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憂
梅雨誤終生
◎ 清 憂
他探出手掌,握住一抹虛空??v有千年真身,在這人間兜轉(zhuǎn),卻總是忘不了那一抹容顏。時光將萬物埋葬,唯有她永恒盤亙在腦海。
三月的天,梅雨不歇,整個奉遠城都籠罩在雨中,一處大宅前,縮著一個嬌小身影。是一個小乞兒,水滴沿裙角落在她腳下的青石板上。背后的門突然打開,她怯怯看去,是名年輕男子,一身雪白布衣。他看到她,眼里有昭然的驚艷,她嬌弱的笑在看到大院之內(nèi)的山藥花之后,宛如春暖花開。
他問道:“你從哪里來?你有名字嗎?”她搖頭,小小的臉在他憐惜的眼神下已經(jīng)赤紅。“從今天起你便叫梅雨吧,我是蘇天成,你便跟我姓。這蘇園,從此便是你的家了。”他牽起她的手,帶她入園,一路山藥開得極盛,將她的臉映得如同灑了最香艷的胭脂。
這一年,她8歲,在這瘟疫猖獗的年代,她執(zhí)一舊碗從邊陲小鎮(zhèn)一直走到奉遠城。遇見蘇天成,這個眉目如星的男子,將她收留,給她姓名,蘇梅雨,她自此重生。
春日后園里,墻角一叢叢的山藥盛開。蘇家小姐蘇梅雨坐在石椅上,眼睛不時地往門口掃去?!按禾?,今天是不是三月初九?”每年這一天,他都當作她的生日,可今天他卻不見蹤影。
“小姐,老爺又去梅林寺挖山藥了。”“哼,他心里沒有什么比山藥更重要了吧?”她在這院子里已經(jīng)待了8年,從孤苦伶仃的女童,到如今已出落得異常標致。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小乞丐,發(fā)髻上插著金步搖,身上穿著綾羅緞。
春桃不語。雖說自家小姐只不過是養(yǎng)女,可是這些年老爺一直未娶妻,這蘇家的家產(chǎn)日后也定是由小姐繼承。蘇梅雨正欲發(fā)作,聽到后門吱呀一聲,一抹暗色款款而來。正是蘇天成,她剎那間失去了所有的語言,已經(jīng)8年,他仍如初見般俊朗?!懊酚?,到我書房來?!彼曇羧匀缒е洌屗齽x那間心安。
推開書房的門,他立在窗前,手上捧一幅畫像:“這是陳家少爺,今日托人上門提親。聽聞他溫文儒雅,滿腹經(jīng)綸,你若嫁過去,此生足矣?!被榕洌窟@是他今日找她的理由,她等了8年的結(jié)局。她眼神熾烈,盯著他一字一字道:“你將我婚配他人?”他推開她的手,眉頭蹙成團,仍如娥黛,比女子的眉還好看。
“在我眼里,這世上只有一個才高八斗的人,那便是你。”從8歲開始,她眼里便只容得下他,他俊秀斯文,從不尋花問柳,閑暇時分便在后院一方天地里,與詩詞歌賦為伴,以侍弄山藥為樂。世上還有哪個男人能似這般?
“胡鬧,我是你父親?!彼侈D(zhuǎn)身,語氣涼薄。“我只是你撿來的。你忘了嗎?”蘇天成憤然回頭:“你肯也好,搖頭也罷,我絕不悔掉這門婚約。五月初四,陳家自會派人抬你入府?!?/p>
她的眸子瞬間黯淡,手指無力地松開,滿園的山藥映得她整張臉一片蒼白,她緩緩點頭:“好,我嫁?!?/p>
蘇家府邸人來人往,張燈結(jié)彩。蘇梅雨端坐在窗前,在膝上繡著一方大紅喜帕。府中下人都竊竊私語,這小乞兒麻雀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不僅深得蘇家主子厚愛,還覓得佳婿。她幽幽嘆了一口氣,世上之事如人飲水,都道她福澤深厚,可這8年來,他早就成了她喉嚨的一根芒刺。他為何將她從身邊推開?
房門突然被推開,蘇天成跌跌撞撞地闖進來,癡癡呆呆般輕嘆:“梅雨梅雨,我要將你如何是好?”他一身衣衫沾染上酒漬,整張臉糾成一團,“其實我并不想讓你嫁,可唯有你能幫我?!?/p>
他喝醉了嗎?她心頭抽緊,針眼一偏,直直刺入手指。他沖上來,吮去她指尖的血珠:“梅雨,我不過是想讓你幫我一次。事成之后我們便遠走天涯?!?/p>
原來是世代的積怨。陳家上一輩自蘇家騙走一品珍貴藥材,是傳言能起死回生的千山雪蓮。蘇家祖先立下遺訓,后人一定要拿回藥材。這些年,蘇天成守著祖輩一紙遺愿,要她下嫁陳府,為的是能拿回這千山雪蓮,一雪前恥。
五月初四,蘇梅雨坐上大紅花轎,十里紅妝,風光大嫁。入陳府之后,她推說身體抱恙,一直拖到中旬,才讓陳少爺近身。此時另一廂,陳家老夫人廂房丟失存放了百年的珍貴藥材。
有人懷疑蘇梅雨,陳家少爺力證她不在場,再說,千山雪蓮功效雖奇特,于常人而言不過是一味藥材。她不是妖,不用靠它修煉成精。
失竊案后,不過三日,城西突生離奇命案,一年輕女子生生被人剮走了心尖。整個奉遠城一時間人心惶惶。
陳家方寸大亂,唯有少奶奶不見焦急,日日端坐在燈下繡花,她第一次笑是收到蘇天成的書信,她拿著信箋,素白的臉如浴了春風一般:“午夜時分,梅林寺樹林見?!边@是她一直等的結(jié)果,遠走天涯,從此這奉遠城跟他們再無瓜葛。
她如約前往。在樹林等候時,突然傳來鼎沸人聲。霎時火光如晝,整個梅林寺前聚滿人群。腳下,不知何時倒著一名女子,胸口生生被挖開了一個洞。
“此女是妖,燒死她?!北娙伺e著火把。原來官府收到風聲,今夜會有人在梅林寺前剮人的心尖。她恰好出現(xiàn),只是那個人在一紙書信之后,并未現(xiàn)身。
心里如明鏡,這一切不過是他設(shè)下的圈套,等她往里跳。原來如此。
她被推掇到一處高臺,衣裾臨風,她清冷地說:“我要見蘇天成。”
他在高臺之下,依然玉樹臨風,面色不改。她盯著他。蘇天成眼神似寒冰,心口突然疼起來,他死死地將手握成拳:“8年前是我好心收留她,但我未料到她會是妖。我蘇家家世清白,自此我跟蘇梅雨恩斷義絕?!?/p>
最后一句話使她心神俱裂,幾欲滴出淚來:“蘇天成,這便是你給我的重生?你真能心安?”他的臉上蒙了一層細汗,微微背轉(zhuǎn)身,不肯再看她。百姓群情憤慨,她的眼眶發(fā)紅,像獸一樣發(fā)出低鳴。
她看著周圍四散的人群,想起在蘇府的日子,曾有一日上山拜佛問道。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那仙風道骨的老道人對她說了這句話,她終于明白,一切皆是宿命,就如同她永遠逃不脫蘇天成的掌心。
她是何時參透他的?三年前,那個夏日的晚上,她夜不能寐,于半夜時分下床。竟在院子里看到驚異的景象,滿園的山藥開了,他一襲白衫端坐于月光下,如置身于煙霧之中,那不是肉眼凡胎所能形容的驚異。只因深愛,不去深究。她以為他要她取那雪蓮便是全部目的。陳家那把鎖請高人開過光,任何異類沾不得,所以才借她的手去取。
她的眼神澄澈如水,就那樣望著他。四周人高叫著“挫骨揚灰,燒成灰燼”,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已經(jīng)用指尖磨開繩索,她是怎樣撞到蘇天成面前,趁他不備取出他的佩劍,如常倔傲,生生將劍尖直抵胸口。
她仰面倒下去,他接住她。那一顆自以為與紅塵了無瓜葛的心,如被千刀刺過。為什么這么痛苦?他抱著她,她胸襟前暈染成一團緋紅,像開滿整個蘇府后院的山藥。
“蘇梅雨?!彼缓鸪雎暋K鲋^,眼眶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淚:“蘇天成,你曾給我的重生,如今我悉數(shù)還你?!?/p>
一滴清涼的淚滾下來,她用蚊吶般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訴說:“我知道你才是妖,你是花妖吧,不然你怎么獨獨偏愛那些山藥?你和陳府并無恩怨,那些被你剮走的心尖和雪蓮一起進食,可以保你永生?你當初收留我,是讓我做你保命的替身。如今我愿意為你背負所有的罪孽,就此別過吧?!?/p>
他瘋一樣扯著她綿軟下去的身體:“蘇梅雨……我不讓你死,聽到?jīng)]有?”他不明白,為何非人的心會這么痛,他的計劃完美無缺,只是在時光流逝中,有些東西早已深嵌。就像他第一次打開門,眼底驚艷了一張小小的臉。
這世上,在紅塵里兜轉(zhuǎn),總會有自己的命門。蘇天成終于知道,這一生尋來尋去,他的命門便是這個倔強的女子。只是時間沒有等他參透,待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
他縱使有了千年不老的真身,這一刻卻心如死灰。自此日月山河,孤獨終老,永以山花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