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昱辰
(一)
一股煤渣特有的刺鼻氣味迫使我回過神來,直直打了個寒戰(zhàn)。
從廢礦井中摸索著出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坐落在半山腰。舉目四望,我看到三面皆是連綿的山,只有一面是開闊的可以隱約看到村舍和田壟的谷地。于是我便順著山坡走向谷地。
坡路不好走,土質(zhì)松松的,腳踏下去有幾分虛浮的感覺。當我最終從山上下來,看著眼前的村落,我一陣欣欣然。
天氣晦暗潮熱,陰陰沉沉悶悶。走著走著,漸漸有雨點拍在了身上。于是我隨便挑了個路邊的飯館走了進去。
飯館不大,四五十平方米的樣子,棕褐色的木質(zhì)矮方桌整齊排開。我剛找個位子坐下,一個老板模樣的方臉中年男人便走了過來??匆娢遥壑杏幸唤z笑意,很熟悉我的樣子。
我有點恍惚。這人我似乎應(yīng)是很熟悉的。
(二)
雨逐漸下得猛烈起來。。
雨水打在地上,力量很大,像爆裂的鼓點。
我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種不可抑制的沖動,忽然沖出店門,任由滂沱的雨水沖刷我的軀體。
一個出神,倏然,一些零散的片段模模糊糊地闖入我的腦海。
——黑暗的窒息突然吞噬了一切。它在追趕。
雨水中,我的雙手緊緊摁著太陽穴,指甲在皮膚上留下了深深的甲痕。那種沉重的壓抑感真切地在我的心口上盤旋,我感覺自己像是被緊緊攥住了喉嚨,無法呼吸。
這只是幻覺嗎,還是……回憶?
我努力地回想我的過去,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我的記憶似乎只是從剛才爬出的那片廢棄的礦井開始的。
不安,不安。不安攥住我,揉捏我,噬咬我,仿佛在預(yù)示我,或是我所在意的事物將會萬劫不復。
忽然,我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我回頭看到了那飯館店主關(guān)切的眼神。他責備問我為什么要跑出來淋雨,不由得我再說,便拽著我的袖子回到屋子里,邊走邊對我說,手搟面下好了。
飯館里人不多,大都是進來躲躲雨歇歇腳的??匆娢疫M來,大家都轉(zhuǎn)身招呼我。一股融融的暖意浮涌而出。雖然我記不清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潛意識中認定,他們是可以信任的人,是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沒來由的,我輕聲堅定地喃喃道:我要守護他們,我要保衛(wèi)這份安逸閑適的生活。
屋外的雨更大了。不知道為何,雨聲讓我更加驚悸不安。
忽然,我全身一顫,一個聲音堅定而焦急地在我腦海中回旋: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快!趕快讓大家逃,沿著遠離谷底的一邊逃!
即使我的理智在不斷質(zhì)疑,我的直覺卻支配我,迫使我去聽從腦海中的聲音。它告訴我,這很重要,它告訴我,這次一定要守護好大家。
(三)
過去的一個時辰里,我已經(jīng)勸說過幾乎所有的人。而他們的反應(yīng)大同小異,簡單來說,就是——充滿寵溺地建議我回去多休息。
在這樣一種安逸的氣氛之中,如果突然有人如我一般,沒有任何依據(jù)的,就要求全村的人集體沿一個方向逃走,估計也會被當作囈語的吧?,F(xiàn)在,甚至就連我自己都在懷疑,都在希冀,也許,是我多心了。
什么都不會發(fā)生的。我對自己說,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直覺。
而我目光所及屋外的雨,仍是傾瀉而下,那樣湍急,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四)
忽然,有人高呼“快逃??!快逃??!”我一陣顫抖……還是來了嗎?……是什么?
我與大家一起奔逃出飯館。我看到眼前漆黑的浪潮,奔騰著,席卷而來,夾帶著大塊的土石,裹挾著的人家圍院的籬墻,接著天滾來……山崩了。村舍,牛羊,人們的笑臉,一瞬間就被湮沒了,那么快。
是……泥石流!我驚了片刻,才真正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一瞬間,我的記憶貫通了。
“跑!跑啊!”我嘶聲裂肺地喊道。遠遠的,我看到有人被一股較小的泥流湮沒了,趕忙跑過去想將他拉出來??蛇€沒等我跑過去,更大的泥的洪流就咆哮著沖了過來,徹底掩蓋了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樓房,平時看起來堅不可摧的樓房,都被整個埋在渾濁的泥漿里。
我甚至來不及去難過。我一定要冷靜,一定要冷靜,我一遍一遍催眠似的告訴自己。一定有我可以做的事情,我一定可以守護大家的……我應(yīng)該……我一定會做到的。
我沖向那些沿著泥石流下游瘋狂逃跑的人一邊大喊一邊拉拽,讓盡可能多的人注意到我,聽我指揮,朝著與泥石流垂直的方向逃跑。
離我較近的人聽到了我的話,紛紛向兩邊撤離。我依然站在泥石流的必經(jīng)之路上,指揮著人們朝兩邊疏散。我知道,這是我的使命。
我的精神高度緊張,我知道現(xiàn)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至關(guān)重要。
……
不遠處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神情呆呆的。她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她沒有哭,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正背著她準備逃跑的時候,我感覺天一下子黑了。我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無盡的泥漿向我滾來。我奮力向泥漿外部跑去,可是泥漿鋪天蓋地而來,無休止,無邊際。終于,我眼前一黑,被拍擊到了地面上。在最后的時刻,我奮力把女孩向外拋出去——雖然大概也只是徒勞罷了。
我的意識停止在了此時。
(五)
我沒有死去,也許是因為我早已死去。
我就生活在這小小的村落里。這里民風淳樸,鄉(xiāng)鄰和睦。我的父母很早就染病去世了。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于我而言,村里的每一個人都是我至親的人。
村子在山腳下,三面環(huán)山。幾年前,山上曾經(jīng)有過開挖煤礦的公司駐扎,每天哐哐的機器聲讓人聽著心煩意亂。可村民大多善良,想著人家大概也有難處,也就忍耐過來了。后來聽說居然是非法的勾當。再過了段時間,那幫人就走了,好像因為資金鏈斷了或者是國家要開始嚴查了之類的事情。只留在山上一座座廢棄的礦井,和亂挖亂堆的更加疏松的土壤。
直到我十七歲那年的一天,下了一整天前所未有的特大暴雨。被鉆的百孔千瘡的山體在雨水的沖刷下松動了,本已松軟的土壤匯成了泥石流,一轉(zhuǎn)眼就淹沒了村莊。人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險情,不知如何應(yīng)對,在無秩序的逃散之后,只有寥寥幾個人逃出,剩下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則盡皆為泥流所掩埋。endprint
那天,當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耳畔傳來了一個焦躁的聲音:“失去記憶,把今天重新再來一次,這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再試一次吧,你一定要拯救大家?!?/p>
我的心一下子燥熱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那個聲音的提議。我不知道他是一種怎樣的存在,但那份執(zhí)念不容許我有絲毫的拒絕。
再來一次吧,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成功守護大家的,就算死去,也要以守護大家的姿態(tài)啊。
一定可以的。一定要成功。我賭誓般喃喃道。
再醒來時,我就一無所知地躺在那廢棄的礦井之中了。
(六)
這一天又結(jié)束了,第二次。
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你真是失敗?。∽砸詾橹徊钜稽c點,總覺得自己可以拯救他人。但給了你這么多線索不還是一樣沒有守護好你愛的村莊嗎?你對得起關(guān)愛你的鄉(xiāng)親嗎?對得起你曾經(jīng)哺育你的村莊嗎?”聲音中有著歇斯底里的狂躁。
那些死去的人們的音容笑貌又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那是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都有著屬于自己的歡欣與憂愁,都有著獨一無二的短短長長的故事??芍皇且晦D(zhuǎn)眼,就盡皆煙消云散了。
我用手拉扯著頭發(fā),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回望著我所走過的路,我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我想我明白應(yīng)做出怎樣的選擇了。
良久,我緩緩開口:“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也沒有提前推知災(zāi)難的縝密思維。我已經(jīng)盡己力,沒有遺憾了。若有后悔,也只是悔自己能力不夠而已?!?/p>
那個聲音頓時變得更加暴躁,質(zhì)問般地怒吼起來:“你不再嘗試一次了嗎?你還是沒有救起來所有的人?。∧?,你太懦弱了!你難道要放棄守護你最愛的村莊嗎!”
沒有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我問他,他究竟是誰。
“你的執(zhí)念,”他說。
“只有執(zhí)念是永遠什么也改變不了的。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糟。你不是守護所愛的勇士,你只是偏執(zhí)的瘋子。”
“這場災(zāi)難屬于過去。在一個既定的時間點之前,我的能力是一個定數(shù),能夠改變的只有應(yīng)對方式。無論重來多少次,僅僅是憑借著那個時間點之前的我都沒有能力救起所有人。我所缺少的不是執(zhí)著與愛,而是能力。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去守護了。如果只是因為自己的執(zhí)念而牽帶這其他人一并一遍遍受苦的話,這不是守護,而是極其自私的行為。”
“就這么……算了嗎”他的聲音中帶著絲絲無助。
“我的未來是可變的。我過去沒能力守望的東西,我將努力使我的未來能夠做到?!?/p>
(七)
愛而不恃,繾綣有恒。
很多人把愛與自我慰藉式的執(zhí)念弄混。對于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在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我們所能做的是最大限度的發(fā)揮自己的現(xiàn)有能力,傾其一切為了所愛的事物而戰(zhàn)。但也就僅此而已了。不切實際的執(zhí)念與空想只會讓你停滯不前,只會讓你所愛的東西也化為烏有。無可覓,無處尋。
你能真正改變的東西只能是自己,是不斷錘煉逐漸強大的自己面向未來未知性時可控幾率的增大,是拯救自己所愛的人于危難的時候自己力量的強大。
愛,是感性的承諾,更是理性的行動與抉擇。
愿我們皆愛的從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