。
天上的山
一片開闊地的前方,是綿亙的山脈。
遠遠望去,這些山山面平緩,線條柔和,仿佛紙張的褶皺,又仿佛輕描淡寫連綿不斷的水墨畫,鋪展在天邊。
看不見樹木,也不見崢嶸突兀的巖石,有的只是沙磧,仿佛是風將萬里平沙,吹積成了這樣一座高聳入云的山脈,山峰山面,也盡是風的旋動流沙的平滑。在這風沙萬里的蒼茫大地,天山,呈現(xiàn)的是連天的柔美。
柔美的山巔直入云霄。白云飄浮,仿佛罩著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面紗。峰巔上,那些凹陷處,仿佛有一幢幢白色的房子。
是誰,居住在這高山之巔?
是那些古老的民族嗎?塞人?羌人?月氏人?烏孫人?匈奴人……
原來,那不是房子,也沒有人居住,那是常年不融的積雪。
那些白雪,融化成了錫爾河、楚河、伊犁河,它們汩汩流淌,一路歡歌,讓干旱的沙漠變成肥美的草原、牧場,讓毫無生機的大地風吹草低現(xiàn)牛羊。
秋天里,天是淡藍的,山是鉛灰的,天底下的大地是灰黃的。黃色的大地上,鉛灰色的山麓旁,是白色的蒙古包,是氈房。
那是歷史的長河里盛開不敗的花朵。
一匹馬拴在一個山坡處的樹樁上,嘴上蒙套著一個蛇皮袋子。
有狗卻不咬人,見有人來,歡快地跑過來,搖著尾巴,在人的腿空里穿進穿出,時而跳起來,與人嬉鬧,表現(xiàn)出的是欣喜與親切。聽見響動,主人從氈房里走了出來,見他們戴著色彩鮮艷的氈帽,才知道住在氈房里的并不是蒙古族人,而是維吾爾山民。
他們殺了一頭羊,正在過古爾邦節(jié)。
為什么馬嘴上套著蛇皮袋子?
維吾爾族老漢說著并不流利的漢語,可是他的兩個孫子,卻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這兩個面色紅潤,好奇地望著這一行生人的小學生充當了翻譯,告訴我們,那是在給馬喂馬料。
大約是過節(jié),牲口也要吃上一頓美食吧。
維族老漢走上前去,解除了馬嘴上的袋子。馬進食完了,舒服地拋著尾巴。
這是一匹什么馬?
(下轉62頁)
(上接59頁)是大宛馬?還是回紇馬,輪臺馬,車師馬,月氏馬,龜茲馬,姑墨馬,吐蕃馬?
馬擺著頭,似乎對這些問題不屑一顧。它圍著拴著它的木樁,嘴里咀嚼著,一邊來回踏行,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是在祭祀它那征戰(zhàn)的祖先嗎?
木樁下,是一圈馬踏出的新鮮的泥土,無數的馬蹄印。
在天山腳下,在這片土地上,每一粒沙子都是歷史,都是一場血腥的戰(zhàn)場。
張騫,班超,左宗棠;西域都護府,龜茲四鎮(zhèn),烏孫國,葉爾羌汗國;土爾扈特東歸,《中俄伊犁條約》……
如今,金鼓齊鳴,馬蹄鏗鏘,殺聲震天的歷史已經風吹云散。藍天下,天山旁,只有過著古爾邦節(jié)的人們,只有安靜如花的白色氈房,只有圍著馬柱不停地咀嚼,似在念經的馬。
天山綿亙在天上,白云飄過了山巔。
責任編輯 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