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山
內容摘要:龜茲石窟中存在一種特殊的佛傳壁畫,圖像以“佛陀為比丘說法”為中心,人物旁邊繪制一只臥牛和一張獸皮。經(jīng)過圖像分析及文獻比對,筆者認為相關圖像可對應戒律故事“殺犢取皮”。
關鍵詞:龜茲;克孜爾石窟;鄔波難陀;皮革;戒律
中圖分類號:K879.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4-0039-04
The Painting of“Asking for Calfs Leather”
in the Qiuci Murals
REN Pingsha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Design,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1756)
Abstract: This paper studied a special type of Buddhas life story painting found in the Qiuci(Kucha)caves. In the center of the paintings Buddha preaches to the bhiksu, a crouching cow and a piece of hide by his side. By analyzing the images and relevant scriptures, the author considers that the painting represents a story conveying Buddhist precepts, namely“asking for a calfs hide.”
Keywords: Qiuci; Kizil Grottoes; Upananda; hide; Buddhist precepts
一
森木塞姆石窟第44窟券頂菱格畫中有一幅內容特別的壁畫。畫面中心人物大體破損,但依據(jù)其殘存的頭頂肉髻、頭光、身光,以及龜茲石窟菱格畫之慣例,可以判斷其為佛陀坐像。一個身穿綠色通肩袈裟的比丘在佛陀身旁禪定,其下方臥有一只灰牛。佛陀座前復有一張攤開的獸皮,頭部已經(jīng)除去,長長的尾巴保留著(圖1)。
與上述圖像內容一致的另一龜茲壁畫可見于克孜爾石窟第34窟券頂。菱格畫面中心為佛陀說法,聽法比丘單膝跪地,雙手合十,作禮拜狀。比丘右前側有一灰牛伏地仰首,上方空地攤開一張獸皮(圖2)[1]。
上述壁畫國內已有畫冊刊載,但相關出版物未對圖像內容予以說明。西方學者將之解釋為佛傳故事“屠夫皈依”。艾曼紐·雷斯布勒(2001)注意到克孜爾第34窟相關圖像,除了比丘和臥牛,還有一把丟棄在地上的屠刀,提出比丘可能代表一個中斷其職業(yè)的屠夫。正如研究者所提到的,屠夫請佛故事可見于《法句譬喻經(jīng)》和《釋氏源流》[2]。
《法句譬喻經(jīng)》載:
昔佛在舍衛(wèi)國,有五百婆羅門,常求佛便,欲誹謗之……五百梵志自共議言:“當使屠兒殺生,請佛及諸眾僧,佛必受請,贊嘆屠兒。吾等便前而共譏之?!?/p>
于是屠兒為之請佛。佛即受請,告屠兒言:“果熟自墮,福熟自度?!蓖纼哼€歸,供設飯食。佛將諸弟子到屠兒村中,至檀越舍。
梵志大小皆共歡喜:“今日乃得佛之便耳!若當贊檀越福德者,當以其前后殺生作罪,持用譏之;佛若當說其由來之罪者,當以今日之福難之。二宜之中,今日乃得佛便耳!”
佛到即坐,行水下食。于是世尊觀察眾心。應有度者,即出舌覆面舐耳,放大光明照一城內。即以梵聲說偈咒愿……佛說偈已,五百梵志意自開解。即前禮佛,五體投地,叉手白佛言:“頑愚不及,未達圣訓,唯愿愍育得為沙門?!狈鸺绰犑?,皆為沙門。村人大小見佛變化,莫不歡欣。皆得道跡,稱之賢圣。無復屠兒之名,佛食畢訖即還精舍。[3]
可見,“屠夫皈依”故事主角是一群外道。佛陀提倡不殺生,他們就慫恿屠夫殺生請佛,以便責譏。故事結尾,梵志皈依成為沙門,屠夫放棄了他們的職業(yè)。文圖對讀,將聽法比丘解釋為皈依的梵志也許更為合理。畫中獸皮暗指屠宰,這是合理的推測。然而,由于壁畫中并未出現(xiàn)屠夫,獸皮所指亦不排除其他可能。筆者近日在佛教律藏中讀到“鄔波難陀殺犢取皮”故事,與圖像更為吻合。
二
鄔波難陀(Upananda)或譯為跋難陀,為六群比丘之一。佛陀常常因其過錯,而制定戒律。鄔波難陀殺犢取皮故事,見于《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十誦律》、《四分律》、《摩訶僧祇律》等。
根據(jù)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故事發(fā)生時,世尊在逝多林給孤獨園。當時鄔波難陀剛剛出家,分得一床,十分破舊。躺在床上稍一翻身就會發(fā)出聲響。鄔波難陀即作是念:“我若不乞更作好床者,我則不名鄔波難陀。”他先是從勝光王那里要來一套豪華大床,向世尊炫耀。佛陀制定戒律,禁止比丘坐臥高大好床。勝光大王有看牛人名曰婆咤。鄔波難陀決定問他乞要牛皮以作敷具。《皮革事》寫道:
正屬春初,牛生斑犢,甚為可愛。鄔波難陀即以手摩犢身,便生愛樂。婆咤見已,語鄔波難陀曰:“圣者須牛乳耶?”答言:“不須。見此犢皮,我甚愛樂。若得此皮為敷具者,足以支身,安穩(wěn)行道?!逼胚鍒笱裕骸笆フ咔覛w,已知我意?!?/p>
去未久間,婆咤即令人殺犢剝皮,送與鄔波難陀。彼人依語,對牛母前殺犢剝皮,將皮送與鄔波難陀。
然而犢母見將皮去,愛念子故,作聲大喚,隨逐而去。其送皮人將皮往詣逝多林,到已入寺。牛母在于門外。
世尊見此牛已,知而故問阿難陀曰:“此牛何故久立門外作聲?”
時阿難陀白言:“大德,由鄔波難陀殺犢取皮,用為敷具。其犢乃是此牛生犢子。母由愛念子故隨逐兒皮,在于門外?!?
爾時世尊便作是念:“過患已起,由彼皮故?!奔赐兤c僧伽眾中就座而坐,告諸苾芻曰:“鄔波難陀,愚癡無智,為用皮故,作非沙門法。是故諸苾芻從今已后更不得用皮。若用皮者,得越法罪?!盵4]
上文交代了故事的幾個基本情節(jié):其一,比丘鄔波難陀撫摸牛犢身體,贊嘆皮毛美麗;其二,牛主人和鄔波難陀就乞要牛皮展開問答;其三,牛犢被殺取皮;其四,母牛追隨犢皮,來到佛寺;其五,世尊制定戒律,比丘不得用皮。
三
將《皮革事》和其他文獻比較,可發(fā)現(xiàn)各文本并非全然一致。例如在牛主人和鄔波難陀的關系與態(tài)度上,不同文獻略有差異。《十誦律》謂牛主為“(惡優(yōu)婆塞)與跋難陀釋子作弟子,共語恭敬,更相愛念”[5];《四分律》謂牛主為“放牛人為作檀越。跋難陀釋子善為說法,種種方便勸進檀越,令大歡喜”[6];《摩訶僧祇律》中,牛主與“難陀優(yōu)波難陀”關系較為疏遠,供奉牛皮概因畏懼比丘,“是王大臣貴勝所識,有大力勢”[7]。但總的來說,《十誦律》、《四分律》和《摩訶僧祇律》情節(jié)類似,也都包括以上五個情節(jié)。
文圖對讀,可以發(fā)現(xiàn)相關龜茲菱格畫中比丘是優(yōu)波難陀的可能性較大,但也可能代表了其他聽法比丘,如《皮革事》中的阿難陀。比丘身下的臥牛,應該代表了追隨犢皮來到佛寺的母牛。為了表明這一情節(jié),被剝取后送到佛寺的牛犢皮清楚地繪制在了旁邊。根據(jù)皮和臥牛的大小比例,不難判斷皮所屬動物的體型略小,剛好對應新生小牛。在克孜爾第34窟相關壁畫中,畫家甚至繪制出了皮上的些許斑紋。牛犢皮色斑駁正是佛經(jīng)文本刻意強調的內容。
《皮革事》云“正屬春初,牛生斑犢,甚為可愛。鄔波難陀即以手摩犢身,便生愛樂”[4]1054a;《十誦律》云“(惡優(yōu)婆塞)其家有犢子,雜色斑駁。(跋難陀)見已即生貪心”[5]182b;《四分律》云“去前不遠見一雜色犢子。跋難陀言:‘我須此皮”[6]846b;《摩訶僧祇律》此節(jié)描寫細致生動,“時難陀優(yōu)波難陀至牧牛家,坐床上。有新生犢子,見比丘衣色似母,跳踉來趣。比丘即以手摩額上,細滑觸手。便作是言:‘此皮軟好,可作坐具”[7]487a-b。文字雖然沒有強調牛犢皮色斑紋,但提到了細滑的觸覺。
《摩訶僧祇律》為大眾部所傳。而法藏部所傳《四分律》、說一切有部所傳《十誦律》和根本說一切有部之《皮革事》都是從上座部分傳出來的。依此看來,克孜爾第34窟中帶有斑紋的牛皮與上座部傳說相合。
四
“殺犢取皮”故事文本——《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十誦律》、《四分律》和《摩訶僧祇律》都屬于律藏。對于佛教律藏和龜茲壁畫的關系,學界一直頗有關注。李瑞哲注意到克孜爾石窟的佛傳故事大多出自《毗奈耶》及其諸事,尤其是表現(xiàn)與佛涅槃有關的場面。在他看來,龜茲佛教前期受罽賓佛學影響,流行說一切有部律藏略本《十誦律》,后期受西北印度高僧影響,流行廣本律典《毗奈耶》及其諸事,與之相關的主張和觀點在克孜爾壁畫中被表現(xiàn)[8]。賈應逸在《龜茲佛教與戒律》一文中以“熊救樵夫”、“外道女謗佛”等故事為例,指出律藏記載本生因緣故事的原因在于釋迦治理僧團的教育方式——利用民間傳說,比喻故事敘述戒法的因緣[9]。
筆者的研究可以印證學界已有的觀察。將克孜爾壁畫與不同的佛經(jīng)文本相比對,許多壁畫內容與有部律藏中的記載更為相合。然而,正如相關學者所持謹慎,壁畫與律藏文本的關系仍然存在可以商榷的空間,需要小心對待。石窟壁畫是否直接以某部律藏為底本,還很難說。二者的關聯(lián)也可能是同一傳說在不同媒介上的呈現(xiàn),即說一切有部流傳的敘事分別在這個部派的律藏和壁畫中得到了體現(xiàn)和傳播。
大部分克孜爾石窟中的敘事主題(本生、釋迦菩薩本行、世尊行跡)仍然以佛陀說理教化為主,并不專屬于戒律的制定。雖然可以在律藏中找到對應壁畫的情節(jié),單從文本分析,許多有部律藏其實是依據(jù)佛傳敘事的線索而展開。這些故事雖然在律藏中被陳述,卻很難說是以制定戒律為主旨?!皻偃∑ぁ迸c之不同,敘事直接導致世尊制定相關戒律,如《皮革事》所云:“是故諸苾芻從今已后更不得用皮。若用皮者,得越法罪。”這種以制戒為主題的故事,似乎可以單獨歸類。這樣的話,龜茲壁畫的主旨比我們原先了解的還要復雜。
戒律故事的發(fā)現(xiàn)為解讀石窟提供了新的視角,但目前而言其在龜茲石窟中較為零星。龜茲壁畫中是否存在其他同類壁畫,又或一些佛傳壁畫是否可以從戒律的角度重新闡釋,有待進一步觀察。
參考文獻:
[1]中國新疆壁畫藝術編輯委員會.中國新疆壁畫藝術·克孜爾石窟(二)[M].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2009:25.
[2]Emmanuelle Lesbre An Attempt to Identify and Classify Scenes with a Central Buddha Depicted on Ceilings of the Kyzil Caves(Former Kingdom of Kutcha,Central Asia)Artibus Asiae.Vol.61,No.2(2001),pp.319.
[3][西晉]法炬,法立譯.法句譬喻經(jīng)[C]//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593c-594a.
[4][唐]義凈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C]//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1054a-b.
[5][姚秦]弗若多羅,鳩摩羅什譯.十誦律[C]//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182b.
[6][姚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譯.四分律[C]//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846c.
[7][東晉]佛陀跋陀羅,法顯譯.摩訶僧祇律[C]//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2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487b.
[8]李瑞哲.小乘佛教根本說一切有部經(jīng)律在克孜爾石窟壁畫中的反映[C]//龜茲學研究:第1輯.烏魯木齊:新疆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13、214、222.
[9]賈應逸.龜茲佛教與戒律[C]//王贊,徐永明主編.絲路·思路:2015年克孜爾石窟壁畫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石家莊:河北美術出版社,2015:9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