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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形的翅膀

      2017-09-09 19:09馬靜
      延安文學 2017年5期
      關鍵詞:二姨

      馬靜

      我疲塌地跟在爸身后,像拖著長長的尾巴,被撂遠一截路,爸就會喊:快跟上。我便如上緊的發(fā)條噌噌攆上幾步,拽牢爸的衣角,不一會兒那手松懈下來,爸又甩出長尾巴,這一路我像磨面的小毛驢累了被吆喝幾聲才能呱嗒起連續(xù)的蹄子。我不停地捏著鼻子,讓干燥火燒的鼻腔壓緊再猛地松開,好像這樣能擠出潮濕,我艱難地咽著星點的唾沫滲著嗓子眼的干燥,剛下車時歡快的小腿此時變得沉重而機械,耷拉著腦袋不敢對抗烈日的直射,而眼前總是有白晃晃的跳動,像是盛夏里舞著白衣的飛蟲,我揉了揉眼煩躁地趕走它們,只留下爸高大的背影在我眼前急切地躥動,起起伏伏,我也要努力地躥動,這樣才能扯上他的衣角。

      一米來寬的土路像放出籠的黃狗,一溜煙地奔向遠方不見蹤影。路兩邊只是整齊的麥茬,縱橫的田間沒有遺落一根麥穗,那場以虔誠的彎腰作為謝禮的盛會已經完成。直楞楞的秸茬聲勢浩大地連成一片,一大片,那燦爛裹著油亮把陽光折射得更強更烈,仿佛化成光亮的液體在麥茬梢頭無聲地流動。遠處突地跳出幾堆麥垛,圓鼓鼓地打破一路視覺的枯燥和疲憊,每一堆寂然的獨立都是召喚,我汗津津的手拽著爸的衣角蔫蔫地皺成一團,向著難得的參照目標一陣小跑。

      麥忙后的鄉(xiāng)間小路是寂靜的,一路上幾乎只有爸和我兩人呼哧哧地走著,一高一矮地跳躍,偶而一兩只黑褐色的鳥呼啦劃過天空,“麥桿垛垛,麥桿垛垛”地叫著豐收,爸說那是布谷鳥。

      走了幾里干癟癟的鄉(xiāng)間路,小村莊甩開烏秧的長發(fā)朦朦朧朧地就在眼前。我聞到了那焚燒麥桿的炊煙揉著牛糞羊糞的味道,爸扛著歡快的膀子,眼光被熏得柔和起來:“快點走,前面就是爸的村兒。”

      村口一個拉著架子車的老人站住腳瞇著眼打量我們,他綰著高低不齊的褲腿,麻繩的細褲帶繞了一圈又一圈,肚子癟進了腰桿里,凸起鎖骨不緊湊地挑起紅色的背心筒進褲腰。他顫顫地喊起爸的小名,爸愣了下神,猛地甩開我,幾步跨上去握緊老人的手:“呦,二爺……”

      我看到低矮的瓦房旁好幾處攤曬均勻的麥子,每攤麥子都趟出一個長長的“回”字,便跑去抓了一小撮放進嘴里,據說只要不停地嚼準能嚼成泡泡糖。瞥見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個個穿著寬大的汗衫褲衩,靠墻根蹲著,手里還端著盛有面條的搪瓷大碗,她們怔怔地看著我,其中一個磨在另一個的耳邊嘀咕:“她的紅裙子咋恁好看嘞?!彼羝鹨粧烀鏃l的筷子架在斜斜的碗中央,湯已漫過了碗沿,滴滴答答地鉆進厚厚的浮土里,撲撲沒了蹤跡,幾根柔白的面條還掛在碗沿上順著湯水在空中蕩蕩悠悠。

      爸說他是幸運的。十八歲那年各地市爭相發(fā)展工業(yè),成立之初的地區(qū)柴油機廠在各縣招聘工人,但必須是貧農成分。爸經歷過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貧患,卻意外地收獲了苦難隔著沉厚塵煙撇來的一份青睞,激起爸眼中的層層向往。在二爺與大隊干部的通融下,爸和那些農民后代抬起濺滿泥巴的雙腿,輕捷地躍上解放牌大卡車,古銅色的臉鍍上晨陽的金輝如油畫般拓展,敞開的衣襟是心旌在風中飛揚,唱著逃離的慶歌,頭也不回地離開故鄉(xiāng),成為一名吃商品糧的城里工人。

      村里的路是熱鬧的,高高低低的榆樹,柳樹,空氣也不那么燥,我不再捏鼻子咽口水。村口那棵老皮黢黑滿身凝銹需三人合抱的大柳樹,蓬勃著千萬根纖韌的柳條如鬢發(fā)散亂的婦人在田地里疾呼,它顛覆了我所見柳樹的美,畸形的軀干經歷了斧劈,蟲侵,風蝕最終凝成一塊塊疤瘤,而兩股杈的頂端卻躥出蒼翠,鳥棲成群蟬鳴不歇。

      屋柵頭樹蔭下,頭上頂著大方格粗布帕子眼下吊著深度弧線頹廢眼袋的老太太,胯上騎著奶上吊著光屁股孩兒的小媳婦,還有挎著柳筐提著糞鏟敞著懷溜達的老漢,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著閑話,磨著時間。前頭一個瘦高的男子牽著一頭肥碩的健牛,那牛屁股蛋上吊著兩疙瘩肉,一走一顫。遇到舊識爸興奮的臉上酡成夕陽紅,嘴邊跳動的笑容變戲法似的傳遞,復制到每個人的眼梢,嘴角處,一樣親切一樣燦爛,而我掂著裙角在那些女孩子眼簾下不經意遺落的羨慕中,在鼓漲漲的驕傲和優(yōu)越中有點張狂地行走。

      一個個頭高挑的男孩子毛躁地在我們身邊磨蹭,他黝黑的皮膚像戲臺上包公的臉,我只看到他翻出魚肚的眼白,沒留意五官?!八秀y行,和你同歲,是你表叔?!卑謽泛呛堑卣f。我驚異他的名字,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十三歲就當叔?美得!”我嘀咕著,他沖我笑,沒了那兩道魚肚白倒露出一排白牙齒,搶過爸手里的包,麻桿的長腿架著輕捷的身子像鴕鳥一樣奔跑。

      短短的一段路被聒絮的鄉(xiāng)情扯了長度,直到我看到奶屋前那坑魚塘依舊粼粼地閃著光,那棵石榴樹依舊茂盛蔥綠。奶得了黑小子的信,頭頂著薄薄的方格手帕,抄著手站在石榴樹下張望,奶穿著白色偏襟盤扣長衫,黑色滌綸褲的褲襠松松地吊在膝蓋處,寬綽的兩條褲腿被黑布條綁成粽子,牛角尖的三寸小腳錐在地上。爸遠遠看到,急切地過去,拉起奶枯枝的手,有點哽咽:“娘……”奶翕動著癟凹的嘴,平靜的皺臉仿佛用一方沉重的青磚壓住所有情深,她渾濁的眼放出的瀲滟在爸臉上倉促地打了個轉,就投向了我:“俺靜兒都恁高啦,走,奶給你們做飯去!”

      我頗有節(jié)奏地拉起了風箱,爸說,輕拉慢送叫游火,急拉狠送叫趕火。在他的指揮下,攥著風箱把兒,鼓圓了勁,啪塔,啪塔地拉來推去,另只手抓起大把的麥桿塞進爐膛,灰燼里總會跳出星星點點的金花,我慌張地躲閃,害怕落在新裙子上一個惱人的印痕。當新奇勁過后只就剩手困腰酸,便扔給嬸子拍拍屁股走開了。

      上次見到小叔還沒有新嬸子,他那深刻的手紋里,粗礪的指甲縫里填滿了石灰的手從貼身衣兜里掏出折疊整齊的手絹,展開是一支紅蝴蝶發(fā)卡,說是從遙遠的大城市買給我的。我就想,遙遠有多遠?大概就是從我家到奶奶家這遙遙的距離吧,這距離又要多久的奔波來完成?我算不清。我把振翅的蝴蝶別在細絨的頭發(fā)上,美美的,可沒多久它的翅膀便折斷了,不能飛翔的蝴蝶就是條蟲!我流著淚重新扎上紅綢帶,那是媽從很近的縣城買來的。以后爸再說起小叔時,我總聯想到那不能飛翔的紅蝴蝶堅強而卑微地存在。今年麥忙時節(jié)小叔依然沒有回來,他在那遙遠的城市日日用鋼筋水泥澆筑堅硬的脊梁。endprint

      嬸子話不多,只留有溫婉的笑容抒寫所有情感,讓人覺得這輩子都很難洋溢出熱情,就像剛進門時給我和爸打的一盆洗臉水倒的一杯茶水,不熱不涼,卻也洗去塵埃清潤嗓子??梢坏└善疝r活來,她體內迸發(fā)的能量是兩三個小伙子不能及的,她把所有的熱情都伺候了土地,只如蒿草深深扎根簡單生長。

      地鍋蓋冒著突突的熱氣,吐出滾燙的水珠哧哧地迸濺,落在土灶臺上全吃了進去。我坐在灶房的小矮凳上肚子也咕咕地響,使勁地吸著鼻子暢快地聞著玉米窩頭的香味,被汗浸得濕漉漉的劉海兒貼在腦門上,吃慣了白面饃就那般念叨金黃的玉米窩窩,心里會想:要是出生在老家該多好。

      堂屋聚了一些人,年齡與爸相仿,卻大都是他的長輩,所聊家常無非就是這家兒子又去了某某地打工,收入還不錯每月都有盈余,那家閨女怎么就放著好相不找,非要遠嫁僻壤之地?這家男人莊稼好把式年年穰穰滿家,又添置了一輛新手扶拖拉機,那家老人音貌依舊本該美意延年,卻已歸土一年有余。爸只能用惋惜、興奮、遺憾這些粗糙的情感,落寞地涂寫故鄉(xiāng)這兩三年的空白,心也變得粗糙。爸問到二老太爺的兒子時,老人悶著頭褪下大拇腳趾頭處頂有破洞的布鞋,挑起干裂的大腳板,癟癟的鞋在凳子腿處猛烈地摔打磕著沙礫,蕩起陣陣塵土,然后甩在地上用腳板使勁跺著,罵道:“鱉孫,還提那鱉孫弄啥!”

      鄉(xiāng)村的夏夜是清涼的。星辰披著月華的涼擠擠挨挨地墜在夜空,繁而不亂,密而有序,那種有序是望一眼便沉在心底的清寧,抬頭望見的每一顆渺弱光芒的星子都是于千百年折轉中流落的菩提,是清涼的,無燥的。

      鄉(xiāng)村的夏夜也是清凈的。蛙聲一片如梵音經貝輕擊著耳膜,少了一只蛙蟲的鳴叫都會聽得仔細,那一定是飲醉了夜風沉沉地睡去。

      爸端著一盆熱騰騰的洗腳水走到奶跟前:“娘,我給你泡泡腳。”奶急忙把小腳縮在凳子底,擺著手忸怩著臉說:“不要不要,俺自己洗。”爸蹲下從凳子底搬出奶的腳,脫下尖腳布鞋,解開纏在腳脖上長長的黑色裹帶,爸揉了揉奶那被捂得漲紅的細細腳脖,扯下白洋布縫做的襪筒,奶那傷殘的小腳便驚心地呈現出來:腳面呈60度高高隆起,腳后跟像一個饅頭,堆積了厚厚的老繭,四個腳趾頭擠壓著齊刷刷地折進腳掌,就像墊起的四坨肉瘤,只留大拇腳趾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好似一個尖尖的棕子角。奶抖動著想要逃脫卻被爸摁進水中,輕輕地揉搓。

      爸和奶都不說話,奶深陷的眼眶里蓄滿了一潭月光,那是歲月莊重的賞賜,只有嘩嘩的水聲在委婉地訴說一段塵舊。

      爸七八歲那年,全縣鬧饑荒,他餓成瘦桿四肢無力地撐著大大的肚子,常在天不盡黑時就被奶哄上了床,奶嘴里還不停地念叨:床是一盤磨,躺上就不餓??砂謹盗饲f只羊也睡不著,心里像貓抓,奶悄悄提了盞煤油燈顛著小腳趁著夜黑去幾里外的地方扒榆樹皮。那時沒有糧食,只得吃野菜榆樹皮充饑,近的地方早已被吃成禿光,光溜溜的榆樹沒了羞臊只剩慘淡,就去幾里開外的地方尋摸,那也要趁著夜黑搶先,否則明天準又成了光溜。每次半夜回來,燈油熬干燈芯成灰,奶拍打著渾身的土,揉著腫脹的小腳,坐在床頭看已經熟睡咬著爛被角的爸心疼地嘆息。扒回來的榆樹皮剁碎和進黑面里,揉成團上籠蒸,不好吃更難消化,爸每次大便時都抱著肚子滾成了團,嘴里殺豬似的嚎叫:“餓死也不吃了,餓死也不吃了……”

      爺查出病時我不到一歲,上世紀七十年代是物質匱乏的歲月,手術和保守治療是橫亙親人面前的艱難選擇,爸和小叔在決定賣血也要做手術時,奶卻顛著小腳用架子車把爺裹在縫滿補丁的紅綠碎花薄被里,從十幾里外的醫(yī)院拉回了家,奶灰白的臉前幾縷灰白的頭發(fā)來回晃蕩,眼中的堅定透著折膠墮指的寒,是今生不敢用來回望的,所以爸很少提到爺,他怕扯出那蝕骨的堅定。

      西間房嬸子拍著小弟弟唱起了搖籃曲,輕柔的,像泉水在月夜下流淌滋潤著我裸露的肌膚。我毫無睡意,躡著腳探到奶的房間,乳白的燈柱下,爸和奶還在說話。

      “你二爺的小子受法都兩年了。”

      “哦,難怪。前幾年我聽說在外地做生意混得挺大的呀。為啥呀?”

      “還不是錢燒的。你二嬸子生病那陣,就沒回來過,光知道寄錢,錢還不如龜孫子,白生嘍!全是閨女就這么一個小子。腿長了,心長了翅膀飛不回來了?!?/p>

      心也會長翅膀?怎能飛不回來呢?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不通,鳥兒有翅即便強健也飛不出蒼穹,總有歸巢。

      夢被月色印染,我腋下生出透明的薄翼,欲展翅擁抱天空,卻被一群鳥嘲笑著醒來……

      自然界通靈的使者不再以婉約攪了晨夢,那近乎人語的鳴叫讓我倍感神奇與親和。天剛蒙亮,鳥的歡唱像集市鬧嚷起來。奶坐在屋前扯開細長的頭發(fā),拿起篦子一遍遍篦頭,大把的白發(fā)纏在篦子上挽成團,然后奶梳起細如蛇尾的麻花辮盤在腦后,用亮白光溜的銀簪子豎著插緊。奶樂呵呵地叫我:“來,靜兒,奶給你梳頭?!蔽夜郧傻刈谀痰膽阎?,兩手平展展地放在她的膝蓋上,我感覺到突兀的膝蓋骨嶙嶙地翹起,每一次伸展就會像一架破舊的老紡車吱吱作響,我把手慢慢地抬起架在空中。奶也給我梳了麻花辮,辮梢系上她用紅頭繩編成的蝴蝶結,我想是只振翅的紅蝴蝶吧。

      爸和嬸子把剛磨好的幾袋面粉和麩子卸下車,奶忙拿起毛巾甩著爸身上的白面麩子:“歇會兒吧,趕早就忙活?!彼粗肿聛碜套痰剡浦杷砰_始準備我們回家的行李。

      奶搬來三塊磚支起一口平底鍋,點著一把麥秸,順著風勢“哄”地一下躥出高高的火苗要把整口鍋給吞掉,奶塞進幾根枯枝,把猖獗的火勢壓了下來。油布轉著圈把平鍋底抹得油亮,升騰著股股熱氣,放上嬸子搟好的加有黑芝麻的薄面皮,不一會兒冒出幾個泡泡,癟下去又頂上來。奶吹著指尖迅速地翻著薄餅,烙熟烙干晾涼后就是我和爸都愛吃的焦饃。

      奶把烙有一尺高的焦饃、小磨香油、玉米面、小麥仁等裝進小袋用麻繩扎好口,再裝進大的魚鱗袋中,妥妥當當交到爸的手中,爸掏出來,奶又固執(zhí)地放進去,幾番推搡我和爸各提了大包小包出發(fā)了。endprint

      奶抄著手立在石榴樹下,有風來,吹動她寬綽的衣褲,爸回頭擺擺手:“回去吧,娘,風大!”奶平靜的臉壓住所有情緒,圓規(guī)般地站立。

      爸放快了腳步要走出奶的視線,不一會兒壓著聲問我:“看看你奶還在嗎?”扭頭,那白衫強烈地晃動,刺得我的眼有點酸:“在!”

      爸又加塊了腳步努力跳出那眷戀的眸光,不一會兒急切地壓著聲又問我:“看看你奶還在嗎?在嗎?”扭頭,那白衫隱去清晰的輪廓,和石榴樹的蒼綠連成一片,瞅得我的眼有點澀:“在!”

      在奶漫長的目光里,只能以落拓的背影告別,那是爸努力出逃的痛。

      爸長了翅,只飛越一個轉角,便逃離那傾沉負的溫潤。爸才扭頭,空蕩蕩地連白點都沒了,怵了好久,蹲下身把我拉進他的懷里,緊緊地。我不能呼吸,感覺腋下也有一對隱形的翅膀正撕裂般地發(fā)芽。

      香火菩薩

      姥把一盆水用力潑在地上。水從高處的洋瓷盆中摔落,確實有點粉身碎骨的感覺,飛濺出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一陣痙攣,院子里乍著干皮的青磚地面全吸掉了那水,那聲音,那驚心動魄。

      低矮的瓦房幽暗,陰涼,彌散著一股霉菌的味兒,外邊雪亮的光線撤換著踔躍,只巴巴地掛在窗臺上幾縷細碎的光影,屋內凹凸不平的地面光溜地突起一塊塊堅實的小土包,硬生生地硌著腳底。姥交替著壓迫的雙腿,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大腳片晃蕩地懸在空中。這種腳不著地的感覺讓姥掙扎出一種逃離的臆想,意外的輕松在舒展,在蔓延,她的臉像點著一盞燈閃爍著神秘的光。

      一陣嗡嗡聲是夏天亂撞的綠頭蒼蠅,怎么也模仿不出蜜蜂的氣質。

      二姨穿著紅衫坐在床頭,那紅色是蹩足的,頹廢的,沉郁的,只因裝扮了一個傻子。

      是的,二姨是個徹底的傻子。從我記事起,她就在嗡嗡地說,嘴皮磨成了柳葉,嘴角掛著白沫,像喝了毒藥的女人被拼死救活卻依然保留那驚悚的痕跡。姥說,那個年月怪我沒照顧好這可憐的妮兒。媽說,六歲前好端端的,可惜被一場病害傻了。我說,那么多黑丸子,白粉末從嘴巴灌下去,到胃里,再滑到腸子里,一定能到達使她犯傻的那個地方。這樣的話嚼成干渣,啐出來輕飄飄的也落不到地上。姥又說,生病快三十年了,以后沒了我她咋過?媽又說,別再浪費錢了,看不好就認命吧!看到那張再結不出傷悲的老臉,我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

      那能揪起薄薄松皮的手掀開一層又一層仿佛無窮無盡的黃紙片兒,每張紙片上都畫著猩紅色奇怪的符號,如流淌的鮮血,曲曲折折地擰動。我覺得里面就要蹦出來一個活脫完整的世界了,結果還是那一撮灰白的藥粉,無精打采的擠挨,是姥粉碎的心。姥鐵了臉地硬灌,二姨搖擺的手腳像溺水的人瘋狂地扒拉著稻草,發(fā)出淹得透不出氣的聲音:哈,哈……那些粉末還是被倒進口中,胃里混濁了,腸子混淆了,眼里就刮起干燥的風沙,塵土飛揚,模糊了視線。

      二姨的病時好時壞。壞時,咆哮著野獸的嘴巴,噴薄著火龍的眼睛,把剛貼在門框、床頭上黃紙朱砂的靈符敕令烤干,一片片落在地上,落在姥絕望的痛楚里。姥把煙桿抖在嘴角,鼻翼張大吐著煙霧,猛地一吸,皺巴巴的臉仰向屋頂,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隨即又低垂頭顱,用劇烈的咳嗽扯著自己的心肺。

      星星一顆顆跳上深藍的天幕,又被太陽翻起的魚肚白逼離天穹,姥一直撕扯……

      好時,二姨會低眉順眼地瞅著姥,眼中生出細長的絲線牢牢掛在她身上,蒼蠅一樣嗡嗡地掠過。姥買來肉燉上,然后把一塊塊滋滋冒著細小而透明的油亮氣泡的五花肉,顫動著夾給她,二姨哧溜一口,那肥碩的肉擠出一道油光就落了肚。姥嚯嚯地笑。

      姥決定給低眉順眼時的二姨找個依靠,像潑出去的水不再收回。

      男人是個二流子,好逸惡勞,沒有光景的農村人,快四十歲了響當當的光棍一個。姥卻說他太老實了才把日子過成這樣,可我認為這沒有因果關系。在破舊的瓦房里,男人躺在棉絮破扯的床上想著女人,想著傳宗接代。房頂泄露星星點點的瓦藍,他搓著煙膏子似的黑泥蛋子,彈出去,炯烈的目光會像子彈努力射向那瓦藍,逃不出去,終如飛鳥拉在空中的糞便一樣落到了地上。

      這是與一個傻子相般配的歸宿。

      男人推著借來的二八自行車,把穿著紅衫的二姨接走了。二姨出奇地安靜,木偶般聽著男人的指派,可那黑怔怔的眼一直剜在姥的臉上。她拽住姥的胳膊,長長的指甲陷進姥的肉里。姥的腦袋鼓脹脹的,塞滿了煙霧一樣的東西,腦仁子咣咣咣地像能搖響的雞蛋。姥咬著牙閉著嘴,嗓子眼里卻滾動著咕咕的聲音:“去吧,去吧?!?/p>

      姥是睥睨著眼,篩上了那嬉皮嗨嗨的二流子。這號的老實人原本是被姥夾在眼里變成眼屎般摳去的,如今姥膽戰(zhàn)心驚地向他訕訕地笑,搓著手向他討好地說,閨女有點那個……你多擔待。男人呲出一口黃斑牙,閃著骨碌碌綠豆似的老鼠眼說,嗯,情況我都知道,只要能生下兒子,一切都好。我討厭姥那怯弱的表情,仿佛是姥堅硬倔強的骨頭里生出一根長長的刺,挑破皮肉,露出森森的白。我也討厭那種牙口的男人,他一開口便覺得到處散發(fā)一股濃烈的動物油脂氣味,難聞。

      我不會叫他“姨夫”,最多直呼其名。

      以后的日子,我?guī)缀跬俗约哼€有個傻姨,若不是被姥一遍遍拿出來提醒:你二姨好像不再鬧騰了,日子過得還算安生,只要能生個一男半女,后半輩子就有指望,我就能閉眼啦。

      堂屋中央吊著鍋蓋大小的一大盤盤香,香條由內向外依次圍繞成若干圓圈,形成同心環(huán)狀,懸垂如塔,底端的星火,規(guī)矩地循著固定的軌道騰出裊裊的青煙。那縷煙帶著深沉的祈佑從塵世中抽離,只是把灰燼的軀體留落下來,有風吹,如塵土凌亂地散去,所有哀傷,悲離,希冀,安穩(wěn),都不曾來過。

      二姨生了個蔫皮小蘿卜頭的男嬰。姥的手像經了寒霜的老蘿卜,在我手中無力地冰涼著,“要是個女孩該多好,閨女貼心,大了能伺候她媽?!?/p>

      “唉,世上無非又多了個受苦的孩子,遭罪!”媽扔出的冰硬砸在地上,震得姥顫抖。

      二姨出嫁這事,姥和媽爭執(zhí)了幾宿。直到那盤香燃盡,落在地上一截一截的香灰擺成了八卦圖,居然沒被風打擾而完整地保留。我蹲下身,點動著手指,走不出這迷宮般的陣,姥和媽也肯定走不出去,別看她們吵得那么振振有詞。endprint

      姥讓我打掃這最后的一堆香灰,那迷宮在嗆人的煙土中消散。其實根本不用努力走出去,一切不過虛幻。既然塵埃落定,我想姥再不需要這一縷升騰。

      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姥和媽都不說話。天上空蕩蕩的,正頭頂只停留那一團云,被裝訂般,中間沉厚,略帶有黃漬,像姥的眼白,邊緣薄薄的閃亮,卻潔白,好像在一片空曠里迷失,不飄動是因為不知道該飄向哪個方向。

      再見到二姨時,她瘦得像鬼,手臂、腿腕的青筋暴突,是無數條蟲子在爬動,虛弱的目光被眼底密匝的血絲糾纏,撲滅,低哮的聲音刺啦刺啦,是鐵鏟刮著鍋底的刺耳。我從沒那樣害怕過二姨,即使在她最瘋時那還是個人,一個女人。姥給可憐的二姨擦洗著發(fā)臭的身體,皮膚上一坨坨塵垢堆積的裂痂,像暴曬的烏龜殼。二姨佝著小小的腦袋要縮進殼里,那盆水污穢不堪令人作嘔。

      天上大片的烏云下墜,如姥陰沉下垂的臉,迅速壓向她的心口,脾臟。

      二姨回了娘家,她那不傻的兒子卻沒了媽。

      姥的堂屋又重新燃起大氣勢的盤香。姥說,她的香火里住著一個菩薩,在慈悲地看著她的供奉。我找不到桌上擺放的水果、饅頭或者肥厚的肉。姥還說,只要供奉盡了,菩薩會讓二姨好起來的。我還是理不出這里的因果關系,就像姥說“男人太老實了才把日子過成這樣”一樣的沒有因果。

      姥又開始吃糠咽菜地給二姨看病,挖掘土方子,請神婆,因為那盞香火一直繚繞不絕。

      二姨熬成了一片灰燼顏色的發(fā),毛糙地蓋在頭頂。她伸出長舌頭,卷著舌尖舔著碗底,卻沒以前的貪婪,光凈,肚子里也沒了饞蟲。她的聲音從蒼蠅變成了蚊子,混沌的眼光打散在姥的臉上,把姥一臉的企望全淹沒了去。她好像失去了味覺,再難喝難聞的藥揚起脖子咕咚幾下全倒了進去,嘴角留下黑黢的藥汁像蚯蚓蠕動著滑落衣襟。她從不坐在凳子上,只是蹲著,萎縮成了一團。這一切依然改變不了她還是傻子。

      姥和媽還會爭執(zhí)。媽說,別再花那么多冤枉錢了,自己苦了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看人家老婆婆晚年多幸福。姥說,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永遠不懂。我也不懂,那天好像看到了那香塔中端坐著一尊菩薩,盈盈含笑,揉揉眼又不見了。

      晚上,姥撐起昏沉的眼皮,嘴角的褶皺里漲滿了悲憫,像尊菩薩。她壓著聲音,臉上閃著幽幽的光對我說,做了這么多的供奉,菩薩準了我一件事。接著又抽了一大口煙,從頭到腳便被這口煙霧打通寬敞,合上萎頓的眼,說:許我能硬朗朗地活著伺候你二姨,直到親手埋葬了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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