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爹（散文）

父親是一個樸實木訥、厚道本分、待人處事真誠友好，擁有一身泥土氣息的一位剽悍睿智的漢子，在我心中父親永遠是最偉大的。

小時候，經(jīng)常看見父親挽起褲管，赤著小腳，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勞動時，我認(rèn)為父親是一個不會勞累的人。在我們生產(chǎn)隊300多人中，誰都翹起大母指夸父親是最勤勞的。我經(jīng)常拉一下父親背來的柴禾和糧食，但卻一點也拉不動，此時我才方知父親偉大之處，自己的幼稚。自我記得事以來基本上都和父親一起睡，每當(dāng)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我常常從惡夢中醒來，盼望著父親早日到來。很想細細地品味著偉大的父親內(nèi)在魅力。

記得我讀小學(xué)時，經(jīng)常和父親為了哪一顆水果糖而吵架，但每次父親都是手下敗將。那時父親在我們鄉(xiāng)信用社工作，經(jīng)常到縣上去開會、學(xué)習(xí)，每次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他盼回來時，結(jié)果給我們買的一兩角錢的水果糖被他拿給路上的小孩們吃完了，有時留一兩顆到家，有時連包水果糖的紙都看不見一張，如果得到水果糖吃，那肯定父親回來晚了，路上沒有小孩子。

我家姊妹多，一家7口人，就靠積勞成疾的母親一個人掙工分糊口全家人的生活，招贅養(yǎng)家的重?fù)?dān)自然落在她的頭上，母親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每年生產(chǎn)隊分錢分糧時，我家都要背集體的許多帳，而父親那每月十塊錢左右的工資，除了他的生活，就廖廖無幾了。于是父親沒有和母親商量，于1976年辭退了自己心愛的那份工作，回家修補“地球”，帶回幾百塊錢辭退金，一年就把生產(chǎn)隊所欠的錢全部還清。

由于父親工作特殊，經(jīng)常背著貸款到村、組農(nóng)戶家里放貸款，因而很少有時間參加勞動，回到家里不到幾個月，他就瘦了一大圈，手掌已經(jīng)長滿了厚厚的一層老繭，虎口震裂，看見父親那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巴不得馬上長大成人，給父親添個膀臂，減輕一下他的負(fù)擔(dān)，但我好像永遠永遠都不會長大。為了我們這個家，父親早出晚歸，冒嚴(yán)寒頂酷暑，勞作在黑土地上，太陽曬黑了他的皮膚，暴雨打彎了他的脊背。

父親是一個勤勞、樸實、心地善良的人，看見我們一個村的一個“五保戶”沒有一道門時，他把我家一道小門取起去，幫五保戶安裝起?？匆娐飞嫌幸粔K石頭或樹枝把路攔起時，他會彎腰拾到其他地方去，甚至看見孩子流起鼻涕時，他也會用手把它洗干凈。我們家鄉(xiāng)背后有一大堆亂石倉，人們放牧、勞動或找柴禾都必須通過這個地方，而這個地方由于路狹窄，所以連柴禾背大了就不能順利通過，便不知在這里摔傷過多少人，父親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平時沒有時間，父親就把過彝族年那幾天充分利用起來，沒有說給母親聽，扛起鋼釬二錘去修路，沒有爆炸器材，他就一點一點的敲打。一天我悄悄給他去了，一塊石頭飛來打在他的手上，他把衣袖捋上一看，哦，好大一條口，血流如注，但他撕了一塊爛布臨時包扎了一下，又開始敲打石頭，經(jīng)過5天的鏖戰(zhàn)，終于把路修寬了，而今許多人路過這里時都會佇立一下，稱贊著父親。

雖然我沒有經(jīng)歷過“食堂節(jié)約”，但我記得曾經(jīng)餓過，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日子。一次父親把我?guī)У胶苓h的舅舅家去背馬鈴薯，由于我從來沒有去過舅舅家，怕給他家添麻煩，因為父親給我說第一次到舅舅家，按我們彝族習(xí)慣，要見血才行，他家要宰殺四只腳的牲畜才行，至少都是一只雞。所以父親就把我一個人丟在要到舅舅家的路上，叫我不準(zhǔn)到其他地方去玩，他到了馬上把馬鈴薯背起來回家。此時大霧籠罩著大地，可見度不到幾米，還沒有出過村門的我害怕得不想睜開眼睛，遇到一些過往的人看都不敢看一眼。過了兩個小時，父親一直沒有來，我已經(jīng)餓荒了，撿地上人家吃過的馬鈴薯皮吃，但是無濟于事。過一會兒我看見父親汗流浹背地背起一口袋馬鈴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并找了一些柴禾燒馬鈴薯給我吃，雖然沒有鹽，沒有香料，我依然吃得那么香，那是多好的一頓美味佳肴，至今回味無窮。就在生產(chǎn)隊時，我們家除了逢年過節(jié)和大家一樣吃點肉外，其余時間很少吃上一頓肉，有時殺一只雞，招待客人，父親不要說吃得到一砣雞肉，連雞湯都舍不得喝，吃著干飯，把雞湯留給我們下一頓喝。

生產(chǎn)隊時，我們家鄉(xiāng)的人每年都要背糧食到縣城來交公余糧，掙工分，父親在縣農(nóng)行，他看見我們那里的人辛苦了，當(dāng)時金陽縣城只有一個飯館，而這個飯館是憑四川糧票或全國糧票，有錢才能打得起飯吃的，喝酒也要有酒票，父親把幾十個家鄉(xiāng)人請起來吃飯、喝酒，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進飯館，個個都很高興。父親的這一次招待在我們家鄉(xiāng)相繼傳開，成為佳話。

由于我工作在他鄉(xiāng)，特別是有家庭、有孩子以后，每年除了家里有事以外，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家一次，父親說如果我們一家人好久沒有回老家，他最盼望我們一家人經(jīng)?；丶遥牢覀円患胰艘丶伊?，就一直幾個晚上都不能入睡，我們到家里的那天晚上便高興地徹夜難眠，唯獨我們在家里的那幾天他才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說我們明天就走了，當(dāng)天晚上他又開始睡不著了。此時此刻，我才方知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深刻含義。

1996年，我那可愛的父親無故失去了寶貴的視力，多次醫(yī)治無效，從此父親就成了一個半廢人，一根竹拐杖就成了他最好的寶貝物，連吃飯都摸著吃，經(jīng)常把手伸到飯里湯里。他雖然沒有在我們兒女目前訴苦和咒罵老天爺過，精神狀態(tài)都和原來眼睛好的時候一樣，但是我想他只是不想讓我們操心他，有時候還是表露的出來。什么事都做起的父親，過不慣這種閑著的日子，這樣的生命是多么灰暗寂寞啊。面對這樣的不幸，雖然我們經(jīng)常都在安慰他，但還不是他一個獨自吞咽生命的苦果。每當(dāng)看見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花白，眼角的魚尾紋已成了深深的小溝，背已經(jīng)彎下去時，一種悲哀的歉意涌上了我的心頭。我咒罵老天爺如此不公平，我這么好的一個父親它都要懲罰他，這樣的事應(yīng)該懲罰在那些壞人身上。

特別是母親去世以后，雖然父親沒有在我們面前流過淚，這是因為我們彝族有個不好的習(xí)俗，夫妻倆誰先去世了，另外一個不能哭或流淚，否則害羞了。但我和父親一起睡覺時，還是經(jīng)常聽父親在說夢話，說過母親命不好，老天爺應(yīng)該讓他先走，為什么留下一個殘疾人成為社會和兒女的包袱，偉大的父親彰顯出偉大的一面。

父親用他那寬大的胸膛容納著我，用他那如雨的汗水養(yǎng)育著我，用他那坦誠的人格滋潤著我……

我結(jié)婚十多年了，父親從來未在我家住過一個星期，因為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

2007年7月，我專程驅(qū)車前往老家，通過三番五次地思想工作后，他勉強隨我來，那天下午我先好好的給他洗了一個澡，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太陽能澡。然后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吃飯時每個菜名都他說，并把菜挾在他的碗里面。父親生平?jīng)]有吃過如此眾多的雞鴨魚肉，油光水滑，食精膩肥的美餐，今天他真正品嘗到了。我的心也十分高興，因為一直沒有這種機會感激父親，可吃完飯后父親嚴(yán)肅地評批了我，說我搞鋪張浪費，太奢侈了，問我現(xiàn)在還欠別人的錢不？叫我不許再這樣了，否則他就回家。我怎么好好的給他說，都無濟于事，一個月后，我還是沒辦法留下他。他說他雖然什么都做不起了，但是還可以看看家，家里有一個老人，兒子、兒媳婦勞動回來了，家里才溫暖。真的，我拿他沒有辦法，只好送他回老家。

父親，我認(rèn)為您失去了寶貴的視力，老天不是在處罰您，而是因為您從來沒有休息過，是老天對您最好的“恩賜”，您已膝下兒子滿堂，應(yīng)該是豐衣足食，頤養(yǎng)天年、盡情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

好景不長，可這種日子您也沒有過好久，2010年元月，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死神正伸出猙獰的雙手逼向他。我可愛的父親撒手人寰，還是離開了我們。聽到父親去世，猶如晴天霹靂，噩耗傳開了，左鄰右舍的親戚朋友前來吊唁的人很多，按我們彝族的風(fēng)俗習(xí)慣，除了一個營盤里面的人，凡是前來參加吊唁的人，每個人都必須有兩三頭二兩左右大小的坨坨肉和一個玉米粑粑（baba 讀平聲，指的是餅、饃、包子之類的食物）、安全等問題都是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最操心的事情。那三天，我吃不下飯，只能喝一些啤酒來控制難過的心情和饑餓，直到把父親火化安葬了，前來吊唁的人都離開了，壓在我身上的千斤般重的擔(dān)子才落了下來，我才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飯來。從此，父親的兒子我頭碰懸崖峭壁，頭破流血了，也喊不答應(yīng)您；投進大海，也喊不答應(yīng)您。

父親您在的時候，我總認(rèn)為上有您，下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我覺得自己還是很年輕，您的去世，讓我一夜間變老了。您為什么不多活十歲，讓我年輕十歲呢？為什么把我們五姊妹養(yǎng)大了，都成家立業(yè)了，連幾天都不讓我們料理您呢？為什么到另外一個世界都不讓我們看看最后一眼，就不辭而別……

您說過，做人要老老實實，對人要真誠相待，不要自私自利，私心雜念，人的心要實心的，不要空心的，柴要燒豎起的，水要喝往下流的。人年齡大了，最盼望的是：全家人都平平安安！最不想看見的是：白頭發(fā)人送黑頭發(fā)人；最完美的是：一天都沒有生病就突然去世。人活著就像樹子的皮一樣，皮子要一層一層的脫，讓老的應(yīng)該先“走”，年輕人平平安安的生活。這些……這些都是您最想要的結(jié)局，您已經(jīng)如愿以償了。

父親啊，我苦命的父親，去往天堂的路上您一路走好！

作者簡介：

賈巴爾且，彝族，現(xiàn)在四川涼山金陽縣委宣傳部工作。中華精短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中國寓言文學(xué)研究會閃小說專委會四川委員會理事。

作品散見《人民日報海外版》《小說選刊》《四川文學(xué)》《文學(xué)月刊》《西部作家》《羊城晚報》《金山》《領(lǐng)導(dǎo)科學(xué)》《精短小說》《小小說大世界》《四川散文》《華文小小說》《武陵小小說》《檢察文學(xué)》《涼山文學(xué)》等報刊雜志。

作品《你猜猜我聽見什么》收錄《中國當(dāng)代微小說精品》一書；《關(guān)鍵來電》分別收錄在《2016中國好小說（微小說卷）》和《武陵“德孝廉”杯全國微小說精品集》一書；散文《風(fēng)光旖旎百草坡》一文被海峽出版發(fā)行集團、福建少兒出版社收錄為初二語文閱讀組合訓(xùn)練（現(xiàn)代文閱讀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