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
[摘? 要]清宮慣例,逢時按節(jié)演出相應的月令承應戲。迄今,學術界對于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已歷時百年。本文依據(jù)不同階段的發(fā)展特質,以初始、奠基、沉淀、勃發(fā)四個時期,歸納一個多世紀以來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概況。
[關鍵詞]月令承應;清宮;節(jié)戲
[中圖分類號]I237?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2-2426(2017)08-0068-08
演劇是清宮內廷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康熙年間設立南府,到道光七年(1827)改為升平署,“迄宣統(tǒng)三年止,計有近二百年之歷史,所自編與所嘗演之戲,又不下數(shù)千余種,開曠代未有之局,創(chuàng)千古罕見之事”[1]。在這二百余年間,月令承應戲的演出貫穿清宮演戲史始終,始終占據(jù)一席之地。
“月令承應”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肇自清太祖努爾哈赤第二子禮親王代善的第六代孫昭梿之《嘯亭續(xù)錄》一書?!秶[亭續(xù)錄》卷一“節(jié)令演奏”之“大戲節(jié)戲”條中記載,“乾隆初,純皇帝以海內升平,命張文敏制諸院本進呈,以備樂部演習,凡各節(jié)皆奏演,其時典故如屈子競渡、子安題閣諸事,無不譜入,謂之‘月令承應”。[2]從此段記載來看,所謂月令承應戲是指清宮內廷在歲時節(jié)令時慣常上演,內容與該節(jié)令風俗典故密切相關的戲曲。換句話說,判斷一部戲是不是月令承應戲,主要有三條標準:一是演出時間是否相對集中于某一節(jié)令時點;二是曲文話白中是否直接點明某一節(jié)令;三是演出內容是否明顯帶有節(jié)令習俗的烙印。
20世紀初期,包括“月令承應”在內的清宮承應戲進入學人視野關注范圍、名目躋身著錄之列,隨著對清宮承應戲的探索開掘,對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也隨即拉開了序幕。如今,學術界對于清宮月令承應戲的著錄和研究,已經歷時一個多世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百余年來以清宮月令承應戲為直接研究對象的研究成果,以及把清宮月令承應戲作為研究內容重要組成部分的研究論著,其年代分布大抵如下表所示。
從統(tǒng)計情況來看,可以看出清宮月令承應戲出研究的總體走勢,下面試分期對其發(fā)展變化作以研究。依據(jù)不同階段的發(fā)展特質,大抵可以將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歷史劃分為以下四個時期。
一、初始時期:20世紀初至20年代末
近人之于清宮月令承應戲的最早記載,始見于王國維的戲曲??颇夸洝肚洝贰!肚洝烦醺宥?,完成于1908年,次年進行修改,變?yōu)榱?。全書共收錄曲目三千一百一十六種,并附有曲家姓名、時代之略考。1909年,《曲錄》等二十三種著述被番禺沈宗畸收入《晨風閣叢書》,刊印于世。在《曲錄·傳奇(下)》開頭,提到了《月令承應》及《法宮雅奏》《九九大慶》《勸善金科》《升平寶筏》《鼎峙春秋》《忠義璇圖》,并簡要敘述其作者和內容,“首次將清代宮廷演劇納入了學術研究的視野”[3]。這也是“月令承應”在近世學者筆下的首度出現(xiàn)。
此后的十八年內,關于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陷入沉寂。期間,除了鐵鹮客于1923年1月刊發(fā)《清宮傳戲始末記》,時任北京大學教授朱希祖1924年在北京宣武門外大街匯記書局購得一批升平署檔案及抄本戲曲外,未見有其他關于清宮承應戲的消息,遑論對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
直至1926年大東書局出版吳梅的《中國戲曲概論》,才承王國維的前期研究,打破持續(xù)近二十年之久的僵局。在《中國戲曲概論》卷下“清人傳奇”一節(jié)中,吳梅將自己所見之清人傳奇題目并作者一一列出,排在首位的即為“內廷編輯本四本《勸善金科》《升平寶筏》《鼎峙春秋》《忠義璇圖》”,其后又援引《嘯亭續(xù)錄·大戲節(jié)戲》之語,對前者四本和《月令承應》《法宮雅奏》《九九大慶》等“內廷供奉曲七種”作以簡要評述。1930年,青木正兒寫成《明清戲曲史》(后更名《中國近世戲曲史》),在第十一章《昆曲余勢時代之戲曲》第二節(jié)《乾隆期諸家》中,亦以“內廷七種”之名最先列出《月令承應》等曲。恰如王國維只見過《升平寶筏》,青木正兒也未曾親眼見過《月令承應》,“所見者僅《勸善金科》一種耳”。與吳梅一樣,青木正兒同樣承襲昭梿之說,記《月令承應》《法宮雅奏》《九九大慶》《勸善金科》《升平寶筏》的作者為張照,《鼎峙春秋》的作者為莊恪親王允祿,《忠義璇圖》的作者為周祥鈺、鄒金生等。較之《中國戲曲概論》有所進展的是,青木正兒依據(jù)《國朝先正事略》卷十四的記載,對張照作以簡單介紹:“作此數(shù)劇之張照,字得天,號涇南,江蘇華亭人??滴跛氖四辏?709)進士,乾隆七年(1742)擢為刑部尚書,管理樂部,謚文敏?!?/p>
1928年,傅惜華在《北京畫報》發(fā)表《談〈天香慶節(jié)〉》,介紹《天香慶節(jié)》頭本、二本各出的題目、唱腔,以及《天香慶節(jié)》自清宮內廷流入民間后的演出情況。這是清宮月令承應戲研究史上的首例文本個案研究。
如上所述,這一段時間以來對于月令承應戲的研究,基本停留在其作為清宮承應戲組成部分之“種”或“類”的整體概念體認上,且仔細對比各家所述,可以斷定均以《嘯亭續(xù)錄》為宗,基本沿襲“大戲節(jié)戲”所錄諸語,雖然略有生發(fā)或拓展,但始終沒有超出昭梿所見。另外,此時僅見的傅文,作為具體劇目個案研究之作,成功開啟了清宮月令承應戲微觀研究這一向度。
二、奠基時期:20世紀30年代初至30年代末
傅惜華基于自己豐富的作品收藏和廣見博識,在作品個案研究上不斷開拓,相繼推出一系列研究成果。1931年,在《北平晨報》上刊出《劇譚——〈混元盒〉之嬗變》。1932年,在《國劇畫報》上發(fā)表《內廷除夕之承應戲——〈如愿迎新〉》。1935年,在《大公報》先后刊發(fā)《清廷元旦之承應戲》《〈如愿迎新〉——清代內廷除夕之承應戲》《清宮之月令承應戲》。1936年,在《北平晨報》上先后刊出《〈混元盒〉劇本嬗變考》《清代內廷戲臺考略》《清廷之月令承應戲》。同年,曲葊、仲涵分別在《北平晨報》發(fā)表《迓福迎祥》《清宮承應與梨園所演之——〈天香慶節(jié)〉》。個案研究得以逐漸深入。
與此同時,對清宮月令承應戲的宏觀研究同步展開。而這得益于一個重要契機,即清宮升平署檔案的公諸于世。原來朱希祖對此前購入的清宮升平署檔冊和戲曲文本進行初步整理,于1931年發(fā)表《整理升平署檔案記》后,“因此珍貴史料,涉于文學史學,范圍太廣,并世學人,欲觀此以為快者甚多,而余之志趣,乃偏于明季史事,與此頗不相涉,扃秘籍于私室,杜學者之殷望,甚無謂也。乃出讓于北平圖書館,以公諸同好?!敝焓洗伺e,對于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恰如“春風吹入此中來”,這批原本藏于深宮中的珍貴文獻,為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提供了難得的第一手資料。得益于其“萬葉千花一手裁”之功,結果自然“千樹萬樹梨花開”。
1932年冬,周明泰得“盡觀北平圖書館所收海鹽朱氏舊藏清升平署檔案五百余冊”,作為朱氏之后這批珍貴材料的第一個經眼者,他摘錄史料編輯而成《清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繼《都門紀略中之戲曲史料》《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材》《道咸以來梨園系年小錄》之后,于1933年3月作為《幾禮居戲曲叢書》的第四種出版?!肚迳绞鸫鏅n事例漫抄》共分六卷,時間跨嘉慶至宣統(tǒng)六個朝代,所錄內容涉及宮廷演劇的時地、劇目、場合、承應部門及部分承應人員和教習名單,書后還附有《樂器折一》《樂器折二》《安設樂器次序單》《清升平署存檔釋名》和《清升平署存檔詳目》,周氏自謂觀看此書“對于清廷演劇之情狀,可略得其梗概矣”。不僅如此,周氏在全書編排體例上亦有所策劃,將月令承應自成一卷,并在其下分出元旦、正月初二日、燈節(jié)等十六個細目。各細目之下,分條列出摘自不同年份檔冊之的演劇資料。以元旦為例,其目下錄有道光三年、四年、七年、八年、九年、二十八年,咸豐五年、九年、十一年,同治三年、五年、六年,光緒四年、十年、十九年、二十五年、二十九年,共計四個朝代十七個年份正月初一日的演劇情況。其余各目,皆如此例。有賴周氏以一己之力,將錯綜零計十四種、卷帙浩繁達五百三十一冊的升平署檔案,“汰選摘錄,整理規(guī)劃,‘略分門類,厘為六卷,編定成書,可以說是為治戲曲史者鋪墊了一條捷徑?!蓖瑯?,此舉也邁出了推動清宮月令承應戲研究向前發(fā)展的可喜一步。
繼周明泰之后,這批升平署檔案資料引起了另外一個人的重視。這個人就是王芷章。自1934年開始,王芷章?lián)酝瓿闪恕肚徽{考原》《北平圖書館藏升平署曲本目錄》《清代伶官傳》《清升平署志略》等一系列著作。其中,《清升平署志略》于1934年編撰完成,并于1937年出版。該書從升平署的機構與運作切入,共分為引論、沿革、升平署之成立、分制、署址和職官太監(jiān)年表(附民籍學生年表)六章。在第四章《分制》(二)“內學”之下,王氏發(fā)現(xiàn)此等戲目雖然皆由內學負責承應演出,但是各戲演出的性質卻不盡相同,于是根據(jù)承應場合之不同,將之分為月令承應、慶典承應、臨時承應、喪禮承應四類,并指出月令承應與法宮雅奏、九九大慶在演出目上的差別,“月令承應演于禮祀百神之際,主在樂神”,祭祀天時鬼神是其搬演各戲的重要初衷,后兩者則“主在樂人”。在月令承應之目下,亦如《清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一般,分列一年內之諸節(jié)演戲之例習規(guī)制和常演劇目。此中,王氏還對于作為特例的元旦列入月令承應戲中特別作以解釋,因為就吉兇賓軍嘉五禮而論,花朝冬至燕九浴佛等天時鬼神之類屬于吉禮之列,“獨元旦承應演戲于朝賀之際,事雖屬于嘉禮,不應與吉禮同列,唯以元旦為節(jié)令之首,故將朝賀承應,仍置于月令之中,此亦一變例也?!陛^之《清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的“述而不作”,《清升平署志略》更鮮明呈現(xiàn)出史的特征,其于清宮月令承應戲之研究也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
另外,故宮博物院文獻館從1935年著手對本館收藏的升平署劇本進行整理,次年齊如山將是時所存十六個節(jié)令的二十七種承應戲編輯成《升平署月令承應戲》一書出版。包括元旦承應《喜朝五位歲發(fā)四時》《文氏家慶》、立春承應《早春朝賀對雪題詩》、上元承應《東皇布令斂福錫民》、燕九承應《圣母巡行群仙赴會》、花朝承應《千春燕喜百花獻壽》、浴佛承應《六祖講經長沙求子》、端陽承應《奉敕除妖祛邪應節(jié)》《正則成仙漁家言樂》《靈符濟世》、七夕承應《七襄報章仕女乞巧》、中元承應《佛旨渡魔魔王答佛》《迓福迎祥》、中秋承應《丹桂飄香霓裳獻舞》、重陽承應《九華品菊眾美飛霞》《江州送酒東籬嘯傲》、頒朔承應《花甲天開鴻禧日永》、冬至承應《太仆陳儀金吾勘箭》《玉女獻盆金仙奏樂》、臘日承應《仙翁放鶴洛陽贈丹》、祀灶承應《太和報最司命錫?!贰睹烧涝睢?、除夕承應《金庭奏事錫福通名》《藏鉤家慶瑞應三星》《升平除歲彩炬祈年》《賈島祭詩》《如愿迎新》。其中,“文氏家慶,靈符濟世,奉敕除妖祛邪應節(jié),正則成仙漁家言樂,江州送酒東籬嘯傲,仙翁放鶴洛陽贈丹六種,未標譜板,系乾隆時鈔本,同治后已不見演唱。余為光緒時鈔本,皆注有譜板,每逢節(jié)令,仍照例承應?!盵4]此次排印時,冊中詞句圈點,仍照原式,譜板因為排印不便,于是略去。劇本的整理出版,為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重要前提條件。時隔七十年以后,陳芳即以這些劇目為據(jù),展開對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相關研究,寫就《清宮月令承應戲初探》一文。
“春風朝夕起,吹綠日日深?!边@一時期,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內,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成果,遠遠超過了前三十年發(fā)展的總和。在研究層面,于微觀和宏觀皆有長足發(fā)展,同時拉開了劇本整理的序幕。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范疇和基本路徑,至此基本完備。這既為未來的研究指明了路徑,也為今后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三、沉淀時期:20世紀40年代至90年代末
1942年,硯齋刊發(fā)《新年內庭承應戲》一文,開篇指出,“升平署節(jié)令承應戲,屬于新年者,有四種,共存戲本九種。計元旦承應三本,立春承應二本,上元承應二本,燕九承應二本”,隨后介紹了《喜朝五位》《歲發(fā)四時》《文氏家慶》等三本“元日承應戲”每本的全部曲牌,并各自節(jié)錄了其中的部分曲文,包括《喜朝五位》之《天下樂》、《歲發(fā)四時》之《探春令》《園林好》《慶余》、《文氏家慶》之《海棠春》等5支曲。
1953年,周貽白出版《中國戲劇史》,而后進行修訂,于1957年更名《中國戲劇史長編》重新刊出。該書第九章《皮黃劇》第二節(jié)《升平署與內廷演劇》,對“月令承應”和“法宮雅奏”、“九九大慶”的體制、特點、唱腔、演出情況等有所提及,“逢時按節(jié),及‘大婚、‘萬壽,均有特撰劇本,大抵為一二場的單出,各具起迄,雖亦取材故事,但均為頌祝而設,詞句既備極華瞻,名目皆義取吉祥,與其謂為戲劇,毋寧視作儀式。此項劇本,有唱‘昆腔者,有唱‘弋腔者,至光緒間則已徒具形式,終且淪為開場,不復視為正劇?!痹摴?jié)還全文載錄刊于1930年《故宮周刊》雙十號上的《佛旨渡魔》和《魔王答佛》,以示月令承應戲之體制。雖然《中國戲劇史長編》當中留給月令承應戲的篇幅有限,但相較于此前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1949)與此后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1963)等重要文學史著作的只字未提,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1962)的否定貶斥,既給予相應關注,評論亦算客觀,已屬難能可貴。在1979年出版的《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綱要》中,周貽白對“內廷大戲及其演出排場”進行詳細敘述,但給予的評價則變成了否定和批評。次年出版的吳國欽《中國戲曲史漫話》第八十六節(jié)“清代宮廷的戲劇演出”,對清代宮廷戲的態(tài)度與《綱要》仿佛。
1963年,張庚、郭漢城編寫完成《中國戲曲通史》,此后又作以兩次修訂,該書第四編“清代地方戲”第三章《清代地方戲的舞臺藝術》,對“宮廷戲曲的舞臺美術”設專節(jié)論述。因其關注重點在宮廷戲曲的戲臺、舞臺設備、燈彩砌末、服裝化妝等方面,文中對于《月令承應》的論述無多,但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關于《月令承應》編著時間的判定?!吨袊鴳蚯ㄊ贰芬罁?jù)成書于乾隆九年(1744)、刻印于乾隆十一年(1746)的《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所引曲例中已有《勸善金科》《月令承應》《法宮雅奏》《九九大慶》中的劇目,斷定“這些承應戲在乾隆九年以前即已編定”。二是關于月令承應戲內容作用的判定。“一般的節(jié)戲是較短的,內容無非是媚神頌圣、征瑞稱祥而已,極少戲劇性,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宗教儀式?!绷硗?,《中國戲曲通史》還據(jù)《清史稿·張照傳》所載,在青木正兒所述的基礎上,對張照的有關事跡加以補充,“于乾隆元年因事下獄論死,后獲釋,‘命在武英殿修書處行走,‘二年,起內閣學士,南書房行走,七年,擢刑部尚書,并與莊恪親王允祿‘兼領樂部,十年,卒于奔喪途中?!盵5]
此一時期,于月令承應戲研究推動居功至偉的當屬傅惜華。1961年,他在廣收博采、遍覽眾家的基礎上,編輯而成十卷本的《清代雜劇全目》,其第七卷到第十卷依次著錄清代宮廷劇目中的承應戲、開團場承應戲、月令承應戲和慶典承應戲。第九卷共輯錄有二十二個節(jié)令演出的二百三十七種月令承應戲,占全書所收一千三百種雜劇的近五分之一,并備載各劇的作者、演出者、演出時長、承應場合、存世版本、收藏地點和相關目錄等情況。《清代雜劇全目》不僅為月令承應戲的目錄學集大成之作,在清宮月令承應戲研究史上同樣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和價值。
1986年,徐扶明出版《元明清戲曲探索》一書,其中所收《明清應時戲》一文,對清宮月令承應戲進行了著重介紹,并在仔細對比宮廷戲與民間戲節(jié)日表演差異的基礎上,指出了清宮應節(jié)戲多用吉祥曲牌、舞蹈多、登場人數(shù)多、布景考究等特點。
1987年,周妙中出版《清代戲曲史》,在第三章“乾隆年間的戲曲”一節(jié),同樣采取某節(jié)演某戲的方式,對月令承應戲進行了概要介紹,同時指出其選題上多為體現(xiàn)祥瑞吉利、歌功頌德題材,有的也選取古人故事作為題材,內容上多是朝賀、祥瑞、飲宴、歌舞之類,并推測這種承應活動始于明朝。
1999年,幺書儀刊發(fā)《清代宮廷的“節(jié)戲”》一文,指出雖然《勸善金科》等“大戲”較之《月令承應》等“節(jié)戲”更為人所熟知,但“實際上,‘節(jié)戲在清代宮廷演出中,屬于日常戲目,演出的頻率相當高,特別是在同治、光緒之前”,同時論及月令承應戲的職能及演出變化,“‘節(jié)戲的職能也兼顧了慶祝祭祀和藝術欣賞兩個方面”,“道光以后的‘月令承應戲,在內容上更偏向了‘天時鬼神”,“‘節(jié)戲的職能越來越向著單一的、‘慶祝祭祀的方向發(fā)展”。[6]這一認識,與此前周貽白《中國戲劇史》的論斷,在精神上一脈相通。《清代宮廷的“節(jié)戲”》后被作為《清代皇家劇團和宮廷演劇的變革》的第四節(jié),收錄在幺書儀2006年出版的《晚清戲劇的變革》一書當中。
在同一年,丁汝芹出版了首部以清代升平署戲曲文獻為研究對象的專著《清代內廷演戲史話》。該書分上下兩編,從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對升平署戲曲文獻的相關情況進行全面梳理。上編在厘定內廷演出管理機構沿革、現(xiàn)存戲曲檔冊概況、承應人員組成等基本概念的基礎上,從清宮演戲形式、主要演出劇目、清宮戲臺、戲裝與砌末、太監(jiān)伶人、內廷演戲的民間藝人等方面,對清宮演劇情況進行全方面橫向論述。下編則以長鏡頭推進方式,對順治至宣統(tǒng)各朝各代的演戲史事進行分幀記錄,沿著時間的歷時向度,詳細呈現(xiàn)了清宮戲曲創(chuàng)作和演出的情況。上編第三章《主要演出劇目》下列“節(jié)令戲”一目,同樣以節(jié)令推移之序,介紹每個節(jié)令演出的劇目及各劇所演之內容,次年又發(fā)表《清宮演出的節(jié)慶戲》,讓人們對于月令承應戲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同六十年的漫長時間跨度,這一時期對于月令承應戲的研究,實不如20世紀30年代在短時間內迸發(fā)一連串“重磅炸彈”般轟動。受時代的影響,不僅《清代雜劇全目》在編成二十年后才得以問世,而且學術界對包括月令承應戲在內的清宮承應戲,半個多世紀幾乎毫無例外地給予否定評價,此種情形直至上個世紀之末才得以扭轉。但若深究起來,看似寥寥無幾的研究成果中,僅以《清代雜劇全目》而言,在清宮月令承應戲研究史上,有著不亞于《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倒全唐”的劃時代意義,《清代內廷演戲史話》的出版充分表明,被遺棄于歷史角落中許久的清宮月令承應戲,重新走進研究者的視野。
四、勃發(fā)時期:21世紀初至今
對清宮戲曲劇本和檔案的整理,在此時取得重要進展。2001年,海南出版社影印出版《故宮珍本叢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和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聯(lián)合出版《俗文學叢刊》。2004年,學苑出版社推出《綏中吳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2011年,中國國家圖書館和中華書局整理出版《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升平署檔案集成》。2017年,中國國家圖書館將乾隆時期的五色精抄本節(jié)戲集《節(jié)節(jié)好音》影像載入“中華古籍資源庫”數(shù)據(jù)庫。大量的月令承應戲劇本和相關演出檔案,隨著這些清宮戲曲文獻的不斷整理刊出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為相關研究的進一步深入開展提供了極大方便。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學者向清宮月令承應戲投去關注的目光,并以“橫看成嶺側成峰”的不同研究視角,對其加以重新審視。就研究方式而言,這一階段的月令承應戲研究,大體可以分成以下三類。
一是整體研究。先后有學者從此著眼,踵跡周明泰、王芷章等前輩開拓之研究方法,圍繞節(jié)令所演劇目方向繼續(xù)向前開拓。劉政宏在故宮博物院明清宮廷史研究中心第一屆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提交了《清代宮廷節(jié)戲考》一文,對月令承應戲進行概論考述。梁憲華先后撰文《清宮南府時期戲劇編演》《清宮月令承應戲戲本》《乾隆初年清宮〈月令承應戲〉淺析》,皆采用某節(jié)演某戲的方式,對各節(jié)令上演的劇目進行了介紹,偶有所及某個節(jié)日的相關習俗?!肚鍖m月令承應戲戲本》一文,還以《喜朝五位歲發(fā)四時》《東皇布令斂福錫民》《六祖講經長沙求子》《九華品菊眾美飛霞》《太仆陳儀金吾勘箭》等為例,采取圖文并茂的形式,介紹了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所藏清宮月令承應戲的內容,并概略指出其“選用很多吉祥曲牌”、“布景非常鋪張,服裝砌末考究,登場人物眾多”的特點?!肚〕跄昵鍖m〈月令承應戲〉淺析》一文,舉《喜朝五位》為例,對演出月令承應戲的演員進行簡要探討,一并論及清宮月令承應戲演出的戲臺及演出情況,最后在《清宮月令承應戲戲本》點題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清宮月令承應戲的三個演出特點:一是從劇中人物來看,“清宮月令承應戲演神仙鬼怪的戲占絕大部分”;二是從曲牌選用來看,“月令承應戲選用很多吉祥曲牌如‘醉太平、‘端正好等”;三是從演出地點來看,“月令承應戲本中的舞臺設計都很簡單”。楊連啟先后發(fā)表《清內府年節(jié)承應戲》、《慈禧太后與近代皮黃亂彈戲(七)——年節(jié)承應之正月大戲(內府年承應之一)》《慈禧太后與近代皮黃亂彈戲(八)——內府承應之民俗節(jié)日(內府年承應之二)》,并在2012年出版的專著《清末宮廷承應戲》中設專節(jié)探討清宮月令承應戲。宋康《清代音樂文學研究——以宮廷戲曲文學為例》,設專章“清代宮廷戲曲的劇目研究”,對包括節(jié)令戲在內的諸儀典戲劇目內容作以介紹。
二是個案研究。相對于整體研究的繁盛,對于月令承應戲的具體作品研究,雖然以量而言,只有寥寥數(shù)篇,但皆于細微之中有所開拓。戴云從與節(jié)令緊密關聯(lián)的民俗文化入手,通過對燕九承應戲《慶樂長春》中關于賽社場景的描述,對清朝鼎盛時期京郊的賽社習俗進行深入考察和挖掘。何光濤在“中國古代屈原戲”課題研究過程中,對端午承應戲《正則成仙》《漁家言樂》的作者、劇情、改編、體制和演出等問題加以探討,認定此二劇由張照在乾隆初年創(chuàng)作完成,其后歷經改編,常用于端午、朔望的“開場”和“團場”演出。李躍忠對元旦承應戲《開筵稱慶》《賀節(jié)詼諧》進行分析,指出其為常用于元旦、除夕、祭灶、酒宴、春節(jié)其它時間承應之劇目,兼具禮樂、教化、娛樂、傳承等文化功能,劇中人物的設置、關系和性格特點明顯受雜劇《殺狗勸夫》?穴或南戲《殺狗記》?雪的影響。拙文《〈混元盒〉考述》,從端午承應戲《混元盒》目前所見的五種劇本入手,通過文本對比細讀,廓清各本異同。董丹從抄本流傳、特點、端午習俗及影響,對《混元盒》進行全面研究。磯部祐子從存世曲本和演出情況,對中秋承應戲《天香慶節(jié)》的創(chuàng)作年代、創(chuàng)作意圖及其在民間的流播加以探討。常立勝對中國藝術研究院所藏內府本《混元盒》(十卷本)和《天香慶節(jié)》(十六出)的劇情和人物進行介紹,并述及二劇在民間的演出情形。
三是綜合研究。此類著述既從宏觀角度對月令承應戲作以整體關照,又有對具體作品的深入分析,更重要的是從其內在的音樂結構、演出呈現(xiàn)的藝術特色、與節(jié)令民俗的關系等維度,開拓了清宮月令承應戲研究的廣度和深度。陳芳以《升平署月令承應戲》所收的四十八種劇目入手,從演出種類、現(xiàn)存劇目、表演排場和曲牌聯(lián)套構成等方面,對月令承應戲進行深度探抉,指出大多數(shù)月令承應戲具有的特征:一是內容的荒誕拼湊性,二是表演的熱鬧綺麗性,三是人物的性格扁平性。文中最具開拓性的研究,在于對清宮月令承應戲所用曲牌結構的分析,這也是截至目前唯一可見從音樂角度對清宮月令承應戲進行研究的成果。文章認為清宮月令承應戲在音樂結構上的總的特征是敢于突破熟套、打破常規(guī),“或視劇目為‘楔子,任意運用一二支曲;或以數(shù)支簡短曲牌組成‘變套;或別出心裁,以各式‘新套曲牌重組”[7],使得清宮月令承應戲聽起來讓人耳目一新。此種聽覺上的“變化多端”,加上內容上的“頌揚升平”,以及鋪張華美的服裝、極盡奇巧變幻的舞臺機關,帶來的視覺沖擊,織就了一幅清宮節(jié)令演戲的錦繡圖。黃雍婷、卞冀先后圍繞月令承應戲選題,完成碩士論文《清代宮廷中秋承應戲曲研究》、《清代宮廷承應戲初探》。羅燕緊接著完成博士論文《清代宮廷承應戲及其形態(tài)研究》,對《故宮珍本叢刊》和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庫所收月令承應戲劇本進行梳理,在此基礎上探討其體制、蘊含的禮儀性與民俗性特點,以及端午和七夕的節(jié)戲。磯部祐子《略論節(jié)戲中的月令承應戲》、薛曉金《清宮演劇中的節(jié)令戲》也是此中力作,于月令承應戲的演變與演出特征、藝術價值及文化價值皆有所生發(fā)。李英《從承應戲看清皇室對吉祥文化的崇拜》、張瑩《試論清宮月令承應戲的演出時間》和寧彥冰、李躍忠《論清代宮庭月令承應戲的民俗性特點》,也沿著表演和文化的路徑,從不同角度推動月令承應戲研究向縱深發(fā)展。2015年,薛曉金、丁汝芹將九十四種節(jié)令戲結集出版,每類戲前加以導讀,介紹與之相關的節(jié)令習俗,雖然是作品集,但亦可視之為研究著作。
此時,不僅有直接研究清宮月令承應戲的成果不斷出現(xiàn),而且在一些并非以其為專門研究對象的著述中,也或多或少的提及清宮月令承應戲,如張世宏《中國宮廷戲劇史研究》、戴云《張照藝術成就述略》、溫顯貴《清代宮廷戲曲的發(fā)展與承應演出》、翁敏華《端午節(jié)與端午戲》、胡小琴《燕九節(jié):白云觀里會神仙》、趙云彩《明清時期紫姑神信仰與戲曲活動考述》,特別是趙星《試論明清雜劇的分類與分期》《論乾嘉時期的三類雜劇》《論明清雜劇史上的節(jié)慶劇與宋金雜劇院本的關系》等三篇文章,從宋金雜劇院本到明清兩代節(jié)慶戲,探根析源,分期歸類,將月令承應戲納入節(jié)令戲的歷史發(fā)展觀照當中。同時,《乾隆時期北京劇壇研究》《中國近代戲曲史》《明代宮廷戲劇史》《清代西游戲考論》《乾隆時期戲曲研究——以清代中葉戲曲發(fā)展的嬗變?yōu)楹诵摹返戎髦?,也都為清宮月令承應戲留有一席之地。這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時人對于清宮月令承應戲的態(tài)度,已經視其為戲曲發(fā)展史特別是清代宮廷戲曲發(fā)展史上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也充分展示了這一時期對于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成效。
綜上所述,百年來學界對清宮月令承應戲的研究,整體概述、個案剖析、文化特色三條主要研究途徑基本完備,研究勢頭一如“雨腳如麻未斷絕”,研究成果則是“綠葉成蔭子滿枝”。與此同時,也要看到與元雜劇和明清傳奇的研究相比,與對名家名作的高度關注相比,不只是月令承應戲,即對整個清宮承應戲而言,所予以的關注和研究程度,尚無法與之相提并論。而在清宮承應戲內部,研究者也受慣例影響,將大部分精力投注在《勸善金科》《升平寶筏》《鼎峙春秋》《忠義璇圖》等連臺本戲之上,對于月令承應戲,不僅那些儀典小戲的研究尚嫌薄弱,就是對諸如清宮端午時節(jié)經常上演的觀賞大戲《闡道除邪》也缺乏應有的關注。具體存在以下四方面問題:
一是同質性研究成果偏多。突出體現(xiàn)在宏觀概述成果方面,多數(shù)研究文章和論著采用某月令演某戲的模式,停留于對所演月令承應戲作簡單羅列、內容作簡要介紹層面,滿足于橫向全覆蓋的泛泛而談,缺乏縱深方向上的深入發(fā)掘。
二是對個案研究不夠充分。具體作品研究,對于從其他維度深入探究清宮月令承應戲,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時至今日,隨著清宮所藏劇本的不斷整理刊出,有條件也有必要對清宮月令承應戲劇目進行梳理,但這方面現(xiàn)在做得還不夠,特別是從“場上之戲”角度對同一劇目不同演出本的整理和對比還遠遠不夠,有的作品甚至無人問津。
三是民俗文化研究有待深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月令承應戲之類粉飾太平、歌功頌德,主要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缺乏深刻的思想性、戰(zhàn)斗性和人民性,于是對其全盤否定。鄭振鐸《清代宮廷戲的發(fā)展情形怎樣》一文中所言即為顯例,“在戲曲史上看來,這一批空前的宏偉的劇本是沒有多大重要的價值的。戲文的發(fā)展走上了這樣的一個路途,便更是自絕于民眾,而不能不同時走上了滅亡之路了?!睆奈幕暯翘接懫渲刑N含的民俗文化呈現(xiàn)出“墻內開花墻外紅”的態(tài)勢,在相關的節(jié)日習俗研究中頗受重視,而在月令承應戲研究中所作努力屈指可數(shù)。
四是藝術研究缺乏系統(tǒng)性。研究者多以其通篇充斥神仙佛道,編排以歌舞為主,故事性不強,偏重恭賀稱頌、祈福迎祥等,故而對其藝術特色不甚關注,即便有時在月令承應戲整體性研究中有所涉及,亦較為零碎。從戲曲發(fā)展史上看,月令承應戲能夠作為清宮承應戲的一個相對獨立的組成部分,自有其特色所在。準確的判斷,源于客觀的認識。在作出肯定或否定判斷之前,有必要先認清其藝術面貌。解決清宮月令承應戲研究中存在的這些問題。
誠然在藝術價值上,月令承應戲無法企及一眾經典的高度,但作為清宮戲曲史的一個組成部分,自有其存在的價值。時至今日,隨著清宮所藏劇本的不斷整理刊出,有條件也有必要對清宮月令承應戲進行深入研究,進而逐步廓清清宮承應戲全貌,推動宮廷戲曲研究再向前邁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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