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923年,上海灘著名的更新大戲院座無虛席,臺上,演老生的演員身穿繡金蟒袍,頭戴文生俊帽,一雙眼睛大而有神,嗓音雖然有些沙啞,卻蒼勁有力,別有韻味。舉手投足都是戲,觀眾不斷鼓掌叫好。
離舞臺最近的二樓右手邊第三個包廂里,18歲的裘麗琳也在興奮地拍手,她剛剛從上海一所教會學校畢業(yè),這是第一次看京劇,哥哥特意給她安排了最好的位置,在這兒,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演員的每一個表情。臺上的他,把她完全吸引住了。
戲演完了,裘麗琳卻不肯走,央求哥哥帶她去后臺,她已經(jīng)知道他就是名揚全國的京劇名角“麒麟童”周信芳。按照規(guī)矩,觀眾是不能進入后臺的,可是,堂堂上海灘最大的私人銀行天寶銀樓老板的公子和三小姐,戲院老板怎么敢得罪呢?
初見,彼此都驚艷。后臺的他,面龐俊朗,一身白衣白褲,安靜儒雅,與臺上判若兩人;而有著四分之一蘇格蘭血統(tǒng)的她,皮膚白皙,五官輪廓分明,再加上時尚的著裝和名門出身的高貴氣質(zhì),這樣的美麗,讓一向淡然的他,眼睛瞬間發(fā)了光。然而,他很快恢復如常,他看出了她的豪門身份,對權貴,他一向敬而遠之。從京劇臉譜到唱腔,她好奇地問這問那,他也耐心地回答。只是,被京劇震撼著的她,沒有留意到他聲音里的客氣和一絲冷淡。
在同一個包廂里,連續(xù)一個月,他的戲,她一場不落。戲散后,無一例外,她都會到后臺去看他。盡管身份地位懸殊,盡管追求者眾,但裘麗琳卻感受到,這個編戲、練功之余仍孜孜不倦讀書的“老生”,才是最讓她心動的人。不必說,他已懂。漸漸地,戲院里的學徒們發(fā)現(xiàn),周信芳變了,先前都是裘麗琳說,他聽,不得已才說一兩句;而現(xiàn)在,互相之間常常有說有笑。
愛情像微風一樣,輕輕柔柔地來了。然而,一個是名媛閨秀,一個是下九流的戲子,這是為世俗所不容的。為避人耳目,他們只能約會在郊外偏僻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那天,各自單獨前來的兩人,一見面只顧互訴衷腸,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遠處,一部照相機正被拼命按下快門——一個一直跟蹤周信芳的小報記者嗅到了緋聞的氣息。
“上海名媛墳場幽會麒麟童”“麒麟童與名媛小姐在墳場暗度陳倉”,報紙的大幅報道震驚了天寶銀樓老板裘夫人,丈夫早逝,家中生意、兒女前程一直都是精明能干的她在打理,誰料,她最寵愛的小女兒竟會如此出格。大怒之下,母親把裘麗琳幽禁起來,并擺下酒席宴請記者,恩威并施之下,小報終于消停了。有流氓打手開始威脅周信芳,警告他不許再和裘麗琳來往。
雖然周信芳少年時曾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包辦婚姻,但他的真誠消除了裘麗琳的隱憂,她決定堅守自己的愛情??闪硪环矫妫赣H已經(jīng)放出話去,要為她擇婿。不久,裘麗琳在家中客廳見到了一對穿著得體的夫婦,沙發(fā)上,還坐著一位年輕英俊的男子。收到她急急捎來的信,一向穩(wěn)重的周信芳只回了八個字:“做好準備,一起私奔?!倍宋绻?jié)過后,一個悶熱的中午,趁著母親熟睡,裘麗琳連睡衣都來不及換就迅速地溜出了家門,一個多小時后,他已經(jīng)帶著她來到90公里之外的蘇州了。把裘麗琳安頓好,周信芳又匆匆趕回上海,晚上,照常在戲院演出。
可想而知,裘家大亂,裘麗琳的哥哥用手槍指著周信芳逼問,沒想到,平時看上去“木木”的周信芳居然還敢反駁。盛怒之下,母親在報紙上刊登聲明:“對于裘麗琳私自離家出走的行為,裘家感到莫大的恥辱,至此,自愿斷絕和裘麗琳的一切關系?!彼€動用力量不允許周信芳在上海唱戲。
得知情況后,裘麗琳給母親寫了好幾封請求寬恕的信,都毫無回音。但她沒有妥協(xié),幾天后,上海幾家大報在同一天刊登了某著名律師的啟事:“本律師受聘于裘麗琳小姐,擔任她的法律顧問,本律師的當事人已經(jīng)成年,依法享有公民權利,任何人無權限制其人身自由和侵犯其法律權利,否則本律師將依法提起訴訟?!?/p>
與各自的家庭徹底決裂,真愛為社會不容,裘麗琳和周信芳不得已離開上海,在江浙一帶跑碼頭唱戲。跟了他,除了顛沛流離,除了承受世俗的指責,首先要面對的是吃飯問題。那時的戲院實行“包銀制度”,即使是名角,也拿不了多少錢,家中財政常是赤字。從小見慣世面的裘麗琳決心爭取權益,她找到戲院老板談判,要求從票房里提成,否則就罷演?!氨笨疵诽m芳,南聽麒麟童”,礙于周信芳的聲名,戲院老板無奈答應了她提出的“三七拆賬”,就這樣,周信芳成為第一位在戲院分紅的京劇演員。
權益是爭到了,可也惹惱了戲院老板們,周信芳在回家途中遭到恐嚇。裘麗琳知道后,天天陪著周信芳上戲、下戲,她的手里,是一刻也不離身的小包,而包里偷偷裝著一把手槍。多年后的家庭聚會上,講起這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她對兒女們說:“雖然我不知道槍的使用方法,可是一旦你爸爸遇到危險,我覺得我會記得那些步驟并毫不遲疑地對那些沖過來的人開槍?!笔菒郏岎B(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變成了無所畏懼的私人保鏢。
在她的苦心經(jīng)營下,日子越過越好,周信芳還成立了自己的戲班。3年后,他終于娶了她,當他按照規(guī)矩把大紅的聘書交到她手里時,她哭了。雖然生活平靜富足,但有個心結一直在心里,裘麗琳渴望回到上海,渴望這段愛情得到家人的認可和祝福。她再次給母親寫信,誠懇地道歉,也堅定地表達了對周信芳的愛。這一次,5年不肯原諒她的母親回信了,母親意識到:“這么多年他們沒有分開,還有什么能分開他們呢?”1933年,在上海最好的酒店,穿著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白色婚紗,裘麗琳和周信芳舉行了遲到的婚禮,歷經(jīng)磨難,終成眷屬。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3個孩子。
隨著局勢動蕩,日偽、漢奸橫行上海灘,因拒絕為漢奸唱堂會,周信芳的生命受到威脅,是裘麗琳用全部的首飾托人向漢奸老婆求情,這才躲過一劫??梢哉f,沒有她,就沒有他常青的藝術生命,就沒有“麒派”藝術的發(fā)揚光大。建國后,作為杰出的京劇表演藝術家,周信芳收獲了榮耀和桂冠,他去全國各地慰問演出,她夫唱婦隨,照顧飲食起居,幫他抵擋采訪和應酬。平凡的陪伴,讓愛更加恒久。
原以為現(xiàn)世安穩(wěn),人間已是艷陽天,可是,“文革”來了。因參演《海瑞罷官》,周信芳被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的帽子,作為特號“牛鬼蛇神”的老婆,她也被多次毆打,直至腎臟破裂。1968年3月,帶著無限牽掛他的心,她走完了自己跌宕傳奇的一生。這個消息,兒女們一直瞞著被關押的他。掙扎過7年后,他也要去了。彌留之際,他喃喃地說:“你們不用再騙我了,我早就明白了,你們的姆媽去了,她在等我?!?/p>
生命謝幕,鮮花不再,掌聲不再,唯有紅塵里那美麗的遇見永遠蕩漾在生命里,淺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