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璐

周二，滿上海地跑著辦事兒，又偏偏趕上刮風下雨。六點多回到家，嗓子啞了，眼睛也不轉了。進了門，一頭栽到床上，一動也不動，就想睡覺。這時候，兩個小丫頭片子從浴室里沖出來，頭發(fā)上，滴滴答答全是水。

她倆看到我的包和鞋，知道我回家了。旋風一樣跑進臥室，以跳蹦蹦床的姿態(tài)跳到我的絲棉被上，甩了我一臉水。然后一人猛扯著我的一個胳膊，此起彼伏地喊：

“媽媽，別睡覺！”

“媽媽，起床了！”

“媽媽，快睜眼睛！”

“媽媽，我愛你！”

極度疲憊，我已經進入淺睡，在睡眠中這樣暴力被人扯醒，總有些心有余悸的惶恐。我強壓驚恐亂跳的心臟，一邊一個抱住兩個寶貝，都是有呼吸、有溫度、有質感的小人兒，抱在懷里，全是暖暖的幸福。

可問題是，小人兒是活的，還沒等我幸福地冒完泡，子覓就開始泥鰍一樣地往下爬，邊爬邊說，“我渴了，我要喝桔子汁?！?/p>

我給思迪說：“寶寶，你去看看，幫她倒一下，別讓她灑一地?！彼嫉险N著腳，躺在我床上轉來轉去，一邊把腳敲在爸爸的枕頭上，一邊把腳敲在我肚子上，不亦樂乎。

小姑娘嘴巴一撇說：“是她要喝，又不是我要喝，為什么要我去？”

我說：“可她才四歲，要灑地上，我得起來擦啊?！?/p>

思迪繼續(xù)說：“每次我都要去幫助她，為什么每次都是我？”

我已經聽見，子覓在廚房里往冰箱前面拖凳子的聲音了，我又說：“思迪，媽媽今天很累，你能幫我去看看嗎？我真地不想起來?！?/p>

思迪頭搖得像是撥浪鼓一樣說：“我不去，我不去！”

這時候，我們聽到廚房里“嘭”的一聲。跑過去，看到子覓抱著杯子，坐在地下，滿身滿地都是桔子汁。阿姨把子覓從桔子汁里撈出來，重新洗澡。我拿了抹布開始擦廚房，擦到思迪大小姐腳底下，她也不知道移開。

我很生硬地說：“你起來，你看不到我在擦嗎？”我心里又氣又委屈，要是剛才思迪能過來看一眼，也不至于出這種事。今天，我真是累死了，每根筋，每塊肌肉，都在酸痛。

思迪臉白了，低著頭，灰溜溜轉頭去了客廳。望著她瘦小的背影，心突然抽搐著疼起來：她才七歲，我怎么能要求她超越自我，體諒媽媽的疲憊，熱情無限地去幫助妹妹？我一走神，滑了一下，一下子跪在地上。膝蓋磕得鉆心的疼。我鎮(zhèn)靜了幾秒鐘之后，等著疼勁兒過去了，繼續(xù)擦。

我擦好了地，阿姨重新給子覓洗了澡換了衣服。我們三個坐在沙發(fā)上看繪本，兩個妞又粘過來，親親熱熱地笑了起來。

這些細細碎碎的事情，放在眼前，是生活，放在將來，是“原生家庭”的傷害，然而此時此刻，我活在中間，拖著酸疼無比的皮囊，疲憊到斷裂的神經，卻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第二天早上，我膝蓋上，有碗口大的淤青，盧中瀚說：“你出門穿長褲，不要引起誤會?！?/p>

給人當媽，哪有那么容易？要上得了刀山，咽得下委屈。用自己的母愛體諒全世界，這個全世界，卻不包括我自己。

我不是個母性四溢的人，在有自己的孩子之前，我對于照片以外的小孩，無論是軟軟糯糯的小嬰兒還是精力旺盛的小臭孩，都會點到為止，敬而遠之。

我開始備孕思迪的時候32歲，那時候，我符合所有評判“熟女”的標準：賺錢不多，但是經濟獨立；相信愛情，但是人格獨立；博覽群書，讓我精神獨立；面對人生，我已經把自己打磨成了獨特的自己，有自己的理念、規(guī)矩、風格、品味。

在自己給自己壘砌的小窩里，時光荏苒，雖然偶爾焦慮，但總的來說，活得怡然自樂。直到有一天，遇到盧中瀚，這一個和我三觀相符的“熟男”。

其實，熟女與熟男的愛情，既不是干柴烈火，更不是一見鐘情，而是一拍即合。我們結了婚，并決定生個孩子。

現(xiàn)在想來的話，我們當時有一點小孩子過家家的意氣。因為那時候，我們根本都不知道，養(yǎng)一個孩子到底意味著要付出多少辛苦和努力？

因為，我們總聽說，天倫之樂到底有多幸福。人生，有家，有愛人，有孩子，到底有多幸福。

結果輪到了自己，我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總是最倒霉的那一個？就算讀遍了一千種育兒百科，但實際發(fā)生的，永遠都是書上沒有寫的那一種！

思迪是一個不會睡覺的小孩子。兩個月開始，白天就完全不睡覺，晚上，我要用兩三個小時哄她睡覺。那幾年，我?guī)缀跎窠浰ト醯交秀薄?/p>

思迪七個月，我們第一次出門旅行。爬了一天的山，疲憊無比，饑腸轆轆回到酒店。先給她洗澡，沖奶瓶，哄睡了。我們一人泡了一碗面，不敢開燈，躲在酒店浴室里面，我坐馬桶上，他坐浴缸沿兒上，吃完算結束。

在子覓兩歲半之前，去餐廳，我基本都沒有吃過什么熱飯，孩子一會兒哭，一會兒叫，到處跑，我也沒心思。殘羹剩飯吃一口，就算完事兒。

我們有一張照片，在酷暑35度的曼谷，盧中瀚后面背著思迪，前面掛著正在呼呼大睡的子覓，汗流得像是剛洗過一樣，頭發(fā)一綹一綹貼著頭皮。照片是我拍的，沒有拍到的部分是，我背著十幾公斤的相機，還推著一個23公斤出國的大號箱子。

人生走了這些年，人生吃了那些苦，我們以為我們已經足夠堅強和成熟，千山走過，萬水看穿。

事實上，在生了孩子、尤其是在生了兩個孩子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在我的人生中，原來我以為是墻的地方，只不過是一張壁畫掛毯，片片爆裂之后，后面是曠野一片。

法國有一句諺語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原來我有我的原則，現(xiàn)在我有我的孩子。

原來孩子根本就是一個沒有止境的極限運動，沒有徹底崩潰和抓狂，只有更加崩潰和抓狂。

現(xiàn)在孩子們漸漸大了，問題轉移了，變成為什么丟三落四的又忘記寫作業(yè)，為什么一定要去跳芭蕾舞，為什么好朋友都有手機，我沒有……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每個人，說起來都全是委屈，但，是孩子，讓我們浴火重生，是孩子讓我們成長，是孩子讓我們懂了責任、堅韌、勇敢、努力和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