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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山冷月圖

      2017-09-08 07:30:30宋傳恩
      翠苑 2017年6期
      關鍵詞:仁厚曾祖小武

      ■宋傳恩

      好酒不怕巷子深!說得好,秦墨軒特服氣。

      秦墨軒不賣酒,他裱畫,裱畫店就在巷子深處。在泉城,裱畫店幾十家,秦墨軒的“翰墨苑”獨樹一幟,泉城有些名頭的畫家、書法家,作品不會送往別處,住得再遠,坐公交、開車、打的,也要顛顛地跑到這里裝裱。那種執(zhí)著勁,叫他看著感動。

      路過他的店,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那“翰墨苑”三個字會震倒他。題字的是誰?徐世昌!徐世昌何許人也?沉住氣,聽好了:清朝的軍機大臣、太傅太保、袁世凱的內閣總理、東三省的總督、民國的大總統(tǒng)……知道厲害了吧!這樣的人物,別說托他辦事,想見他,沒有三頭六臂,連個影子也瞅不著,秦家小小的裱畫店,竟驚動了他老人家,“翰墨苑”的分量,掂掂吧。

      在泉城,博藝街是個百年老街,翰墨苑臥在這條街上,自然是百年老店。其他的老店:日月升、怡和、福泰隆都已改作他用,翰墨苑三間門面賣的貨依然和書畫有關,筆墨紙硯。

      秦硯和紅紅來找秦墨軒商量買裝裱機的事,說是商量,那是忽悠,就想叫秦墨軒掏錢。秦墨軒正在三樓裝修畫室。紅紅疑惑的眼色一瞄秦硯,秦硯說,這叫情感轉移。他走近秦墨軒,爹,該找個伴啦!秦硯的不恭,秦墨軒又氣又想笑,當著兒媳的面,他不好發(fā)作。紅紅罵秦硯沒老沒少!

      秦硯在泉山開了一家裱畫店,盡管店名也是“翰墨苑”,本市的畫家只認老子不認兒子,氣得秦硯發(fā)暈,送老店又如何,還不是我干活,拿過來,裱好再送過去。您也沒少跑路,我也沒少費事。

      近期秦墨軒情緒低落,心情恍惚,守在裱畫店,老走神。他畫了一幅《歲貢圖》印證了他的心態(tài)。修長托盤之上,青花瓜棱瓶中,幾枝紅梅舒展,瓶旁圓形黛青花盆,蔥綠的水仙,點綴著幾朵黃花,一把酒壺,兩只酒杯,葡萄和櫻桃,紅的紅,紫的紫,散落盤上。畫兩邊條幅的題字:

      酒里乾坤大

      壺中日月長

      秦墨軒盤算著把店交給秦硯經(jīng)營,自己要么走出去,天南海北地轉,要么坐下來抹幾筆。最近,他特別想畫大幅的冰雪山水,閑坐時,滿腦子的雪景畫面,那雪壓青松下的寒橋行人,那風雪彌漫中的山村犬吠……這情景叫他著迷。

      畫室的北墻有20多平方米,全部釘上鐵板,外罩羊毛毯。倉庫中有張裱畫的案子,閑置著,叫工人抬上來放在房子中間。

      徒弟莉莉問他,這放在哪里?

      那是曾祖秦雪庵題寫的對聯(lián),裝裱在玻璃鏡框里,多年來,一直供在三樓的北墻。現(xiàn)在供在哪里?秦墨軒沒想好地方。

      居家當思清內外別

      處世猶益慎言語守

      在秦墨軒眼里,這題字像心病,壓在他心頭。百多年來,這已成為家規(guī),每年春節(jié),必將曾祖的題字作為春聯(lián)貼在大門上。少年時,他曾別出心裁,另選了一幅舊聯(lián):

      何物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

      寫好后,拿給姨媽看,姨媽摸摸他的頭,寫得好,真黑!有姨媽的支持,他得意地貼在門上,然后去放鞭炮。父親回來一看春聯(lián),重重踢了他一腳,扯下春聯(lián)扔到一邊。他爬起來,揉揉屁股。父親的迂腐,他不服氣,一副對聯(lián),年年貼,沒意思。

      曾祖的事,是父親后來告訴他的。

      他新婚的前兩天,父親把他叫到曾祖的字前,秦墨軒站在那里,等待父親說話。

      跪下!

      秦墨軒遲疑著,為什么要用這種方式?父親臉板著不容置疑,他跪下來,有些不情愿。曾祖的字旁掛著一幅山水,這畫年代的久遠,從紙的顏色就能看出來,他一看題款,乖乖,是董其昌的畫!

      知道這幅畫的來歷嗎?父親問。你老爺爺混栽啦,就栽倒在這幅畫上。

      他跪在那里,有點渾渾噩噩,他挖空心思,想不到這畫與曾祖的聯(lián)系。

      父親講完,頭扭向一邊??吹礁赣H居然淚流滿面,感到可笑。秦墨軒斷定,當年,父親肯定也像自己,在這里跪著受訓。

      照片中戴著瓜皮帽、留著八字胡的老頭,給他的印象怪怪的。每到春節(jié),家人到這里祭拜,他不像父輩那樣虔誠,磕頭只是做做樣子?,F(xiàn)在才知道,這老頭還有這般手段,怪不得他寫下這副對聯(lián),看似治家格言,其實有切膚之痛。

      畫家常來裱畫,許多人都和秦墨軒是朋友,他和梁靜野最厚,閑暇時兩人常喝上兩杯。梁靜野說,我知道你也閑不著,還是得找個伴。你兒子要有想法,我去做他的工作。

      秦墨軒爭辯道,我怎么閑不著,像你,左攬右擁。

      哎呀,想騙我,我告訴你,你不是壞人,也不是個好人!

      兩人碰下杯,一飲而盡。他知道,自己的婚事,秦硯不會干涉。那天,他喝罷喜酒路過慧珍的小區(qū),邀慧珍出來,她不接電話,這是他們交往兩年來的第一次。秦墨軒坐在小區(qū)旁候車亭的椅子上,不一會,慧珍和一個年輕人走出了小區(qū),鉆進了路旁的小車內。

      從那之后,他想,應該找個伴。

      她是咱泉城博物館的館長。梁靜野說。

      我不找當官的,我找的是老婆,能照顧我就行!

      先不要否定,為什么不先看看?

      秦墨軒和蕭疏影的見面是在泉山腳下的 “惠風”茶社,茶社門旁的楹聯(lián)寫得牛氣沖天:

      談笑皆鴻儒

      往來無白丁

      茶社背靠泉山,三面環(huán)水,中有廊橋引接,整個茶社的裝飾頗有江南風味。泉城的文人多在此相聚,助長了茶社老板的膽識。

      梁靜野要了一壺大紅袍,點了瓜子、梅干、核桃?guī)妆P果品。正要倒茶,竹簾一陣窸窣,蕭疏影立在門口。秦墨軒見她短發(fā),深色西式短裝套裙,顯得端莊干練。

      梁靜野正要介紹,蕭疏影說,我認得秦墨軒!她一攏裙子,坐下的姿勢很瀟灑,掃一眼秦墨軒,咱倆是同學,泉城一中的,我讀初二,你讀高三。

      梁靜野笑著問,那我坐在這里,成了多余的了。

      秦墨軒滿臉疑惑,不知蕭疏影說的是不是托詞?她這樣講,證明蕭疏影并不討厭自己。當時在泉城一中,自己成績一般,沒有什么特長,不會入女孩子的法眼。

      梁靜野給她倒茶,被她攔住,我不喝大紅袍,他們欠我一壺龍井,我叫他們送來。

      蕭疏影的直爽,他喜歡,那種欲言又止、模棱兩可的女人,他討厭。這女人不好纏,說話居高臨下、咄咄逼人。她丈夫離開她是否與此有關?秦墨軒心怯,覺得掌控不住她。到了這個年齡,沒必要自尋煩惱。他給蕭疏影添下水,躬身說聲道歉,我中午還有些事,不能奉陪。

      梁靜野一看他倆,笑了,蕭疏影的強勢他領教多了,怎么,嚇著寶寶啦?

      蕭疏影抬臉看看秦墨軒,問,你真的要走?

      我有點事。

      你不是會撒謊的人!

      秦墨軒笑了,笑得很勉強。

      朋友也不愿意交嗎?蕭疏影問。

      秦墨軒不好再推脫,小心翼翼坐下來,慢慢地喝著茶。

      下午,莉莉打電話來叫他回店,秦墨軒問有什么事,她說,一句話說不清,你到店里就知道了。

      秦墨軒進店看到那人坐在沙發(fā)上,秦硯正陪他說話,看到秦墨軒忙站起來,手中捧著一個長長的物件,外面用紅布包裹著,他明白是字畫。

      他還沒問,那人說,我想重新裱一下。

      秦墨軒雙手接過,放在柜臺上,他解開紅布,抽出塑料筒,看紙色知是舊作,絳帶爛去,右邊天桿斷去半截。他叫秦硯關上店門,戴上手套,用鎮(zhèn)紙壓住天頭,慢慢將畫打開,一幅山水中堂。

      秦硯、莉莉湊過來,慢慢讀著,《秋山冷月圖》,半畝山人。秦墨軒說,這是明代龔賢的畫,后來他家境破落,幾經(jīng)搬遷,定居清涼山,在屋前半畝空地上,種植作物以補家用。我說的對吧?問那人。

      對對,還是秦先生厲害!那人連連點頭。

      秦墨軒問,這畫?

      我的先人,祖上傳的。

      他是江南昆山人。昆山與泉城相距千里……

      那人忙解釋道,對!主要是避戰(zhàn)亂,太平天國鬧事,我們這支人從南方遷過來。

      秦墨軒點點頭,問,我能把它掛起來嗎?

      隨便,沒事。

      秦墨軒用衛(wèi)生紙包住天桿,用一大書夾夾住,叫秦硯把畫掛在北墻。秦墨軒站在畫前,滿紙的滄桑,畫中透出龔賢凄涼的心情。右角下面幾棵青松橫溢斜出,松樹下,寬窄不一的石板疊壘的小橋,一老人負薪而行,遠處山峰層疊,山澗細流蜿蜒而下,山中樹木葉落飄零多為寒林,畫面左上方一道彎月。

      那人問,這畫不會是假的吧?

      絕對是真跡!秦墨軒說。他湊近畫面,在右下角看到他期待的一點紅。當年,龔賢獨創(chuàng)積墨法,畫面渾樸中見秀逸,名聲大震,被尊為金陵八大家之首。他地位高,民間仿者也多。龔賢耍了點小聰明,用手指蘸印泥點在畫的下角,以示與偽作的區(qū)別。龔賢這小小的秘密他的家族不知是否知道?秦墨軒知道,幾百年來,眾多的人被蒙蔽,許多不知情的人反倒疑為污點。

      秦墨軒曾想寫篇論文,但手中缺乏畫作?,F(xiàn)代的高科技完全可以破解這個密碼,在過去,正是龔賢的詩“指紅半點分春秋”道出了此中的秘密。

      龔先生,你家就這一幅嗎?秦墨軒問那人。

      原來家里存4幅,那3幅“文化大革命”燒掉了;這一幅是奶奶藏在被子里,才躲過一劫。

      真要命!秦墨軒一陣惋惜。

      龔先生問秦墨軒,有人說,這畫能賣一百多萬?

      不止。秦墨軒搖搖手,他的畫存世不多,得二百萬以上。

      值二百萬?!秦硯做了個鬼臉。

      好,好!龔先生不住地搓著手。

      秦墨軒看這幅《秋山冷月圖》,畫面右上角有點殘破,需要接筆。此外,畫裝裱的上下隔水及右邊的綾鑲絹邊有些破落,問龔先生,你想重裱?

      龔先生點頭稱是。

      我正在裝修房子,你先把畫拿走,留下聯(lián)系電話,房子裝好后,我給你聯(lián)系,好嗎?他叫秦硯把畫摘下,重新包好交給龔先生。

      好好保管!秦墨軒叮囑道。龔先生走后,秦墨軒沒想到泉城還有這樣的畫,又對龔先生家里的保管條件多了一份擔心。

      相處一段時間,秦墨軒有些失望,真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兩人相聚,蕭疏影從不進廚房,不是下飯店就是叫外賣。最令秦墨軒不可理喻的,她把工作揉進自己的生活里,博物館像一把巨傘,她始終浮動在那傘的陰影里,他們見面說不了幾句話,蕭疏影就會把博物館的話題扯進來。蕭疏影問他,翰墨苑也是泉城的百年老店,這次民間收藏展,你不拿點老物件?

      又來了,三句話不離老本行!

      蕭疏影笑笑,我說的是真的。

      那當然,秦墨軒喝著茶,沒點老物件,還怎么在這個圈里混!

      能不能一飽眼福?看得出,蕭疏影很期待。

      秦墨軒把她領到樓上,在樓的一角擺一樟木箱,上面罩著黃布。秦墨軒打開樟木箱,告訴她,里面有趙之謙、任熊、陳少梅的,分量最重的是這一幅,董其昌的山水《浮嵐暖翠圖》。他將畫小心翼翼地掛在墻上。

      蕭疏影站在畫前品一陣,嘴角滿含嘲諷,我最不喜歡的一是董其昌,再就是趙孟頫。

      為什么?秦墨軒感到奇怪。

      在歷史上的地位,董其昌不該這么高,是他學生在吹他。他位居高官,藍瑛、王鑒、袁樞等人拜他為師,為其吹捧,有些不擇手段。說他書法上有“邢張米董”之稱,他有書論專著嗎?沒有!在繪畫上,說他是“南董北米”,怎么能和米萬鐘比。畫作多是摹古,沒有自己的風格。這人人品也不行,明朝坊間曾有揭帖,說他“險如盧杞,富如元載,淫奢如董卓”不是沒有道理。

      言過其實了!

      怎么言過其實?萬歷年間的“民抄董宦”事件,你應該知道,老百姓圍了董其昌的家,燒了他的院子。不到忍無可忍,老百姓會這樣做?

      秦墨軒不想和她爭論,就是爭,未必能爭過她,忙把話岔開,說,你鬧著要看,看了又把人家批得一無是處。

      蕭疏影開心地笑了。

      秦墨軒在公園晨練,碰到梁靜野,他問秦墨軒,你們處得怎么樣?

      秦墨軒不置可否。

      我這個月老,你們得請我撮一頓!

      撮你個頭!秦墨軒大步走著。對和蕭疏影的交往并不期待,她對工作的投入,秦墨軒不理解。博物館的建筑有那么多的監(jiān)理,并不需要她事必躬親。

      怎么回事?梁靜野一扳他的肩膀,蕭疏影哪里不行,有地位,有身份,長得也可以,典型的知識分子,你還想找什么樣的?

      朋友間有意無意地傳話,容易產(chǎn)生矛盾。自己真實的想法,該不該對梁靜野說,有些猶豫。蕭疏影可以做朋友,甚至紅顏知己,但不適合做伴侶。有時他會去蕭疏影家里,蕭疏影也會來裱畫店。他和蕭疏影在一起,總讓他想到慧珍那毫不掩飾地激情,嘰嘰哇哇地亂叫。蕭疏影很平靜,似乎在應酬不得不做的事,這讓他掃興。他問她,你在想什么?

      一肚子心事!蕭疏影說。

      蕭疏影對秦墨軒的拒絕參展不理解,特別是電話中秦墨軒的語氣像是威脅。秦墨軒拒絕參展是不是怕暴富?笑話,真是小農(nóng)意識。泉城八百萬人口,有千萬資產(chǎn)的成功人士多達成百上千,你秦墨軒算什么?投資近億元新落城的泉城博物館,第一屆民間收藏展作為博物館的開館慶典,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她必須做通秦墨軒的工作,這次開館,必須有幾件轟動泉城的藏品,不然,幾年來的努力將付之東流,也會被外來的嘉賓恥笑。

      怎么和秦墨軒溝通,她頗費一番心思。最初,梁靜野把秦墨軒介紹給她,她特欣賞秦墨軒的儒雅,社會如此浮躁,他還能保持這種心態(tài),非常難得。再過兩年,自己從一線退下來,她愿意過清心寡欲的生活。只是秦墨軒太清高孤傲,不太喜歡自己,半年前那句“你不像個女人”就是對自己的回絕,正是這句話刺痛了她,此后,兩人再也沒有過接觸。

      蕭疏影叫司機把車停在翰墨苑的西邊,要通秦墨軒的電話,老同學,我是疏影,晚上請你吃飯!

      秦墨軒一聽是蕭疏影,冷冷地說,謝謝,我晚上有事。

      車子就在你家門口,給個面子吧!

      秦墨軒只好出來,看見了車,蕭疏影笑盈盈地站在車旁。如此放下身段,蕭疏影還是第一次。她身穿紫紅花邊襯衣,下著黑色筒裙,典雅,女人味很濃。

      請我吃飯?秦墨軒問,哪來的興致?

      你不是勸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嗎?

      他看看左右,一笑,不盡然吧!

      蕭疏影的家,秦墨軒來過多次,一進門,衣服、鞋子到處都是,給人的印象,她不是善于理家的女人。這次卻不同,窗明幾凈,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蕭疏影說,我要叫你改變印象,我也是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人。

      你還能愿意為別人改變自己?

      值得讓我改變的男人不多!

      特別是提錄音機的家伙!

      兩人大笑。

      她給秦墨軒倒上茶,然后,用藍底白花絲巾罩在頭上,便去廚房做菜。茶幾上一疊資料,秦墨軒打開一看,“博物館五年規(guī)劃”,隨之放下,用遙控器打開電視。

      不一會,她端上兩盤涼菜,秦墨軒一看,羊雜葷三樣,另一盤是杏仁拌蘿卜、黃瓜丁。他忙走進廚房,是不是我來炒菜?

      蕭疏影一搖頭,不要,你把滑炒里脊、核桃菜心端過去,還有兩個菜,爆炒腰花、酸溜黃瓜,馬上就好。

      秦墨軒嗅嗅,說,味道不錯。

      你認為,我只是個吃貨?

      秦墨軒說要喝紅酒,蕭疏影不答應,她拿出一瓶五糧液,倒上兩杯,說聲干,一飲而盡。她和秦墨軒一連干了三杯,秦墨軒說,太多了。

      這話不像個男人!蕭疏影說,咱倆今晚把這瓶干完,與爾同銷萬古愁!說著笑起來。

      秦墨軒點點頭,你廚藝還真不一般。

      我這么聰明的人,什么學不會?你說我不像個女人,太武斷了吧?

      秦墨軒把杯舉起,來,給你道個歉。

      蕭疏影沒有動,問他,說說,你為什么不參展?秦墨軒滿臉帶笑看著她,能不能不提博物館?

      蕭疏影一笑,說,我那里都是恒溫恒濕文物展柜,對你的畫不會有任何損害。而且展出后,免費存放在庫房里,絕對做到安全存放,你家里絕沒有這個條件。

      秦墨軒把酒杯放下,展出應該是自愿,不應該強迫。

      這個自然,幫幫我的忙,求求你,這是我第一次求人!

      秦墨軒臉轉向一邊,想一陣,又搖搖頭。

      為什么,能告訴我是什么原因?蕭疏影說,你應該查一下,在外面租一個專柜,一年的費用至少得5萬元以上。

      秦墨軒猶豫半天說,你知道我老家在哪里嗎?蕭疏影沒聽懂他要說什么,斜靠在椅子上。我老家在天津衛(wèi),我的曾祖就栽在那幅畫上。蕭疏影以為秦墨軒和她開玩笑,后來知道,他秦家真在天津。宮北大街,在一百多年前,那是天津最有名的去處。

      翰墨苑在天津宮北大街的北邊,靠近天后宮,南邊是著名的劉家大院。翰墨苑三間門面,除裱畫外,還經(jīng)營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秦墨軒告訴她,他的曾祖叫秦雪庵,有膽識,善交際,能寫會畫,又是裱畫的高手,在天津文化圈里算個人物。

      秦墨軒不同意父親的話,父親說,曾祖是死在馮國璋手里。秦墨軒認為,這事與馮國璋不搭界,但與他的秘書長惲潤生有關,至于曾祖的死,應該是死在自己手里,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打錯了主意,有何話可講。

      那是上午,一輛轎車停在店前,下來的人戴禮帽,著長袍,文質彬彬,進店說要找老板,秦雪庵忙抱拳施禮,后知是馮國璋的秘書長惲潤生派來的,叫他到府上去一趟。

      不明事由,秦雪庵不敢問,又不敢不去,一路提心吊膽。到了二馬路,那人把他引進一間客廳,秦雪庵看到廳中圓桌上放著一個黃色包裹。那人把包裹打開,原來是董其昌的《浮嵐暖翠圖》。秦雪庵見畫面完整,只是中間浸水,有一大片污漬,不禁長吁了一口氣。

      惲潤生進來,這是秦先生?

      秦雪庵忙彎腰施禮,垂手站在一旁。

      惲潤生兩手背在身后,上下一掃他,聽說你是天津衛(wèi)第一裱畫匠?

      不敢,他們抬舉我。

      我要叫它面貌一新,你能做到?

      秦雪庵畢恭畢敬點頭稱是。

      惲潤生點下頭,那好,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面,馮總統(tǒng)將此物以禮送人,如有差池,我嚴懲不貸!

      秦雪庵退出來,叫了一輛膠皮車,心想,惲潤生狐假虎威,馮國璋作為副總統(tǒng),難道他還要給總統(tǒng)黎元洪送禮。這家伙不知是從哪里搶來的,卻來折騰我。

      秦雪庵一進店,徒弟小武跟在后面,說,都為你擔心吶!秦雪庵問,那擔心什么?你把南邊那間屋收拾一下,我這就過去。

      小武把《浮嵐暖翠圖》掛在墻上,秦雪庵平心靜氣看一陣,連稱好畫。數(shù)塊荒石之上,四五棵雜樹交錯掩映,中間一株夾葉樹,雖稍事勾勒,卻枝葉備見,樹后的小橋伸往山間,遠處層山疊翠。這畫董其昌雖用筆墨簡單,但神韻、骨力俱足。

      好畫!在明清畫家中,秦雪庵最崇拜董其昌,他認為,自明以來,不論是畫,還是字,董其昌應首屈一指,沒人能和他比肩而立。他把畫放在案臺上,用裁刀慢慢切去綾邊、隔水。兩手提起畫,站在明處,上下看著。小武湊過來,秦雪庵在畫前點點,你看空白處,隱約有水紋。小武細看一陣,不禁稱奇。秦雪庵告訴他,董其昌做過禮部尚書,只有京官才能用這紙作畫。這紙是明朝印綬監(jiān)監(jiān)制的,民間難以見到。紙上的水紋圖案由饾版技術印成,再用多層宣紙將其夾托起來,所以,宮中的宣紙比民間要厚得多。

      秦雪庵把畫放在案臺上,左手托腮,沉默不語。小武喊聲師傅,秦雪庵默默點下頭,對小武說,晚上你不要外出,到這里來,不要對其他人說。

      小武點頭答應,有些疑惑,他跟師傅多年,從未在夜間裱過畫。夜晚,他推開南屋門,秦雪庵已坐在那里,托著水煙壺“咕嚕?!钡匚?。

      他叫小武端過來一盆清水,示意把門關實。他把水煙壺放一邊,將《浮嵐暖翠圖》平展在案臺上。秦雪庵用排刷蘸清水輕輕刷在畫面上,畫面整個刷一遍,對小武說,畫浸透了喊我。他又捧起水煙壺,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

      小武伏在案臺上,不時掀起畫看看,確認水已經(jīng)浸透,走過來喊聲師傅。

      秦雪庵走過去,仔細看一下,扯過一張宣紙覆蓋在畫上面,隨之將畫揭起反鋪在案臺上,上面又蓋上一張宣紙。他叫小武將電燈放低,借助燈光俯身在畫的一頭輕輕揉著,揉一點用刀撥一點,令小武驚奇的是,居然一幅畫從原畫上能揭下來,越揭越大,幾乎可以看到一幅完整的畫。

      已是深夜,一幅畫終于揭下來。秦雪庵直下腰,滿臉得意,說,天賜良機,感謝老天爺給我一條財路。秦雪庵累得坐在椅子上,頭歪著,半天不說話。

      小武極為驚訝,現(xiàn)在一幅畫變成兩幅畫,連聲說,沒想到!

      秦雪庵低聲說,這就是中國宣紙的妙處。

      歇一陣,秦雪庵叫小武把畫貼在畫板上,用壺里熱水沖洗畫面的污漬處。

      小武問,師傅,這樣說,從那畫上還能再揭下來幾張?

      秦雪庵點下頭。

      既是名畫,何不再揭?guī)讖垼?/p>

      秦雪庵專注地看著他,小子,記?。∪瞬荒芴?,貪字頭上一把刀!

      他和小武架著畫板移到里間,對小武說,今天的事不能外講,要記住!外泄了,店的招牌砸了,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曾祖很得意!秦墨軒對蕭疏影說,畫裱好后,惲潤生賞給他30塊大洋。領了賞,還得了一幅畫。世間的事就是這樣,有得必有失!貪字頭上一把刀,他意識到了,還是栽在這把刀上!

      我知道他毀哪里。蕭疏影說。

      哪里?

      毀在小武手里。

      秦墨軒驚訝地看著蕭疏影,你呀,太聰明!

      小武是曾祖在滄州領來的窮孩子,從14歲跟曾祖,跟了6年。曾祖喜歡他聰明能干,寡言少語。

      令曾祖沒料到的是,小武不辭而別,還偷走五十兩銀子。

      秦雪庵看著留下的字條,胡子撅著,半天沒說話。話說得不恭,連“師傅”這兩個字都沒寫:家中有事,需用點銀子。秦雪庵原認為小武老實巴交,沒想他做事這么絕,把柄在他手里,他知道曾祖不敢告發(fā)。店里人、家里人都罵小武不仁不義,嚷著要告官,秦雪庵哪能讓他們告。

      一個月后,門前來了一個混混,斜穿青色長衫,肥衣寬袖,袒胸露乳,腳穿藍布襪子,踢踏著一雙繡花鞋,又黑又粗的辮子搭在胸前,上面別一朵茉莉花。他走路邁左腿、拖右腿,一副殘疾樣。到店門前,吹一聲鐵哨,唱道:

      這幾年、我沒來,

      您老發(fā)了大洋財。

      您發(fā)財、我沾光,

      您吃餃子我喝湯。

      說你喜,你就喜,

      今天買賣頂數(shù)你。

      老板今天好運氣,

      保你萬事都如意。

      秦雪庵叫人拿兩吊錢打發(fā)他,那混混不接,卻遞過來一張紙條,上寫著:需銀子五十兩。秦雪庵一看字跡,知是小武所為,不由得大為驚訝,原以為這小子偷了銀子遠走高飛,竟然和混混攪和在一起,真小看了他,忖度一番,忙叫人封了十兩銀子,秦雪庵對那混混說,店中無現(xiàn)銀,你先收著,明天如數(shù)付清。

      那混混一拱手,臉一揚,喝道,明天再來拜訪。

      事情的走向出乎意外,秦雪庵又悔又怕。一時的貪念,鑄成今天的大錯。很清楚,小武的勒索不會就此罷手,特別是有混混在后面撐著,這樣下去,最后必會傾家蕩產(chǎn)。家里人雖不明底細,但從秦雪庵的情緒中有一種禍事臨頭的感覺。

      翰墨苑北邊是仁泰隆雜貨店,店主袁仁厚,和秦雪庵甚好,秦雪庵知道他和青幫幫主袁老七有些來往,只好求他幫忙。

      遇到窩心事啦?袁仁厚問。

      秦雪庵只得以實相告。

      袁仁厚一拍胸脯,大包大攬,你放心,我們是一家人,論輩分,他還得喊我叔,我?guī)湍銌枂枴?/p>

      封多少見面禮?秦雪庵問。

      袁仁厚擺擺手,不用,我去找他,還用拿錢,他喜歡吃芝麻餅,你叫人去東門“一品香”買四斤芝麻餅就行。

      秦雪庵連聲道謝,心情輕松許多,忙安排伙計去辦理。

      晚飯后,秦雪庵一直等在家中,已是半夜,不見動靜,便去袁仁厚家,他剛坐下,袁仁厚回來,滿身酒氣,看到秦雪庵,搖下頭,默默坐在那里,秦雪庵怯怯地問,怎么說的?

      袁仁厚責備他,他跟在你身邊這些年,你都沒看出來?這孩子水……混得挺深的。畫的事,老七知道,說能賣三千兩銀子!

      秦雪庵身子一震,忙爭辯道,哪能,最多賣一千兩!

      他說了,兩條路,一是把畫給他;二是出三千兩,他去擺平。

      秦雪庵暗自叫苦,你知道我的家底,哪有什么錢,把門面賣了也不值一千兩!

      袁仁厚咕嘟咕嘟喝一陣水,手一抹嘴,說,厲害處還不在這里,混混那些人能擱得住話,一旦傳到惲潤生耳朵里,你還能素凈,全家人都得完完!

      秦雪庵回到家,禁不住掩面而泣,喚起夫人、兒子,告訴他們事情緣由,一家人抱頭痛哭。天明時,最后商定,離開天津,回老家泉城。

      秦雪庵找袁仁厚幫助賣房。他問,你離開天津?秦雪庵一臉的沮喪,還能待下去嗎?袁仁厚點點頭,出外避避風頭也好,你房子想賣多少錢?

      一千兩銀子。

      論說這房子不貴,一千兩,值!袁仁厚湊近他耳旁,你越想走,價錢越要不上去,這事還不能聲張,傳到袁老七那里,你不一定能走成。

      秦雪庵滿臉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行嗎?袁仁厚對他說,咱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能見死不救,咱倆先立個約,五百兩銀子,名義上是我買的,我?guī)湍阗u,就是三千兩、四千兩,錢賣得再多都是你的!

      秦雪庵喜出望外,不斷給袁仁厚作揖。

      他以回家修墳祭祖為名,放假一月,把伙計、傭人打發(fā)走,租了一條船,夜晚雇人把易帶的物品裝到船上。

      臨走時,秦雪庵站在院中,幾十年的門店,經(jīng)營得如此紅火,竟毀在自己手中,一時的貪念,鑄成大禍,愧對祖宗,不禁老淚縱橫,他跪下朝北磕了三個頭。

      秦墨軒還沉浸在回憶中,蕭疏影冷冷地說,這么說,畫來得也不光彩,與偷盜無異!

      秦墨軒沒有應聲。

      秦墨軒打開電視,泉城電視臺正在播泉城博物館開館的廣告,心想,自己不拿出點東西,也對不住蕭疏影。他打電話告訴她,自己愿提供翁同龢的對聯(lián)作為展品。

      蕭疏影笑了,早該如此,我這就去拿!

      秦墨軒在裱畫店三樓等她,畫案上有一個長條形的樟木盒子。蕭疏影打開對聯(lián),哎呀,大紅灑金紙,字寫得這么漂亮!

      那還用說,軍機大臣、兩代帝師,教過同治、光緒兩個皇帝。

      紅葉詩成,催妝染翰

      黃花酒熟,合巹傳杯

      蕭疏影問,這怎么像結婚的喜聯(lián)?

      秦墨軒笑了,我爺爺大婚,他送的賀禮。

      她看看那樟木盒子,問秦墨軒,不止這對聯(lián)吧?還應該有幅中堂,從這個盒子也能看出來。

      秦墨軒默默看著盒子,對,但沒有。

      應該有幅中堂才對。

      秦墨軒停一陣,說,原來有兩個樟木箱子,叫我姑姑拉走一個,里面也是字畫。

      你可以去找她!

      我要去找,父親不叫找,也不準問。他看看蕭疏影,這里面不知什么原因!

      你家族里有許多迷,叫人捉摸不透。蕭疏影笑著坐下來,問秦墨軒,你上次講到你曾祖離開天津后,袁仁厚又給他房子錢了嗎?

      秦墨軒苦笑一下,怎么會給他,你知道嗎,天津那個老店,袁仁厚把它改成了典當行,老板是袁仁厚,小老板,你知道是誰嗎?

      蕭疏影說,是小武吧?

      真聰明!秦墨軒朝她一豎拇指,小武成了他女婿。袁早就想擠走翰墨苑,曾祖竟沒覺察。他們串通做好的局,把曾祖坑了。

      真是人心不可測!蕭疏影感嘆道。

      我曾祖一聽到這事,當夜就氣死了。

      把你的家史寫個電影劇本,挺曲折的。

      秦墨軒笑了,你寫吧。

      蕭疏影走后沒多長時間,便打來電話,叫他快看電視,香港佳士得拍賣會正在拍賣 《浮嵐暖翠圖》。聽她話的語氣,知道她很激動,你想不到,六百七十萬,和你家那幅一樣。

      秦墨軒打開電視,拍賣會正在拍賣雍正時期的一件瓷器。他連忙打開電腦,搜到佳士得直播現(xiàn)場,對搜到的《浮嵐暖翠圖》,進行截圖處理。他把圖像放大,從上到下看了幾遍。不錯,一模一樣!他要關機時,似乎心中有些疑問。他從箱中取出《浮嵐暖翠圖》掛在墻上,一邊看截圖,一邊看畫,從下往上,一段一段地比較。突然,秦墨軒發(fā)現(xiàn)與電視截圖不同的地方,小河的石頭多出兩塊,還有,在小橋的左邊,截圖上的空白處,畫上卻有一個居士杖藜而行。秦墨軒接著往上看,看到山間的樹木,有的這邊多幾棵,有的那邊多幾棵……秦墨軒禁不住熱淚盈眶,他明白曾祖的苦心,他為后輩鋪了條安全的解脫之路。秦墨軒拿出放大鏡,對曾祖的補筆處仔細觀察,曾祖的用筆用色恰到好處,和原作渾然一體。

      居然能做到這種程度,秦墨軒對曾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從樟木箱里捧出一個方形的楠木盒子,里面有一方硯臺、幾塊墨錠,他看到一塊碑形墨,正面陰文填金楷書“湘陰左式藏煙”,墨側陰文楷書“徽州休城胡開文造”。他一看,墨的下端有磨過的痕跡,他斷定,曾祖正是用這塊名墨補筆的。

      秦墨軒一陣感嘆,曾祖如此聰明過人,竟栽在那小人之手。

      看到了嗎?蕭疏影問。

      看過了。秦墨軒告訴她,兩幅畫看似一樣,實際不一樣,這說明,董其昌同時畫了兩幅作品。

      蕭疏影笑笑,編故事吧?我給你說,我有一種預感,下意識的,也可以說第六感覺,對你們家,這幅畫不是個吉祥之物。

      秦墨軒沉思了半天,他挺佩服蕭疏影的判斷,曾祖用非常手段竊取了這畫,費盡心機,又得到什么,牌子砸了,家境破落。而且,這畫又不敢公開示人。百多年來,成為家族的包袱。他長吐了口氣,凡事都是有定數(shù)的,不能強求,隨緣吧!

      我只想知道,這次博物館能否展出這幅作品?

      秦墨軒停一下說,不,下次吧,我想把它捐給你們博物館!真的,捐給你們,永久展出。

      不一會,蕭疏影又打電話來,你別忙著做決定,再認真考慮考慮。聽聽兒子的意見,還有家族。

      秦墨軒收到泉城博物館送來的請柬,一早,蕭疏影又打電話來,他是百名嘉賓之一,請他務必參加今天的民間收藏展。開館的時間是上午10點,他看看表,在路邊叫了一輛出租。博物館前很熱鬧,左邊是一幫腰鼓隊邊敲邊舞,右邊是統(tǒng)一著裝的中年婦女,在跳廣場舞,很興奮。秦墨軒一笑,蕭疏影真是吃錯了藥,把他們弄來干什么,不倫不類。

      簽名處有許多熟人,都是本城的書畫名家,秦墨軒和他們寒暄一陣。梁靜野說他的座位是2排6號,秦墨軒不愿早早地坐在那里,便拉他站在人群的外邊。蕭疏影穿一套薄荷綠的套裝,珍珠項鏈環(huán)繞脖間,游動在參展的領導和嘉賓之中。梁靜野說,蕭疏影一穿這套服裝,看起來不再富有攻擊性。

      這女人厲害,第一次見面把我尅得無地自容。

      你這樣的,也需要個厲害的管管。

      秦墨軒搖搖頭,我不想惹火燒身!

      書畫展在二樓,這也是秦墨軒要看的。他沒有想到,泉城民間還有這么多寶貝:元代盛懋的《秋溪垂釣圖》、倪瓚的《高柯竹石圖》、明代林良的《蘆蕩雁嬉圖》、張路的《桐蔭望月圖》……突然,他看到龔賢的《秋山冷月圖》也在展覽之列。畫是新裱的,三色裝裱很大氣,兩道驚燕和上下隔水與天地頭的絹裱,顏色非常協(xié)調。右上角殘破處的補筆雖很稚嫩,不知底細的人很難看出來。當他目光停在右下角處,心頭一震,龔賢暗點的指紅處淡了許多,若隱若無。

      蕭疏影過來,問,怎么,這畫是假的?

      不假!

      看這么認真?

      秦墨軒站起來,一臉的疑惑,這畫被人做了手腳!

      怎么回事?

      第一層被揭去了!

      蕭疏影盯著他,你敢肯定?

      秦墨軒點下頭,泉城還有這樣的高手,真沒想到。

      不會吧?

      你要相信我,我有這個把握。

      哎喲,賊膽包天,無孔不入!

      秦墨軒回到店里,立即叫莉莉找出龔先生的聯(lián)系電話,莉莉拿出記事本,有一張紙被撕去半截,電話號碼就記在上面。

      這是怎么回事?莉莉自言自語,我想想,或許我能記起來。

      手機響起,蕭疏影打來的,老秦,我告訴你,這事你可能想不到。

      不要賣關子,你說!

      我問過龔先生了,你知道是誰裱的畫嗎?

      誰?

      你兒子,秦硯。

      秦墨軒一下愣在那里。

      秦墨軒氣得中午飯也沒吃,便去找秦硯。

      店里很清閑,沒有顧客,兒媳紅紅正和一店員分包毛邊紙。秦墨軒問秦硯哪?紅紅朝樓上喊著,秦硯,爸爸找你!

      秦硯正要下樓,被秦墨軒堵在門口。秦硯喊聲爸爸,見秦墨軒臉色鐵青,一愣,站在一旁。秦墨軒“啪”地把門關上,坐在椅子上,秦硯忙去倒杯水放在他面前。

      秦墨軒問,龔先生的那幅畫是你裱的?

      嗯。

      秦墨軒眼瞪著他,不住地喘粗氣,你偷揭了人家的畫?

      秦硯滿臉狐疑地看著他,“嗯”一聲,隨即嬉皮笑臉地說,我也是憑技術吃飯!

      放屁!跪下!

      秦硯看著父親,扭捏了一陣,你這是咋啦?

      跪下!秦墨軒一聲喝,秦硯不情愿地跪下來,頭扭向一邊。

      你為什么干這下賤事,我問你,你缺錢嗎?

      你喊什么!秦硯直求他,他又不知道。秦硯囁嚅著。

      不知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咋說不知道!我再告訴你,這事,博物館蕭館長也知道!

      她知道……你告訴她的?她要是告訴那姓龔的?這個狐貍精!秦硯罵道。

      你想過沒有,你會砸了翰墨苑的牌子?你叫秦家的人往哪站?秦墨軒坐在那里,身子發(fā)顫。秦硯不以為然,斜看他一眼,嘴噥了幾下。你說咋辦?

      還給人家!

      還給他?秦硯問,怎么還?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秦墨軒斜著頭,半天才說,不行,就燒了它!

      秦硯靜靜地看著他,搖搖頭。

      你不愿意燒,那你把翰墨苑的牌子摘下來,我不能看著你把它毀了。

      秦硯看他一陣,摘了牌子,對你有啥好處?

      摘了!你不摘我這就叫人把它砸了!

      門被推開,紅紅闖進來,爸,你打他就是了,看把你氣得!

      手機一直響,是蕭疏影?秦墨軒沒有接。他走到門口,轉身對秦硯嚷著,立即摘!

      秦硯頭擰著,臉漲得通紅,你別管,一人做事一人當,天塌下來,我頂著!

      莉莉看著秦墨軒的臉色不對,秦墨軒上了樓,她也跟過去。秦墨軒坐在那里。手機響起。他捶胸頓足,“啊”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來。

      莉莉失聲大叫,快!快!叫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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