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露丹
追尋之迷與生存之困:路內小說印象
曹露丹
一九九一年,我還不會走路。路小路高中畢業(yè)。沒有任何一間大學收留他,他進了化工廠。從此,他的青春充斥著化工原料的異味,流氓阿飛的打斗,還未開始便已結束的愛情和笑中帶淚的黑色幽默。對于風云變幻的九十年代,尤其是最初的幾年,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我,甚至都算不上是吃瓜群眾。而陳水生已經走過了他人生大半的旅程,妻子早已離世,女兒去了大學,他畫的工廠設計圖掙了許多錢,他見到了當了和尚的弟弟,知道了爸爸的去向,卻仍然沒有想過什么是真。作為90后的讀者,我與這些人物隔著時空,卻倍感親切。因為路內通過他們,探討了每個人都面臨的問題,關于成長,關于追尋,關于生存。
盡管路內本人不太贊同將他的“追隨三部曲”簡單地劃為成長小說這一類型,但是成長確是其中不能回避的主題。在《少年巴比倫》(以下稱《少年》)和《追隨他的旅程》(以下稱《追隨》)中,一九九一年是一個反復出現的時間節(jié)點。這一年主人公路小路十八歲。十八歲是人生重要的轉捩點,從這一年起,一個人在法律上被宣告成年。如果將人的出生看成是與母親的一次割離,那么十八歲便是與賴以依存的家人的第二次割離。無論身體、情感和思想是否做好充分的準備,一句“你已經成年了”催促著我們踏上更加孤獨的旅程。無論是《少年》中的路小路,還是《追隨》中的路小路,都是這么一個徘徊在邊緣的孤獨的身影。十八歲高中畢業(yè)這一年,路小路去了化工廠,成為了一名技術工人。他跟著師傅并沒有學到扎實的技術,喜歡打架、翻墻,臟話連篇??即髮W這條主流青春的正統(tǒng)之路已經把他排除在外,他徘徊在主流青春的邊緣。然而,從女主人公白藍和于小齊的口中我們得知,路小路又與工廠中其他工人不同,他們多次勸說路小路去考大學,他不應該這樣生活。路小路融不進任何一個圈子,顯得那么孤單。如果說孤獨這個詞總是和詩意或相關的意向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我必須在路小路的孤獨前面加上一個限定修飾語,缺乏詩意的孤獨。路小路在逃離追殺的時候,這樣想:“我本來應該很牛逼的,甚至在片刻之前,我走在漆黑的路上,還有一種蒼涼的威風。天哪,我只是用電警棍戳翻了幾個窮困潦倒的民工而已,我被人拖出去打死在田埂上,不會成為烈士,我逃亡在田野里也不是一個孤獨的旅行者,我只是個臟了吧唧驚慌失措的小混混?!痹诼穬鹊墓P下,青春沒有做作矯飾的精神撒嬌,也沒有凌冽殘酷的破壞欲望,青春所有的內涵就是這么個臟了吧唧的、孤零零的影子。路內所呈現出的孤獨,有一種內省的氣質,使我們思考關于青春的自由和局限,頹然和掙扎,追尋和陷落。
路小路式的孤獨將青春的荒蕪展現在讀者眼前,彌漫其中的是無所適從卻又不甘現狀的復雜情緒。路小路不知道人生的方向和生活的目標,面對這樣的困境,在頹然的外表下有一顆不安于現狀的心,于是小說中的主人公開始了漫長的追尋。青春的荒蕪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這一片荒蕪容不下任何濃墨重彩的東西,路內說:“愛和死是濃縮的結果,尋找則是一種稀釋?!边@樣的尋找因為缺乏方向而始終迷失,最終落腳在一個古老的主題上,那就是對愛的渴望。
《少年巴比倫》
《少年》和《追隨》都寫到青春期的愛情。在《少年》中,路小路追隨著白藍。他們都在化工廠工作,同是工廠生活的參與者,同時,他們都追尋著遠方,便又成了工場生活的旁觀者。與路小路相比,白藍的精神世界更加成熟復雜。當她的生命和路小路的生命交織在一起時,她用身體和思想為路小路開啟了一條通向自我的通道。路小路對白藍的追尋其實是一種自我身份的認同。
《追隨》中的愛情氤氳著一種彷徨的情緒和錯位的傷痛。最初路小路喜歡歐陽慧,但是歐陽慧投入了好友楊一的懷抱。路小路徘徊在于小齊和曾園之間,而最終小齊早逝,曾園遠走。歐陽慧意外懷孕,楊一為了逃避責任,讓路小路陪她去墮胎,又由此引出關于小路表姐的愛和死的故事。還有蝦皮對曾園莫名執(zhí)著的愛和追隨,殘廢對小齊的愛,楊一最終的墮落。這些在時空中交疊著的人和事,短暫的相遇,最終又都錯失,走向各自的命運。這一切看似荒誕、混亂的情節(jié),隱藏的則是一種精神反抗。值得注意的是,路內的筆觸并沒有在這樣的成長的愛與痛中迷失,始終有一種隱忍。
無論是《少年》中的路小路和白藍,《追隨》中的路小路和于小齊、楊一和歐陽慧,他們的愛都沒有出路也不可能有結局。路小路想在這樣的追尋中稀釋青春的荒蕪,但是愛而無果的愛情卻恰恰引人思考走出青春的主人公們,又會如何活著。《少年》中的路小路成了作家,和張小尹生活在了一起,他的心靈真的找到歸宿了嗎?愛情真的可以支撐他們走過一生不再迷茫嗎?他們還在不斷追尋嗎?他們帶著成長的傷痛走過了青春時期,所有的糾結和困惑都隨青春遠去了嗎?《追隨》的尾聲處,路小路獨自來到莫鎮(zhèn),尋找愛,也是尋找一份答案,關于往事的答案。青春的迷茫和傷痛隨著成長脫去,但是生命并沒有因為這份成長獲得終極的答案。作為讀者我不禁想問,這些走出青春的主人公會如何活著?或者說,人應當如何活著,應該依憑什么活著?這是路內在追隨三部曲中留下卻沒有解答的問題。
順著這樣的思路,路內的新作《慈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的風格的轉變便不難理解了,在我看來,路內在嘗試著回答追隨三部曲留下的更深刻的命題?!洞缺芬躁愃囊暯牵瑥奈母锏臍v史語境出發(fā),講述了以陳水生為代表的一代人,在大時代的變遷中個體命運的浮沉。小說虛化了歷史背景,聚焦于個體人的生命歷程。對于陳水生來說,歷史并不是被專家總結在專著中的歷史,它就是水生在工廠生活的每一天,就是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他不會去關注歷史的走向,而只會想著如何生存?!按缺笔且环N生存方式,是人與自我和解、與世事和解的生存態(tài)度。自少年時代起,生活便以猙獰的面目展現在水生的面前,而他的父輩傳遞給他的樸素認知,搭建起了水生的生活信仰。在與家人一起逃離饑荒的路上,水生常??吹铰愤叺乃朗?,還有形形色色的瘋子。年少的水生對此有恐懼,有困惑,而水生的爸爸對此沒有坐車任何解釋,只是一直告訴水生說:“水生,走過去!不要看他!”這句話所蘊含的意義是,人生有許多苦難,面對這些苦難,我們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要學會繞過它,無視它,努力地活著。水生初到叔叔家時,還會想著爸爸、弟弟和媽媽的下落,后來他不想了,而是真實地投入眼前的生活。少年時期的饑荒在水生心底留下了一抹陰影,除了父親的話,叔叔的生存之道也影響著水生,叔叔常說:“吃飯不要吃全飽,留個三成饑,穿衣不要穿全暖,留個三分寒,這點饑寒就是你的家底?!泵鎸S的權力斗爭和不平等的生存法則,師傅告訴水生:“是根槍就要立起來?!币簿褪菐煾档闹腔?,支撐著水生在生存訴求、理想追求、道義擔當和自我保全中尋找平衡,從而在工廠中有一席之地可以立足。在水生的人生中,父輩們留下的這些智慧就是水生的精神資源,他們交給水生一種最樸實的生活態(tài)度,無論自己的命運如何,無論世事如何,都要努力活著,努力生存。
如果說,“追隨三部曲”中有的是對遠方和答案的追尋,《慈悲》則把視角轉向了生存本身。慈悲作為一種生存態(tài)度解答了人應該如何活著這個問題。在浩渺的宇宙當中,個體人是那樣的渺小、孤立。這樣孤立的生命個體被拋入現實的悲劇中,不可避免地要承受世事無常的生存現實。面對人類永恒的生存困境,路內給出的答案是關注此岸,關注生存本身,書寫生命對自我的慈悲。在小說的結尾處,水生和云生就真廟和假廟的問題有一番討論:
水生冷笑說:“東順的廟,有什么皈依可言?一座假廟而已?!?/p>
弟弟說:“世間本來沒有真廟假廟。我有一天看到個破衣爛衫的老太,腿都殘疾了,她知道縣里有了廟,就爬著來進香。在山門口,她虔誠磕頭,非常幸福。廟是假的,她的虔誠和幸福是真的,真廟假廟,都是一種虛妄?!?/p>
水生沉默良久,與弟弟失散了五十年,此時竟無話可說,心里想,弟弟活著就好。(第226-227頁)
其實,這里的慈悲與佛教語境中的慈悲不同,他無關乎真與假,最終的落腳點仍舊是父輩們留給水生的智慧,無論怎么樣,活著就好。這不是路內獨有的書寫,余華的《活著》和馮小剛的《1942》都曾有過相似的書寫。路內本人提到過文本的互文性,更重要的原因是這些作家都受到沉淀于中國人心中的中國文化和樸素的生存智慧的影響。這樣的智慧并沒有真正直面生存的困境,而是繞過它,給心靈找到一條自渡之路。由于缺乏通往遠方的方向和路徑,個體被囚禁于生存之中,唯有彼岸的光照進此岸的存在之時,個體才能真正定義生存的意義。而對彼岸世界——永恒和超越——的認識正是中國文化中缺乏的,所以支撐我們生存的仍然是水生爸爸說的那句話:“走過去!不要看他!”
(曹露丹,武漢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