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
小說家常常像一個建筑師,他將自己的記憶像蜘蛛織網一樣,編織出另一重時空,讓讀者深陷其中。在王嘯峰的《隱秘花園》中,小說家的時間就是在蘇州古城的大街小巷這個空間中鋪陳,他是時間的捕手,讓時間凝滯了,結晶了。同時又因了神秘與不確定元素的加入,使得小說虛實相生,玄機迭出,趣味盎然。這種虛虛實實,交錯雜陳的情景,會讓我想到他的散文寫作。嘯峰小說有散文化的意趣,比如說《抄表人》《燉生敲》《螢火蟲》等,都是有故事內核的散文。多年前,讀他散文時,我跟他說,你用了小說的筆法,這是好事,打通了兩者的界限,文章就多出了不同的向度與味道。文無定法,隨物賦形。所謂散文,也是姑且稱之的,就是蘊含可能性的文體??梢哉f,他的小說是一種散文小說。這樣的散文小說是一種混沌意義上的小說。他守候在散文與小說兩種文體更開闊的可能性上,反而讓我對他的寫作存有更進一步的期待。這符合我對散文與小說這兩種文體的一種詩意體悟。
我這種基于混沌意義之上的文本對應世界的文體認識論,與嘯峰文本的不確定因素和開放的記憶相關。表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就與江南迷離的梅雨季有關,與古城的幽靈和神秘傳說有關。時空像處于一個壓縮的透明氣泡之中,像《井底之藍》的渲染,《隱秘花園》的后花園,《角色》中的恍惚——他誘使你進入小說家精心營造的卷曲時空。感覺一個世紀前物理學家閔可夫斯基的這段話似乎是用來定義王嘯峰小說的:“從今往后,空間和時間本身都將注定在黑暗中消失,只有二者的一種結合能保持為一個獨立的實體?!保╗美]基普·S·索恩 著《黑洞與時間彎曲》,李泳 譯,湖南科技出版社)
汪政在《陰暗的魔法——王嘯峰小說論》中說:“一般而言,小說家對時間的迷戀主要來自于對深度或者歷史感的鐘情,但王嘯峰似乎并沒有這樣的嗜好,甚至,他會有意通過時間的平面化來消解深度與歷史感,也就是說,不是什么歷史的深度,而是時間之謎使作品變得神秘而幽暗?!蓖鯂[峰小說中的時間是從記憶的空間里面鋪展與生發(fā)開來的,人世的滄桑、古城的變遷、時空的再造、靈異的謎團、藝術的魅力在他小說的時間軸上漸次展開,這都有賴于“回憶自己開口說話了”?;貞浘哂袩o孔不入的本領,讓心靈變得異常敏感和豐澹,恰如走進古城千家萬戶的《抄表人》中的抄表人,也像《隱秘花園》中的外公,即使在肉身日漸衰敗后,這種豐澹猶如智慧仍會累積生長。這是嘯峰離開蘇州到外地工作后,對古城最深的眷戀,甚至是用記憶對古城的一種“重塑”。這也讓我想起果戈理說的:“我只有在羅馬才能寫俄國?!毕嘈艊[峰對這句話是心領神會的。熱愛的對象所構成的回憶,如果心靈無法確認,又何嘗存在過?這是古代詩人的“青山明月不曾空”(王昌齡《龍標野宴》),也是尼采的對大地說“是”。記憶如同一位建筑師,他會還你一座在匆匆趕赴現(xiàn)代化“盛宴”的路途中丟失的那座完美古城。王嘯峰的記述與敘述,構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城市史話。
時間之軸上的記憶對作家的重要性,不由讓我想起了普魯斯特:繁復的記憶,瑣細的記憶,是溺水者的那根稻草,是構筑文學夢幻宮殿的材料。記憶同時又是一個過濾器,一種澄清生命的過程。在普魯斯特,記憶是一雙翅膀,讓他病弱的身軀脫離沉重的大地,成為他孱弱肉身一種精神介質。無論是記憶的大師普魯斯特還是轉型期的小說家王嘯峰,在他們的筆下,有時記憶都像夢境,沒有邏輯,關聯(lián)現(xiàn)實的就是觸發(fā)了他們痛點的那些碎片。記憶將他們曾經篤實相信的所謂真相還原為虛幻,記憶如打在黑暗舞臺上跟隨主人公的追光燈,他們是否清晰地知道這不是一場自我虛構的演出?對于他們來說,無法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就是不存在的記憶。每個詞語都在開拓記憶的廣闊時空,也將在卷曲的時空中重啟自身的精神道路。
恰如《隱秘花園》中外公所言:記憶如同漢字,“讀音變了,內涵沒變。就像那些房子,多年之后,都會倒塌重建,但是曾經賦予的內涵不會變。所以打破平衡后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以前發(fā)生過的事件的鏡像會不停地重復出現(xiàn)?!徊贿^人類的顯性,其他的隱性——等到回憶越積越多,現(xiàn)實與夢境就會互相影響,原本隱秘的世界越來越開放?!痹谶@里,回憶不僅能保存經驗,回憶還更像內在本質,是與我們生命同在的一種共同命運體。
我愿用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如果記住就是忘卻》來結束本文:
如果記住就是忘卻
我將不再回憶,
如果忘卻就是記住
我多么接近于忘卻。
如果相思,是娛樂,
而哀悼,是喜悅,
那些手指何等歡快,今天,
采擷到了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