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丞
平京有許多招娣,謝家的招娣是其中之一。
一
1912年民國初建,富貴人家依然養(yǎng)著一堆丫頭奴才,大抵家中有兩個錢,便有一堆人跟在后頭小心伺候著少爺小姐。
謝然是平京大帥府里頭唯一一個寶貝,自然打小身邊就繞著一群丫頭。
他年少頑劣,從小愛爬上爬下,摔了碰了就連累一群小丫頭挨罰。這里頭,謝然最不能理解的是個年紀(jì)大他有三歲的名叫招娣的姑娘。自他記事,招娣就和其他丫頭一起照顧他,但她偏偏待遇要比其他人高許多。
她穿和他一樣的綾羅綢緞,吃和他一樣的西洋飴糖和巧克力,他向來自視甚高的母親看見她也會露出微笑。而最關(guān)鍵的是,每次招娣都不用受罰。謝然覺得奇怪,跑去問什么事都知道一些的奶娘。奶娘笑一笑,告訴他,招娣相當(dāng)于他名義上的姐姐。
招娣是平京特有的習(xí)俗。富貴人家的太太有身孕時,家里會去窮苦人家抱個女娃娃回去取名招娣。招娣和招弟同音,有招來弟弟得子的意思,又能為孕婦保駕護(hù)航。家里有個招娣,弟弟妹妹跟著就來了,于是延續(xù)至今。
招娣是謝太太懷著謝然時抱來的,又真招來謝然這個小少爺,家里就待她格外親厚些。
謝然聽完冷哼一聲,認(rèn)為招娣其實(shí)和吉祥物沒什么區(qū)別,又覺得她招來自己一說有些托大,于是就這么厭惡起她來。此后謝然一有眼見著會出事的活就不要別人跟著,只帶招娣去,招娣因此被大人訓(xùn)了好幾次。
謝然八歲那年帶著一群年紀(jì)相仿的孩子去逗后院里鎖起來的惡狗,有個孩子不小心把月牙鎖摳了下來,惡狗咆哮著沖出籠子,一群孩子嚇得沒命地往外跑。謝然跑得慢,落在后頭,又磕了一跤,心慌得不得了,抬頭見到被他吩咐躲在門口望風(fēng)的招娣便喊:“快過來把它給我鎖回去!”
招娣見他摔在地上連忙過來要扶,剛上前便見到了露出獠牙的惡狗。她嚇得退一步,被謝然罵回去,便閉著眼膽大地迎上前去,謝然趁機(jī)摸出門去。
犬吠聲響成一片,終于吸引來大人的關(guān)注。有幾個家丁沖進(jìn)去,謝然被幾個丫頭架著揉膝蓋,待在外頭等。他正擔(dān)心她是不是被咬死的時候,招娣拖著腿一瘸一拐地從院子里走出,走到他跟前后福了下身子,淚水在眼底打轉(zhuǎn),卻一滴沒落下來。
謝然那時真有些愧疚,問:“怎樣了?”
招娣愣了一下,以為他在問狗的事情,呆呆地道:“已經(jīng),已經(jīng)鎖回去了。”
謝然不知怎的生氣起來,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當(dāng)夜,他聽聞?wù)墟繁徽J(rèn)為是帶他們這群小少爺去后院的罪魁禍?zhǔn)?,腿傷還沒治好就挨了一頓罵,還被罰跪在祠堂前。后來她跪暈了才給可憐她的奶娘接回去,之后就生起了大病。
招娣病里謝然去偷偷瞧過幾回,她疼得汗如落雨,眼睛卻干得要命。他趴在門縫上悄摸悄摸地看,看得久了就被招娣發(fā)現(xiàn)了:“少爺?!?/p>
她喊了一句,謝然以為她起碼要埋怨兩句,卻聽有些啞的嗓音飄出門來:“外頭冷。”他驚訝地從門縫里望她一眼,那眼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眼中沒有任何怨懟或偽裝,只是靜靜地看他,又重復(fù)一遍,“外頭冷,會著涼。”
謝然看著那雙眼,覺得自己幾乎被吸進(jìn)那素淡的瞳仁之中。
二
謝然打小頑劣,大帥府里是請了西洋先生在家教的。先生鎮(zhèn)不住他,他做錯事情又總往招娣身上推。等1916年那會兒軍閥混戰(zhàn),大帥忙起來更沒時間管他,謝太太就把他送去平京出名的顯安學(xué)堂。他進(jìn)學(xué)堂時十二歲,整個人往那兒一站,活脫脫的混世大魔王。謝太太擔(dān)心他在學(xué)堂里惹麻煩,見招娣心細(xì)氣性好,索性把她一塊兒送學(xué)堂去。
學(xué)堂里大多還是男孩子,有人就拿招娣取笑謝然,說他帶了個小媳婦過來,謝然便氣得故意在人前欺負(fù)招娣。給鋼筆換墨時甩她一身,在她的課桌抽屜里放蛐蛐,桌子也是被一幫人涂畫得慘兮兮。
晚上下課回府,招娣時常是剛從謝太太房里匯報謝然一天行程出來,就被他拖過去替他寫作業(yè)。她挽起袖子安安靜靜地寫,謝然就在一旁嚼巧克力,有時候陰惻惻地看她:“沒跟我媽說我在學(xué)堂惹的禍吧?”招娣頭沒抬,眼皮不動,寫著課業(yè)搖著頭。
她在他跟前打小這樣,安靜到無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她臉蛋生得又嫩又漂亮,看上去倒比他還小。一縷發(fā)滑落面龐,招娣背手要將它攏到耳后,卻總是不如意。
謝然剝開一顆巧克力放進(jìn)嘴里,見狀鬼使神差地越過長案探去身子,在流蘇細(xì)料的洋臺燈邊撩起她的發(fā)。招娣一驚,鋼筆尖的墨水滴下來廢了一張好紙,抬起的眼里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眼下泛起一抹紅。
這些謝然都沒注意,因?yàn)樗止硎股癫畹乜拷墟返哪?,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燈燒得久了忽閃了一下,謝然震驚地回過神,看著紙上的油墨開口大罵:“蠢貨,費(fèi)爺?shù)腻X!”
而后他就把招娣趕出去,招娣臨出門時謝然大馬金刀地陷進(jìn)鹿皮絨沙發(fā)里,撇撇嘴大嚷了一句:“沒意思。”
他記得父親和部下玩笑堂子里那些婊子時用的就是這種語氣,謝然心慌又蹩腳地模仿,期盼她沒有注意他的反常。果然,招娣出門之前腳步頓了一下,這才如常掩門離開。
那晚謝然輾轉(zhuǎn)難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餡餅,最后將頭埋在枕頭里偷摸地笑起來,直到睡著嘴角都是往上翹的。
其后幾天,謝然為掩飾尷尬變本加厲地折騰捉弄招娣。有一回,他指使招娣出門買糖葫蘆,他趁機(jī)在半開半合的門上架起一大盆鍋灰,只要推門進(jìn)來就得落得滿身都是。他一邊竊笑一邊領(lǐng)著一幫兄弟在旁看,招娣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門口了,推門的時候卻有人搗亂。
一向清高的陳洛浦將招娣往后拉,鍋灰就只沾了招娣一角裙子。陳洛浦皺眉掃了屋里眾人一眼:“欺負(fù)一個姑娘有意思嗎?”
眾人閉口不言,謝然第一時間觀察招娣的反應(yīng)。她尷尬地看他一眼,慢慢轉(zhuǎn)身向陳洛浦道謝。陳洛浦溫和地笑一下,伸手撲去她臉上蹭到的灰。那是謝然前幾日親的地方,他聽見自己的牙響了一下。
晚上陳洛浦堅(jiān)持送招娣回家,招娣又是一定得跟著謝然的,三個人就這么勉強(qiáng)走了一段路。他氣得不肯開口,路上便是陳洛浦一直同招娣搭話。問一句答一句,招娣說的并不多,謝然卻是頭回發(fā)覺她原來也可以這么多話的,原來她說起話也是會笑的。
到門口時,謝太太趕巧要出門參加晚宴,見仨人一道走來便停在車旁,問過謝又轉(zhuǎn)眼看陳洛浦:“這位同學(xué)是?”陳洛浦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是西南軍區(qū)陳大帥的三兒子,慕名到顯安學(xué)堂求學(xué),是謝然和招娣的同學(xué)。
謝太太立馬笑起來:“都是同學(xué),以后多往來?!?/p>
謝然最討厭母親搞拉幫結(jié)派替他父親鋪路這套,冷笑一聲就往府里走。
謝太太臉上掛不住,轉(zhuǎn)而熱情地挽過沉默的招娣:“招娣就像我家謝然的親姐姐,你們也多來往?!?/p>
聞言,謝然腳步一滯,轉(zhuǎn)頭見陳洛浦已經(jīng)應(yīng)承,招娣站在兩人之間木訥得像個玩偶。
晚上,謝然將招娣喊進(jìn)房里,她站著,他坐著,三指陸續(xù)起伏地敲著桌面。像是考慮許久,他忽然笑了一下,半開玩笑:“招娣我問你,小爺和陳洛浦那個小白臉,你更中意誰?”
招娣毫不猶豫地道:“少爺?!?/p>
謝然笑兩聲,忽然不笑了,冷冷地道:“說實(shí)話?!?/p>
招娣低下頭,不說話了。
可怕的沉默持續(xù)幾分鐘后,桂姨敲門進(jìn)來:“少爺喲,太太喊招娣過去嘞?!?/p>
謝然在沙發(fā)里伸出一腳,鞋尖踢在招娣的膝蓋窩上,笑起來:“沒聽見?”
招娣便垂著頭,靜默地跟著桂姨出門去。
三
遇見陳洛浦后,招娣漸漸變得不一樣了。她跟在他身后的頻率低下去,回去路上總跟陳洛浦說話,笑的次數(shù)也多了。陳洛浦是西南軍區(qū)大帥的兒子,論身份地位跟謝然不相上下。謝然之后再要欺負(fù)招娣,陳洛浦總千方百計護(hù)著。他那幫兄弟兩邊不敢得罪,一個個不再參與這場游戲,埋頭裝讀書。
謝然清楚,招娣這樣的姑娘除他之外,沒幾個人會不喜歡。在學(xué)堂里如果他不欺負(fù)她,只怕一開始喜歡她的人會更多,而遠(yuǎn)不止一個陳洛浦。
他生氣,十四五的年紀(jì)跟父親的副官偷偷去逛堂子,喝幾杯酒,裝大地?fù)讉€陪酒姑娘,醉眼蒙眬:“你們都喜歡哪樣的男人?對你們好的,還是對你們不好的?”
姑娘們哄堂大笑起來,手絹掩著唇鼻:“小少爺喝醉了,這世上哪有人會喜歡對自己不好的人??!”
謝然喝盡一杯酒,一抹嘴,低頭旋著手心的玻璃杯,笑起來:“可我偏不想當(dāng)個好人?!?/p>
他扔下幾個銀元,大步跨出去,出門就見到了招娣。她披著一層帶胭脂色的薄雪,雙手凍得直在嘴邊呵氣,邊呵邊搓手,抻腦袋朝堂子門口看,一見他便跑到他跟前仰起頭——十歲后他就高過了她。她眼睛一眨不眨地說:“少爺,太太擔(dān)心你?!?/p>
謝然在心里問,那你呢?
有片雪落下來,被堂子的紅黃綠燈光染成俗氣的艷色后飄在他與她之間,謝然醉眼迷離地俯下身去銜住那片雪花抵在招娣唇上。溫度是一樣的,雪花涼颼颼的,招娣的唇,也涼颼颼的。
謝然抬起頭,語氣里帶著譏諷:“你怎么跟堂子里頭的姑娘一樣,誰對你好點(diǎn)就巴巴兒地跟上去。像狗一樣?!?/p>
之后情況沒有好轉(zhuǎn),招娣跟陳洛浦越來越親。他們一道吃午飯,一起坐在垂柳下背詩,雨天共用一把傘,陳洛浦會替她將滑落臉頰的發(fā)攏回耳后。陳洛浦很喜歡招娣,堅(jiān)持每天送她回謝府。謝然不緊不慢,剛好就走在他們前面一段距離。
回謝府經(jīng)過一條小河,剛開春的河畔柳色青青。他們在他身后討論不知哪個朝代詠春的絕句,招娣笑一下,謝然莫名其妙也跟著笑一下。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子道:“招娣,你看著我。好好看著我?!?/p>
他的話如同詛咒,招娣一下子不敢再笑,睜著小鹿般膽怯的眼望他。謝然在心里頭笑,轉(zhuǎn)身跳進(jìn)河里。
謝然旱鴨子一個,招娣和陳洛浦都嚇呆了,隨即招娣也跳進(jìn)河。待她將他撈起,聞訊趕來的謝家人著急上火地抬回謝然,陳洛浦則被勸走。謝太太嘴角抽動:“讓你見笑了?!?/p>
落水一事驚動了多年不理事的祖母,謝老太太坐在床頭握他的手,揪著胸口喚乖孫。
謝然醒來后給老太太請過安,等老太太怒問落水原因時,他掃屋里一眼,目光在招娣身上落下又離開,寬容無比:“小孩子打鬧而已,奶奶別怪招娣了?!边@是一個拙劣的謊言,除了謝老太太誰都不會當(dāng)真。
謝老太太豁然起身,巴掌甩在招娣臉上:“下賤蹄子!你就是這么照顧少爺?shù)模???/p>
招娣即刻跪下來,老太太急火攻心不住喘氣,謝太太擔(dān)心她的身子,只好順著她來,把過錯都推到招娣身上。
謝太太斜眼看桂姨,桂姨心領(lǐng)神會,上前替老太太治起招娣。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循環(huán)往復(fù)聲聲入耳。招娣的嘴角全打裂了,血滴在領(lǐng)子上,謝然撇過臉?biāo)?,不想聽不敢想。只知道打了很久,招娣終于撐不住暈了過去。
很晚的時候謝然起身,像小時候一樣去招娣門外看。她的臉腫得高高,臉頰鼓起來,把原本不大的唇都擠沒了。她也落了水,要喝藥,臉腫了嘴腫了,實(shí)在喝不下去,一點(diǎn)點(diǎn)灌,全都流了出來。
她的雙眼忽然漲紅,瑩起濃烈的淚意仿佛立時便要垂下淚來。旁邊的奶娘趕緊勸:“不能哭哪!”招娣醒悟,伸手去端藥碗,透過那指寬門縫看見了謝然。
他索性推開門遣奶娘出去,大步走到她身邊坐下:“你是我的招娣,到死也只是我家里一個奴才,我對你再差你也只能黏在我身邊。”他頓一頓,指頭摁在她的痛腫處,冷笑,“別以為攀上個陳洛浦就能逃出去,門兒都沒有!”
出門后見到徘徊的奶娘,他問:“為什么不能哭?”
奶娘先是一怔,反應(yīng)過來是在說招娣的事后,神秘兮兮地道:“當(dāng)招娣的人是不能哭的!哭了會破主子運(yùn)數(shù)的!”緊接著感嘆,“招娣是我見過最好的招娣,招娣從小到大沒哭過。”
謝然心中大慟,立刻轉(zhuǎn)身看,招娣卻抱膝靠著墻已睡著了。睫上布滿水珠子,偏沒一滴落得下來。
四
之后謝然從顯安學(xué)堂退學(xué),招娣跟著不用去上課在家養(yǎng)傷。陳洛浦上過幾次門要見招娣,都被客客氣氣請了回去。后來戰(zhàn)打得頻繁,學(xué)堂就散了,陳洛浦也回了西南。
謝然沒再折騰過招娣,有人往家里送來補(bǔ)品他順手也給她留一份。她落水后身體大不如前,有什么活他也只好指使別人去做。
十六歲還賴在家還不學(xué)無術(shù),大帥看得心煩,抓他去軍營歷練。走前那一晚,他在招娣的門口站了一夜,沒有進(jìn)去,也沒有人出來。天明時終于離開,他心里嘲笑自己,到底在盼著什么。
謝然在軍營里歷練有一年,回來時方進(jìn)門就聽聞院子里頭的喧鬧聲。軍營里不通書信,他太久不知道家里的事了,拉住一個小廝問。
小廝先請了安,而后答:“前段時間西南軍區(qū)的大帥一家來做客,那家的三少爺看上招娣,太太就把招娣許給人家作妾。今天送彩禮,明天就接人走!”
小廝回答完就又去點(diǎn)彩禮,謝然像被雷劈過,傻站一會兒后自個兒笑起來。謝太太正迎出來,嚇了一跳,聽他問才道:“她要不想走,媽也不會逼她。當(dāng)招娣終歸是當(dāng)奴才,哪及得上當(dāng)姨太太舒服?”
當(dāng)晚,他去找招娣:“我對你還不夠好嗎???那之后我有再欺負(fù)過你嗎?陳洛浦能給你的我哪一樣給不了!你就這么著急要逃去他身邊?!”他上前一步,拎起羸弱的招娣。
一年不見,她的模樣沒有半分變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眼神閃躲始終不看他。謝然大笑起來,一手握她的肩,一手掰起她的下巴:“你一定要走?”
招娣點(diǎn)點(diǎn)頭,謝然繼續(xù)笑:“很好。”他朝前走了兩步,將招娣逼至床邊迫她坐下,臉色苦得很,“可是招娣,你記不記得我說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輩子你逃去多遠(yuǎn)都得回來在我身邊受苦?”
他笑著,扯開了她的衣裳。
招娣第二日準(zhǔn)時被陳家的車接走,謝然坐上自家車讓司機(jī)跟著。有十來回,司機(jī)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主子惡狠狠地吩咐他,撞上去!最后,謝然還是放棄了,一腳把司機(jī)踹下車,獨(dú)自趴在車?yán)锎笮Υ蠼?,跟著淚就流了出來。
招娣嫁去西南三天后,還沒圓房就被陳家趕了回來,因?yàn)榫鞯年惱咸l(fā)現(xiàn)她并非處子。陳洛浦不在意卻沒有發(fā)言權(quán),陳家送招娣回平京時沿途宣揚(yáng),不但招娣的名聲臭了,連大帥府的門風(fēng)都受牽連。
招娣甫一回府,桂姨便擰著她的耳朵摁到桌上,謝太太一杯熱水潑上去:“鄉(xiāng)巴佬的種養(yǎng)大了也是賤皮賤肉,小小年紀(jì)就知道偷人!你壞了我多大的事,你知道嗎!”
謝然進(jìn)屋時謝太太沖得很,他笑著勸:“不過是個奴才,也值得媽生這么大的氣。沒用就拖出去賣了,還想留著就關(guān)幾天罰一罰,有什么打緊的。”他說這些時招娣就跪在一邊,如同當(dāng)年,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她暈頭轉(zhuǎn)向。
謝太太看見他怒氣消了一半,長長嘆口氣:“你要再爭點(diǎn)氣,媽也就不這么急嘍!”軍閥吞并已甚囂塵上,大帥中過槍身子沒以前好,謝然又不上心,平京軍眼看就要沒落。
招娣被關(guān)進(jìn)柴房里,謝然夜里去,踢了幾腳柴房門,問:“睡了沒?”
里頭沒有回答,他將手插進(jìn)褲兜兀自笑了:“你知道我這人?!?/p>
招娣縮在墻角,仰頭看屋外的癲狂月光,如同一柄扎在她心頭的刀。
她不說話,卻明白謝然極致的占有欲。小時候有表兄弟看上他的玩具,謝大帥逼他送給人家,他應(yīng)好,然后私下將玩具全砸碎了才拿出來。她于他,也不過是一件玩得比較久的玩具。
她被關(guān)了許多天,謝然天天來看她,有時候也不說話,在屋外頭站站就走。招娣的身子越來越差,面色蒼白,死尸一般伏在角落動也不動。兩天之后他再去看她,她已經(jīng)暈了過去。謝然踹開房門心很慌地將她抱出時,招娣只剩一口氣了。
他一邊搖晃她,一邊心疼得不得了,握著她的手在嘴邊呵氣,摸著她慘白如灰的臉,想開口,還不知道說什么就哽住。謝然讓謝太太撤了刑罰,用了很蹩腳的借口:“招娣死了會不會破我的運(yùn)數(shù)?”
他給她請最好的大夫,大夫都說救回來也沒幾年好活,他拳打腳踢將大夫打一頓:“救不了?救不了你就去死??!”大夫唯唯諾諾,謝然卸力般一屁股坐在床邊,雙手合十抵在鼻尖上等她醒過來,眼眶熬得通紅。
招娣好不容易醒來,謝然松了一口氣,無奈地笑:“我還是不夠心狠?!彼f著,“我要是再狠一點(diǎn),把你砸碎了,你怕了,也許就求著我把你拼好,求著要留在我身邊。”
謝然靠近她,想笑,聲音卻啞起來:“你好起來。這次你好起來之后,我就,就不欺負(fù)你了。”招娣勉力支起眼皮,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說話,顫抖了兩番又閉上。
招娣在床上躺了很久,謝然挨大帥罵他不成器,也要偷偷從軍營里溜回來看她。她一直昏睡著,他就只是看幾眼,說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就走。最后一次回來,他知道戰(zhàn)事吃緊得待不久,俯下身將額頭貼在招娣臉上,深深看她一眼,便不敢回頭地走出門去。
離開時他吩咐奶娘好好照顧她,奶娘古怪地看他一眼還是應(yīng)下了。
這場仗打了半年,每場仗前,謝然跨馬摸著槍,忽然會想,招娣好了沒?他心不在焉,滿腦子全是招娣,不知道吃了多少場敗仗,每次都被大帥罵得狗血噴頭。
究竟也是打贏了,謝然跟著大帥星夜回平京,翻來翻去不見招娣。奶娘抿緊唇不敢說話,謝然面色冷得冰塊般跑去問謝太太,皮鞋踏在瓷磚地上硌得人心慌:“招娣呢?”
謝太太在給大帥捏肩,頭也不抬:“那回齡京的將軍來做客,齡京跟咱們交好,人家看上招娣,就轉(zhuǎn)手送了?!彼f著,埋怨一句,“一個破了身的丫頭,難得有人要。你要想有個招娣保運(yùn)數(shù),媽再去給你找一個清白的?!?/p>
謝然啞然,片刻后失笑,看著大帥認(rèn)真地道,“我頭回這么想打仗。”大帥以為他是開竅了,剛要笑,又聽他說,“打哪兒呢?要不就打齡京吧?打得齡京城破人亡,把那將軍的妻妾都搶過來怎樣?”
大帥摔下茶盞,站起來狠狠踹他的肚子,幾個耳光下去打得他耳畔嗡嗡,邊打邊罵。謝然彎腰撿起地上的帽子抱在懷里,笑著擦去唇邊的血,連夜又回了軍營。謝太太站在椅背后呆住,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她忽然就明白自己這個別扭的兒子心里頭想著什么了。
那場仗持續(xù)了三年,謝然使盡手段將父親逼退,自己當(dāng)了大帥,領(lǐng)軍攻破七八軍,一路打到齡京城下。他從各處聽聞齡京將軍如何寵愛招娣,在她生下兒子后扶了正。然后,第二天,他打了那將軍十幾槍,破開齡京的城門。他的軍裝上染著血,鞋底沾著腐肉,黑亮的槍握于手上,所過處跪倒一片。
謝然一步步走到招娣跟前,覺得眼眶發(fā)燙,然后他看著抱了一個孩子跪在他跟前的招娣,她梳著婦人的發(fā)髻。謝然覺得眼被刺彎了,三年不見,反倒笑起來:“你知不知道,一旦城破,敗將的妻妾都?xì)w勝者所有?!?/p>
招娣緊一緊懷里的孩子,喃喃道:“你說過不再欺負(fù)我的。你明明說過的……”她低下頭去,不顧他的心是否滴血,“你為什么又來了?”
謝然回答不出,她身前的平織怒目瞪他:“你殺我父親,遲早我會報仇的!”
謝然蹲在平織跟前笑起來:“你今年兩歲是吧?如果你是三歲的話,該管我叫聲爹知道嗎?”
平織不解何意,看招娣,她抱著他,看謝然一眼:“你別嚇?biāo)??!?/p>
他站起來,轉(zhuǎn)身,長長舒一口氣:“那走吧?!?/p>
五
謝然打贏過十來場大仗,這是頭回帶回女人,三四房妻妾都鬧騰起來。謝然忙,只有晚上能來看她,她們白日里就克扣她的用度,府里頭下人就欺負(fù)平織。
她沒地方說,想過逃跑,跑幾次被抓回來幾次。不知實(shí)情的謝然就坐在床頭看著她和平織,一看看一夜,凌晨時紅著一雙眼冷笑著離開。
那一回謝然抓到招娣時,她已經(jīng)上了車幾乎成功逃走。計劃實(shí)在太過周詳,他拷問司機(jī)從她屋里頭搜出書信,才知道她和陳洛浦還聯(lián)系著,陳洛浦寫信給她說要帶她走。
謝然勃然大怒,將平織扔給下人,扛著招娣甩到床上:“陳洛浦和我,你中意誰?你說啊!你他媽中意誰!我都把你從齡京帶回了,我都準(zhǔn)備好好寵你愛你了!你還想怎樣???”
平織在外頭大哭出聲,他看見招娣笑起來,笑著笑著淚就在眼底打轉(zhuǎn):“我想走??!我不想在你身邊……你從小就愛欺負(fù)我,我對你多好你都要欺負(fù)我……”她抹去淚,第一次訴說自己的委屈,“明明我在齡京過得那么好,你為什么不肯放過我?我一點(diǎn)兒都不想待在你身邊??!”
謝然一怔,捂著額頭笑起來,他一把抓起招娣,反手一推將她推倒在床上,整個人壓上去。那一晚招娣在他身下喊得聲嘶力竭,捶著他的胸脯劇烈掙扎,一遍遍問為什么要欺負(fù)她。
第二日謝然醒來,摸著招娣臉上未干的淚痕,心里頭苦笑。
因?yàn)槲遗隆?/p>
小時候他躲在屋檐上,瓦片下的丫頭們討論:“要不是他是主子,誰巴巴兒地這么伺候他?我就不信招娣對他那么好是喜歡他!”
后來他去找陳洛浦示威,陳洛浦笑一笑說:“她只是把你當(dāng)?shù)艿?,因?yàn)樗钦墟?。如果你們沒有這層關(guān)系,你看她是不是會這么對你?是不是一直會跟在你身邊?”
于是,謝然心驚膽戰(zhàn)日夜不安,總要欺負(fù)她捉弄她,總想讓每個人都覺得她滑稽,讓她無處可去,只能留在他身邊。就像他從前忍痛砸壞玩具,人家只要發(fā)現(xiàn)壞了,就會退給他。那他就能永永遠(yuǎn)遠(yuǎn),擁有這些東西。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愛你,”謝然俯在她耳畔,“我也不想在八歲那年被你吸進(jìn)眼睛里。”
兩個月后招娣有了身孕,謝然不去打仗就這么好好守在她身邊,看著她吃看著她睡,連對平織也溫和起來。他總覺得,老天在給他機(jī)會。
他知道她喜歡吃娘惹糕,請了一位洋大廚學(xué)了半月親自做給她吃。他知道她喜靜,從此府里再沒人敢聽曲看戲。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招娣卻總是冷淡疏離,只要他在身邊,她就能整日整夜不說話。
又過了幾個月,招娣生下一個女兒。這不是謝然的第一個孩子,也不是他長得最好看的孩子,但那時謝然抱著女兒看著招娣,就這么流下了淚。他湊到招娣身邊,淚滴在孩子臉上,又慌忙抹去,告訴她他給女兒取名叫謝玉。他說:“阿玉長得像你也像我,你看看她,招娣你看看啊?!?/p>
招娣已經(jīng)很累了,沒有看謝玉,聲音又疲又累:“平織在哪兒?”
謝然的笑就那么碎了,血都冷了下來。
謝玉一直是由謝然照顧的,招娣不來看她,不給她喂奶水。她全身心的愛都投給平織,哪怕謝然抱著謝玉去見她,她也只是匆匆一瞥就出門去找平織,仿佛只有平織是她的孩子。
謝然容忍她,他總是獨(dú)自抱著謝玉,給她講故事說趣聞。等她牙牙學(xué)語時,開口喚他爹爹十分流暢,而他花了許久才教會她喊媽媽。然后,謝玉問他:“爹爹,媽媽呢?”
他沒有辦法,抱著謝玉去找招娣。一如從前,她置之不理。謝然說著沒事,抱著哭嚶嚶的謝玉走了。這之后,直到平織溺死在水渠里,謝然才再次見到他。
謝然聞訊趕到時,招娣抱著平織小小的尸體已經(jīng)流盡了淚水,她抱著他唱童謠,假裝他是睡著了,囑咐下人小點(diǎn)聲說話。謝然走到她身邊去抱她,她就轉(zhuǎn)頭看他:“你看看他。你抱抱他。”他照做了,招娣就笑起來,而后暈過去。
招娣醒來時已經(jīng)清醒,接受平織死去的事實(shí),也聆聽過緣由。
平織和幾個小少爺玩游戲,輸了。愛煽風(fēng)點(diǎn)火的三姨太哄他:“當(dāng)年大帥和別人爭女人,爭輸了就跳下河。你倒不必如此,畢竟你還是個孩子?!逼娇椛院脧?qiáng),傍晚果然氣不過跳下河。他又不會水,就這么溺斃了。三姨太已經(jīng)給毒打一頓趕出了府。
她久久不說話,捏著平織的小衣服出神。謝然小心翼翼地將謝玉抱到她跟前,勸道:“我們還有阿玉啊,你看她還這么小?!闭墟房粗x玉,終于大聲哭出來,第一次抱住了她。
不久,招娣又查出身孕。她的身子不大好,謝然不想讓她要這個孩子,但她堅(jiān)持:“這次,我還是不要招娣。”謝然默默應(yīng)下,知道她的心思,因?yàn)楫?dāng)招娣的姑娘實(shí)在太苦了。
軍閥吞并日益緊張,謝然卻像忘了。他天天抱著謝玉到她跟前,給她們娘倆說自己小時候做的蠢事,常常說著說著自己就笑起來。招娣已經(jīng)顯懷,腹中孩子像吸盡了她的營養(yǎng),她就這么一日日枯萎下去。但有時候她也會搭理他:“這些事,哪一件是我不知道的呢。”
她只說一句,困倦得又閉上眼。謝然笑了笑,流出淚來:“招娣啊,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喜歡到折磨你,折磨我,喜歡到放你走又搶你回來,喜歡到恨自己……”
謝然以為日子會這么過去,他小心哄招娣,就像小時候招娣哄著她。他說:“男孩女孩我都喜歡,你好好兒生下這個孩子,我們一家四口,好好兒過,這次我保證不再欺負(fù)你?!彼詾槟贻p命長,這輩子他總能彌補(bǔ)她。可誰都知道,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