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對很多參加演出的老外來說,這只是一場表演而已,但他們不知道,他們參加的其實是中國很重大的變化浪潮?!?/p>
“沒人在意你是否有才藝,也不需要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只要你有一張外國人的臉,就會被放在舞臺上表演,或者在房地產(chǎn)活動中扮演建筑設計師、樂手等角色,其中,白人備受客戶歡迎。”美國人大衛(wèi)·博倫斯坦這樣形容他在中國從事過的“表演”工作。
博倫斯坦1988年出生,本科在佛羅里達大學念政治哲學,又學習漢語和印尼語。2009年,他獲得富布萊特獎學金,搬來成都研究政治學和城市化,22歲到26歲都待在成都。他有個中文昵稱“小博”,與本地文藝青年相談甚歡。
2011年,小博在成都九眼橋遇到名叫雅娜的經(jīng)紀人,他的“白猴子”生涯就此開始。演出時,他往往化身為“大衛(wèi)·博倫齊奧”,是個“著名黑管樂手”。這是個隱秘的群體,在這個圈子里的外國人,自稱“白猴子(White Monkey)”。
小博從遇到雅娜開始就拍攝她的故事,直到2014年。2017年6月14日,小博在成都為五十多位“白猴子”放映了他的紀錄片《夢想帝國》。德國人博多告訴他,這個詞是自己在2004年發(fā)明的。他做了十多年“白猴子”,曾和小博在 “熱超波”樂隊共事?,F(xiàn)在,他成了“大牌兒”,在歌手譚維維的樂隊擔任貝斯手。
每個地方都有一個鄉(xiāng)村
某次與房地產(chǎn)有關的開業(yè)典禮,小博本來應該扮演“美國領事館官員”,轉(zhuǎn)達奧巴馬總統(tǒng)對這個地產(chǎn)項目的支持。萬事俱備,活動卻突然取消了?!鞍缀镒印眰兘?jīng)常遇到這種情況,說好的表演內(nèi)容,第二天不知為何改變,再過一天又不一樣了,第四天就徹底取消。他們完全不知道,誰在決定他們這幾天的命運。
雅娜打來電話,一個“鄉(xiāng)村之夜”需要一支鄉(xiāng)村樂隊。小博的一個好朋友正好在中國旅行,他就推薦過去。那朋友是位有名的鄉(xiāng)村樂手,創(chuàng)作與彈唱都很優(yōu)秀。彩排時,一個老板看到他,大為不滿,想找一個“美女”表演。
最終,一位基本不會英文,也不怎么會唱歌的西班牙姑娘占據(jù)了舞臺中心。老板解釋:“其實世界大同,地球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鄉(xiāng)村。”于是一隊烏干達人上臺,跳起歡快的非洲舞蹈。真正的鄉(xiāng)村歌手坐在舞臺后邊,觀看著異國情調(diào)的“鄉(xiāng)村音樂”,而他的吉他根本沒插電線?!八麄円恢痹谕媾覀儯覀兪撬麄兊南鹌つ??!毙〔┱{(diào)侃道。
在重慶郊區(qū)的一次國際漂流比賽,“白猴子”又成了來自五湖四海的運動員。他們擎著“祖國”的旗幟,在隆重的開幕式上一一出場。小博成了加拿大人,“很諷刺,基本上沒有人代表真正的國家,他們亂套了?!?/p>
“發(fā)展,國際化,富裕而美好。”小博這樣總結(jié)“白猴子”提供的象征,他認為這折射出中國基層官員和商人們心目中的未來。他發(fā)現(xiàn)在中國的城市發(fā)展中,“國際化”這個詞用得特別多,后來又發(fā)現(xiàn)“天堂”“烏托邦”頗受歡迎。
印度人會不會更便宜
“老外給我調(diào)酒,就覺得好有身份,好有面子。”雅娜用電腦上的照片給客戶演示,說服他在樓盤銷售活動的現(xiàn)場使用“白猴子”調(diào)酒師?!把菟嚾藛T”分白人和黑人,“用白人的話,價格貴是貴了,檔次一下就提升起來了?!笨蛻舯硎绢A算有限,她繼續(xù)推銷:“實在出不起錢,又想達到吸引人、國際化的效果,我建議還是用黑人?!彼D(zhuǎn)而列舉非裔的種種優(yōu)勢,諸如性格開放,宣傳效果好,價格便宜。
客戶仍然猶豫:“印度人會不會便宜一些?”雅娜有些措手不及,她很少接觸印度裔,只好籠統(tǒng)說價格“跟黑人差不多”。
在美國展映《夢想帝國》,小博聽到的第一個問題,往往與這一幕有關。觀眾覺得這種說法太過冒犯——給不同族裔定價就很政治不正確了,而非裔又比白人價格更低,太刺激了。小博不喜歡如今左派的那種政治正確,所以想拿這個橋段逗他們。他也問過雅娜幾次,為什么非裔“白猴子”價格這么低,答案是:這就是現(xiàn)實。
在小博看來,非裔在美國地位確實很低,從媒體報道、影視作品,大城市的現(xiàn)狀都能觀察到,“說起來人人平等,然后就忘記了?!薄拔覀兠恳粋€人,通過對歷史的了解和理解,會學到一種習焉不察的不同種族的高低次序?!彼忉專斑@不代表她比美國人更種族主義,都是一樣的,她只是不講政治正確,更愿意說而已?!?/p>
雅娜找到一位非裔“白猴子”,綽號“王子”。短促的談話間,他的國籍由剛果變成德國,最后定為法國。“王子”參加了一處樓盤的開業(yè)儀式,賣力歌舞,顯然不專業(yè),但觀眾仍然興高采烈。一位開發(fā)商代表告訴臺下的眾多購房者,這個項目“非常高端、尊崇”,適合“追求極致、精致生活的這一群人”。
小博猜測,許多購房者沒有真正見過外國人?!鞍缀镒印贝蠖嘁膊恢雷约涸谧鍪裁?。他們告訴小博,倘若對工作內(nèi)容有所了解,自己大概會不好意思。
最早向小博解釋“白猴子”意義的,是一位中國財經(jīng)媒體編輯:“對很多參加演出的老外來說,這只是一場表演而已,但他們不知道,他們參加的其實是中國很重大的變化浪潮?!?/p>
雅娜家不寬裕,她希望能在重慶買一套房子,把父母接過來,“讓他們過得幸福點”。2012年,雅娜的公司換了辦公室,是從前的七八倍大。她覺得,夢想正一步步實現(xiàn)。
國際化社區(qū)遲遲賣不出去
2013年,小博遇到了一位房地產(chǎn)大亨。大亨興致勃勃地展示自己的新城,不斷重復“都是我的”。在新城中類似水族館的巨型景觀前,他躊躇滿志地講述自己的雄心與夢想;而雅娜的信心開始動搖,猶豫是否繼續(xù)與吉米合作。生意不那么好做了,但她又覺得公司還有希望。
地產(chǎn)銷售活動中的“白猴子”暗示樓盤的國際化前景,以及購房者未來的高素質(zhì)鄰居。但城里或遠郊新城的部分新房,卻遲遲賣不出去。
2014年,“白猴子”的演出少了許多,他們開始在一些中國廣告片里扮演醫(yī)生、工程師和商人。吉米開始從Youtube上物色東歐歌手,邀請他們來中國巡演,“白猴子”們驚呼“烏克蘭人入侵”?!斑@個行業(yè)完全轉(zhuǎn)型了?!毙〔┱f,現(xiàn)在許多外國人已經(jīng)不再做“白猴子”了。
有些中國業(yè)主也發(fā)現(xiàn)了“白猴子”的真相——周圍并沒有宣傳中的外國鄰居,他們也因房屋質(zhì)量問題聲討開發(fā)商。聽到小博轉(zhuǎn)述,雅娜覺得失望和內(nèi)疚,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沒想過那么糟糕”。
雅娜決定找吉米談判,清算股份,退出公司。談到成功的意義時,她問吉米:“我為什么要成為富人?”兩人都一時語塞。紀錄片最后一幕,雅娜獨自乘坐出租車,父親突然打來電話,擔心她生活困難,勸她回新疆,但她不愿服輸。掛電話后,她一臉委屈,很快哭了起來。
“它的流量比不上一般網(wǎng)紅”
2016年夏天,小博第一次放《夢想帝國》給雅娜看,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雅娜哭了,她沒想到有人會這樣記錄自己的生活,一直說:“我老了可以看一下,我這時候什么樣?!?/p>
距第一次來中國已經(jīng)十年,小博喜歡成都人的熱情,也目睹了中國的巨大變化。他觀察到癲狂的“雙11”,將來也許會專門拍中國的消費主義轉(zhuǎn)型。
手機文化是他注意到的另一種變化?!熬W(wǎng)紅、新媒體、直播,哦,太可怕了,某些方面越來越異常?!毙〔┓浅烂C地說道,“我們拍一部片,可以得獎,可以參加電影節(jié)。但對比一下,它的流量比不上任何一個一般網(wǎng)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