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虛弱的身體
光緒生來體弱,絕非做皇帝的好材料。須知清朝立太子,主旨是立賢,從未奉行嫡長子繼承制,所以從順治到宣統(tǒng),金鑾殿上,并無幾人是長子。說起立賢,賢的標準到底是什么呢?其中一條,便是體格。當年順治病危,考慮接班人,他本屬意皇二子福全,其母孝莊皇太后偏愛皇三子玄燁,雙方相持不下,咨詢傳教士湯若望,湯若望建議立玄燁,理由是此子體格好,而且已經(jīng)出痘(天花),今生便可豁免于這種可怕的疾病。于是玄燁繼位,年號康熙。
同治十九歲而崩,膝下尚無兒女。去世當天,朝廷議立嗣君,按規(guī)矩,同治是載字輩,他的繼承人該是溥字輩,有人提議道光皇帝的曾孫,有人提議恭親王奕訢的兒子,可惜這些人選,都不合慈禧心意。因為倘由溥字輩繼位,慈禧便成了太皇太后,與皇帝相隔兩代,再無垂簾聽政之可能,必須退隱寂寞的深宮,以其年富力強,權(quán)力欲之盛,如何能夠甘心呢?是以她拋開祖制,力排眾議:“文宗(咸豐皇帝)無次子,今遭此變,若承嗣年長者,實不愿,須幼者乃可教育?,F(xiàn)在一語即定,永無更移?!保ā段掏樔沼洝罚┻M而宣布奕譞長子載湉繼統(tǒng),是為光緒。由這可知,光緒被立為皇帝,并未考慮身體因素,然而,沉重的帝位之于其孱弱的肉身,實屬不可承受之重,最終不僅壓垮了這個人,還摧毀了這個王朝。
后來慈禧向大臣回憶光緒入宮之時的情形:“皇帝抱入宮時,才四歲,氣體不充實,臍間常流濕不干。我每日親與滌拭,晝間常臥我寢榻上。時其寒暖,加減衣衿,節(jié)其飲食?!保镍櫠S《圣德紀略》)這番記載,不無為慈禧辯白、宣揚其慈愛之嫌,不過光緒幼年體弱,氣血不足,則是不爭的事實。
光緒自小便害怕打雷,一遇雷鳴,往往要鉆入他人懷中,以求保護。這固然不能直接推論其膽小如豆;卻不妨視之為一個意味深長的政治隱喻。光緒的保護人,一是他的伯母兼姨媽慈禧,二是他的老師翁同龢,慈禧雖是女性,于他卻如嚴父,翁同龢雖是男性,于他卻如慈母,甚至一度是他最親近的人,超過其親生父母。
虛弱的性情
然而這二人,一個壓抑了他的性格,一個限制了他的格局;一個養(yǎng)他而廢他,一個教他而誤他,最終都成了他的敵人。
慈禧對光緒的撫養(yǎng),有其兩面性。一方面,如慈禧所云:“皇帝入承大統(tǒng),本我親侄。以外家言,又我親妹妹之子,我豈有不愛憐者?……皇帝自在邸時,即膽怯畏聞聲震,我皆親護持之。我日書方紙課皇帝識字,口授讀四書詩經(jīng)。我愛憐惟恐不至,尚安有他?”另一方面,鑒于對同治的教育失之于寬,對光緒的教育則趨向于嚴,慈禧曾下旨,要求服侍光緒的太監(jiān)必須是老成質(zhì)樸之人,“凡年少輕佻者,概不準其服役”;加之慈禧的性情,強梁而嚴酷,在其威勢之下,光緒的成長,鮮有自由與快樂可言,如慈禧喜歡聽戲,光緒怕吵,卻不得不常常陪侍在側(cè),鑼鼓喧天,于他則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不妨斷言,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宮廷生活,養(yǎng)成了光緒虛弱的身體與更加虛弱的性情。
翁同龢對光緒的耽誤則更深。此人德勝于才,名高于實,只適合擔任翰苑之臣,然而憑借光緒的信任,先后掌戶部,入軍機,“隱持政權(quán)”,儼然一國宰相,這不僅難為了他,于朝政亦是得不償失。甲午戰(zhàn)爭,他一味主戰(zhàn),誤導光緒,終使國家跌入萬劫不復之深淵。更要命的是,以他為首領(lǐng),集結(jié)了一幫激進派文士,后世稱之為帝黨,即光緒一黨,其動機無可非議,卻滋生一大惡果:有帝黨,則有后黨,暗斗明爭,導致光緒與慈禧之間的裂痕日漸深化,不可彌補,等到戊戌變法,刀兵相向,兩敗俱傷。
躁進與偏執(zhí)
這里且說戊戌變法。今人的反思與批判,大都指向康有為、譚嗣同等人,不過,我們顯然忘記了一點政治常識:皇權(quán)專制之下,有什么樣的皇帝,便有什么的臣子,而非相反。所以說,康有為們的躁進,正折射了光緒的躁進,康有為們的偏執(zhí),正折射了光緒的偏執(zhí),康有為們的不切實際,正折射了光緒的不切實際。
光緒的躁進,首先是一種時代病,他親政之后的中國,已經(jīng)陷入危急存亡之秋,內(nèi)憂外患,險象環(huán)生,朝野上下有志之士,皆懷有禍迫眉睫、危在旦夕的危機感,激進主義乃是最流行的對策,只是有些人投身改革,有些人獻身革命;其次與他的身體不無關(guān)系,哪怕時值青春華年,他便已多愁多病,備受神經(jīng)衰弱、肝病、腎病等困擾,加上國事刺激,郁積了滿身虛火,導致性躁、易怒,這些病象,在其生命最后一年,尤為顯著,如醫(yī)生稱其“有時肝氣大發(fā),憤無所泄恨,以手扭斷某太監(jiān)頂戴,以足跌翻電氣燈”,近乎是一種躁狂癥,足見十年囚禁歲月對他的肉身和心境的戕害。
戊戌政變之后,光緒的政治生命宣告終結(jié)。此后十年,他一直生存于嚴密監(jiān)控之下,不僅帝位搖搖欲墜,甚至性命危若累卵。倘若他就此心灰意冷,淪為行尸走肉,未必是什么壞事,然而,偏偏他的聰慧與敏感更甚早年,偏偏他不能忘情于日漸沉淪的國事,這正印證了一句話:比“哀莫大于心死”更悲哀的是“哀莫大于心未死”。
此時光緒手中只余一件武器:時間。畢竟他比慈禧年輕26歲,熬到慈禧死亡,他依然處于壯年,有望東山再起。說起來造化實在弄人,想當年,從甲午戰(zhàn)爭到戊戌變法,他一直在與時間抗衡,到頭來,所能依賴的唯有時間。當身體毀壞,時間還有什么意義呢?對政治人物而言,身體不僅是革命的本錢,還是改革的本錢,甚至是所有政治斗爭的本錢。光緒一生最大失敗,無疑便是本錢不足。
(摘自《中國經(jīng)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