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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文字H·老馬記

      2017-09-11 17:09李亮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金蟾楊勇銅板

      李亮

      第一回

      傳金牌飛馬上路

      劫密旨義俠重逢

      詞曰:

      怒發(fā)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話說自靖康之變,徽、欽二圣蒙難,河山破碎,社稷傾圮。雖有康王南渡,保得宋室血脈,卻只得偏安一隅,錯把杭州當(dāng)了汴州。雖有岳飛、宗澤、韓世忠等忠臣良將,拋頭灑血,一心光復(fù)神州,卻終因朝廷昏聵,只白白徒勞無功。

      老將宗澤,至死猶呼“渡河、渡河”;韓世忠一世英雄,也只得寄情釋、老,憂憤而死;至于岳飛,更是因“莫須有”而蒙冤入獄,慘死獄中,只留下這一首《滿江紅》,空留余響。我們這一回的故事,講的便是那岳武穆銜冤前后的,一段碧血悲歌。

      話說紹興十年,岳飛北伐,岳家軍勢如破竹,五月收復(fù)了穎昌、陳州、鄭州、洛陽;六月連結(jié)河朔,包圍東京;七月郾城大捷,盡破金軍之鐵浮屠、拐子馬;七月十三日,楊再興血戰(zhàn)小商橋,以三百騎兵殺死金兵二千余人、軍官一百多名,英勇戰(zhàn)死;十四日,穎昌再戰(zhàn),斬金軍五千余人,俘士卒二千余人、將官七十八人,獲馬三千余匹;十八日,朱仙鎮(zhèn)大捷,五百背嵬鐵騎,擊破金兀術(shù)十萬大軍,岳飛豪言:“直搗黃龍,與諸君痛飲耳!”

      單說七月二十日這一天的午后,距離朱仙鎮(zhèn)向南三十里,官道上有一匹黃毛老馬,正在路邊吃草。這馬瘦骨伶仃,沒有拴著,四根長腳間或向前邁出,筋骨嶙峋,直令人擔(dān)心隨時會折斷一般。一身黃里泛青的毛皮,毛尖發(fā)灰,幾無光澤,長長的鬃毛從它頭上垂下,遮住了它半邊長臉,令它雖是個畜生,但卻居然有了些懶洋洋的、不以為然的氣質(zhì)。

      馬兒雖瘦,吃草卻極為挑剔,在草叢中翻來揀去,只掐尖兒摘葉,挑些嫩的來啃。遠處草叢一分,它的主人走了出來,是個約摸三十多歲的男子。身形瘦小,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軍衣,頭戴一頂破舊的氈笠,背插兩面小小的傳令青旗,肋下斜挎一只扁形竹箱,乃是一名專司走馬通信的傳令兵。這時他臉色灰敗,虛弱得腰也直不起來,黃毛老馬抬起頭來,看見他的樣子,“噗嚕嚕”打個響鼻,像在笑他。

      這傳令兵連日腹瀉,雖拿著八百里加急的急件,一路上卻也不知停下來了多少回。這時走了幾步,便已兩腿發(fā)軟。好不容易來到老馬身旁,一腳認(rèn)鐙,兩手扳著馬鞍,運了幾回勁,卻硬是沒有力氣翻上馬背。

      便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騎白馬疾馳而來,馬上一人,遠遠地已是長身高呼,叫道:“前面的軍爺慢走!”

      那一句話,聲似龍吟,雖然語氣平緩,但卻傳出老遠,清清楚楚地送到了傳令兵的耳中。那傳令兵一愣,聽聲音耳熟,抬頭看時,那白馬已載著來者,到了他和老馬近前。

      那白馬上的騎者是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漢子,以一塊藍色長巾扎頭,穿一身灰衣灰褲足蹬布鞋。乍眼瞧來,平凡得像是田間走出的一個農(nóng)夫,可是仔細(xì)再看,卻覺他面容剛毅,雙目如電,騎在馬上,端的是氣宇軒昂。

      騎者大笑道:“終于趕上了!”

      有分教:

      男兒生來志氣高,不愛名劍愛鋼刀。

      等閑若為家國故,浮名虛情皆可拋。

      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大宋豪俠“豹刀”阮飛,昔日為赴國難,棄劍從刀,投入名相李綱門下,奔走黃河兩岸,先后力斬完顏赤海、刺殺妖道郭京、聯(lián)絡(luò)各路義軍、營救徽欽二圣,闖下了赫赫威名。到后來李綱失官,告老還鄉(xiāng),他仍留在臨安城里,四處奔走,為抗金復(fù)國赴湯蹈火,到如今已是鬢染微霜,心猶未悔。

      這時阮飛勒住白馬,一面慢慢向那驛兵走去,一面笑道:“軍爺?shù)哪_程好快,險些……”可是才說半句,忽然看清了眼前的一人一馬,不由大吃一驚,脫口叫道,“是你?”

      那傳令兵臉色蒼白,站在老馬身后。見阮飛認(rèn)出他來,便也將一只腳從鐙上慢慢拿下,冷笑道:“正是我了?!?/p>

      那傳令兵和老馬,正是我們這部書的主人公,大宋飛馬——羅馬和銅板。

      這一人一馬,起于草野,相依為命,二十年來奔走四方,令傳必達??墒巧陙y世,他們那螻蟻之軀,奔馳得再快,又有何用?不過是一次次為人利用,身不由己:起先他們揚威關(guān)外賽馬會,結(jié)果卻堅定了金國的南侵之志;之后他們夜渡康王,隨即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剛勇熱血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陰鷙殘忍的皇帝;再然后他們親眼目睹自己的好友金蟾,從一個傻小子,成了一個瘋狂暴躁的怪物;到最后,還曾眼睜睜地看著羅馬的愛人秦雙,慘死在金人的炮火之下……

      命運弄人,一至于斯。十年前黃狗坡冰河一戰(zhàn),溺殺金人的騎兵“風(fēng)字號”之后,羅馬便帶著銅板回到南宋境內(nèi),隱姓埋名,又干起了驛兵的行當(dāng)。他這一生大起大落,早已心如死灰,雖在驛站中聽差,也只是隨便混混日子,平時里得過且過,將銅板的實力藏起了七八分,不出什么紕漏,卻也沒立過什么功勞。

      一晃便又是十年過去,直到此次岳家軍北伐,路過他所在的驛站,他才被臨時調(diào)入,成了岳飛帳前的一名傳令兵,負(fù)責(zé)前線與朝廷之間的軍情傳遞。

      白駒過隙,物是人非,羅馬已不再年輕,而銅板更已經(jīng)是匹老馬。岳飛矢志收復(fù)中原,岳家軍上下同心,數(shù)月來戰(zhàn)無不勝,朝廷里也是一派歡欣鼓舞,半年多來,羅馬往返于陣前與臨安,一封封捷報送過去,換回一道道嘉獎,一顆本已冷掉的心,不由也漸漸溫?zé)崞饋怼:豌~板奔走之際,不知不覺越來越是認(rèn)真。

      可是卻沒想到,有一天阮飛會再次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

      他與阮飛相識近二十載,恩怨糾葛,一言難盡。那抗金大俠在別人看來,自是俠肝義膽,氣貫長虹,可是在羅馬看來,卻是無血無淚,鐵石心腸,為了救亡圖存,放棄了一切常人的喜怒哀樂。羅馬一次次被他推向絕境,又被他隨便放棄,在阮飛“為國為民”的感召下,羅馬和秦雙一生聚少離多,最后陰陽永隔……直到這時見面,說是仇人相逢,也不為過。

      可是阮飛看見羅馬,卻是笑逐顏開,道:“想不到在這里又遇見了羅兄!十年不見,羅兄別來無恙?”

      他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阮飛在山東策劃了營救二圣的行動,卻在那一戰(zhàn)中,白白犧牲了幾十條好漢的性命,又害得秦雙誤中金人陷阱,給炸得尸骨無存。羅馬對他恨之入骨,聽他說話,仍是毫無愧疚之意,心中不禁一陣氣苦,冷笑道:“用不著……阮大俠操心?!?/p>

      他語氣生分,阮飛卻不以為意,笑道:“既然這最后一個人是羅兄,那就再好不過了。時間不多,就請羅兄交出來吧!”

      羅馬一愣,道:“交什么?”

      阮飛見他裝傻,笑容登時轉(zhuǎn)冷,自懷中一掏,嘩楞一聲,掏出一串金燦燦的木牌,擲于地下,道:“你說呢?”

      羅馬定睛一看,已是大吃一驚,道:“你敢!”

      阮飛擲出的木牌,乃是大宋驛傳之中,最急、最快、最不容有失的密件“金牌”,由兩片木殼合并而成,內(nèi)藏書信,又以火漆封口,外面刷以朱漆金字,光明炫目,與眾不同??墒乾F(xiàn)在這些金牌,全都分成了兩片,內(nèi)里信件,顯然已被阮飛奪走。

      羅馬怒道:“私拆金牌,你這是死罪!”

      阮飛大笑道:“國家興亡,我阮飛豈懼一人之生死!羅馬,你的金牌也交出來吧!”

      羅馬大駭,叫道:“我這是給岳元帥的!”

      原來先前時,臨安城中兵部確以金牌向岳飛發(fā)出了一道密令,交由羅馬送出。羅馬身懷這一道金牌,自臨安出發(fā),疾行七日,可惜卻還是被腹瀉拖累,在距離朱仙鎮(zhèn)岳家軍不過三十余里的地方,被阮飛截住了。

      阮飛冷笑道:“可惜卻是要岳元帥命的東西!你身上的金牌,并不是唯一一枚。之前一夜之間,臨安城宮中、兵部、樞密院,連發(fā)十二道金牌,內(nèi)容全部一樣,只是那奸賊秦檜讓岳元帥班師回朝,好能讓兩國停戰(zhàn),我大宋割地賠款,議和稱臣?!?/p>

      他所說之事如晴天霹靂,羅馬不由大吃一驚。待要不信,可這些年來朝綱不振、忠不見用的種種情形,卻又浮上心頭。他掙扎道:“可是……可是,岳元帥正要收復(fù)中原……不是朝廷的好事么?”

      阮飛冷笑道:“岳元帥連戰(zhàn)連捷,已為這奸佞小人所嫉。我們臨安城的志士得知此訊,立刻分頭截?f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截下了十一道金牌,只有你,倚仗馬快,逃到了這里?!?/p>

      羅馬心中煩亂,叫道:“我……我不是在逃!”

      阮飛正色道:“我不管你是逃是跑,總之,此事關(guān)乎抗金大計,不容有失。你把金牌交出來,岳元帥收復(fù)了中原,自會感謝你,天下人都會感謝你!”他不說“天下人”還好,一說起來,又顯得大義凜然。

      羅馬抬頭向他望去,只見那大俠身騎白馬,背光而立,雖然看不清面目,但一個烏沉沉的身影,竟是遮住了半個天空,登時又是一陣厭惡,道:“你又不是‘天下人……又不是‘岳元帥……說什么大話?”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竟還不肯把金牌交出。阮飛漸漸壓抑不住怒火,喝道:“我念在秦姑娘的面上,才和你好言商量。你若執(zhí)迷不悟,便別怪我不客氣!”

      他竟還敢提起秦雙,羅馬只覺熱血上涌,叫道:“可是我不信你!”

      兩人之間稍一沉默,人影一閃,阮飛忽地已離鞍躍起,一掠數(shù)丈,自銅板的背上躍過,同時刀光一閃,已向羅馬的肩上砍下。他行事極為堅決,一旦翻臉,便是至親之人,也毫不留情,羅馬雖然早知他的脾氣,卻也閃避不及。

      “咔”的一聲輕響,羅馬肩上的竹箱的背帶驀然斷裂。竹箱墜下,阮飛單手接住,旋身一轉(zhuǎn),已退開兩步。

      可就在這時,他的眼前黃影晃動,已有勁風(fēng)劈面撞到。

      阮飛大吃一驚,匆忙間將竹箱橫身一擋,“啪”的一聲,那扁扁的竹箱受巨力撞擊,驀地碎成百片,四散崩開。那一道黃影繼續(xù)穿入,鐵錘一般撞在阮飛的左臂上,阮飛運力一擋,如遭電擊,整個人向后倒飛而出。

      而在這一瞬間,他終于看見,銅板尥起的后蹄正在他眼前落下。

      這大宋第一快馬天性通靈,反應(yīng)如神,阮飛搶奪放置金牌的竹箱,羅馬猝不及防,它卻已毫不猶豫地踏前一步,拉開了發(fā)力的距離。待阮飛落地,立時揚起后蹄,猛蹬他一記。它是冠絕天下的神駒,腳力何其驚人,昔日一蹄便將金國的神力王踢成了傻子,這一回阮飛雖先用竹箱擋了一下,卻也被蹬得向后滑去,兩腳在地上犁出兩道深溝。

      銅板向前一跳,羅馬受它拉扯,身上驀然間涌出力氣,一躍上馬,大喝道:“銅板,跑!”

      銅板長嘶一聲,已如離弦之箭,疾馳而去。阮飛后退數(shù)步,終于止住身形,一條左臂疼痛欲裂,半邊身子麻痹難當(dāng),可是卻也顧不得許多,連忙俯身尋找,在地上竹箱的碎片里翻了一氣,卻一無所獲。

      再抬頭,看見羅馬路荒而逃,登時反應(yīng)過來——竹箱只是幌子,那驛兵八成是把金牌藏在了身上!

      羅馬伏在銅板背上,激動之下,早忘了自己虛弱,叫道:“銅板,慢點!”他一手?jǐn)n著銅板的韁繩,一手在胸前一按,金牌尚在,心中不由稍安,許多念頭紛至沓來:當(dāng)今的朝廷,秦檜固然嫉賢妒能、賣國求榮,而皇帝趙構(gòu)反復(fù)無常、忘恩負(fù)義,他卻也曾深深地領(lǐng)教過。與他們相比,阮飛雖然剛愎自用,但赤膽忠心,毋庸置疑。與那昏君佞臣相比,羅馬雖然口上說著“不信”,但其實還是會信任他多一些。金牌事關(guān)重大,若不是剛才那“大俠”緊緊相逼,也許羅馬早就將金牌真的交給了他。

      他一時激憤地落荒而逃,稍稍冷靜,已覺猶豫,正想著要不要停下再議,忽然只聽身后馬蹄聲大作,回頭一看,只見阮飛已騎著白馬,直追過來,叫道:“羅馬,你助紂為虐,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銅板方才一沖之后,因羅馬猶豫,早放慢了速度,阮飛的白馬全力追來,一轉(zhuǎn)眼,便已不過五丈之遙。

      羅馬回頭時,只見阮飛殺氣騰騰的一張臉迅速逼近,心中一慌,叫道:“銅板,跑!”

      銅板得令,急忙加速,可是快馬相爭,所差不過瞬息。這稍稍一慢,已給白馬追到了兩丈之內(nèi)。

      阮飛大喝道:“你一錯再錯,我今日留你不得!”

      兩馬一前一后,呼吸相聞,起落之際,幾乎毫無差別。羅馬肝膽俱裂,心知阮飛說到做到,此次只怕已是兇多吉少。但是一剎那之后,銅板的加速終于完成,腳力全部放開,兩馬過分整齊的蹄聲漸漸錯開,銅板和白馬的距離,又一尺一尺地拉開了。

      羅馬心頭一松,惱羞成怒,連先前的猶豫也沒有了,終于把心一橫,叫道:“我是岳家軍傳令兵,岳元帥讓我送信,我就只負(fù)責(zé)送信!金牌是給岳元帥的,是吉是兇,是戰(zhàn)是和,由他自己決定!”

      他回頭說話,忽覺眼前一花,原來是阮飛又一次離鞍躍起,單足在白馬頭頂上一點,已從白馬的頭上撲出,直奔銅板而來。白馬的速度,本就只比銅板稍慢而已,他這般躍起,加上自己的力氣,登時來到了羅馬的頭頂上方。

      羅馬肝膽俱裂,大叫道:“銅板!”

      這一人一馬心意相通,羅馬雖已不及多下指令,銅板卻已猛地又向前一躥,在快得不能再快的一瞬間,竟又快了三分。

      疾行之中,雖只毫厘之差,結(jié)果便已天差地別。阮飛竭盡全力的一躍,彌補了他與羅馬之間的三丈距離,卻終究再也難進分毫。原要落在羅馬的身后,卻在銅板的一個加速下,在黃馬的臀后斜斜落下了。

      阮飛人在半空,怒喝道:“這賊馬!”右手一探,去抓銅板的尾巴。銅板奔跑之際,尾巴原本高高揚起,這時驟然一歪,卻是羅馬與阮飛實在太熟,知道這人性子堅韌,不到最后時候決不放棄,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回手一探,在銅板的屁股上捋了一把,把它的尾巴給拂開了。

      那尾巴被羅馬一捋,揚起的方向改變,阮飛的一抓落空,再也來不及變化。整個人落在銅板揚起的煙塵里,眼睜睜地看著銅板絕塵遠去,白馬失去主人操縱,從后面馳來,險些撞著了他,長嘶聲中,從他的一旁跑過,慢慢停住。

      銅板揚起的煙塵里,阮飛大喝道:“羅馬,你要成為千古罪人!”

      羅馬贏他一回,得意洋洋,回身大叫道:“我成為千古罪人的次數(shù),還少……”

      話沒說完,便只見電光一閃,破塵而出,直奪他的胸前。羅馬大駭,匆忙一轉(zhuǎn)身,躲過了前心,卻沒躲過后背,給那白光釘入后心,原來是阮飛脫手?jǐn)S出的短刀?!安痢钡囊宦暎痰洞虜嗨成弦幻媲嗥?,又在他的背肌上扎入??偹阍阢~板的疾行之中,阮飛那孤注一擲的短刀來勢終究已被削弱,斷旗之后,再入肉三分,便終于失去了力量,隨著銅板顛簸,復(fù)又跌落。

      羅馬痛叫一聲,這一回再也不敢大意,把銅板催得快快的,伏鞍而去。

      正是:

      人算莫如天算,相見爭如懷念。

      第二回

      一場夢悔之晚矣

      四面歌還我河山

      人生在世,常需要明辨是非,判斷對錯??墒鞘朗聼o常,如何判斷、何為對錯,卻又殊為難料。這一刻是對的,下一刻峰回路轉(zhuǎn),卻可能導(dǎo)致最壞的結(jié)果;這一刻是錯的,下一刻卻又陰差陽錯,可能還變成了意外好事。塞翁失馬,樂極生悲,命運撥弄,每每令人徒生無力之感。

      且說羅馬奉朝廷之命,送出金牌,卻給阮飛中途攔截。羅馬只因不信阮飛的為人,執(zhí)意要將金牌送到岳飛手上,兩人馬上決斗,羅馬終是憑著銅板天下無雙的腳程,快了一步,將阮飛甩在了身后。

      三十里的行程,銅板雖老,真的跑開,也不過是一盞茶的工夫。岳家軍在朱仙鎮(zhèn)外駐扎,羅馬一陣風(fēng)般趕來,十里之外,已見旌旗招展,營帳連云,騰騰殺氣沖天而起;奔入三里,忍痛照規(guī)矩拔下背后僅剩的一面?zhèn)髁钋嗥?,高舉在手;奔到近處,再將青旗對著營門連招數(shù)下。營門內(nèi)兩座箭樓上寒光一閃,是戒備的弓箭手收回了箭支。

      入得營門,有輪值的將軍橫矛將他攔住,檢查令旗、令牌。

      羅馬金牌在身,并不下馬。

      那將軍有個綽號叫做“黑門神”,一身黑鐵鎧甲,手提長矛,一張臉陰沉沉的,透著冷冷的晦氣,檢查完畢,將旗、牌遞回,忽然道:“你受傷了?!?/p>

      羅馬后背中刀,這時已染得背心一片殷紅,咬牙道:“有人追我……有人想搶給岳元帥的信!”

      黑門神冷哼一聲,道:“進營了,沒事了?!?/p>

      羅馬心中一動,不及多想,接了旗牌,又縱馬往中軍大帳趕去。一路上只見一座座營帳排列井然,帳前帳后,打掃整潔,地上一條條掃帚紋理清晰可見。正是休息時間,兵士有的在抓緊操練,有的在洗衣打掃,可是不論忙閑,個個都行走如風(fēng)、精神抖擻,令人看在眼中,不由便熱血沸騰,生出了更多的希望。

      羅馬心潮起伏,越來越是不安,隱隱約約竟似覺得,自己怕是做錯了什么事情。

      前方一面“岳”字帥旗,挑在半空之中,黑底紅字,如同怒焰,迎風(fēng)高揚。下方一座大帳,正是岳元帥的中軍所在。

      門口的衛(wèi)兵對羅馬怒目而視,羅馬心下慌張,口干舌燥,只得擎金牌在手,高叫道:“報——臨安軍部金字牌急信到!”通報一聲,已到大帳門口。衛(wèi)兵過來拉住銅板,羅馬心中亂紛紛的,身不由己滾鞍下馬,沖入大帳,單膝跪地,雙手將金牌舉起,叫道:“岳元帥……軍部急信到!”

      大帳中的帥案后,一個中年人正抬起頭來。四下堆滿了攤開的書冊、地圖,他穿一身月白戰(zhàn)袍,坐在其間,兩肩寬闊。頭頂上的氣窗灑下的陽光,在他的身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華。因為羅馬進賬,他稍稍抬了抬頭,只那極細(xì)微的動作,竟似已令帳中的空氣為之震動。一瞬間,羅馬已是覺得,便是天塌下來了,這個人也會一肩扛起。

      正是:

      神州氣運系一身,力挽狂瀾是人臣。

      昏君不理靖康事,忠良如何振乾坤。

      帳簾在羅馬身后落下,大帳中的光線隨之由明轉(zhuǎn)暗。羅馬心頭一寬,背后劇痛,驀然間眼前一黑,已失去了知覺。

      且說羅馬昏倒,三魂離了七魄又在縱馬馳騁。四下里白霧茫茫,目之所及,只有怪石古樹,模糊兀立,如同鬼魅。銅板的蹄聲,響亮空洞,一聲聲濺在地上,像是在石塊上砸出點點火星。羅馬分不清東西南北,只是由著銅板一路狂奔。俄而迷霧中響起另一串蹄聲,秦雙已縱馬趕到,從白霧中漸漸浮現(xiàn)出來。

      羅馬只覺心口劇痛,叫道:“秦、秦雙……”

      十年未見,秦雙仍是英姿颯爽。她背脊挺直,脖頸修長,人在鞍上,如同御風(fēng)仙子。羅馬想和她說話,可是她只向他微微一笑,便似什么話都說完了。她所騎的馬,名為呼雷獸,也是萬中無一的名駒,與銅板你追我趕,正是棋逢對手。羅馬望著秦雙,勁風(fēng)撲面,仿佛又回到了初識的時候,在塞北的山坡上,與她并轡而行。

      忽然間迷霧一分,他們已經(jīng)一起沖入岳家軍大營,天地驟變,那大營營門已垮了一半,輪值的將軍黑門神站在門柱下,被他自己的鐵矛貫穿,釘在木柱之上。營門左右的箭樓火光熊熊,負(fù)責(zé)戒備的神箭手不知死活。地上滿是鮮血和尸體,仔細(xì)看去,甚至混有百姓服色的人在。

      羅馬心中惶恐,輕輕拉住了銅板,可是秦雙和呼雷獸絲毫不停,仍是筆直地向岳飛所在的中軍大帳馳去。

      羅馬驀然明白了秦雙出現(xiàn)在此的目的,一瞬間已如墜冰窟,叫道:“等等?!贝掖亿s去,追在秦雙身后,下了馬、進了帳。

      大帳之中,卻還一切如常。秦雙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一面金牌。羅馬又驚又怒,心中的驚恐愈發(fā)強烈。

      岳飛從書案后走出,眉頭微蹙,將金牌從秦雙的手中接過。

      羅馬大叫道:“等一等!”可是卻已經(jīng)晚了,岳飛手持金牌,才將封口的火漆,金牌的裂口已有一團火光,猛地從金牌中鉆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開來,包住了岳飛的半個身子。

      那情景何曾相似?羅馬目眥盡裂,不住口地叫道:“等一等……等一等……”

      驀然間“轟隆”一聲巨響,那火光猛地加速張開,將岳飛、秦雙完全吞沒。

      羅馬猛地一挺身,背后劇痛,一下子醒了過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四下里濃郁的藥味和濃濃的血腥氣,刺鼻難聞。他趴在一張竹床之上,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羅馬撐身坐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的營帳之中,四下里是一張張竹床,排列整齊,上面躺滿傷兵。而自己半身赤裸,但胸前背后,緊緊地纏著繃帶,已給人包扎了背后的刀傷。遠處“轟隆”、“轟隆”的巨響,仍然不絕傳來。

      旁邊的竹床上,一個腿上受傷的老兵罵道:“火器營可是要瘋了?大白天的炸個沒完!”

      羅馬頭疼欲裂,問道:“這位大哥,這里是……”

      那老兵白他一眼,道:“傷兵營啊!你一身是血的給人抬來,人事不省。不過馬軍醫(yī)看了說其實沒什么,給你上了藥,說將養(yǎng)幾日就好了?!?/p>

      羅馬回想夢境,兀自心有余悸,問道:“我的金牌……”

      那老兵不耐煩道:“什么金牌?”

      羅馬叫道:“我的金牌!”

      回想自己昏迷前,已入帳報信,這時只怕金牌已在岳飛手中,不由大急,叫道:“金牌不能看!”

      那老兵給他說半句吞半句弄得焦躁,怒斥道:“到底是什么金牌!”

      羅馬出了一身冷汗,問道:“我昏了多久?岳元帥……有沒有說要停戰(zhàn)的命令?”

      那老兵怪眼圓翻,叫道:“什么停戰(zhàn)?咱們正要把金狗打回老家,岳元帥豈會停戰(zhàn)?”

      他兇狠狠的,可是羅馬聽在耳中,卻大覺寬慰。他加入岳家軍,只不到半年,對岳飛雖然敬佩,卻也難說感情。直到今日,才在生死交關(guān)之際忽然生出不舍。那金牌若如阮飛所說,攸關(guān)岳家軍的氣數(shù),則羅馬將它送到,便已后悔莫及,生怕鑄成大錯。這時唯一的希望,便是岳飛心意堅決,即使收到金牌,也能抗旨不遵,千萬不要真的班師回朝!他心思百轉(zhuǎn),面上陰晴不定。

      那老兵見他嚴(yán)肅,也不安起來,搬著條傷腿來到羅馬身邊,小聲問道:“這位兄弟,你說停戰(zhàn)什么的,可是聽著了什么消息?”

      羅馬不敢泄露,道:“不……不……我只是剛才做夢……夢見……朝廷命令岳元帥停戰(zhàn)……”

      他不會撒謊,雖然努力遮掩,但神色慌張,卻更顯得別有內(nèi)情。

      那老兵察言觀色,倒吸了一口冷氣,低聲道:“不會的……岳元帥不會停戰(zhàn)——他停戰(zhàn)了,北伐半途而廢,咱們什么時候才能收復(fù)中原?再說,不打仗了,他干嗎去?咱們岳家軍干嗎去?難道回家種地?”

      羅馬聽他所說,果然有理,微笑道:“是……”

      才說了一個字,便只聽一個人厲喝道:“那送信的在哪?老子活剝了他的皮!”

      “呼”的一聲,有人自帳門外一步闖了進來。

      陽光下,只見這人猿臂狼腰,穿一身灰皮甲胄,手中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光頭沒有戴盔,發(fā)髻疏懶,亂發(fā)下一雙眼精光四射。一走進來,引得人紛紛注目,他又厲喝道:“給岳飛送來金牌的狗賊,是誰?”

      羅馬吃了一驚,身子不由震了一下。旁邊的老兵又聽到“金牌”,也自然向他望來。

      那將軍一雙眼如同冷電一般,在問話時,早將帳中數(shù)十人的神色盡收眼底,看見他們的反應(yīng),登時猜出端倪,喝道:“原來是你!”一面罵,已向羅馬沖來。

      他們中間隔了七八張竹床,那將軍如猛虎下山,一路踩著竹床便奔了過來。竹床上的傷兵嚇得大叫,羅馬魂飛魄散,跳起來便逃。

      那將軍先聲奪人,本想一上來便將羅馬震住,然后將他一刀了結(jié)。誰知那小小驛兵居然在他的氣勢下還有膽量逃走。待要追擊,羅馬已是連滾帶爬地翻過了幾張竹床,并將一路的枕頭、床被,沒頭沒腦地向他扔來。那將軍怒不可遏,刀風(fēng)虎虎,將布片削得滿天都是,周遭傷兵紛紛走避,可是一個個腿腳不便,登時鬧了個雞飛狗跳。

      一片混亂中,忽然一聲唿哨尖利,羅馬趁亂大叫道:“銅板!銅板!”

      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嘶,緊接著“咔嚓”一聲響,帳門口烏云一閃,已有一匹黃毛老馬又沖了進來。

      原來羅馬昏倒時,銅板又踢又咬,無論如何不肯與他分開,因此也給人牽到傷兵營里,就拴在帳外。這時聽見羅馬召喚,聲音急切,登時長嘶一聲,掙斷了拴馬的木樁,趕了過來。它一進來,那截杯口粗細(xì)、兩尺多長的木樁吊在它的韁繩上,如流星錘一般甩開,原本便已雞飛狗跳的帳篷中,更是攪成了一鍋亂粥。

      那掄刀將軍猝不及防,幾乎給木樁打到,想要逼近時,又差點被銅板踢一腳,稍一閃避,終是被一個逃竄的傷兵撞得一個趔趄。狼狽之下,反而冷靜下來,不再冒進,一雙眼緊緊盯著遠處的一人一馬,將刀背于臂后,小心疾行。

      另一邊,羅馬和銅板好不容易會合,在營帳后門處翻身上馬——就在這一瞬間,銅板身子一慢——那將軍驀然間一躍而起,一腳踩在一個傷兵的肩上,借勢再跳,便到了羅馬的身后,一刀便向他的后頸斬去。

      便在此時,兩道青光自后門外刺入,交錯而來。有人自營帳外出手,左右各是一支長槍,從步下發(fā)出,緊貼著羅馬兩肩向上,向那大漢交擊刺到。

      與此同時,有人叫道:“焦將軍,住手!”

      那兩支槍來得刁鉆,使刀的將軍人在半空閃避不及,唯有橫刀一格,才勉強擋開,可是自己也只能落地,向后連退數(shù)步,怒喝道:“姓孟的,你少多管閑事!”

      羅馬得隙,這才逃出營帳,給來人擋在身后?;仡^看時,救他的乃是一行三人,左右兩人手持長槍,歲數(shù)不大,一般高矮,五官相似,像是一對孿生兄弟。而居中的一人約摸三十多歲,五綹墨髯,一身文士打扮。

      那使刀的將軍乃是岳飛帳前大將焦鋒,天生霹靂火暴、不管不顧的性兒,昔日率部來投岳飛時,捅出過不小的簍子。而這文士則是軍中書記官孟長青,整日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是打理上下的一把好手。他倆一武一文,一剛一柔,素不相容,被人戲稱為“焦不見孟”,不過像今日這般因為羅馬而正面動手的,也是少有。

      孟長青搖頭嘆道:“焦將軍,你怒氣沖沖地出來,岳元帥便知你遷怒于傳令兵,讓我趕緊過來攔你?!?/p>

      焦鋒咬牙切齒,罵道:“要不是這掃把星金牌傳令,岳飛怎么會犯了糊涂?!?/p>

      岳家軍上下,對岳飛敬若神明,直呼他名諱是大逆不道的事。周遭傷兵一片嘩然,全都對焦鋒怒目而視??擅祥L青卻只是嘆道:“岳元帥大智大勇,他做什么決定,必是深思熟慮……你何苦為難一個送信的?!?/p>

      他們說得不清不楚,圍觀之人都不由摸不著頭腦,唯其傳入羅馬耳中,卻如晴天霹靂一般,叫道:“岳元帥……岳元帥……要……要退兵嗎?”

      孟長青臉色大變,待要阻止他泄露軍機,焦鋒卻已叫道:“你傳來的那狗皇帝的金牌,現(xiàn)在又裝什么好人?”

      孟長青叫道:“焦將軍,軍機不可泄露!”

      焦鋒怒叫道:“什么軍機!狗皇帝在臨安城叫一聲,他姓岳的便乖乖聽話!讓停戰(zhàn)便停戰(zhàn),讓回朝便回朝,什么直搗黃龍,什么還我河山,弟兄們的鮮血性命,老百姓的生死存亡,都不如一個‘忠字值錢!他這一回去,肯定是死了!”

      他越說越是離譜,孟長青臉色慘白,喝道:“你休要胡說,動搖軍心!快跟我去見元帥賠罪!”

      焦鋒叫道:“賠罪個屁,岳家軍完了!大宋的江山完了!我給他賠罪?我陪他一起送死嗎?”

      忽然反手一刀,已割斷皮甲的袢帶,“嘩啦”一聲,將上身甲胄一股腦兒地扯了下來,重重擲于地上,叫道,“老子不干了!”在孟長青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擠過人群。上了自己的馬,一溜煙地跑了。

      人群鴉雀無聲,圍觀的傷兵全被焦鋒吼出的話驚得說不出話來。

      羅馬跳下馬來,對孟長青道:“這位大人……我……岳元帥不可以停戰(zhàn)的……我……我去勸勸岳元帥……”

      孟長青冷冷看他一眼,微笑道:“你?不必了,岳元帥心意已決,早上時我們幾十人跪求,都不能動搖他分毫,又豈會聽你的?”

      羅馬嚅囁道:“可是……是我送信……”

      孟長青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只是個傳令,朝廷讓你傳什么,你就傳什么。岳元帥是去是留,你不必太過自責(zé)——那本也與你無關(guān)?!?/p>

      羅馬還想再說什么,可是孟長青笑容轉(zhuǎn)冷,拍在他肩上的手用力一推,推得羅馬一個趔趄,道:“我倒是勸你,還是快走吧!不然再有人遷怒于你,我怕我也保不住你?!?/p>

      羅馬一愣,抬頭看時,只見孟長青原本儒雅的一張臉上,掩飾不住的,滿滿的盡是鄙夷與厭惡,竟與焦鋒一般無二。羅馬的腦中“嗡”的一聲,環(huán)目四顧,只見周遭的岳家軍看著他的眼神,也全都冷冷的,醞釀著越來越多的殺氣。在這一瞬間,他終于明白,自己終究是又做了錯事。

      仿佛千斤重石壓上心口,羅馬眼前發(fā)黑,呼吸困難,掙扎著爬到銅板背上。銅板卻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感到周遭人的敵意,凜然無懼,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子,趾高氣揚地沖出營去。岳家軍讓出一條通道,看著那一人一馬離去,好似送走瘟神。

      正是:

      古來興亡有天定,如何偏怪送信人?

      第三回

      攔元帥阻諫未遂

      劫夫君鴛盟成就

      這世上諸事皆難,唯有遷怒最是容易。生氣的人,有時是蠢,有時是怕:得罪不起大的,便去欺負(fù)小的;拿捏不起硬的,便去找個軟的。打不贏金人,便來責(zé)備漢人無能;惹不起皇帝,便來批評大臣奸佞;說不得岳飛,便來拿傳令的出氣……反正說一千道一萬,我最正義,我不背鍋,正是自上而下,亙古一理。

      且說羅馬,只因在岳家軍中受那千夫所指,又氣又怕,便不由自主逃出了岳家軍軍營。離了朱仙鎮(zhèn),只覺天大地大,卻處處是峭壁懸崖。雖然心中明明知道,岳飛停戰(zhàn)還朝一事,與他一個傳令兵真的并無關(guān)系,可是一想到焦鋒、孟長青的眼神,岳家軍上下的敵意,便覺一陣陣難過。

      大宋積弱百年,再遭靖康之變,更是舉國大恥,終于有了這么一位中興的大英雄,如今卻又要斷送在此,而這斷送卻與自己送來的金牌扯上關(guān)系,羅馬心中只覺百感交集,直欲大笑三聲,再一哭至死。

      他這般失魂落魄,悲憤之下,不由催著銅板不顧一切地瘋跑。疾風(fēng)撲面,吹得他淚流不止,又轉(zhuǎn)瞬即干。銅板不知他的心思,可是見他想要快跑,自然是放開了四蹄,傾盡全力。自從黃狗坡一戰(zhàn)以來,他們一直隱藏身份,隱瞞實力,銅板許久沒有跑得這般暢快,越跑越是風(fēng)馳電掣。如此狂奔了半日,一人一馬,都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盡。

      日漸西沉,羅馬漸漸冷靜下來,環(huán)目四顧,周遭一片陌生,長長的古道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也不知給銅板帶到了哪里。銅板呼呼喘息,周遭汗氣蒸騰,已再也跑不動了。羅馬心疼起來,跳下地來,牽著它走。又走了數(shù)里,羅馬重傷未愈,已是累得天旋地轉(zhuǎn)。前面終于出現(xiàn)一座老廟,羅馬勉強走進老廟,安排了銅板自去吃草,自己便在廟中一角蜷成一團,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餓得醒了,往供桌上一摸,居然還供有些干饃、野果。羅馬顧不得許多,告聲罪,胡亂取來吃了。一面吃,抬起頭來,卻見眼前神像乃是關(guān)羽。月光下,只見那武圣不怒而威,浩氣凜然,一雙微垂的鳳目自上而下,冷冷地望著羅馬,竟似要在他的身上刺出兩個透明窟窿一般。

      羅馬一愣,不覺放下了手中的野果。三國時候關(guān)云長忠義無雙,雖然以身殉國,但氣貫長虹,千古以來,猶被萬人傳誦,羅馬給他一瞪,忽然間竟覺無所遁形,念及自己金牌傳令這事,不聽勸阻在前,一走了之在后,不由自慚形穢。重重跪下道:“關(guān)帝爺爺在上,我……若是大宋氣數(shù)未絕,便讓我將岳元帥勸了回去!”

      在這一瞬間,云開月明,他終是愧疚大于悲憤,下了決心。

      這般發(fā)下心愿之后,再看關(guān)帝神像,竟也似和藹了許多。羅馬心神寧靜,再度睡去。次日起來,恢復(fù)了六七分的精力,在廟外找回銅板,一人一馬,重又返回朱仙鎮(zhèn),去找岳飛。銅板年歲已老,不復(fù)昔日神駿,來時不計后果地一番疾馳,已讓羅馬心疼不已,回去時自是不敢讓它太累,只慢慢地跑。如此回到朱仙鎮(zhèn),已是三日之后。

      還沒到軍營,便已見鎮(zhèn)上一片愁云慘霧,打聽之下,原來是岳飛已于兩日前啟程,帶著張憲、岳云兩位小將軍,輕騎返回臨安。朱仙鎮(zhèn)上的百姓聞訊趕來,上萬民書,長跪十里,哭聲遏云,卻也未能將他挽留下來。

      羅馬心頭沉重,但也稍松了一口氣。岳飛若是還在營中,以岳家軍對他的敵意,恐怕他還真難接近那大元帥。如今岳飛既已上路,倒方便了他和銅板從后追趕。銅板歇了三天,體力漸復(fù),這一人一馬,便銜在岳飛后面,一路打聽,一路追趕。

      如此又過五日,羅馬終于追上了岳飛一行。從官道上的一座土坡上望去,岳飛一行正停在前面三里的路上,與人說話。

      岳家軍緊急停戰(zhàn),岳飛奉旨返京的消息,短短數(shù)日,已傳遍天下。這些天來,他們雖然簡裝易服,卻也不斷被有志之士攔路勸阻。也正因此,才拖慢了他們的行程,令羅馬更快地追了上來。

      這時岳飛已近在眼前,人群中如眾星捧月。羅馬心中激蕩,渾身戰(zhàn)栗,一直以來,他在岳家軍中,都是隱姓埋名,只是本本分分地做個傳令兵??墒沁@一回,他將在那令金人聞風(fēng)喪膽的名將面前,第一次展露自己的身份:他是大宋飛馬,十幾年前,便曾面斥金帝、泥馬救駕,后來又大鬧東京、闖宮死諫的大宋第一快馬。

      他這一生,雖然一事無成,但卻波瀾壯闊,見多識廣。普天之下,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當(dāng)今的天子,他正是要告訴岳飛那一切的真相,讓他不要因為一個“忠”字,而將自己的性命交托于那樣的卑鄙小人之手。

      羅馬一催銅板,猛地沖下土坡。就在他觀望的這么片刻工夫,岳飛已與人談話完畢,帶領(lǐng)手下繼續(xù)前行。之前攔阻他的幾個人,勸諫失敗,一個個垂頭喪氣,正要上馬離開。忽聽馬蹄聲音,其中一人抬頭一看,已看見羅馬,登時勃然大怒,喝道:“你又來做什么!”

      羅馬看見他,也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似是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只見那人藍巾扎頭,滿面正氣,正是大俠阮飛。

      幾天前,阮飛攔阻羅馬傳令未遂,已知大事不好。于是連夜奔走,請動了岳飛歸途附近的幾位名士,齊集于此,想要勸回岳飛??上г里w心意堅定,方才長談之后,仍是功敗垂成,正自沮喪,忽見羅馬送上門來,簡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罵了一聲,隨手在鞍旁摘下弓箭,一箭便向羅馬射去。

      羅馬魂飛魄散,他本就知道阮飛的手段,再加上對這大俠又有些愧疚,更是全無一戰(zhàn)之心。阮飛一箭射來,他倉促間撥馬閃避,“豁啦”一聲,已跳入路邊草叢。想要繞路,那邊阮飛已紅了眼睛,扔下名士們不管,斜刺里催馬迎上。羅馬顧不上再見岳飛,只得催著銅板逃走,后面阮飛緊追不舍,兩匹馬放著官道不走,已奔著西北絕塵而去。

      阮飛動了殺心,箭飛連珠,連一句解釋的機會都不給羅馬。羅馬伏身鞍上,疲于奔命,耳聽一支支羽箭自耳旁掠過,呼嘯帶風(fēng),不由膽戰(zhàn)心驚。兩馬一前一后,越跑越遠,不知不覺,已拐上一條山路。

      山路蜿蜒,兩側(cè)峰巒怒起,漸漸兇險。羅馬心慌意亂,正想辨明方向,忽然間只見前路堵塞,光線暗淡,似有一塊斑斕巨石攔路,不由心下焦慮,正想繞行,視野邊緣那“巨石”卻忽然一抬頭,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動好不突兀,直把銅板嚇得一聲長嘶,身子驀然一坐,四蹄蹬地,硬生生地停住了。

      只見那巨石迎向羅馬,原來是一個活人。赫泱泱的身材竟在九尺開外,只站在地上,便幾乎與羅馬騎在銅板背上等高。這人長得虎背熊腰、肚大胸沉,穿一件桃粉色的短襖,外罩絳紅色繡花坎肩,水綠的羅裙好似一片片展開的麻袋,裹在她的腰上卻還緊緊繃繃的——她居然是一個女人,濃眉大眼,五官倒還端正,只是兩腮涂得猩紅,頭上頸上丁零當(dāng)啷,掛著一串一串的金銀首飾,每一串怕有半斤多重。

      正是:

      雌虎發(fā)威母熊嗥,百獸聞風(fēng)敢不逃?

      姻緣偏求盈盈滿,勝天不信只徒勞。

      這女人如同一只紅彤彤、金燦燦的巨熊,銅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見了她也嚇得倒退數(shù)步,抬起的一只前蹄遲遲不敢落下。

      羅馬毛骨悚然,便在緊急關(guān)頭,也不由叫道:“你……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那女巨人站在那里,看著羅馬,兩眼放光,直似餓虎看到白羊。舉起兩手,活動指節(jié)手腕,將棒槌似的十根手指掰得“咔咔”作響,呵呵大笑道:“你是岳云?”

      羅馬莫明其妙,叫道:“我不是小岳將軍!”

      那女巨人仰天大笑,道:“你想抵賴,也是休想!讓我堵上了,你就得娶我!”

      這句話比她的樣子還要令人意外。羅馬一輩子騎馬穩(wěn)如泰山,被她一句話嚇得差點栽下鞍來,驚叫道:“你胡說什么?”

      那女巨人大笑道:“山是老娘開,樹是老娘栽,要想從此過,先跟老娘生個娃娃來!”一步上前,劈手便抓住了銅板的韁繩。

      她雖然看似笨重,但動作之快,竟連銅板也不及反應(yīng)。她一手拉住銅板,一手便向羅馬抓去?!斑衤陕伞币宦曢L嘶中,銅板終于反應(yīng)過來,暴跳如雷,硬生生人立而起。那女巨人不料這瘦巴巴的老馬力氣竟這么大,給銅板一扯,身子也是一晃,拉著韁繩的一只手,給拖到了頭頂上。

      女巨人也是好勝,大笑一聲,右手拉著銅板的韁繩,向下猛拉。銅板人立而起,比她高出兩尺,給她拉得頭頸歪斜,后足踉蹌。銅板一世驕傲,平常連人碰它一下都不許,何曾給人這樣拉扯過,一時兇性大發(fā),兩只前蹄抬起,猛地向那女巨人肩頭踏去。

      “咚”的一聲,如捶破鼓,這一踏,集中了銅板腿力、一人一馬的體重,再加上那女巨人的回拉之力,三力合一,一瞬間全都貫入那女巨人的兩肩之上。那女巨人一時大意,吃了這虧,悶哼一聲,一雙小船也似的大腳已陷入地下,身子一仰,不由后退了一步,也松開了銅板的韁繩。

      銅板兩只前蹄踏實,一撐之下順勢后跳,半空中旋身一擰,如神龍擺尾,已變成了頭后尾前,背對那女巨人。

      “颯”的一聲,它前蹄落地的同時,后蹄尥出。兩只碗口大的鐵蹄破空之際,直發(fā)出鞭子一般的利嘯,重重踢入女巨人的肚腹。那女巨人肚腹綿軟,如同一包棉花,被銅板這般猛踢,“噗”地向內(nèi)陷去,女巨人大叫一聲,不由彎下腰來。

      這是銅板的絕招踢法,瞻前顧后,令人猝不及防,百踢百中,直可殺人。命中之后,銅板立時向前跑出數(shù)丈,回過頭來。

      那女巨人慢慢直起身。她一只手臂筆直地向前探出,卻是單手提著羅馬。

      羅馬給她拎著后脖領(lǐng)子,吊在半空,喘不上氣來,手腳亂刨,卻根本掙脫不得。原來就在剛才那一瞬間,那女巨人給銅板踢中,向前彎腰,卻順勢一探臂,一把將他拖了下來。

      銅板遠遠站定,眼見羅馬落入敵手,越發(fā)生氣,前蹄一下下刨地,蓄勢待發(fā)。

      那女巨人卻視若無睹,只拎著羅馬,將他轉(zhuǎn)了個身,另一只手捏起羅馬的手臂,擺弄布娃娃似的揚起、放下、前后擺動兩下。

      羅馬又驚又怕,驚的是這女巨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銅板四蹄,卻似并無大礙,居然還能抓下自己;怕的是這怪物一般的女人,不知到底有什么圖謀。索性連掙扎也免了,雙目怒視,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

      那女巨人喘著粗氣,隨著她喘息,口鼻中慢慢溢出兩道血痕,觸目驚心。她張開口——鮮血糊得牙齒猩紅,笑道:“馬倒不錯,人可怎么是個雞崽子?你不是岳云,岳云不可能這么不中用?!彪S手一揮,竟將羅馬遠遠地扔了出去。

      羅馬身不由己,摔在地上,連滾幾圈,磕得渾身生疼,總算沒再受傷,可是背上一片濡濕,先前的刀傷顯是又已裂開。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好不容易爬起身來,便聽身后馬蹄聲響,阮飛已縱馬馳來,叫道:“羅馬,我今日便為岳元帥報仇!”

      他人在馬上,手中持弓,箭已射完,一探身,便用弓弦向羅馬的后頸絞去。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紅影閃處,香風(fēng)如同雪崩,嬌叱如同雷鳴。那女巨人卻已大步迎上,大笑道:“你是岳云?”肥腰一扭,已輕巧巧地避過了阮飛的馬首,張開一只蒲扇也似的大手,又向阮飛的胸口抓去。

      她的出手如電,阮飛何等識貨?登時大駭,顧不得絞殺羅馬,在鞍上一個鐵板橋,仰身后躺,只以毫厘之差,躲過這一抓。

      那女巨人大笑道:“這個好,這個腰不錯!”抓空的一爪,居然還能變招,向下一沉,順勢抓住了阮飛的頭發(fā),叉著他的頭顱,往回一帶,也將他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拖了下來。

      人馬交錯而過,“唰”的一道白光掠起,乃是阮飛不顧一切地出了刀。刀光一閃,發(fā)絲飛舞,那一刀斜撩女巨人的手腕,卻給那女巨人于千鈞一發(fā)之際松手避開,只割斷了阮飛自己的發(fā)髻?!芭椤钡囊宦?,阮飛在半空中失了借力,重重摔在地,背心著地,砸得塵土揚起,一骨碌爬起來,披頭散發(fā),臉如白紙。

      那女巨人咧著血盆大口,哈哈大笑,似對他的反擊頗為滿意。

      阮飛因驚怒而變白的臉色漸漸漲紅。他縱橫江湖二十余年,四方尊重,一口袖里刀神出鬼沒,不說是天下無敵,也是罕有敵手。豈料今日在這深山中,卻被這么一個怪物般的女子,在兩招之內(nèi),便打得如此狼狽,不由怒氣勃發(fā),厲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巨人上上下下將他一番打量,只見阮飛雖然不甚高大,但卻極為健碩,身形剽悍,兩眼精光四射,宛如捷豹。不由越看越喜,叫道:“不管你是不是岳云,反正就是你了!”

      阮飛莫明其妙,叫道:“什么是我?”

      卻見那女巨人更不多話,已大步?jīng)_來,滿面笑容,雙臂大張,每一步都似踏得地動山搖。

      阮飛猝然遇敵,先是吃驚,旋即憤怒,本來還有一戰(zhàn)之心,可在這一瞬間,四目交接,忽然間氣為之奪,竟生出退卻之意?;艔堉?,“哧”的一聲,不顧一切地刺出一刀。

      這一刀有個名字叫做“蒼鷹擊殿”,乃是他危急關(guān)頭的救命絕招,一往無前,拼的是玉石俱焚。

      豈料那女巨人迎面撞上這一招,絲毫不以為然,左手輕輕一拍——她的手臂卻比阮飛的手臂加短刀還要長一些——一掌便拍在阮飛持刀的手臂上。那拍蒼蠅似的一掌,如巨石砸落,阮飛一瞬間已是半身麻木,手臂抬不起來,短刀“當(dāng)啷”落地。

      女巨人一招得手,另一掌掄起,又劈頭蓋腦地向阮飛搧來。阮飛魂飛魄散,閃避不及,倉促間只得蜷臂一攔,那一掌便拍在他的左臂上,又撞上他的頭?!昂簟钡囊宦?,阮飛橫著踉蹌出七八步去,一瞬間頭暈眼花,搖搖欲墜。

      那女巨人見他居然不倒,簡直是又驚又喜,叫道:“你可真結(jié)實!”

      再一步上前,直通通地一掌推在阮飛胸口。阮飛如同風(fēng)箏斷線,“呼”地倒飛出去,飛出三丈多遠,摔在地上,連滾了七八個筋斗,趴在那里,滾得破布也似,一動不動,已是人事不知。

      那女巨人簡直是歡欣鼓舞,大步過去,將阮飛拾起,往肩上一搭,轉(zhuǎn)身便走。

      正是:

      強中自有強中手,命中高人入世來。

      第四回

      入囚籠英雄末路

      初劫獄二煞逞兇

      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笨墒且粋€人即使未必想要目光短淺,但終其一生,可接觸的世界,卻終究是有限的。即使在這個世界中不斷進步,不知不覺,其實卻也已是安于現(xiàn)狀,一旦遭遇不合“常理”的事物、超出想象的強者,登時也是手足無措。

      且說羅馬與阮飛,一個是江湖第一名俠,一個是大宋第一快馬,二十年來亦友亦敵,都只道彼此已是頂尖的高手,惺惺相惜。豈料今日狹路相逢,遇上一個不知來歷的女巨人,一言不合,三下五除二,便已將兩人先后打倒。

      羅馬揚名,靠的是銅板的腳力,打架輸給別人倒還好說;阮飛半生與人交手,不曾吃虧,如今卻一敗涂地,才令羅馬目瞪口呆。眼見那兩人交手如電光石火,一眨眼的工夫,便勝負(fù)已分,阮飛如一堆破布般昏倒在地,給那女巨人輕輕拾起,搭在了肩上。

      羅馬大急,雖然剛才還險些為阮飛所殺,卻也不能眼睜睜地看他被那莫明其妙的女人擄走,連忙翻身上馬,在銅板鞍下掏出一副彈弓,裝了彈子,猛地向那女巨人射去。那彈弓是先前阮飛所授,只為羅馬防身之用,不料這時還能用于營救阮飛。這下施展開來,一粒粒石彈打在女巨人的身上,啪啪作響,打得她肥肉亂顫。

      那女巨人正欲帶著阮飛離去,卻被羅馬一連數(shù)彈,打得雪雪呼痛。回頭要抓羅馬,羅馬卻已學(xué)得乖了,指引銅板掉頭就跑;三丈之內(nèi),那女巨人的動作快如閃電,連銅板也躲不干凈,可是三丈之外,銅板的腳程施展開,那女巨人卻也近身不得。那女巨人追了幾步,停下身來,才一停下,羅馬又轉(zhuǎn)過來再打。

      那女巨人逃又逃不開,追又追不上,被銅板的腳程牽制得死死的,一盞茶的工夫,已是挨了數(shù)十彈,雖然皮糙肉厚,也已幾處出血,淤青片片??墒橇_馬想要再進一步,救下阮飛,卻也毫無辦法。驀然間,那女巨人發(fā)出一聲大吼,竟縱身一躍,跳上一旁的絕壁,手腳并用如猿猴一般攀援而上。

      她身體胖大,肩上還扛著一個大男人,可是起伏之間,毫無滯礙。羅馬目瞪口呆,再射幾彈,彈弓的射程便夠不著了,想要追上山去,絕壁陡峭,銅板卻根本站立不穩(wěn)。眼見阮飛軟綿綿地搭在那女巨人的肩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著實放心不下,只得遠遠地兜開一個圈子,從一旁迂回上山。上到山頂,當(dāng)然已不見了女巨人和阮飛的蹤影。

      念及阮飛一世英雄,終不能辱沒于怪物之手。羅馬小心查探,總算在地面上找到那女巨人大得嚇人的腳印。再追下去,腳印時有時無。他在山中轉(zhuǎn)了數(shù)日,上山下谷,穿林過溪,有時已能發(fā)現(xiàn)那女巨人的形跡,可是旋即卻又失了蹤跡。

      羅馬心如油煎,一面惦念阮飛,一面擔(dān)心岳飛,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一天天地拖下去,終于到了岳飛那邊刻不容緩的時候,只得離了這邊荒山,重又往臨安方向趕路,去追岳飛。

      這時要追岳飛,已是羅馬按照銅板的最快腳程,所能保證的最后機會了。一人一馬直沖臨安,只在臨安城外去最后一搏。這一回銅板傾盡全力,狂奔一日一夜,第二日午時,終于趕到了臨安城外,遠遠地,已看到岳飛一行就只在一里開外。

      羅馬的心跳得快要沖出胸膛,正要出聲召喚,忽然間,只聽臨安城中一聲炮響,一隊官軍沖出城來,迎接岳飛。

      在銅板的狂奔中,羅馬只覺天地間的一切事物,都像是失了顏色、沒了聲音。

      那隊官軍宛如一條巨蟒,從臨安城中探出長長的身體,迎著岳飛一行人馬,只一卷,便將他們吞入城中。銅板沖到他們近前兩百步之處,便給官軍大聲喝止,再也沒能前進半步。

      羅馬遠遠地望著岳飛,陽光刺眼,口干舌燥。這十余天來,他反復(fù)奔波,可是顧此失彼,到頭來竟是毫無建樹。阮飛已失去蹤影,生死未卜;岳飛也進了龍?zhí)痘⒀?,就此兇多吉少。那將萬民命運系于一身的大將軍,一次次地和他擦肩而過,他們之間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羅馬毫不通融地隔開了。

      那一隊官軍裹挾岳飛進城而去。羅馬失魂落魄,不知不覺,也跟著進了城。他神情古怪,走到城門處,自有官兵攔阻搜身。羅馬魂不守舍,答非所問,登時招來更多盤問。人群外忽有一名將官,驚呼道:“羅兄弟?”

      羅馬看時,只見那人須發(fā)皆白,背上背著一根又長又粗的黑桿,乃是一面卷起的大旗。

      正是:

      金沙灘前血染袍,天門陣下箭沖霄。

      忠烈香火不曾斷,大旗卷起碧血驍。

      原來是先前時曾在汴梁城熟識的老將楊勇。

      故人重逢,羅馬神志稍復(fù),向楊勇勉強一笑,忽然間汗透重衣,天旋地轉(zhuǎn),已是“哎呀”一聲,栽下馬來。

      這些天來,羅馬心力交瘁,傷病交加,終為風(fēng)邪所乘,這一栽下馬,便是大病一場。幸好遇見楊勇,才將他接到了自己家中養(yǎng)病。那楊勇本是天波楊府的后人,年輕時在軍中專司掌旗一職,將楊家槍法化入舞旗之術(shù),也是一絕,他與羅馬曾在汴梁交好,后來靖康之變,汴梁淪陷,楊勇隨軍來到臨安,兩人再未見面。這一回才一重逢,羅馬便一病不起,楊勇自是盡心照顧。

      羅馬這一病,直病了大半年有余。秋去冬來,寒來暑往,在這半年多的時間里,岳飛被一再降職,漸漸失卻兵權(quán);岳家軍全軍撤回之后,又被就地解散,編入張俊、韓世忠各部;金人也重新占領(lǐng)了北伐收復(fù)之地。

      一切都果如阮飛所料,在朝著越來越壞的局面發(fā)展,羅馬看在眼中,不由越發(fā)自責(zé)。

      到了紹興十一年四月,羅馬的身子總算康復(fù),便在楊勇的府中幫忙養(yǎng)馬。是月,金軍大舉南下,岳飛、韓世忠等人被調(diào)離軍隊,到臨安樞密院供職;六月,萬俟卨、羅汝楫彈劾岳飛“棄守山陽”;八月,岳飛被罷樞密副使,任“萬壽觀使”閑職;九月,張憲入獄,岳云入獄;十月十三日,岳飛被投入大理寺獄中。

      消息傳出,天下同悲。北伐大業(yè),至此功虧一簣,破碎山河,再也沒有收復(fù)之日。萬民共哭,臨安城群情激奮。朝中風(fēng)聲鶴唳,韓世忠等名將紛紛告病不起,自顧不暇。楊勇每日回到家里,長吁短嘆,悶悶不樂。

      羅馬問他岳飛吉兇,楊勇?lián)u頭嘆息,道:“陛下一直在指派奸相秦檜向金人求和?!?/p>

      羅馬目瞪口呆,之前岳家軍直搗黃龍,大宋揚眉吐氣,金人惶惶不可終日,如今只短短一年,便已強弱更易。天子自毀長城,以致作繭自縛至此,簡直令他既覺可笑,又覺可悲。

      楊勇看著他,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又出門去了。

      又過了幾日,這一天,羅馬正在馬廄打掃,忽然楊勇早早回來,幫著他洗了兩個馬槽,欲言又止。

      羅馬見他神色不對,問道:“楊將軍,出什么事了?”

      楊勇神色為難,道:“羅兄弟,我這家里,你怕是不能住了?!?/p>

      羅馬一愣,只道他嫌棄自己住了太久,又窘又氣,道:“是……好,我馬上就走。多謝!”

      楊勇見他生氣,知他誤會,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張了幾回口,欲言又止,終于道:“唉,是了,總之你快走吧?!?/p>

      羅馬心中氣苦,將手中刷子一扔,拉了銅板就走。他身無長物,除了這老馬以外,連身上的夾衣,都是楊勇新為他置辦的。走到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將衣裳脫了,楊勇已拿著一個包袱出來,里面是衣物銀兩,要他收下。羅馬待要拒絕,可慮及眼下的食宿,卻也英雄氣短。

      楊勇不由分說,將包袱系在銅板的鞍旁,道:“羅兄弟你不必倔強,這些錢物,你將來周轉(zhuǎn)過來,還我便是?!?/p>

      羅馬將牙一咬,道:“好!”牽了銅板,離開楊勇的家,也沒個去處,便找了個客棧住下。他此次來到臨安,本就是是因為一場誤會,既無打算,也無投靠,加之岳家軍已然覆亡,一時竟不知去路。住了幾天,終于決定還是回過去的驛站,去做一個得過且過的驛兵。

      這天夜里,羅馬收拾停當(dāng),只待明日一早,便離開臨安。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忽聽客棧的院子里傳來錚錚琮琮的琵琶聲。一驚而醒,只聽有人低聲唱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如泣如訴,唱的南唐后主李煜于亡國前所作的一首《破陣子》。羅馬沒念過什么書,自然不知其來歷??墒悄窃~句句平實,娓娓道來,卻也令他感同身受,體會到了其中的悔恨與悲涼。

      聽了幾句,羅馬翻身下床,推窗一望,只見月色下,一個一身素衣的女子,正在天井中的石桌旁抱琴輕唱。她戴著一頂斗笠,邊緣垂下薄薄輕紗,遮住了臉,令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可是她身影窈窕,一望可知,必是美人。

      客棧中靜悄悄的,許多窗戶都推開一線,被吵醒的人都為歌聲所感,悄悄在屋里聽著。

      忽然“砰”的一聲,有人猛地推開窗戶,一個粗魯?shù)穆曇舸蠼械溃骸按蟀胍沟牟凰X,發(fā)什么騷情,你男人死了?”

      “錚”的一聲,琵琶聲驟停。四下的客舍之中,越發(fā)是一片死寂。那女子掩住了琴弦,素指纖纖,白得如同冰雪,良久方站起身來,低聲道:“岳少保都已經(jīng)進了天牢,大宋的男兒正是都已經(jīng)死了?!?/p>

      她的聲音冷冷的,一語已畢,站起身來,一個纖細(xì)的身子如同一陣煙霧,輕輕地走出了客棧。

      羅馬望著她的背影,心中難過,更恨那罵人的粗人。這些天來他一直想要去探望岳飛,可是一者身份卑微,探視無門;二者心中有愧,也無顏以對??墒锹牭侥桥拥母杪?,聽見那一句“大宋男兒”的罵聲,忽然間,終于橫下心來,要去大理寺天牢走上一遭。

      這一決定下來,登時心潮起伏,再也無法入眠。輾轉(zhuǎn)到了卯時,外面宵禁已畢,羅馬立刻起身,收拾停當(dāng),離了客房。后面牽了銅板出來,到了客棧外,正待出發(fā),忽又想起一事,連忙返回馬廄,包了一包馬糞,找著了昨夜罵那女子的粗人的窗戶猛地丟了進去。

      “豁啦”一聲,那窗戶被馬糞打出一個破洞,馬糞散開,噼里啪啦地濺入屋中。那粗人夢中驚起,氣急敗壞地吼叫起來。

      羅馬三步并作兩步,已逃出客棧,飛身上馬,直奔臨安城南,揚長而去。

      臨安城城西小車橋旁的大理寺,深牢大獄,有進無出,正是關(guān)押岳飛的所在。

      小車橋橋長三丈,以一方方七尺長、一尺寬、五寸厚的榆木板平鋪而成,風(fēng)吹雨淋,一片烏黑顏色,如銹如血。橋身堅固,兩旁是三尺高的木樁橋欄,中間又以手腕粗細(xì)的麻繩連貫。橋下是一條小河,冬天時河水已干,裸露的河床里,鋪滿大大小小的碎石,只有幾處洼地,汪著一片片污水。

      初冬時候,橋面上一片白霜。羅馬牽著銅板走過小車橋,一直走到橋南,盡頭處的一塊木板,被換成了兩尺寬的黃銅界標(biāo),明晃晃、亮堂堂,上面鐫著兩行字,又用紅漆涂得觸目驚心:大理寺重地,擅入者斬立決。

      羅馬站在界標(biāo)前,已不能再前進一步。抬眼望去,前面一片空曠,均屬天牢禁地,百步之外,黑氣蒸騰,一座烏沉沉、陰森森,宛如鐵鑄的囚牢魏然坐落。牢門厚重,如同銹死,邊上開著一扇小門,是尋常進出的生死關(guān)。門前列隊著二三十個士兵,一個個荷槍持刀,橫眉立目。其中又有一匹健馬、三輛囚車,在人群中顯得很是扎眼,應(yīng)是剛好有囚犯需要交接。

      羅馬看在眼中,心潮起伏。鐵獄無情,那沉重的獄門、血跡斑斑的囚車,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便已經(jīng)令人心驚膽戰(zhàn)。而岳飛可能就是因為羅馬的一塊金牌,而自投羅網(wǎng),身陷其中了。

      一直到現(xiàn)在,羅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哪里——他是沒有料到趙構(gòu)會如此惡毒、岳飛會如此愚昧,而那些朝廷長官又是如此荒唐……可是那些事,又為什么要由他一個傳令兵來預(yù)測和判斷呢?他只負(fù)責(zé)送信而已。

      銅板跟在他的身后,伸出長舌舔一下橋欄上的白霜,猛地打了一個響鼻。

      十月底的天氣,早晨已極為寒冷,羅馬裹緊衣服,喃喃道:“岳元帥,小人今日便要離開臨安了。你吉人天相,千萬要化險為夷,咱們大宋的氣數(shù),還要靠你來維系?!?/p>

      他并未奢望入獄探視,只這么遙遙一拜,便算是辭別岳飛。說完這話,轉(zhuǎn)身待走,可就在這時,遠遠的天牢里面,卻忽然傳來一陣銅鑼聲響。鑼聲又密又久,因為離得遠,仿佛熱鍋爆豆一般。

      羅馬一愣,一回頭,那死氣沉沉的天牢已沸騰起來。

      天牢外的官軍稍一慌亂,猛地向牢門沖去。牢門緊閉,里面也有人想要出來,內(nèi)外合力,撞得鐵門震動,泥土簌簌而下??墒氰F門沉重,這般沖撞,卻也連一個縫都沒有。

      獄墻兩側(cè)的角樓上,弓箭手箭如雨下,一時間人喊馬嘶,亂成一團。

      羅馬目瞪口呆,不明白門口的官軍怎么與天牢的守軍開戰(zhàn)了?;靵y之中,只見門口的官軍分出兩人,冒著箭雨沖到獄墻墻根下,其中一人雙手分持鋼鞭,左手鞭刺入墻縫,右手鞭如鐵錘砸落,敲在左手鞭的鞭尾上,叮叮聲中,硬生生地在墻縫上鑿出幾個洞來。另一人便在墻洞中插入了什么。兩人旋即退開數(shù)步,“轟隆”一聲巨響,硝煙彌漫,獄墻已塌了一角。

      兩名穿著官軍服色的漢子,沒命地從裂口中鉆出,全都是周身浴血,狼狽不堪。

      羽箭如蝗,兩側(cè)角樓交叉封鎖,門外官軍的三輛囚車無處躲藏,撞在一起,悲嘶聲中,拉車的駑馬被射得如刺猬一般,先后倒地而死。僅剩的一匹健馬,團團亂轉(zhuǎn),屁股上中了兩箭,終于掙脫了韁繩,負(fù)傷逃走。

      門外的官軍暴露形跡,已知今日無幸,可是仍是撥打雕翎,且戰(zhàn)且退。忽然天牢那沉重的鐵門轟然洞開,門后早就站好了兩排弓箭手,一排蹲、一排立,個個手中都是連發(fā)勁弩。機關(guān)扣發(fā),弩箭如同毒蜂,登時又將外面的官軍射倒一片。

      逃走的官軍這時只剩五六人,卻已都是高手,受到三面箭雨的夾擊,一面縮緊了陣勢、相互照應(yīng),一面已經(jīng)退出弩箭的射程。

      就在這時,天牢中的箭雨忽歇,兩道黑光自獄門中驀然掠出,卻是兩個守衛(wèi)的將領(lǐng)追了出來。這兩名將領(lǐng)都是一身黑甲,其中一個又披著一件長長的披風(fēng);另一人頭盔上豎著二尺多長,鮮紅的一根紅羽,手中提著一口黑刀。

      這兩人精悍絕倫,從天牢中撲出,如同兩頭黑虎,直奔那幾個逃亡的官軍撲來。那幾個逃亡的官軍先前時被箭雨壓制,不得喘息,這時終于得隙,卻也已經(jīng)走避不及,其中兩名官軍驀然大吼,不退反進,搶先迎戰(zhàn)二人。

      那迎向紅羽、黑刀守將的官軍,服色不過是個士卒,可卻正是先前以鋼鞭鑿穿獄墻的人。他手中沉甸甸的鑌鐵竹節(jié)鞭本是兩口,因為先前混戰(zhàn)中左臂中箭,已失了一鞭,這時面對黑刀守將,虎吼一聲,已是右手鞭一鞭砸下。那黑刀守將稍稍閃身避過,一步又向他逼近。使鞭的官軍吼聲連連,一鞭一鞭,幾乎毫不停頓,把一件重兵器使得狂風(fēng)暴雨一般,向那黑刀守將砸去。

      那黑刀守將陰惻惻地閃轉(zhuǎn)避讓,頭上紅羽簌簌抖動,左手黑刀在鞘,穩(wěn)如磐石。他身法靈便,在閃避中,仍然不斷逼向那使竹節(jié)鞭的官軍,紅羽搖曳中,已逼得那官軍步步后退,竹節(jié)鞭越使越快。

      那竹節(jié)鞭粗如雞卵,長達三尺,本是外家的重兵器,給他這么不顧一切地使出,根本不可能持久。后退七步,那官軍已是氣喘如牛,越來越累,勉力支撐之下,終于露出破綻,一鞭砸出,收回時稍稍一滯。就在這一瞬間,白光一閃,那守衛(wèi)的黑刀終于出鞘!

      紅羽猛地向后一倒,那是守將弓步進身,閃電般向前跨出一步。

      那一步跨得極大,守將身子前沖,借勢出刀,烏黑的刀鞘中,噴薄而出的刀光亮如閃電,一閃即收,又回到鞘中。那使竹節(jié)鞭的官軍,后退的身子猛地一滯,雞蛋粗細(xì)的竹節(jié)鞭從中裂開,緊接著兩臂一沉,分別從肘上斷落。

      那紅羽黑刀的守將站直了身體,單手提刀,繼續(xù)前行。那官軍兩眼圓睜,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喉中咔咔作響,終于頭頸一仰,一個身子自胸口裂開,向后倒去。

      另一邊,那黑披風(fēng)的守將,對上的則是一個使雙刀的官軍。那官軍雙刀使開,刀光滾滾,如同一個雪球,向那黑披風(fēng)的守將沖去??墒悄呛谂L(fēng)的守將凜然不懼,筆直地迎上前,伸手便往刀光中探去。

      “?!钡囊宦晜鞒觯蔷d密的刀光猛地一顫,向后跳去,與此同時,一道黑線激射而出,穿過刀光的雪球,消失不見。使雙刀的官軍心中畏懼,可是要想纏住這人,退開之后,卻又只得咬牙上前。黑披風(fēng)的守將更不多言,雙手掄開,每一次都準(zhǔn)確地找上刀鋒,雙刀與他的手腕硬碰硬地對撞,“叮?!甭曧?,亂得沒了章法。原來那守將的雙臂上,各縛有一面扁扁的鐵盾,因此不畏刀鋒。與此同時,一道道黑線又從鐵盾下射出,卻是他的腕下又裝有袖箭,鐵盾阻斷刀鋒防守的同時,袖箭激射而出,近在咫尺、快如閃電,更令人無從閃避。

      “噗噗”聲令人毛骨悚然,乃是袖箭一支支扎入皮肉、刺裂骨頭。那使雙刀的官軍,閃過了三四支袖箭,卻已中了七八支。一支支袖箭釘在他的胸前臉上,像是突兀長出的肉芽,猙獰可怖。

      那官軍的刀光散亂,黑披風(fēng)的守將卻毫不停手,披風(fēng)一甩,進步上前,手腕一翻,幾乎是抵著那官軍的面門,又射兩箭,那使雙刀的官軍仰天慘叫,雙眼俱盲,倒地而歿。

      那兩個黑甲守將,殺人干凈利落,身法如同鬼魅。逃出的官軍只余四人,眼見走投無路,又有兩人回頭再戰(zhàn)。剩下兩人其中一個已經(jīng)負(fù)傷,將另一個人用力架著,這時也想回頭,卻給那兩人狠狠推開了。斷后的那兩人一面向后沖回,一面叫道:“不能都死在這里!便是有一人逃了,也要叫天下人知道天牢里的事!”

      剩下的兩個官軍于是掙扎著向小車橋逃來。羅馬不欲卷入什么爭斗,拉著銅板正退出小車橋,忽聽“岳元帥”三個字,已是一愣,張目一望,忽然發(fā)現(xiàn)那正沖過來的,被架著的負(fù)傷官軍,皓首白須,居然正是楊勇。

      這老將軍為何會在天牢出現(xiàn),又與守衛(wèi)爭斗?羅馬不及細(xì)想,已翻身上馬。銅板蹄聲一響,已穿過小車橋,突破黃銅界限,沖到了楊勇近前。

      羅馬叫道:“楊將軍!”一探身,伸手來拉他。

      楊勇抬起頭來,見是羅馬,也吃了一驚,叫道:“羅兄弟?”那攙扶著楊勇的官軍,見有熟人接應(yīng),連忙將楊勇送上馬背。

      后面兩聲慘叫,是后來斷后的兩人也已斃命。那將楊勇送上馬背的官軍叫道:“快走!”在銅板的臀上一拍。

      銅板大怒,小尥了半個蹄子,卻也知道情勢危急,顧不上踢他,已是又奔回小車橋上。

      那最后的官軍大吼一聲,孤身迎向兩個守將。銅板馳上小車橋的中間時,羅馬回頭張望,已見那人為黑刀守將一刀過處,四肢俱裂。

      楊勇目眥盡裂,羅馬叫道:“銅板,快跑!”銅板四蹄生風(fēng),跑下橋去。

      角樓上追射而來的羽箭落在橋上,扎在橋板上,發(fā)出篤篤鈍響。待到那兩個黑甲守將追上小車橋時,只見橋北一片空蕩,那二人一馬,竟已跑出數(shù)十丈開外。兩個人面面相覷,都幾乎懷疑自己白日見鬼,道:“怎么會有這么快的馬?”

      正是:

      飛馬逃得鷹犬爪,枷籠困住大英豪。

      第五回

      穿二宅飛馬漏網(wǎng)

      入桃林秘黨藏身

      人常常以為自己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無論之前做過什么,都可以決心與之?dāng)嘟^關(guān)系,從而急流勇退,但實則不然。一旦做過壞事,人便會貪戀壞事帶來的便利,一錯再錯;而一旦做過好事,便也會陶醉于行善帶來的滿足,不斷繼續(xù)。命運,會一次次地將相似的選擇推到他的面前,讓他無法拒絕,也無法改變。

      且說羅馬,本想是在天牢外遙拜一回岳飛,便就此遠離是非,再也不問此事,可是卻那么巧,趕上了楊勇為人追殺。一時放心不下,只得縱馬救人。銅板載著二人沖下了小車橋,風(fēng)馳電掣,一口氣便將天牢內(nèi)的追兵甩得影兒都不見,可轉(zhuǎn)眼之間,便已累得熱氣直喘。

      路邊漸漸有了行人買賣,二人一馬,已到了臨安城的繁華所在。

      楊勇低聲道:“前面左轉(zhuǎn)!”

      銅板越跑越慢,顯然已支撐不了太久。羅馬聽見楊勇指揮,不及多想,一提韁繩,銅板已然左轉(zhuǎn),猛地沖入一條小巷。小巷幽長,只容二馬并行。兩側(cè)的高墻上,隔著幾十步,有幾扇緊閉的小門,當(dāng)是大戶人家的角門。這時其中一扇小門忽然打開,楊勇道:“不要停,進!”羅馬一低頭,伏在銅板鞍上,馳入角門,小門在他身后“咔嗒”一聲合上了。

      他們進入了一座陰暗的大宅,宅中一片死寂,高搭靈棚,引魂幡在微風(fēng)中有氣無力地抖動,地上滿是落葉與紙錢,竟似許久沒人打掃。

      楊勇道:“跟著紅旗走!”只見一條幾乎給落葉遮掩的甬道上,每逢轉(zhuǎn)折處,便插有一面小小的紅旗。銅板沿著紅旗,婉轉(zhuǎn)向前,這宅子院落重重,可是門鎖窗封,原來早已沒人住了。

      奔行間,忽然眼前一亮,原來已經(jīng)穿過大宅,從前面的正門跑了出去。

      這座大宅的外面,是一條寬闊的街道,街道對面,又是一座宏偉府邸。府邸的黑漆大門這時大開著,門口也插有紅旗,門上金匾高懸,上面寫著“高府”二字。

      羅馬問道:“紅旗?”

      楊勇在他身后咬牙道:“紅旗!”

      銅板從無人的大宅中躍出,橫穿大街,一頭撞入那府邸之中。那高府氣派宏偉,雕梁畫棟,院中以青條石鋪地,漢白玉鋪路,甬道上插有紅旗。銅板已知規(guī)矩,不待羅馬指揮,幾乎毫不停留地沿著紅旗跑下去。

      院中頗有不少仆從,房前屋后,忙忙碌碌,可是看見這樣一匹快馬在府中奔馳,卻仿佛視若無睹,各自低頭做自己的事情。只有正堂下一人,約摸五十多歲,瘦小枯干,穿一身鮮紅的袍服,負(fù)手而立,看著楊勇、羅馬經(jīng)過,雙目中厲光一閃。

      沿著紅旗指引,銅板穿門過院,又跑入一座花園。紅旗筆直地伸向一座假山,假山山腳上開出一道暗門,一條地道斜伸而入,火把照亮通道,門口的紅旗隨風(fēng)飄揚。銅板馳入,終于不必快跑,羅馬跳下地來,拉著它順著燈光繼續(xù)向前,約摸走了一盞茶的時間,前方重見天光,他們跑出地道,已到了一片桃林之中。

      地道口外有七八人,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忽見他們現(xiàn)身,登時圍了上來。他們并不認(rèn)識羅馬,看見楊勇,紛紛叫道:“楊將軍,岳……人呢?”

      楊勇掙扎著跳下馬來,腳下一軟,險些摔倒,長嘆道:“我們行動失敗,章將軍、賀將軍他們,都已犧牲了。”

      眾人又驚又恨,有人瞪視羅馬,問道:“那這人是?”

      楊勇長嘆一聲,道:“這一人一馬便是我常提起的大宋飛馬,羅馬、銅板。”

      那一群人稍稍放心,紛紛來問楊勇詳情。

      羅馬給他們晾在一邊,猶豫道:“我們……他們不會追過來嗎?”

      有人不耐煩道,道:“都到了這里,已經(jīng)沒事了!”

      羅馬心中不快,卻也不愿與他們爭辯,一聲不吭地拉著銅板便走。

      楊勇在人群中連忙叫道:“羅兄弟,你先別走,你在那邊等我一下?!?/p>

      羅馬稍一猶豫,點了點頭,牽著銅板走開十幾步,在一棵老樹下站住了。

      那桃樹樹冠平展,枝干旁逸橫出,覆蓋足有數(shù)丈。羅馬走入其中,斜靠在一根粗枝上休息。銅板在桃枝間左嗅嗅右聞聞,撕下一片未落的枯葉,嚼了兩下,又給吐了。羅馬從干糧袋中抓了一把黃豆,慢慢地喂給它吃。

      楊勇和同伴聚攏在一起,低聲說話。一群人神情嚴(yán)肅,偶爾傳出一兩聲怒吼,不知是說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羅馬極目遠眺,只見這一片桃林極為廣袤,雖然入冬以來,樹葉幾乎已經(jīng)落盡,但枝丫彼此遮掩,幾十步開外的景物,仍然絲毫不露。天牢發(fā)生了這樣的大事,想必整個臨安城,都已鬧翻了天,可是這片桃林卻如與世隔絕,像是絕沒有人能夠找來。

      他呆呆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遠處腳步聲雜亂,回頭一看,原來是那邊的談話已經(jīng)結(jié)束,林中接應(yīng)的眾人匆匆離去,轉(zhuǎn)眼間紛紛消失在桃林深處。只有楊勇一瘸一拐地向他這邊走來。

      那老將軍重傷失血,雖已經(jīng)過包扎,這時兀自臉色灰敗,看見羅馬回頭,勉強一笑,道:“今日多虧有你……不然我這把老骨頭,只怕已交代了!”

      羅馬猶豫道:“楊將軍……你們,是在營救岳元帥么?”

      雖然一直沒人跟他說明情況,可是反出天牢、遭遇官軍追殺、接應(yīng)者欲言又止的一個“岳”字……種種跡象,彼此印證,早已將楊勇遭遇追殺的原因已呼之欲出。

      楊勇嘆道:“可惜功敗垂成,不僅沒能救出岳元帥,還害死了一眾兄弟?!?/p>

      羅馬心潮起伏,道:“楊將軍,你……是故意逼我走的?”

      先前時,楊勇突然將他趕走,一反常態(tài)。羅馬原就有些不解,剛才細(xì)細(xì)想來,竟像是楊勇不欲他參與營救岳飛之事,讓他早日脫離干系一般。

      楊勇嘆道:“營救岳元帥,無論成功與否,都是掉腦袋的事。你在我家寄住許久,大宋飛馬之名,還是傳了出去。許多人都想拉你入伙,可是我卻知道羅兄弟雖然不是那膽小之人,這一生卻都為國事所累,犧牲太多。實在不忍你再次犯險,這才將你逼走……好在,你為人驕傲,想要逼走你,還真的挺容易的?!?/p>

      羅馬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喉間卻似被堵住了。他因有銅板相助,有了天下無雙的腳程,因此便被人不斷地使喚來、使喚去。驛站長官、阮飛、李綱、辛棄疾、趙構(gòu)、岳飛……人人都說,國難當(dāng)頭,他和銅板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要出使金國,孤身犯險;千里奔走,沖營闖陣;更需要纏斗金蟾,踏破冰河;還需要和秦雙一再別離,以致陰陽永隔。

      這是第一次,有人明明知道他們的本領(lǐng),明明是在這么緊要的關(guān)頭,卻還是讓他先走,讓他簡簡單單地度過他接下來應(yīng)該沒什么趣味的余生。

      羅馬哽咽了一下,道:“楊大哥……既然我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了……那請讓我也幫忙營救岳元帥?!?/p>

      楊勇嘆道:“我剛才將你留下,原也便有此意。你在天牢外露了形跡,只怕也為官軍追捕。離了這桃林,便有性命之虞?!?/p>

      羅馬叫道:“我不怕!”

      楊勇終于把心一橫,道:“也好,有你的飛馬在,咱們‘垂云黨的計劃,也許可以多出兩分勝算了?!?/p>

      原來這一群人,都是大宋各地軍中的忠勇之士。他們分屬不同將帥,官職有高有低,但全都仰慕岳飛的為人,視他為大宋中興的希望。此番岳飛含冤入獄,他們本就氣憤難平,不久前卻又有消息說,金國派來密使暗中接觸秦檜,揚言金國兀術(shù)曾稱:“必殺岳飛,而后和可成?!?/p>

      金人逼人過甚,而秦檜怯懦至極,岳飛身在天牢之中,為人魚肉,雖是國家棟梁,只怕還真有性命之虞。值此生死關(guān)頭,終于有人振臂一呼,營救岳飛的人,這才秘密結(jié)盟。因為岳飛表字鵬舉,眾人取大鵬“翼若垂天之云”之意,將他們的聯(lián)盟叫做了“垂云黨”,而楊勇便是其中的骨干。

      這日黎明前的寅時,楊勇帶了一隊人馬,打著假旗號來到大理寺,想趁著黎明前守衛(wèi)困倦松懈之際,將岳飛提出天牢,遠走高飛。他們出身行伍,提人、押解的事,原是輕車熟路;偽造的令符,來自于秦檜府中,也頗能以假亂真;再加上楊勇白發(fā)長須,瞧來德高望重,那計劃本該是十拿九穩(wěn)的,誰知在提人時,終究是露了馬腳,這才引來守衛(wèi)的追殺。

      天牢中敵眾我寡,楊勇及假扮他隨從的四人且戰(zhàn)且退,拼死殺到獄墻處,已是死了三人,傷了兩人。終于被外面的同伴炸墻接應(yīng),逃出來時,卻又引來了天牢的守將石不全和樊百歲的追殺。

      那石不全頭頂紅羽,善使黑刀,綽號“五馬黑風(fēng)”,是說他黑刀所向,對手身首不全,如同“五馬分尸”;黑披風(fēng)的樊百歲則是以袖箭殺人,綽號“鐵蝎”,一身機關(guān)弩箭,偏偏擅長近身纏斗,箭頭上從不淬毒,每每是用弩箭將人硬生生射死。他們一輪追殺,楊勇終至全軍覆沒,同去的四十五人,只他一個活著回來。

      楊勇垂淚道:“人都說天牢一入,插翅難飛,我們早就知道,那獄中機關(guān)處處,守衛(wèi)的士兵個個訓(xùn)練有素。只是仍沒想到弓弩手射術(shù)精湛、盾刀手配合無間,到了這般地步。而石不全和樊百歲的武藝之高,只怕一對一,我都不是對手……岳元帥……岳元帥此番危矣!”

      羅馬驚道:“岳元帥真的危險?他們真的敢殺他?”

      楊勇嘆道:“我們進入天牢,原本一切順利。當(dāng)值的石不全不料我們?nèi)绱舜竽懀谷幻坝们貦u印鑒,因此并未懷疑我們的來歷,便已命人去囚室中提出岳元帥父子——那實在是前所未有的運氣,眼看我們就要大功告成,誰知在刑堂上等待時,岳元帥還沒提到,已有獄卒將張憲將軍和岳云將軍拖了出來。那兩位小將軍,原是多么威風(fēng)漂亮的人物,可是短短一個來月的時間,卻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似人形了……那是什么人,才能對這樣的國家棟梁下此毒手?他們即使還能活著,也永遠殘廢了!

      “秦檜絕沒打算讓他們活著出來,他就是要讓岳將軍他們死在牢里的……看到他們的樣子,我們又驚又痛,神色有異,這才給樊百歲看出了破綻?!?/p>

      羅馬聽在耳中,直如五雷轟頂。當(dāng)日在岳家軍里,他也曾遠遠地見過張憲與岳云的英姿。那兩位少年意氣洋洋,仿佛周身都籠罩著令人羨慕的光芒,與他直有云泥之別……可是現(xiàn)在,他們卻已經(jīng)“不成人形”了。

      羅馬顫聲道:“我們……怎么才能救出他們來?”

      楊勇無奈道:“我此番功敗垂成,白白壞了一眾兄弟的性命。只盼高將軍和盧大人,還能有什么新的辦法吧!”

      羅馬一愣,道:“高將軍?盧大人?”

      楊勇說到那兩人,雖然沮喪,卻也不由微微自得,道:“今日咱們穿過的兩座府邸,正是我們原先計劃好了的撤退之路,也是我們‘垂云兩位首領(lǐng)的私宅。我們這兩位首領(lǐng),原是朝中水火難容的一對死對頭,如今卻因岳元帥的緣故,一同成為我們這個秘盟的主事之人。其中一位,便是高府里的那位紅衣老者,當(dāng)朝平南將軍高戰(zhàn)虎。前些年川地動亂,高將軍率軍平叛,立下赫赫戰(zhàn)功,是這兩年屈指可數(shù)的御前紅人,最早出來成立‘垂云的人,也正是他。另一位則是左諫議大夫盧顯臣大人。川地動亂時,他因同情亂民,多次上書,反對高將軍的強勢鎮(zhèn)壓,以致獲罪罷官,遭遇舉家發(fā)配。不久前雖然僥幸得以平反,歸還了府宅,可惜一家人卻在發(fā)配的途中感染瘟疫,到頭來,返回臨安的只剩了他一個。可即便如此,他在聽說‘垂云的事情之后,也還是立刻加入進來,出謀劃策——咱們所經(jīng)過的第一座搭滿了靈棚的府邸,便是他家。”

      那兩座詭異的宅邸原來竟隱藏著這般糾葛的恩怨。外人當(dāng)然想不到,那因一場動亂而一喜一悲的兩人,竟會化敵為友,一起做這大逆不道的勾當(dāng)。無怪乎銅板穿過兩所府宅之后,一直都沒有追兵,能找到這座桃林。

      想到高戰(zhàn)虎和盧顯臣二人,心性不同、際遇迥異,卻能在岳飛的冤獄前放下成見,羅馬心中也不由熱血沸騰。

      這桃林原來是朝廷御果園的一角,冬日以來,封園養(yǎng)樹,更是人跡罕至。原來自靖康之變后,宋室南遷,將臨安做了都城,許多宮苑都是征用先前時的民居舊宅。高戰(zhàn)虎的府邸和御果園,原本正是城中同一位富商所有,征用之后,卻重新劃分,歸于不同的主人。那富商為防戰(zhàn)亂,在自家修了這么一條秘道,如今卻給垂云黨留下了一條逃生之路。

      到了夜晚,秘道中又來了幾人:高戰(zhàn)虎一身紅衣,當(dāng)先而行,雖然身形瘦小,但龍行虎步,氣勢非凡;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人則與他相反,約摸三十余歲,一身灰布長袍,腳步拖拉,神色頹唐,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高戰(zhàn)虎身后吊著,便是楊勇口中的盧顯臣。

      正是:

      鐵骨一身錚錚響,幽風(fēng)滿懷陣陣香。

      從來英雄不寂寞,安知俠義是吾鄉(xiāng)。

      剩下幾人都是仆從,提籃挑擔(dān),帶了許多吃用雜物。

      楊勇急忙上前迎接,將羅馬和銅板向高、盧二人引見。

      高戰(zhàn)虎上下打量羅馬,神情頗為不屑,道:“你不是說他的馬已老了,跑不快了?怎么又來了?”

      羅馬一愣,脫口怒道:“不是……”話一出口,忽見楊勇向他猛眨眼睛,才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是楊勇先前時為使自己脫身,向同伴撒了謊。

      羅馬連忙改口道:“不……不跑遠路,銅板仍是最快的!”

      高戰(zhàn)虎哼了一聲,道:“白天跑得倒是還行?!?/p>

      盧顯臣站在高戰(zhàn)虎的后面,這時忽然抬起頭來,向羅馬微微一笑,竟像是久識一般。羅馬心中迷惑,只得含混著“嗯”了一聲,退到了后邊。

      高戰(zhàn)虎之前已聽離開桃林的人轉(zhuǎn)述過天牢中的情形,這時為防疏漏,又向楊勇追問了幾處。楊勇滿面羞愧,又說了一回。高戰(zhàn)虎聽在耳中,臉色越來越冷,一雙眼如冷電一般,直欲將夜色刺穿。盧顯臣在一旁垂頭聽著,間或掀起眼皮,看一眼楊勇,一雙眼睛微微發(fā)紅,似是灰燼中的兩點炭火。

      楊勇恨道:“我這條命,本該也扔在天牢之中,可是為了將岳元帥的消息傳回,終于是逃了回來。高將軍、盧大人,岳元帥命在旦夕!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行動?無論如何,請讓我再去打個先鋒,讓我到了下面,不至于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各位兄弟?!?/p>

      他熱血激昂,高戰(zhàn)虎神色冷峻,卻沒有答話。盧顯臣看看楊勇,看看高戰(zhàn)虎,仰天打個哈哈,走到了銅板身邊,負(fù)手弓身,與那老馬四目對視,居然做了一個鬼臉。

      銅板如何會怕他,不屑地抖抖頸上長鬃,眼睛眨也不眨。盧顯臣哈哈大笑,道:“曾經(jīng)伯樂識長鳴,不似龍行不敢行。大宋第一飛馬,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他夸獎銅板,羅馬雖然沒太聽懂,也是心中高興,道:“多、多謝?!?/p>

      盧顯臣伸手去摸銅板,道:“我今日在府中放你們通過,差點跟不上它……哎呀!”

      話沒說完,已發(fā)出一聲慘叫,卻是去摸銅板時,被銅板一擰頭,在手腕上咬了一口。羅馬吃了一驚,連忙讓銅板松口。總算銅板咬得不重,盧顯臣哭笑不得,蹭了蹭腕上的口水,道:“這老馬,簡直精成了妖怪。”

      羅馬羞愧難當(dāng),道:“它不喜歡人……不喜歡別人……”

      盧顯臣苦笑道:“無妨、無妨,非凡之物,必有非凡之性,是我太唐突了。”忽然身形一晃,已來到銅板身側(cè),伸手在銅板的鬃毛上捋了下去。銅板嚇了一跳,“脫”地打橫一跳,后蹄揚起,猛地向他蹬去。

      “呼”的一聲,盧顯臣猛地向后倒去。他的雙足釘在地上,一個身子自膝蓋向后彎折,膝蓋以上的身子順著銅板的鐵蹄來勢,筆直地斜懸半空,銅板兩只鐵蹄掛定風(fēng)聲,從他腹上、胸前、鼻尖前三寸之處掠過,“嗖”地蹬了個空。

      銅板雙蹄蹬空,落地后一聲低嘶,身子轉(zhuǎn)了個圈,變得頭沖盧顯臣。兩目圓睜,鼻中咻咻噴氣,頗有再戰(zhàn)之意。盧顯臣直起身子,摸摸鼻子,笑道:“好馬好馬,我還以為鼻子要被踢扁了?!?/p>

      原來這人幼年時曾得異人相授,一身輕身的功夫天下少有。白天時銅板穿過他家宅院,盧顯臣驚覺那馬快得不同尋常,一時好勝,便憑著地勢熟稔,無聲無息地跟在了銅板之后。他身法清奇,羅馬沒發(fā)現(xiàn)他,而銅板的腳力卻已令他在意。這回正式相見,稍微一試,不由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高戰(zhàn)虎久久不言,盧顯臣又東拉西扯地和銅板玩?zhèn)€沒完。

      “垂云黨”的兩位首領(lǐng)都不表態(tài),羅馬心中焦急,叫道:“盧大人,別鬧了……營救岳元帥,我和銅板也想?yún)⒓?!?/p>

      盧顯臣笑吟吟地看著銅板,微笑道:“來啊,你要不怕死,就來啊?!?/p>

      高戰(zhàn)虎咳嗽一聲,道:“楊兄弟既然信你,算你一個倒也無妨。這事眼下還急不得,你們先在這藏好了。天牢里弟兄們的尸體,早晚泄露身份,咱們下次要怎么干,都得重新考量?!?/p>

      楊勇越發(fā)悔恨,道:“都怪我成事不足,令眾位弟兄白死!”

      “哧”的一聲,卻是盧顯臣背對他們,發(fā)出一聲冷笑,道:“好人沒救出岳飛,不是好人的錯,而是奸黨可惡。弟兄們的仇,須是算在奸賊的身上,大不了將來宰了秦檜,也鞭尸他幾天罷了。”

      他自出現(xiàn)以來,便陰陽怪氣,又和銅板打鬧不休,沒個正形。可是偶露崢嶸,語氣森然,竟令羅馬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

      高戰(zhàn)虎招呼幾個仆從,將帶來的衣物、雜物放下。他考慮周詳,這一趟帶來了吃的用的,甚至連銅板的草料都已提前備好。盧顯臣不再糾纏銅板,閃身又站到了高戰(zhàn)虎的身后,亦步亦趨,布置好一切之后,方才離去。

      正是:

      英雄仗義為國事,匹夫何嘗怕出頭。

      第六回

      風(fēng)雪夜攻破天牢

      小車橋聲傳秘鼓

      人常說英雄難當(dāng),其實更難當(dāng)?shù)?,是面對這世間的不公,卻忍氣吞聲,放下心中的道義,從此之后,茍且偷生。多少好漢子,一向甘于平凡,不問世事,可是一旦大事臨頭,卻終究無法視而不見,卻只得踴身一躍,管他前面是刀山也好,火坑也好,便是粉身碎骨,也好過將來悔恨交加,無法再面對自己。

      且說羅馬,只因救了楊勇,又順勢加入了垂云秘黨,在御果園的桃林中藏了幾日,等到風(fēng)聲稍過,才和楊勇被陸續(xù)送到了城外,在臨安城外三十里一處村莊暫住。

      高戰(zhàn)虎與盧顯臣之后秘密商議,定下來的計劃,居然是強攻天牢:其實岳飛命在旦夕,而“垂云”的成員過百,多數(shù)是軍中悍將,與其縮手縮腳地用什么智取,莫不如以雷霆萬鈞之勢,放手一搏,反倒勝算更大。高戰(zhàn)虎言道,劫出岳飛之后,由羅馬、銅板火速送出臨安,其他垂云黨人除去偽裝,混入聞訊趕來的軍隊,尚有全身而退的機會;而盧顯臣則稱,到時候由高戰(zhàn)虎對付石不全,他來對付樊百歲,針尖麥芒,一決生死。

      那高、盧二人,高戰(zhàn)虎位高權(quán)重,貌似咄咄逼人,實則考量縝密,未慮成、先謀敗,永遠備好了退路;反倒是盧顯臣,大概是因為家破人亡之故,在頹唐喪氣之下,格外激烈張揚,行事毫無保留。

      “垂云黨”的兩位領(lǐng)袖,一正一奇,正是相互補充。他們安排已定,羅馬雖覺冒險,也只得每日秘密操練,幫銅板習(xí)慣,如何在多馱一個人的情形下,跑得再快些。銅板一輩子不愛負(fù)重,如今老了,還忽然改變跑法,殊為不易。羅馬又是心疼,又是擔(dān)憂,可是事關(guān)岳飛的生死,也只得硬下心來狠練。如此練了一月有余,銅板終于在多了一人的情形下,也能發(fā)揮自己八成以上的速度,快如疾風(fēng)閃電。

      另一邊楊勇腿傷痊愈,取回了自己趁手的兵刃飛虎旗,守衛(wèi)于銅板身側(cè)。他的獨門大旗桿長七尺,旗面長四尺、寬五尺,內(nèi)織金絲,上繡飛虎,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揮舞開如同一面軟盾,若不是上一次楊勇為了隱藏身份,不曾帶入天牢,還真不至于被天牢的弓箭,傷得如此狼狽。

      銅板奔行的速度天下無雙,一旦跑開,等閑的攻擊,便對它望塵莫及。只有在停下來接岳飛上鞍時,才是它最脆弱、最危險的時候。楊勇練習(xí)的內(nèi)容,便是前躥后繞、縱高伏低,用大旗將羅馬、銅板完全籠罩起來,務(wù)求到時候保護他們不為冷箭流矢所傷。

      萬事俱備,他們秘密潛回臨安。

      臘月初八,天降大雪。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時候,“垂云”一百二十人悄無聲息地越過了小車橋。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十步開外,便難見人影。

      高戰(zhàn)虎率人組起了四架云梯,信號一起,突然同時發(fā)動。兩架云梯搭上獄墻,兩架云梯搭上角樓,“垂云”中的攻城高手口中銜刀,踏著云梯直沖上來。角樓上的守衛(wèi)發(fā)現(xiàn)他們,想要阻攔時,已來不及,才一發(fā)出警報,刀光已到眼前。

      另一邊,越過獄墻的垂云黨已斬斷門閂,將獄門打開。

      天牢中警報之聲大作,垂云黨絲毫不亂。他們堂皇而來,用了攻城的手段,來攻破這座天牢。

      弓箭手控制角樓,攻城隊破壞機關(guān),二十人手持盾牌推入天牢,高戰(zhàn)虎率人長驅(qū)直入,盧顯臣大袖飄飄,晃身躍起,立于獄門門樓之上。

      他的輕功竟如此之好,羅馬再見還是吃了一驚。他在小車橋南準(zhǔn)備接應(yīng),遠遠地只見盧顯臣輕飄飄地站在高處,天牢中亮起火光,照得他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片,稍稍一頓之后,縱身躍下,徹底消失在天牢之中。

      在這一瞬之間,羅馬的心中忽然間莫名生出不安。

      盧顯臣躍下去的一瞬間,似乎有哪里與平日的他頗有不同了。天牢中殺聲沖天,忽然間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連大地都為之震顫。銅板大吃一驚,連連后退,只見一道濃煙如黑龍般自火光中騰起。天牢中的人聲忽然一變,殺聲四起,壓過了慘叫聲。

      楊勇手把飛虎旗,臉色驟變,驚叫道:“不好,只怕天牢中已有埋伏!”

      雖然看不見天牢中的局面,但是其中強弱之勢,顯然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垂云黨救人,憋著一口氣,咬著牙、悶聲殺入,因此之前只有慘叫聲,是垂云軍志在必得;但現(xiàn)在,天牢中傳出的喊殺聲如此響亮、整齊,卻只怕正是由本該潰不成軍的天牢守衛(wèi)發(fā)出的。

      銅板團團亂轉(zhuǎn),羅馬驚慌失措,叫道:“怎么辦?”

      天牢有變,只怕是提前走漏了風(fēng)聲。高戰(zhàn)虎、盧顯臣失陷在天牢中,兇多吉少。楊勇又急又恨,只得自己來拿主意,叫道:“先退!”

      只見天牢中火光熊熊,爆炸聲一聲接著一聲。羅馬大叫一聲,一帶韁繩,銅板猛地轉(zhuǎn)了個身,便要從小車橋退下??墒遣乓换厣?,便已見小車橋橋北,不知何時多了一團黑影攔路。

      那黑影橫在橋北,約摸三尺來高,四尺來寬,方方正正、厚實沉重,如同一座殺氣騰騰的古墳。羅馬一眼看去,雖然還沒有看清那黑影到底是什么,但卻已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便如羔羊遇著豺狼一般,本能地起了一陣寒栗。

      正是:

      不是鬼來勝似鬼,不是魔來勝似魔。

      智慧點亮邪魔路,錯把他國認(rèn)故國。

      一瞬間,仿佛萬籟俱寂,天地間只有羅馬的心跳聲。一個故人之名,忽地已涌到他的口邊,就要破口而出。

      那古墳向前移動,來到小車橋正中。

      終于為火光照亮,露出了一張扭曲丑陋的臉孔:他的鼻子只剩一半,露出黑乎乎的一個窟窿,肌肉歪斜,嘴唇萎縮,一口牙橫生豎長……這個人的樣子已經(jīng)完全變了,但羅馬卻仍在一瞬間就認(rèn)出了他,顫聲叫道:“金……金蟾!”

      那人正是陰魂不散,糾纏了羅馬一生的惡人金蟾!

      他第一次與羅馬相遇時,還只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傻子,和羅馬一見如故;之后跟著羅馬出使金國后,卻為金人蠱惑,叛宋降敵,一步踏錯,越走越遠;再后來他又于卞梁城中,落入妖道郭京之手,被郭京用藥物改造,變得奸狡過人。不僅造成了汴京城破,更千里追殺羅馬銅板,恩斷義絕。到最后,他又組建了金人的騎兵“風(fēng)字號”,縱橫河北,戕害忠良,這才被羅馬誘上黃河,整隊人馬沉入冰河之中。

      羅馬只道那一次,終于了結(jié)了兩人的恩怨,誰知這個人竟像是永遠也死不了似的,又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羅馬驚叫道:“你……你沒有死!”

      金蟾咧開大口,鼻子的黑洞和嘴巴的黑洞幾乎連成一片,那令他的臉整個兒地變成一個深陷的大窟窿,道:“你想讓我死,可是我偏不會死!你把我扔下冰河,我?guī)缀蹙鸵o你凍死了。可是我還是活下來了。你雖然凍掉了我的鼻子,凍掉了我的牙,凍掉了我的手指、我的腿……可是我一天不殺了你這大宋飛馬,我就不會死!”

      說著話,他突然站了起來,“呼”地一下,竟似升上了半空。羅馬吃了一驚,金蟾天生怪相,本就只有五尺不到的身高,如他方才所言,雙腿在冰河中凍壞,是以之前從橋頭走到羅馬近前,全靠膝行,故此看起來一直只有三尺多高??墒乾F(xiàn)在他忽然“站”起來,憑空便已高了一尺多,兩膝下空空蕩蕩,沒有了腿,但卻有兩柄藍汪汪、顫巍巍的單刀。

      金蟾獰笑道:“我這一對百煉的‘刀足,你覺得如何?”

      那兩柄單刀形狀怪異,刀頭彎曲如碗,支在地上,刀身彎曲如弓,承擔(dān)著金蟾如磨盤般厚重的身子,卻不會折斷,也不知是如何鍛造而成。

      這個人越來越像妖怪了,羅馬不由顫聲道:“你……你怎么會到這里?”

      金蟾大笑道:“金主派我來取岳飛的性命,誰知就又有了你大宋飛馬的消息?!?/p>

      原來之前兀術(shù)派來臨安的使者,居然便是金蟾。羅馬又驚又怒,可是不知怎的,對上這人,卻是恐懼遠遠大于其他。金蟾邁步向前,刀足屈伸,鋒刃反射寒光,每一步都像扎在他的心頭。

      楊勇雙手橫旗,忽然向前一步,攔在銅板前面,低聲道:“羅馬,你先走!”

      羅馬稍一猶豫,已是膽寒氣沮,正想從小車橋旁迂回而走,忽然頭頂上“唰”的一聲輕響,又有人凌空落下。只見盧顯臣渾身是血,正在三丈開外,笑吟吟地望著他們,手上提著一顆人頭,須發(fā)皆張,似是至死都難以置信——正是高戰(zhàn)虎。

      楊勇大驚,怒喝道:“盧大人,這是怎么回事?”

      盧顯臣微微一笑,狀甚狷狂,道:“我是垂云黨中的奸細(xì),當(dāng)然殺了他了。”

      羅馬、楊勇大吃一驚,盧顯臣本是垂云黨中最堅決的領(lǐng)袖,這時竟做出這種事來,怎不令人意外。

      金蟾大笑道:“這位盧大人,一早便將你們的計劃告訴了我。金大人在天牢中埋下一十三處炸藥,所有的垂云黨人,今日必死!”

      金蟾大笑道:“炸藥可是個好東西!‘轟,便炸死了秦雙;‘轟,又炸光了垂云黨。什么樣麻煩的人都好,只要聚成一堆兒,便可一下消滅了。不過羅馬,我要殺你,還是要親自動手?!?/p>

      羅馬又驚又怒,聽見他提到秦雙,不由更是氣得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楊勇在旁怒喝道:“盧顯臣,你竟賣國求榮?”

      盧顯臣受他指責(zé),仰天大笑道:“我盧顯臣一心保國,豈會做那禽獸不如的事?我只是為這大宋的江山,下了一劑猛藥而已。當(dāng)今天子昏聵,朝中奸佞橫行。岳飛一介武夫,愚忠可笑,難堪大用,單憑此入獄一事,便已可證明,他不是能夠真正拯救大宋的救星,垂云黨再怎么不計代價地將他救出來,也根本于事無補,那直搗黃龍之事,不過癡人說夢。倒不如讓他死了,則這千古奇冤、曠世慘劇,也許才會激發(fā)出一位真正的英雄,知恥后勇,重振朝綱。到那時方能收復(fù)山河,解萬民于倒懸。”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如此荒誕不經(jīng)的念頭,楊勇又氣又恨,叫道:“你又怎知一定會有強過岳元帥的人?”

      盧顯臣仰天大笑,笑聲凄厲,道:“若沒有,便是不分忠奸、自毀長城的大宋,天命該亡!”

      金蟾笑道:“這書呆子豬油蒙心,要幫我們金人殺岳飛。我當(dāng)然不會拒絕——何況,這一次,居然還有大宋飛馬送上門來。”

      盧顯臣笑聲一斂,森然瞪視金蟾,道:“來日你死在我的手里時,也能認(rèn)命就好?!?/p>

      楊勇恨道:“高將軍那么信任你,你卻辜負(fù)于他!”

      盧顯臣正色道:“他害我家破人亡時,又何曾‘信任過我?岳飛要死,垂云黨也必須覆滅,大宋今日,民情激憤,已如怒濤奔流的洪水,本該早就沖破朝中那昏君佞臣的堤防,順勢而下,掃滅金人??赡銈儏s如泄洪的河道,左一個分支,右一個岔流,總在給老百姓希望,一點一點地消磨著這股力量,終于令它越來越衰弱,唯有將你們?nèi)冀藴纾拍馨俅w海,合力于一處?!?/p>

      他滔滔不絕,舌燦蓮花。

      羅馬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可是聽在耳中,卻又覺越來越混亂,叫道:“你們……全是瘋的!”

      盧顯臣臉色一變,道:“大宋飛馬,也是泄洪的一支細(xì)流,今日終是留你不得?!?/p>

      金蟾則笑道:“我殺大宋飛馬,便沒那么多大道理,只是這么久了,看到你們一人一馬,便恨得牙根癢癢?!?/p>

      話已至此,已是多說無益,羅馬與楊勇訓(xùn)練多日,心意相通,楊勇大旗一指,銅板已猛地向盧顯臣沖去。盧顯臣一聲輕笑,也向前掠出,右手在腰間一抹,已抽出一柄綢帶般的軟劍,“唰”地抖得筆直,向銅板疾刺。楊勇大旗一抖,飛虎旗旗面張開,翻卷如同旋風(fēng),向盧顯臣裹去。

      “錚——嗡”的一聲輕響,羅馬只覺身后金風(fēng)襲人,回頭一看,黑沉沉的金蟾已向他飛來。

      “錚”的一聲,是頓地發(fā)力;“嗡”的一聲,是飛出之后刀身震顫。

      金蟾一瞬間已撲到羅馬身后。一雙殘手,腕上鑲著一對鐵鉤,直奔羅馬后心扎去。羅馬大駭,連忙一帶韁繩,銅板于千鈞一發(fā)之際向旁閃開。金蟾撲空,一個身子已搶到了銅板的前面,刀足向前一探,“?!钡囊宦?,又撐在地上。刀身彎曲,如同滿月,稍稍一頓之后,又再度彈起。

      “呼”的一聲,金蟾如被射出的弩箭,那寬闊得如一堵矮墻的后背,猛地向銅板撞來。

      那刀足的彈力,與血肉之軀的發(fā)力方式大相徑庭,金蟾的動作因此詭異絕倫,銅板終于反應(yīng)不及,被他正撞在頸側(cè)。“砰”的一聲,雖以銅板的神駿,也給撞得打橫踉蹌,跌出數(shù)步,險些摔倒。銅板長聲痛嘶,長頸上血肉模糊,竟已受了重傷。

      金蟾落在地上,哈哈大笑,反手一鉤,撕下自己的外衣,只見他的胸前背后,十字交叉,綁定兩條巴掌寬的皮帶,皮帶上又鑲滿尖釘,剛才正是背后的鋼釘扎傷了銅板。

      銅板受傷,羅馬只覺心如刀絞,叫道:“金蟾,我和你拼了!”從鞍側(cè)抽出彈弓,想要發(fā)射,可是激動之下,手抖得厲害,還未扣上鐵丸,彈弓便差點脫手掉落。金蟾仰天大笑,雙手交叉,鐵鉤碰撞,刮出一道長長的火光,叫道:“今日還不交代了你!”

      另一面,楊勇對盧顯臣,兩個人的軟兵器一個巨大,一個纖巧,巨大的烏云密布,潑水不入;纖巧的卻如一道道閃亮的電索,圍繞著烏云,越勒越緊。一旦久戰(zhàn),只怕楊勇必敗。

      就在這時,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小車橋下,忽然傳來一記鼓聲。

      “咚”的一聲,那鼓聲突兀地響起,似是一柄無形的大錘砸落。

      草木震顫,風(fēng)塵吸張,小車橋南,兩兩廝殺的四人,驀然間只覺胸口一滯,一瞬間竟都喘不過氣來。一聲鼓響之后,是一陣死一般的安靜,仿佛天地間的聲音,盡都被那一記鼓聲擊殺了似的。

      俄而細(xì)碎的“嚓嚓”聲漸漸響起,乃是橋下結(jié)冰的河水正由近而遠,漸漸裂開。

      那是什么鼓聲,竟如此厲害?羅馬驚疑不定,卻見金蟾大叫一聲,已猛地回過身來,如彈丸般向那鼓聲傳來的橋底激射而去。

      “咚”的一聲,那奇鼓已敲響了第二聲。金蟾人在半空中,首當(dāng)其沖,正與音浪撞上,一個壯碩如同鐵塊、石墻的身體,忽然間竟似被拆去了筋骨一般,從天上直摔下來,拍在地上,一時掙扎不起,只雙手抱著頭,滿地翻滾。

      他的雙腕上裝著鐵鉤,這般抱頭時,鐵鉤交叉架起,額角上鮮血淋漓,已給自己扎破了。羅馬眼尖,一眼看見金蟾那光禿禿的頭頂上,頭皮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竟似是有什么東西要從他的腦袋里鉆出來一般。

      鼓響之后,又是一片死寂,只不過這一回越來越響的,是金蟾的慘叫聲。

      那已將自己改造得如同妖怪一般的兇徒,這時卻似是打斷了腰的狗兒一般,慘叫得又痛又怕。那鼓聲威力固然驚人,可是似乎對他格外有效。橋下?lián)艄闹?,于垂云黨而言,顯然是友而非敵。

      盧顯臣大叫道:“梁夫人,你終于來了!”狀甚激動。忽然間一輪強攻,已逼退了楊勇,單人孤劍,直奔鼓聲傳來的橋下而去。

      “咚”的一聲,第三聲鼓聲響起。

      盧顯臣雖不似金蟾般被整個摧毀,卻也如同驚弓之鳥,人在半空中,一個瘦瘦棱棱的身子陡然再度向上拔起。天上半月明亮,他在月影中兩袖一展,御風(fēng)而行,平移數(shù)丈,一個筋斗翻過,頭上腳下,人劍合一,直奔橋下刺去。

      遠遠地,只聽他大笑道:“賤婦,我把你抓出來,看姓韓的還往哪里躲!”

      在這一瞬間,橋下驀然間光華大盛!一道凌厲的刀光倒沖而起,與盧顯臣的劍光在空中相遇,“錚叮”一聲脆響,血灑如雨,盧顯臣斜斜落下,尖叫道:“好刀法!”

      正是:

      河邊誰人敲戰(zhàn)鼓,一山更比一山高。

      第七回

      一世仇金蟾再現(xiàn)

      幾聲鼓天牢中伏

      世上萬物,陰陽相生。強弱相伴,善惡同存。最勇敢的,也許是最懦弱的;最正義的,也許是最卑劣的;最迅捷的,也許就是最遲鈍的;最理智的,也許就是最瘋狂的。因此,為人做事,切切不可剛愎自用,需得時時跳出自己的立場,方可看清廬山面目。

      且說垂云黨強攻天牢失手,盧顯臣只因忠不見用,而變節(jié)叛國,與金蟾勾結(jié)。小車橋旁一場惡戰(zhàn),羅馬一方,忽有神秘鼓聲相助,盧顯臣強攻橋下,卻為橋下的刀光所傷。

      盧顯臣如寒鴉傷翅,斜斜落下,立于橋欄之上,大叫道:“你是什么人?”

      只見他的對面,小車橋另一側(cè)的橋欄之上,一個灰衣樸實的中年漢子昂然而立。他的歲數(shù)已然不輕,可是腰板挺直,兩眼明亮,宛如少年。一雙手籠在袖中,大喝道:“阮飛在此?!闭且荒昵埃瑸榕奕私僮叩拇髠b阮飛。

      羅馬又驚又喜,叫道:“阮……你沒死?那女巨人呢?”雖與阮飛日漸交惡,可是真的見到這人平安無事,卻還是開心。

      阮飛稍覺尷尬,道:“拙荊的事,稍后再說!”

      “拙荊”二字,卻比阮飛的突然出現(xiàn)更令羅馬意外。目瞪口呆之際,卻見阮飛猿縱向前,刀光自袖中一吐,飛擊盧顯臣。盧顯臣先前被鼓聲所擾,一上來就先吃了大虧,右臂上一道一尺多長的口子,幾乎傷及筋骨,見他襲來,越發(fā)不敢抵擋,立時逃走。

      阮飛先前在橋下出刀,出其不意、全力以赴,都未能將他斬殺,心下也為盧顯臣的輕功暗自叫絕。這時知道不能放虎歸山,自然越發(fā)不敢懈怠,腳下發(fā)力,整個人如同豹子,彈跳起落,輕捷無聲,一柄短刀,刀尖如被一根看不到的絲線牽引,筆直地指向盧顯臣的胸膛。

      盧顯臣面向著那凜冽的刀光,竟不及轉(zhuǎn)身,只能后退逃走,可是身法詭譎,東一飄、西一晃,足不點地一般,引著阮飛在小車橋上方寸之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令阮飛的短刀再難存進。

      二人如貓兒撲蝶,轉(zhuǎn)眼間,已不知在小車橋兜了幾個圈子。月光下,灰影飛舞,卻是盧顯臣胸前的衣襟為刀氣所破,片片剝落。

      他們一進一退,眼看就要分出勝負(fù),可是就在這時,橋下驀然間傳來了第四聲鼓聲。

      這一聲鼓響起,場中局面登時大變!

      先前時,盧顯臣強攻橋下,將楊勇晾在一旁。楊勇僥幸未敗,緩過一口氣來,一眼看見旁邊金蟾還撲地不起,登時怒從心起。手中大旗一抖,旗頭上的槍頭直往金蟾身上刺去。金蟾在地上本已奄奄一息,見他攻來,只得勉強一滾。楊勇一旗刺空,順勢變招,旗面揚起一卷,已將金蟾裹住。

      他的飛虎旗刀槍不入,又韌又沉,戰(zhàn)場上奪人的兵刃,易如反掌,真要卷住了人,也可立時絞他個骨斷筋折。這一卷住金蟾,楊勇兩膀加力,已將金蟾高高舉過頭頂,旋身揮手,砸夯一般又往地上砸去??墒恰班狻钡囊宦暣囗懀痼腹谄炖?,砸在地上,卻發(fā)出一聲奇怪的金鳴。旋即他的身體驀然間向上彈起,扯動大旗,一股巨力從旗桿上傳來,竟令飛虎旗一下子從楊勇的手中跳出。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他有意為之,金蟾被裹在旗中砸下來時,率先觸地的,竟是他的刀足。

      在這一瞬間,橋下驀然發(fā)出第四聲鼓聲,倉促惶急。

      鼓聲一出,在場眾人皆是心神一亂。彈到半空的飛虎旗中,金蟾卻大笑一聲,一雙藍幽幽的刀足,忽然從旗卷下伸出。楊勇為鼓聲激蕩,頭暈?zāi)垦?,一時不及多想,順手又搶住高高跳起的旗桿——可是在這一瞬間,卷在飛虎旗中的金蟾已驀然間旋身,繞著旗桿連轉(zhuǎn)數(shù)圈。

      這一轉(zhuǎn),他已從飛虎旗中脫困,一個寬大的身子,環(huán)繞著旗桿旋轉(zhuǎn)而下。旗桿下方正是楊勇,那一對藍幽幽的刀足旋轉(zhuǎn)如風(fēng),猛地將楊勇的手臂卷了進去。一聲慘叫,楊勇右臂斷為數(shù)節(jié),那老將踉蹌后退,退不及三步,金蟾卻已落地,左腿刀足在地上一點,右腿刀足彈起,如同飛箭,閃電般射入楊勇的小腹。

      金蟾繼續(xù)旋轉(zhuǎn),剛剛展開的飛虎旗,重新被他裹在身上。又厚又密的旗面,削弱了鼓聲對他的影響,他的上半身卷在旗里,一雙刀足露在外面,拖著長長的旗桿,猛地向小車橋沖去。

      阮飛和盧顯臣正自纏斗,忽然被金蟾那一大團地撞過來,一時不知所措,連忙向兩邊閃去。鼓響五聲,金蟾刀足彈跳,雖然蒙頭蓋腦,但卻聽聲辨位,眨眼間已來到小車橋正中,趁著鼓聲余響未息,反手一扯,將飛虎旗旗桿抽出,以上示下,狠狠貫入小車橋的橋面。

      “噔”的一聲,那飛虎旗旗桿如同一桿鐵槍,猛地沒入小車橋橋面。五寸厚的橋板一穿而過,橋下“咚”的一聲悶響,正是那發(fā)出神秘鼓聲的皮鼓被一擊刺破。

      金蟾藏在旗中,放聲大笑。笑聲才起,忽然間黑影如風(fēng),羅馬、銅板已連人帶馬地沖上小車橋,狠狠撞在他的身上。金蟾裹著一面飛虎旗,目不能視,摔在橋上倒像是被裝在面口袋里。羅馬大聲呼喝,銅板鐵蹄落下,重重在金蟾身上踏過。

      這一番變化,兔起鶻落。羅馬眼看楊勇慘死,血氣上涌,這才趁著金蟾耳目不便,將他撞倒。銅板前沖數(shù)丈,又轉(zhuǎn)過來,重又踏了一回。金蟾爬起來又被撞倒,怒吼聲中想要掀開飛虎旗,卻被腕上鐵鉤鉤死了,稍稍一慢,又被銅板撞倒了。

      金蟾憑他的刀足彈速,攻人不備,才殺死楊勇;可是面對銅板時,一旦目不能視,登時也跟不上這大宋飛馬的奔行之速,滾地葫蘆似的,任它踐踏,終于一把撕開飛虎旗時,馬踏傷、鉤破傷,已是滿頭滿臉的鮮血。

      那人兇悍無比,一旦恢復(fù)自由,羅馬登時不敢讓銅板再上前去。天牢中火光閃耀,一隊守軍呼嘯沖出,領(lǐng)先的正是鐵蝎樊百歲。阮飛眼見大勢已去,叫道:“跟我來!”轉(zhuǎn)身便走。羅馬不敢怠慢,想要追上他時,忽然想到橋下那擊鼓人的安危,不由猶豫。

      只這么一慢,他和阮飛之間已為官軍阻斷。羅馬無奈,只得拉著銅板斜刺里狂奔而出。劫牢之事敗露,盧顯臣背叛,他們之前安排的退路,自然不能再走??偹沣~板奔速絕倫,這般漫無目的地跑,反倒很快將圍追堵截盡都甩得沒了蹤影。

      這時天黑得如同墨洗,四下一片寂靜。羅馬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雪地上是長長的銅板蹄印,不由吃了一驚,跳下地來,努力用腳掃平積雪,可是除了蹄印,卻又留下自己的足印。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人道:“左邊走!”

      羅馬一驚,回頭一看,卻是一個挑擔(dān)的農(nóng)夫正站在不遠處。這人肩上兩個大筐,沉甸甸地不知裝了什么,壓彎了扁擔(dān),可他的腰板卻挺得筆直。這人相貌粗豪,五官似曾相識,羅馬猶豫半晌,叫道:“是你?”

      那人正是當(dāng)日因羅馬傳遞金牌而遷怒于他,闖入傷兵營,要斬殺羅馬的岳家軍焦鋒。那時他一擊不中,負(fù)氣而走,想不到,卻又在這雪夜中,于臨安城中重會,而他又不知為何,變成了農(nóng)夫打扮。

      焦鋒冷冷道:“左邊走,遇著大街,沿街直走?!?/p>

      羅馬稍一猶豫,縱馬往左而去。行不里許,前面一條大街,沿著大街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地上雪里,銅板的蹄印仍是清晰可見。正自沮喪,忽然間銅鈴聲響,大街小巷紛紛轉(zhuǎn)出一輛輛木箱小車,臭氣撲鼻,匯聚于這條街上,亂紛紛地往前走去。原來是臨安城中倒夜香的車子,準(zhǔn)時由此路出城。

      借車轍隱藏了銅板蹄印,羅馬再走兩條街,終于得以脫身。雖出不得城,卻也躲入城北一座荷田。那荷田占地數(shù)十頃,塘邊環(huán)繞蘆葦,又密又高。值此深冬時節(jié),荷田水淺,葦葉枯黃,除了偶有小船在附近打樁、插桿、修整荷田外,頗可藏人。

      寒冬臘月,這一人一馬在葦叢中躲避三天三夜,銅板有吃有喝,肩頸上的傷口漸漸結(jié)痂。到了第四日頭上,羅馬凍餓交加,實在頂不住了,終于叮囑銅板在此藏好,便孤身一人,又硬著頭皮潛回了臨安鬧市。

      這一回到臨安城里,只覺四下里一片肅殺。街上到處貼有垂云黨人的畫影圖形,羅馬畫像的旁邊,甚至還畫了匹一臉不高興的瘦馬出來,作為標(biāo)志。巡查的官兵不時攔人盤查,幸好羅馬本就不是起眼的人物,再沒有銅板在旁,總算逐一躲過。

      他進了一家飯鋪,揀僻靜的座頭,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熱湯面,這才算緩過來,只覺凍僵了的手腳陣陣酥癢,格外舒服。正出了一點汗,忽聽身后腳步聲紛亂,一群人走進店來,有人笑吟吟地道:“店家,你這里可曾見過什么可疑之人?”

      那聲音正是盧顯臣,羅馬吃了一驚,一動也不敢動。有店家賠笑道:“大人,先前已有軍爺來查過了?!?/p>

      有驕橫的聲音道:“查過了又怎樣?你昨天也吃飯了,今天還吃不吃?”

      那店家遭人搶白,不敢還嘴,賠笑道:“不敢,不敢!請大人再查。大人巡查辛苦,這里有些新醬的牛肉,大人路上充饑?!备O窸窣窣的,似是塞了個油紙包過去。

      盧顯臣笑道:“既然店家這么懂事,想來真有亂黨來時,必?zé)o隱瞞。我們也不用查了,走吧?!?/p>

      腳步聲又出了門去,盧顯臣一行竟就這么走了。羅馬又逃過一劫,不敢多留,連忙起身會賬。又買了半斤牛肉、二斤大餅,以作藏身的干糧。那店家打量他幾眼,兩個油紙包遞過來,牛肉怕有八兩,大餅怕有四斤。羅馬待要退還,那店家看也不看他,道:“哎,你怕不是老岳家那小誰?帶回去給家里吃?!?/p>

      羅馬一愣,稍一反應(yīng),才知道那店家已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幸好也是心存忠義,才不曾點破。不由又是慌張又是感動,匆匆道:“多謝。”拎著兩包吃食,掩面出門。他本待再去高戰(zhàn)虎的府上探風(fēng),可見眼下的情勢,卻也不敢冒險,只得又遠遠地避開人群,躲回那片荷田。

      上一回劫牢不成,高戰(zhàn)虎、楊勇等忠良遇害,垂云黨一敗涂地,本已令羅馬沮喪萬分??墒窃谶@逃亡之中,卻先后遇到焦鋒與那店家,或明或暗地出手相助,也不禁令他心中溫暖。岳家軍得道多助,人心所向,岳飛怎可就此冤死獄中?想通了這一節(jié),羅馬不由一陣振奮。回到荷田,打醒了精神,從遠處鉆入葦叢,一路迂回,往銅板處走。

      走了幾十步,忽聽身后似有異響。羅馬這時斗志昂揚,一聽異響,立時警覺起來,猛地停住腳步。身后蘆葦隨風(fēng)搖擺,發(fā)出浪潮般的“沙沙”聲,毫無異狀。仔細(xì)觀察,那密密的葦桿卻又遮住了他的視線。回身再走,走不數(shù)步,卻又忽然停步回身,尋找異狀。如是者三,仍然一無所獲。

      可是忽然間,有人“哧”地一笑,道:“小羅馬,你就好好走路,不行么?!?/p>

      那聲音正是盧顯臣,羅馬大吃一驚,連忙向前逃走。恰在此時,一陣大風(fēng)吹過,葦葉響聲大作,蘆花四起,耳目一時盡皆遮蔽。羅馬趁此機會,沖出數(shù)步,忽然間得隙伏倒,藏匿身形。眼前“唰”的一聲,沖過一人,正是盧顯臣在追擊他時,搶過了頭。

      大風(fēng)漸歇,葦葉聲越來越輕。“嚓”、“嚓”聲左一響、右一響,正是盧顯臣施展身法,在這一片葦叢中左沖右突,遍尋羅馬不獲。羅馬伏在地上,身上滾了一身泥,又落了一層蘆花,大氣也不敢出。

      盧顯臣找了他半晌,似已氣餒,忽然間縱身一躍,已跳上了蘆葦?shù)纳疑稀?/p>

      他的輕身功夫何其了得,蘆葦修長,梢端不過尾指粗細(xì)。但他站在幾根葦梢上,蘆葦只稍稍彎曲,便撐住了他。盧顯臣大笑道:“羅馬,你還在這附近對不對?”羅馬就離他不過三丈,哪敢答話,死死伏在地上,只翻起眼睛,勉強從蘆葦縫隙中看到他的影子。

      盧顯臣大笑道:“在那飯鋪里,我就已認(rèn)出你的背影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和銅板穿過我的家宅,那時我追在你們后邊,就已對你的背影再熟悉不過。可是我沒讓官軍拿你,因為我想和你單獨談?wù)??!?/p>

      他站在葦桿上,大袖飄飄,出塵不俗,道:“金蟾在到處找你,可是卻是我先找到了你,這是你我的緣分。我知道你的經(jīng)歷:被長官送給金國、被李綱奪走秦雙、被岳家軍逐出軍營……不知你是否已對這個國家失望?明明自己沒有做錯什么,卻一直被犧牲、被踐踏。你是一匹千里馬,人人都知道你是一匹千里馬,可是沒有人在乎你。你的本事、你的苦心、你的幸福,甚至你的性命……在當(dāng)權(quán)者的眼中,都不過是一粒塵埃。”

      羅馬伏在地上,只覺腦中劇震,不料他竟是從這種事開始說起。

      盧顯臣繼續(xù)道:“我已對這個朝廷失望了。若是你十年前見我,我赤膽忠心,不讓圣賢,力主收復(fù)河北;若是你五年前見我,我嘔心瀝血,為國為民,為百姓奔走呼號,不惜赴湯蹈火;若是三年前你見我,我也還苦心孤詣,尚可支撐——可是你是今日見我,我已為大宋盡忠三十年,卻只落得個戴罪發(fā)配,家破人亡的結(jié)果。這朝廷已沒救了,奸佞當(dāng)?shù)溃也灰娪?,那我們還死乞白賴地救它作甚?倒不如索性毀了它。秦亡而漢興,隋滅而唐盛,這茍延殘喘的大宋亡了,下一個朝代,才會出個明君,平金滅夏,光復(fù)山河,讓百姓過上幾十年的好日子。”

      他這已是第二次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第一次時,羅馬只覺得驚駭莫名,全然不及反應(yīng)??墒堑诙温爼r,卻覺頗有觸動,一時間腦子里亂紛紛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盧顯臣繼續(xù)道:“大宋雖然必亡,但人是可以不死的。我很喜歡你和銅板,你們歸順于我,我們盡快讓大宋滅亡,也為你的秦雙姑娘報仇雪恨!”

      他再一次提到秦雙,羅馬只覺心跳如鼓。秦雙慘死于炸藥之中,那沖天而起的濃煙和震耳欲聾的巨響,又一次浮現(xiàn)在他眼前、耳中。盧顯臣所提的那個構(gòu)想,雖然瘋狂,但他只要一想到趙構(gòu)、阮飛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便覺得好生解氣!一瞬間他幾乎便要跳起來,回應(yīng)盧顯臣的邀請,可總算理智尚在,死死地咬住了牙關(guān)。

      便在這時,遠處的葦叢中,傳來一聲輕輕的馬嘶。正是銅板不知為什么,發(fā)出了聲響。羅馬大驚,盧顯臣大喜,叫道:“在這里了!”縱身一飄,已向銅板的方向沖去。

      羅馬大驚,一挺身爬起來,大叫道:“等一等……”可是卻哪來得及?盧顯臣足點蘆梢,踢起團團蘆花,已瞬間消失在蘆葦深處。

      羅馬不顧一切,向前追去,蘆葦高密,遮擋住他的視線,更令他心急如焚。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尖嘯,像是極細(xì)極細(xì)的鞭子猛地抽動。“嘶嘶”裂風(fēng)聲里,盧顯臣發(fā)出一聲慘叫,“撲通”一聲巨響,似是那輕功高絕的人,跌入到荷田的冰水中去了。

      羅馬如墜云中,撥開蘆葦往荷田中一看,只見荷田中薄冰盡碎。盧顯臣跌在一片泥水之中,正自掙扎,可是手腳卻不知如何,極是不靈。幾乎就在同時,旁邊的葦叢中,猛地射出數(shù)道黑光,幾柄沉甸甸的鐵矛,閃電般向盧顯臣落水之處匯來,盧顯臣閃避不及,慘號聲中,已被對穿而過。

      那鐵矛一根根足有雞卵粗細(xì),盧顯臣給數(shù)矛貫穿,登時氣絕,半浮半沉地泡在泥水之中,濃稠的鮮血,漸漸洇開。

      這人方才還口若懸河,說得羅馬心動??赊D(zhuǎn)瞬之間,已慘死眼前,羅馬不禁目瞪口呆,卻聽葦叢中有人氣道:“想殺金蟾,卻殺了這個奸賊!”

      正是:

      此恨難平身已死,意猶未盡又何妨!

      第八回

      強扭瓜孽緣美滿

      自投網(wǎng)忠義東流

      人生在世,造化無常。窮途末路之際,常有柳暗花明之時;可登峰造極之處,也需得提防一足踏空,粉身碎骨。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多少一敗涂地,早在人得意忘形之際,已經(jīng)暗暗注定。

      且說盧顯臣,正對羅馬趕盡殺絕之際,驟然遇襲,已是慘死于荷田之中。羅馬注目去看,葦叢中鉆出的伏擊之人,一身布衣,滿面春風(fēng),對羅馬遙遙一抱拳,道:“羅馬,等你好久了!”居然正是阮飛,帶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盧顯臣的尸身拖回岸邊。原來盧顯臣的身上纏有許多漁鉤、漁線,因此落水之后,閃躲不靈。

      阮飛啐了一口,道:“我只道先找到這的,定是那怪物金蟾,想不到卻是這個叛徒?!?/p>

      原來當(dāng)日天牢中伏,阮飛、羅馬、那橋下?lián)艄闹朔謩e逃走,阮飛擔(dān)心羅馬的安危,脫身之后,便已連夜尋找。到第二天下午,已在荷田旁的葦叢里發(fā)現(xiàn)了他和銅板。本待現(xiàn)身相認(rèn),卻突然發(fā)現(xiàn),金蟾也正四處搜捕羅馬。

      金蟾此番已是金國使者,專以岳飛的性命換取兩國的媾和,早已是阮飛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只是這人兇暴狡詐,一條命又硬得跟什么似的,要殺他著實不易。他對羅馬的怨恨,已是這人少有的弱點,阮飛與人商量之下,立刻便決定以羅馬為餌,在這荷田中,布下專殺金蟾的機關(guān)。

      于是這兩天來,阮飛等人裝扮成荷田的農(nóng)人,暗中部署。羅馬所見的修整荷田的小船,便是他們所乘。荷田中本有入水的樁木,他們又在上面綁了竹片機簧,引出漁線。待到今日羅馬離開,他們立刻便將那一根根漁線,引至岸邊銅板附近的葦叢之中。

      盧顯臣來到此處時,觸動機關(guān),荷田中的竹片崩開,數(shù)不清的漁線登時從葦叢中彈起,織成一張如煙似霧的漫天大網(wǎng)。漁鉤鋒利,倒刺入肉,盧顯臣枉負(fù)絕頂輕功,卻閃避不及,只一瞬間,便在劇痛中被拽入水中。漁線入水,纏得更緊,再加上鐵矛攢射,登時死于非命。

      阮飛精心部署,卻只誤中副車。不過盧顯臣此前出賣垂云黨,本也是必殺之人,如今見到他的尸體,不由大是得意。

      盧顯臣的尸體皮開肉綻,慘不忍睹。羅馬看了,心有余悸,怒道:“你……這樣埋伏,若是我和銅板被勾住了怎么辦?”

      阮飛微微一笑,道:“金蟾奸狡無比,我們實在不敢讓你提前知道此地的部署,以防露了馬腳。不過,漁線在布置時便已繞開了銅板,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到它一根毫毛。至于你的話,你的行蹤,我們都看在眼中。能避開你,我們便會避開——盧顯臣不就是被我們獨自引入埋伏了嗎?實在避不開,我想拼著你受傷,能將金蟾殺了,為秦姑娘報仇,想必你也會理解了。”

      他的行事,仍是這般破釜沉舟??墒橇_馬聽在耳中,卻覺格外異樣,道:“阮……阮大俠你……你好像有些變了?!?/p>

      阮飛之前為了抗金救國,把一切犧牲都看得理所當(dāng)然。傷及別人,固然毫不在乎,就連對自己,無論是武功,還是聲名,也從來棄如敝屣,不見半點猶豫??墒沁@一次,他雖將羅馬做餌,但事后卻會向他解釋緣由,這已是前所未有的體貼了。

      再想及之前,他們在天牢中伏,決定撤走之時,阮飛甚至曾經(jīng)招呼自己,不由越發(fā)肯定了。

      阮飛微微一笑道:“我還是我,哪有什么變化?”

      此處誅殺了盧顯臣,留下太多痕跡,已不能再伏擊金蟾。阮飛便帶羅馬、銅板轉(zhuǎn)移到自己藏身的地方。荷田有水路通向外邊,他們上了一艘小船,銅板通覺人性,跟著羅馬進了船艙,隨便臥下,一聲不吭。常人哪想得到,那全臨安懸賞通緝的大宋飛馬,卻走了水路?

      臨安城內(nèi)河流縱橫,湖塘密布,小船東停停、西轉(zhuǎn)轉(zhuǎn),凈往人多的地方去鉆。臨近歲末,家家戶戶采買年貨,各處碼頭、水市一片繁華,羅馬躲在艙中,提心吊膽。阮飛卻若無其事,在船頭和艄公說笑閑談,還幫著賣了幾簍鮮魚。到了中午,阮飛回到艙中,給羅馬端來了一大碗白飯,上面又放了幾片魚干、咸蘿卜。

      羅馬餓了幾天,早上那一碗湯面早就消化沒了,懷中雖然揣著大餅、牛肉,卻又不敢拿出來,生怕連氣味都會暴露自己的形跡。這時拿到阮飛的白飯,登時放下心來,吃得狼吞虎咽。

      阮飛在他對面坐下。羅馬吃了大半碗,好不容易喘了口氣,一抬頭,只見阮飛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兩眼看著他,面上帶笑。這人一輩子大義凜然,咄咄逼人,這時竟顯出些閑適與和善,羅馬不由心里發(fā)毛,道:“阮大俠,你真的與以前不一樣了?!?/p>

      阮飛垂下眼皮,似笑非笑,道:“一年未見,我這邊也發(fā)生了許多事——我確是跟之前不同了?!?/p>

      羅馬道:“是……是那女巨人的緣故?”忽然想到阮飛之前說的“拙荊”,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道,“你……你真的和她成親了?”

      阮飛微笑著,但嘴角抽搐,笑容頗為古怪,道:“拙荊本是山野之人,只不過天賦異稟,力大無窮,一身橫練皮肉,刀槍不入,實乃我平生僅見的高手。她自幼跟隨父親占山為王,終日打打殺殺,性子是粗鄙急躁了些。之前她的父親病重,說在臨死之前,想要抱個外孫,她便下得山來,想要搶個壓寨相公。只因聽說小岳將軍英雄年少,便想在岳元帥歸程的路上攔路搶親。不料卻走錯了路,誤入山中,而我們又這么巧,和她狹路相逢?!?/p>

      那時那女巨人口口聲聲“岳云娶我”,原來竟有這般周折。羅馬想到當(dāng)時的情形,兀自心有余悸,面色如土,道:“那你被她捉了……”竟不忍再說下去。

      阮飛面色微紅,坦然道:“我在她面前,毫無還手之力,便連尋死,都難于登天。無奈之下,終于是和她成了親,圓了房?!?/p>

      這一代名俠,平生傲岸自負(fù),卻被那女巨人壞了清白,成了個壓寨之人。羅馬在他對面聽著,一時竟不知道是該同情,還是好笑。

      阮飛輕咳一聲,續(xù)道:“可是其實她雖然粗魯,人卻是很好的,對我也極盡體貼。我被她囚禁了幾個月,反而漸漸地被她的質(zhì)樸單純所感動,真的接納了她。我這一生,盡是為國事奔走,從未有片刻停歇,直到此時,才終于停了一停,有了自己的女人……”

      他先前說到“拙荊”二字時,羅馬本已有了預(yù)感,可是真的聽說他接受了這荒唐無比的婚事,卻還是目瞪口呆,暗地里狠狠地掐了一把,才確知自己并未白日發(fā)夢。

      阮飛說到這里,抬起眼來,正色道:“直到這時,我才知道,當(dāng)初拆散你和秦雙是多么過分的一件事?!?/p>

      羅馬腦中“嗡”的一聲巨響,眼淚已是奪眶而出。他和秦雙一生聚少離多,全因阮飛一廂情愿的犧牲而起。十幾年來,他每天懷念秦雙,也在暗中一直怨恨著阮飛、大宋的君臣。直到這時,終于聽著阮飛的一聲道歉,忽然間渾身發(fā)軟,竟覺得一直以來,支撐著自己的一點什么,一下子崩坍了一般。

      阮飛不知他中思緒萬千,兀自道:“后來拙荊終于身懷有孕。到了兩個月前,生下一個男孩,取名阮童。我這一生,本以為金人未滅,無以為家,想不到竟能有了一個孩子,延續(xù)阮家香火,實在是老天垂憐,此生無憾。”

      原來他竟是因此而變得寬厚,羅馬心中妒意橫生,道:“那……恭喜你了?!?/p>

      阮飛道:“我們救了岳元帥,將來掃平金國,老百姓都有好日子過。到那時,你也再娶一房妻室吧?!?/p>

      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耗了一天,直到天色全黑,小船才在一處岸邊停住。羅馬出艙一看,只見月色明亮,河水如銀,一條玉帶也似的石階路,從河邊蜿蜒通向山坡上一座寺院的后門。那寺院白墻青瓦,極是雅致。阮飛道:“這便是杭州名寺‘躍見寺,我們就在這里藏身?!?

      羅馬猶豫道:“那若有什么閃失,豈不是連累了出家人?”

      阮飛笑道:“此地主持受了那位大人物太多的香火,收留我們,也是義不容辭?!?/p>

      羅馬大為好奇,問道:“你說的大人物,可是那橋下?lián)艄闹耍俊?/p>

      阮飛大笑道:“正是!”

      天牢遇伏時,那盧顯臣也曾在擊鼓之人現(xiàn)身時大笑一聲,說“你來了”,似是也在專門等候一人。羅馬問道:“他也是垂云黨的人?比盧顯臣、高戰(zhàn)虎的地位還要高?”

      阮飛笑道:“他才是創(chuàng)辦垂云黨的真正首腦,膽量潑天,志向高潔。高戰(zhàn)虎和盧顯臣與他相比,直如流螢之于皓月。”

      那人一心營救岳飛,卻不能露面;高、盧已是朝廷大員,而那人的地位竟還在他們之上?羅馬撟舌難下,待要再問,阮飛笑道:“你還是不要知道他的名號為佳。盧顯臣潛入垂云黨多時,就是為了確定他的身份,加以構(gòu)陷。少一個人知道,總是多一份安全?!?/p>

      羅馬唯唯諾諾,這才和他一起由后門進入“躍見寺”中。

      阮飛及其他幾名義士,都是住在現(xiàn)成的一個偏院之中。那些人見了羅馬、銅板,都覺得新奇,不料這被金國使者大張旗鼓地搜捕,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大宋飛馬”,竟是這般潦倒。他們與“垂云黨”的軍旅出身不同,都是江湖人士,說起為了營救岳飛,臨安武林幾番腥風(fēng)血雨,不勝唏噓。

      這世上有那么多人,在為了一個忠臣良將的死活而拋頭顱、灑熱血;可是卻又有那么多的人,在不擇手段地扼殺、壓抑、消滅著他們。

      羅馬便在這寺院之中安頓下來。阮飛每日行色匆匆,往返于躍見寺內(nèi)外,不絕帶了新消息回來:盧顯臣之死,大大地觸怒官府,臨安城內(nèi)風(fēng)聲鶴唳,搜捕越發(fā)嚴(yán)密;金蟾遍搜羅馬不獲,越發(fā)暴躁,當(dāng)街無故殺人,引發(fā)太學(xué)生彈劾,鬧出好大的風(fēng)波;名將韓世忠、大理寺丞李若樸,不絕上疏奔走,誓不令岳飛的冤獄跨過年關(guān)。

      到臘月二十三,這事終于有了轉(zhuǎn)機。

      先前垂云黨劫反天牢,雖然未能成功,但卻已震驚朝野。韓世忠等名將復(fù)出,為岳飛奔走。萬民表、陳情書,雪片似的飛上御書案頭,劫天牢、起義兵,更令那昏君膽戰(zhàn)心驚,寢食難安。壓力之下,趙構(gòu)終于回心轉(zhuǎn)意,宣布在除夕午時臨安城西的小校軍場內(nèi),設(shè)下御宴,犒賞所有為岳飛冤獄奔走的“忠良耿介之士”,并正式赦免岳飛。

      那無疑是武林中人前所未有的殊榮。皇帝賜下御宴,岳飛面謝眾人,到時候酒足飯飽,辭舊迎新,正是在最后的年底,為這冤獄寫下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阮飛眼看勝利在望,越發(fā)精神抖擻,其他義士也對那御宴滿心期待。

      羅馬心如死灰,卻不信那出爾反爾的皇帝,能這么容易放了岳飛。提醒阮飛時,阮飛卻道:“這個我們自是省會得。只是箭在弦上,我們總不能臨陣退縮,讓人看了笑話。再說此次御宴,韓世忠大人等也都會出席,陛下乃一國之君,千金之軀,一言九鼎,總不至于誆騙我們這些尋常百姓。”

      其他人也紛紛贊同。羅馬見眾人的興致高昂,終不敢掃了他們的興。便只好閉上了嘴,只望是自己多心,一切都能在這越來越濃烈的年味之中化險為夷。到時候風(fēng)頭過去,自己和銅板好好地離開臨安便是。

      時間一晃,便到了除夕。

      自昨夜起,阮飛已帶著躍見寺中的義士離開,到小校軍場等待面圣。偏院中沒了那些武林豪客的鼾聲夢囈,安靜得令人心中不安。羅馬早早地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穿衣出來,來到了前面的佛堂之中。

      那佛堂打掃得干干凈凈,長明燈耀眼生輝,檀香淡雅。羅馬走進堂來,但見經(jīng)幔低垂,彌勒佛金身高高在上,下面一位老僧,正提著一只油壺,為大殿兩旁一盞盞油燈點添香油。聽見羅馬的腳步聲,老僧回過頭來,笑道:“羅施主?!?/p>

      那正是躍見寺的主持道恒,羅馬連忙施禮道:“方丈?!?/p>

      道恒便繼續(xù)為油燈填油。他身形消瘦,背影佝僂,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可是手中提著油壺,卻穩(wěn)如泰山,在每一盞油燈上只一點,便填油完畢。

      羅馬心中唏噓,轉(zhuǎn)身去拜彌勒佛。那佛像笑容可掬,面上金光流溢,望之可親之中,隱隱竟有幾分可怖。羅馬心中打了個突,雙手合十,微微一拜,默默道:“佛祖在上,只望這一次莫要再出什么差池,岳元帥重見天日,大宋朝從此國泰民安。”

      那道恒背身向他,忽然笑道:“羅施主,你這樣拜佛,是沒有用的?!?/p>

      羅馬一愣,道:“怎……怎么?”

      道恒笑道:“你心中其實并不信佛,這樣拜佛,佛祖又怎么幫你?”

      羅馬又驚又怒,叫道:“我……怎么不信佛?”

      道恒轉(zhuǎn)過身來,順手在一旁拿了一面法鏡,在羅馬面前一張,笑道:“你不是不信佛,你的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不信任何人啊?!?/p>

      羅馬大吃一驚,注目向鏡中一望,只見鏡中人額上青筋暴起,一張臉漲得噴血也似的紅,兩只眼中正射出極憤怒、極陰鷙的光來。他一向以為自己逆來順受、老實巴交,可是這時一見自己發(fā)怒時的神情,竟也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

      道恒笑道:“羅施主,到底是在怕什么?”

      這一句話,又如當(dāng)頭一盆雪水澆下,羅馬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只覺醍醐灌頂,兩腳一軟,之前連拜佛都不曾跪倒,這時卻是跪坐在地。

      出世以來,他的性格不知不覺日漸偏激,別人負(fù)他越多,他對這世道越不抱希望。偶爾想起,只道是自己漸漸成熟,洞察世事。這時被道恒一問,忽然恍然大悟,自己的一切憤怒,竟是源于害怕。

      羅馬嘎道:“我……我怕蒼天無眼,善惡無報!”一語出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哭了出來。

      過去的那一樁樁、一幕幕,在他眼前飛閃而過,而又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在每一次被出賣和被拋棄的過程中,他的憤怒、委屈、恐懼,其實從未消散,而是越積越深,令他越來越孤獨和陰郁——為什么我是大宋第一快馬,卻不得重用?為什么我和秦雙兩情相悅,卻不得善終?為什么我所有的奔走,都無濟于事?為什么這世界奸佞當(dāng)?shù)?,惡人橫行,而我這樣的好人,卻一世潦倒,一事無成!

      雖然一直在做好人,但他其實一直恨著這個世界——這個充滿了骯臟、悲涼、不公和無奈的世界。他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公道,也不相信在他的身上,還會有什么好事發(fā)生。

      羅馬大哭道:“我為這個國家已經(jīng)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卻什么都沒有!岳元帥精忠報國,可是卻落得如此下場!”

      這才是他一直以來的困惑,一直以來的憤怒??墒撬敲蠢蠈?,卻一直不敢問,甚至不敢想——因為那竟似是居功自傲,甚至將自己和岳飛相提并論了。這一回終于脫口而出,驀然間,整個人都輕松了下來。

      果然只聽道恒道:“羅施主,你與岳元帥,卻是不同的?!?/p>

      正是:

      亂世浮萍身何處,一語驚醒夢中人。

      第九回

      不受報無牽無掛

      莫須有是去是留

      常言道,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這世上的報應(yīng)之事,本該公正嚴(yán)明,可是卻常常黑白顛倒,善惡不分,是以才有那么多的冤情和踐踏,總令人氣憤難平,只恨蒼天無眼。羅馬出身貧寒,遭遇坎坷,這憋了十幾年的一個問題,終于在佛前脫口而出,整個人直哭得頭也抬不起來。正自難過,忽覺頂上一熱,原來是道恒已將一手輕按在他的頭頂上,道:“羅施主,你與岳元帥,卻是不同的。你,不如他。”

      羅馬一愣,惱羞成怒,猛地一甩頭,閃開了道恒的手,叫道:“是啊,我自然是不如他的!他是大英雄,我卻是個小卒子!”

      他兇相畢露,道恒卻毫不退縮,道:“你不如他,與成就無關(guān)。只是他已超凡入圣,進入佛國凈土;而你,卻仍是人間一個俗人,兀自陷在輪回之苦中。”

      羅馬怒道:“什么佛國凈土?他身在天牢,那是人間地獄!”

      道恒上前一步,雙目炯炯,喝道:“羅施主,你可知道岳元帥為什么要精忠報國?”

      這問題好生簡單,可是稍微一想,卻又好難。羅馬一愣,一時哽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道恒繼續(xù)道:“功成名就,萬劫不復(fù),岳元帥的精忠報國,并不計較回報。佛家修行,講究一個‘自信,岳元帥既然自信自己的選擇,那天牢之中即便滿地血污,又如何不是凈土了?”

      那寥寥數(shù)語,直如五雷轟頂,令羅馬的腦中嗡嗡作響,一瞬間已是汗透重衣。

      一直以來,困惑著羅馬的那個岳飛為什么會那么愚、那么傻,非要回京赴死的問題,忽然間在道恒這里,竟已有了答案。他一直在替岳飛不值,甚至以己度人,覺得岳飛比自己還要可憐,被這大宋朝辜負(fù)得更加厲害??墒窃瓉硭麄z是不一樣的,岳飛的心是安定的,即使毀掉了北伐大業(yè),即使?fàn)奚嗽涝茝垜棧词怪弥性傩?、大宋基業(yè)于不顧,即使他自己萬劫不復(fù)……但他仍然自信,他奉旨回朝,一定是對的。

      ——而他呢?他一向想得太多,猶豫得太久。

      道恒又說了幾句什么,然而羅馬卻全都沒有聽清,只覺腦中天翻地覆,良久才顫聲道:“大師……岳元帥,真的無怨無悔嗎?”

      道恒這時,卻閉上了嘴。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羅馬,良久,方慢慢微笑道:“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p>

      羅馬愣了一下,放聲大笑。道恒看他大笑,也放聲大笑。

      大笑聲中,道恒顫巍巍地走出了大殿,只留下羅馬一人,在大殿中直笑得流出眼淚。

      羅馬大笑著,氣力不繼,倒地不起,良久才止住了笑聲,重新起身。

      這時外面天光大亮,晨曦從門外射入,灰塵在陽光中揚起翻騰。羅馬抬起頭來,彌勒佛周身籠罩在金光之中,慈祥地望著他。羅馬擦擦臉上涕淚,轉(zhuǎn)身出了大殿,腳步輕快。

      他牽出銅板。道恒在半路遇見,問道:“羅施主干什么去?”

      羅馬道:“救岳飛去!”

      一語既畢,已飛身上馬,離寺而去。

      在臨安城北小校軍場,皇帝趙構(gòu)的御宴已經(jīng)開始。

      彤云密布,北風(fēng)漫卷,小校軍場角落里的枯草、積雪,黑一塊,白一塊,遠遠望去極是臟污。這幾乎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可是在帥臺前,舞樂升平,歡聲笑語,這一場為營救岳飛的慶功宴,卻正進行得熱火朝天。

      那帥臺背倚一座土山,分為三層平臺。最下一層,離地只有三尺,設(shè)有一張御案。龍椅上坐著皇帝趙構(gòu),裹著一件雪白的狐裘,戴著厚厚的貂皮帽,雙手在小腹上抱著一個袖爐,臉色青白,垂著眼皮,也不知是冷還是怕。旁邊隨侍著奸相秦檜,手捧酒壺,也是誠惶誠恐,頭都不敢抬。

      帥臺下方,兩側(cè)高搭氈棚,擋住了寒風(fēng)。棚內(nèi)酒席豐盛,人頭攢動,左首邊衣紫腰黃,是韓世忠等聲援岳飛的朝中文武;右首邊布衣黔首,則是以阮飛為首的武林義士。兩棚之間,有三只巨大的火盆,炭火熊熊,為四下取暖。在第一只火盆與帥臺之間,又以紅毯鋪地,正有宮女載歌載舞于其上,為這酒宴助興。

      長達數(shù)月的斗爭,在這一天終于取得勝利。那么多人前仆后繼,也終于換得皇帝的回心轉(zhuǎn)意。

      趙構(gòu)、秦檜,這一對君臣,昔日何等不可一世?如今卻在洶涌的民憤前,再也神氣不起來。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激動?武林中人嘴上不說,心中壓抑不住地興致高昂,推杯換盞,喜氣洋洋;左首邊朝中文武,總算還小心一些,不少人緊盯著帥臺,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得意忘形。

      酒過三巡,武林這邊有人大聲問道:“陛下,岳元帥什么時候出來,和大家見個面??!”

      今日的御宴,一直說岳飛會直接現(xiàn)身。一方面,由皇帝當(dāng)眾宣布對他的赦免;另一方面,也讓岳飛親自向在場眾人致謝。

      趙構(gòu)縮在龍椅里,聽見這問話,稍稍抬了抬眼皮。他今年不過四十來歲年紀(jì),可是兩眉上卻已生出了好幾根長長的壽毫,顫巍巍地在寒風(fēng)中抖動。他轉(zhuǎn)過頭來,望了望秦檜,那奸相向他稍稍點了點頭,他才又望向說話的人。他兩眼發(fā)紅,眼珠極為干澀,轉(zhuǎn)動時,幾乎令人聽見干棗在碗中滾動的碌碌之聲。

      趙構(gòu)澀聲道:“快了……快了……”一面說,視線已落在左首邊一個人的身上,笑道,“只要有人奏樂相迎,大家很快便可以見到岳飛了。”

      眾人大喜,紛紛道:“誰來奏樂?不知岳元帥喜歡什么曲子?”

      趙構(gòu)哧哧笑道:“岳飛金戈鐵馬,沙場點兵。你們當(dāng)然是要用戰(zhàn)鼓來迎他……至于誰來擊鼓?只怕護國夫人當(dāng)仁不讓?!?/p>

      左首邊氈棚中走出一名女子,身量高挑,英姿颯爽,顧盼之間,氣魄優(yōu)勝須眉。旁邊又有一男子,跟她一起走出,身材魁偉,面白無須,雖已不甚年輕,但勃勃然有猛虎之勢,正是當(dāng)世名將韓世忠,及他的妻子梁紅玉。

      昔日他們夫妻二人曾在黃天蕩中,以少勝多,困住了金將兀術(shù),險些一舉改變宋金局勢,其時梁紅玉在陣中擊鼓助威,揚名天下,之后更被封為護國夫人。

      自那之后,梁紅玉早已在各種場合多次表演過擊鼓。漸漸地韓世忠也加入進來,再表演便都是合奏。這一次有人搬來一面大鼓,梁紅玉、韓世忠更不多言,各自除去寬大的外袍,又用手帕分別扎袖、束發(fā),收拾得緊致利落。只見在這冬日的清冷之中,兩人都是上身雪白的短衣,下身分別是紅裙、青褲,如雪里紅梅、云下青松,矯矯然剛健清新,令人一見之下,不由精神一振。

      二人并肩而立,持槌擊鼓。梁紅玉居中定音,皓腕揚過頭頂,每一槌高舉高落,直上直下,全都落在鼓心。韓世忠從旁佐之,雙腕抖動,一槌槌快如炒豆,全都落在鼓緣,兩個聲音疊在一起,一強一弱,一緩一急,一疏一密,正如兩軍陣前,大將領(lǐng)先沖鋒,兵士潮水般洶涌跟上,敲的正是行軍打仗最常見的催陣鼓。

      他夫妻二人配合默契,眾人目馳神移,只覺自己就仿佛置身于沙場之上,敵人就在眼前,殺氣迫在眉睫,心跳越來越快,仇恨充盈胸間,幾乎就要怒吼出來,撲了出去。忽然間一聲脆響,是四只鼓槌齊齊敲在鼓沿上,收勢止聲。催陣鼓一曲終了,眾人大汗淋漓,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竟像是在沖鋒時忽然止住了腳步一般。

      梁紅玉槌交單手,跪地道:“陛下,微臣擊鼓已畢,請岳元帥現(xiàn)身!”

      岳飛終于即將現(xiàn)身,眾人屏息凝神,都是眼巴巴地望向帥臺上的趙構(gòu)。

      趙構(gòu)“呵呵”而笑,道:“鼓聲不對,岳元帥如何現(xiàn)得了身?”

      梁紅玉一愣,道:“不知微臣哪里擊得不對?”

      趙構(gòu)笑道:“你如何不敲天牢外、小車橋下的攝魂之鼓?”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

      梁紅玉臉色一變,道:“微臣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趙構(gòu)大笑道:“你暗算金國貴使金蟾,處心積慮,以專門的鼓聲針對他的特殊體質(zhì),險些壞了他的性命,何其卑鄙無恥?藏頭露尾,真以為朕不知道嗎?”他的話鋒忽然尖銳,隱隱然竟有問罪之意,在場之人心中不由都是一沉。

      一旁韓世忠急忙道:“陛下,臣這半年來,一直臥床養(yǎng)病,紅玉一直于身前照顧,并不曾與金使交惡。此中定有什么誤會?!?/p>

      趙構(gòu)冷笑道:“韓世忠,你也不必再裝了。與岳飛交好,挾兵權(quán)自重的人是誰?一力主張與金交戰(zhàn),破壞兩國邦交的又是誰?只是你奸狡過人,一見岳飛失事,立刻稱病在家,不肯留人把柄而已——可是你暗中又做了什么?垂云黨真正的首領(lǐng)是誰?支使得動高戰(zhàn)虎的人,除了你還能有誰?”

      韓世忠大驚,叫道:“陛下,臣不知什么垂云黨,與之絕無關(guān)系!”

      垂云黨在暗中聯(lián)合朝臣,劫反天牢,雖是忠義之士,但所犯的都是株連九族的重罪。如今岳飛蒙赦,皆大歡喜,在這御宴之中,大家便都有一個默契:垂云黨自然不敢居功,趙構(gòu)一邊也該不再追究。可是現(xiàn)在趙構(gòu)突然重又提起,登時令整個局面發(fā)生了變化。

      只聽趙構(gòu)尖笑道:“對,你與垂云黨沒有關(guān)系??墒悄阕屃杭t玉這娼婦到處奔走!她便是你,你便是她!你們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們的眼中,一個個只有岳飛,沒有朕!”

      韓世忠又驚又怒,回望梁紅玉,道:“紅玉,此話當(dāng)真?垂云黨,是你在組織?你是一直在為岳飛奔走?”

      梁紅玉臉色慘白,道:“那卻與你無關(guān)?!?/p>

      四下里一片死寂,許多人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竟都不知所措。

      腳步聲中,阮飛自右首氈棚中越眾而出,喝道:“陛下,不可聽信讒言,請立刻依言釋放岳元帥!”

      事已至此,他的語氣中也已帶了惶急。

      趙構(gòu)召集營救岳飛的各路英雄,是否暗存了一網(wǎng)打盡之心?阮飛當(dāng)面反駁羅馬,但私下里卻也不得不斟酌。那一國之君,固然不該如此歹毒,可是身邊有了秦檜那奸佞小人,又是否會橫生意外呢?但藝高人膽大之下,他們終是鋌而走險而來。

      匹夫之怒,血濺五步,真到了一拍兩散的地步,他卻也有向趙構(gòu)動手的狠心。

      趙構(gòu)尖叫道:“你們口口聲聲,盡是岳飛、岳飛!可是朕放了他,他又能做什么?北伐中原、迎回二圣,他心心念念,要讓先帝復(fù)位,那朕又算什么?朕是要回去做儲君,還是廢帝?朕救了他們,他們能不能留朕一條生路?他們丟的江山,朕守住了一半;他們打不贏金人,朕再沒有輸。這么多年,朕嘔心瀝血,江南一帶,百姓安居樂業(yè),難道天下人全都看不見?迎回那兩個昏君,除了名分上好聽,還有什么好的?”

      阮飛叫道:“陛下,天下事,不是你姓趙的一家、一人之事?!?/p>

      當(dāng)此之時,小校軍場的土山之后隱隱約約,似有一陣嘈雜。

      趙構(gòu)霍然站起,喝道:“這天下就是姓趙,誰都改不了、搶不得!你們犯上作亂,罪大惡極,朕今日到小校軍場來,就是要看看你們這些人,到底是誰、到底長什么樣子!”

      有人叫道:“你見到了又怎樣?”

      趙構(gòu)冷笑道:“見到了,你們一個一個的,便都不要想活!”他終于說出這般惡毒的話來,場中一時一片死寂。

      良久,韓世忠終于沉聲道:“陛下,今日在場眾人,場中人人見你出爾反爾、戕害忠良。我們但有一人不死,他日傳出,你如何擋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趙構(gòu)大笑道:“多謝韓將軍提醒,那便是說,只需不留漏網(wǎng)之魚也就是了!”

      話音方落,只聽“轟隆”一聲巨響,那兩側(cè)的氈棚已炸裂開來?;鸸獗┢?,熱浪滔天,氈棚碎裂,杯盞亂飛,許多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已是一命嗚呼。而更多人則被氣浪掀開,遠遠近近地摔倒在地,慘叫不已。

      氈棚的地下竟然埋有火藥,趙構(gòu)竟如此狠毒,一上手便是趕盡殺絕之勢。除了阮飛、韓世忠、梁紅玉等走出來說話的人外,無論朝臣、群俠,剎那間幾乎已是全被波及??偹銡峙镫x帥臺較近,為防止波及趙構(gòu)君臣,火藥并不十分厲害。棚中之人十成之中,死了二三成,重傷三四成,還有數(shù)十人,只是煙熏火燎、耳鳴眼花,一時倒地難起。

      突遭遽變,阮飛目眥盡裂,眼見對棚中同伴已施救不及,一咬牙便向帥臺沖去。

      可是就在那之前,趙構(gòu)、秦檜已向帥臺頂層跑去。

      與此同時,兩隊御林軍如二龍出水,忽然從土山后包抄出來。重盾如墻,剛好在阮飛面前合攏。阮飛向前一沖,盾后已有六支長槍同時向他刺來。

      能在此地護駕的,無疑已是御林軍中的精銳。那六支槍從不同角度刺來,錯落有致,一瞬間竟封住了阮飛所有避讓的角度。只見白光如電,如蛟龍經(jīng)天,“當(dāng)、當(dāng)”兩聲,卻是阮飛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猛地格開已刺到身前的長槍,卻也不得不向后退去。

      趙構(gòu)這時已退到帥臺頂層,一回身,大笑道:“大膽阮飛,你帶刀見駕,罪該萬死!”

      那是阮飛為防御宴有變,好不容易才帶入小校軍場的袖中刀。如今刀已出手,卻只是徒勞無功。阮飛向后退去,與韓世忠、梁紅玉會和,氈棚之中的輕傷者也逃至帥臺之前,一個個卻已驚慌失措。

      韓世忠喝道:“大家散開,小心再有火藥突襲!”

      梁紅玉也叫道:“擒賊擒王,抓住那昏君!”

      幾個武將、豪俠,便要向著盾墻硬沖。卻見寒光閃爍,盾墻后已立起一排弓箭手,張弓搭箭,登時令人不敢逼近。與此同時,小校軍場外,短墻之后,那些埋伏的御林軍也在此時現(xiàn)身,一個個弓開如滿月,也瞄準(zhǔn)場中眾人。

      趙構(gòu)大笑道:“你們想見岳飛,我便送你們?nèi)ヒ娫里w!”

      一旁秦檜笑道:“陛下,何必與他們多言。請陛下移駕還宮,免得被這些賤民的血臟了眼睛?!壁w構(gòu)仰天大笑,轉(zhuǎn)頭欲去。

      阮飛等人待要阻攔,忽然間只聽弓弦聲響,小校軍場外已是萬箭齊發(fā)。

      “嗡”的一聲,數(shù)不清的箭支射上空中的悶響中,忽然有馬蹄聲清脆一響!

      一道灰影,自土山上直沖而下,有人大喝道:“昏君,不要走!”

      那正是羅馬和銅板到了。

      先前時,羅馬離了躍見寺,正是一路往小校軍場而來。

      他仍是不信任趙構(gòu)的。尤其是當(dāng)被道恒點悟之后,他明白岳飛入獄是出于無愧,而他們要救出岳飛,更是無須瞻前顧后,心里有了主見,越發(fā)肯定這次的御宴,酒無好酒,宴無好宴。更令他不得不更快地趕到現(xiàn)場,去提醒阮飛等人小心。

      可是他到達之際,卻已晚了。入口處有守衛(wèi)的御林軍將他擋住,道:“御宴已開,任何人不得擅入?!?/p>

      羅馬無奈,只得牽著銅板離開,卻又依依不舍,于是向旁繞開。銅板踢踢踏踏,狀甚不屑。才走數(shù)步,忽然又有守衛(wèi)的將領(lǐng)趕來,喝道:“不得靠近小校軍場!速速離開!”

      他不讓羅馬進入,固然是情理之中??涩F(xiàn)在連靠近都不行,卻不由讓羅馬越發(fā)警惕。當(dāng)下也不爭辯,向后退出守衛(wèi)的監(jiān)視之后,立即再向旁繞行。小心翼翼地接近小校軍場,果然便給他發(fā)現(xiàn),在那短墻之外,刀槍密布,竟埋伏有不計其數(shù)的御林軍。

      殺機密布,事已至此,羅馬終于可以肯定,御宴乃是一個陷阱。這才不顧一切,沖入小校軍場。短墻外的御林軍想要攔截,卻又不敢聲張,給銅板左沖右突,引得陣型大亂,終于從土山后突入進來。

      趙構(gòu)在山前,向場中義俠動手,哪知道后路上,卻有這般變化?銅板一路沖上土山山頂,羅馬但見山下硝煙滾滾,箭飛如蝗,雖然不知前后情由,卻也看得出情勢危急,決不能任趙構(gòu)逃走!當(dāng)下大喝一聲,銅板已筆直地從土山上沖下,沖上帥臺,又從第一層直沖下來。

      在帥臺后也埋有伏兵保護趙構(gòu);土山上也有先前的追兵終于趕來,但銅板之快,卻根本令他們不及反應(yīng)。只聽“豁啦”一聲,這一人一馬已躍過伏兵,跳上了帥臺頂層。

      羅馬叫道:“昏君!你還記得我和銅板么!”

      普天之下,趙構(gòu)最怕羅馬!他最狼狽無助的時候,為羅馬所救;他最懦弱無用的時候,被羅馬見證;就連他雄風(fēng)不振,房中乏力,當(dāng)初也是一時激動,說給了羅馬知曉。如今一看這人從天而降,一時間往后連退數(shù)步,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一個人已從帥臺的頂層上滾了下去。

      正是:

      無道君坑殺忠義,千里馬踏破奸邪。

      第十回

      碧血丹心風(fēng)波惡

      浩氣長存滿江紅

      且說羅馬、銅板從天而降,直嚇得趙構(gòu)一腳踏空,當(dāng)場滾下帥臺。正待追擊,忽然帥臺一側(cè)“?!钡匾豁?,黑光一現(xiàn),像是一團烏云猛地自地下噴涌而出。一個人以匪夷所思的姿勢躍上半空,大笑道:“羅馬!你還記得我嗎?”正是金蟾到了!

      這怪物竟然一直藏身于一旁,直到這時方始現(xiàn)身。

      羅馬又驚又怒,卻也早有準(zhǔn)備,叫道:“銅板,停!”

      “嘎啦”一聲,銅板后蹄一坐,前蹄支地,火星四濺、石屑崩飛,猛地?fù)巫×松碜印?墒莵韯萏保麄€身子卻已以前蹄為軸,轉(zhuǎn)了半個圈。羅馬一手?jǐn)n住韁繩,穩(wěn)住身子,另一手在鞍旁一掏,掏出一個物,回手打出,喝道:“中!”

      那物飛襲金蟾,金蟾躍至半空,原是要從旁截?fù)袅_馬,志在必得。卻不料銅板在那么快的速度下,仍是說停就停,令他一下子已從羅馬身前掠過。正想變招,羅馬打出那物已至眼前,當(dāng)下不及思索,手腕的鋼鉤一分,已將那物絞碎。

      “撲”的一聲,香灰四濺。羅馬打出之物,竟是一個紙包,里面裝滿了躍見寺的香灰。金蟾一時不查,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大叫一聲,知道不好,正想逃走,胸前驀然劇痛,整個人已斜斜飛出。

      那是銅板在地上滑了半圈,又突然躍起,以前蹄撐地,后蹄尥出,兩蹄如同重錘,登時將金蟾石碑般的身子整個踢出了帥臺。

      另一邊趙構(gòu)自帥臺頂層上摔下,沿著臺階骨碌碌地滾了下去。帥臺高二丈一尺,分了四十九級臺階,他這么馬不停蹄地滾下來,哪還有半點帝王風(fēng)范?

      秦檜在頂層上驚慌失措,高喊道:“護駕!護駕!”可下面的御林軍原是正在與戒備場中的群雄做困獸之斗,忽然之間,卻又要回過頭來保護皇帝,哪里反應(yīng)得過來?

      那皇帝一路滾到了帥臺一層,這才給人七手八腳地攔住了。堂堂一國之君,已是給磕得帶懶袍松,頭破血流,給人扶著爬起來,口中兀自叫道:“殺了他……殺了他……”可是才說了幾個字,忽然間烏云壓頂,勁風(fēng)撲面,卻是在這一瞬間,羅馬銅板重新調(diào)轉(zhuǎn)方向,又已從帥臺頂上飛馳而下。

      驚退趙構(gòu)、踢飛金蟾,那老馬怒目圓睜,長鬃獵獵,鼻息噴出的白霧如同火焰,自土帥臺臺階上沖下,如同索命惡龍。趙構(gòu)正被人群簇?fù)碇?,驚魂未定,抬頭一望,已是肝膽俱裂,不顧一切地向下一跪,便想要閃開——

      可銅板已到人群近前,有人以身護駕,長槍刺來。銅板在帥臺最下層,驀然間一頓足,鐵蹄踏在石臺之上,火星四濺,它已騰空躍起,如飛龍一般,從人群上方越過。

      羅馬人在鞍上,鐙里藏身,一手扳住鞍韂,一手海底撈月,向下一掏——

      一瞬間手腕劇震,他探出的右手只有兩根手指搭上了趙構(gòu)的衣領(lǐng),勾住了他的領(lǐng)口。但銅板從土山上沖下來,其速何快?那無與倫比的速度,化作了澎湃的力量,透過羅馬的手臂,傳到他的指尖,又從他的指尖,傳到趙構(gòu)的衣領(lǐng)!

      趙構(gòu)只覺脖子一緊,一股大力仿佛從地下涌來,登時身不由己,騰云駕霧一般,從人群的包圍中斜飛而出。

      “唏律律”一聲長嘶,銅板已如天馬行空,越過了人群,越過了前方的盾墻。

      一過盾墻,便已是群雄受困的場內(nèi)。但見硝煙滾滾,箭落如雨,電光石火之間,阮飛騰空躍起,半空中一把將趙構(gòu)抓住,袖中刀如靈蛇出洞,一瞬間劈落兩支刺向羅馬的長槍。與此同時,韓世忠、梁紅玉揮手?jǐn)S出兩塊用以擋箭的桌面,將正待追擊的御林軍撞退。

      阮飛大喝道:“昏君在此!”

      一言喝畢,和羅馬、銅板同時落地,已將袖中刀橫在趙構(gòu)的咽喉上。

      箭雨驟歇,御林軍一片驚呼。羅馬、銅板如同神兵天降,一瞬間,竟硬生生地將趙構(gòu)從重兵保護之下,抓到了群雄陣中。四下里濃煙滾滾,箭支插在地上,如同雜草,慘叫呻吟聲此起彼伏,眾目睽睽之下,那一人一馬原地轉(zhuǎn)了三圈,羅馬怒目圓睜,銅板抖鬃奮蹄,何其威風(fēng)!

      只聽秦檜沒口子地叫道:“住手!都住手!不要傷了陛下龍體!”一面說,一面已在帥臺上跌跌撞撞地跑了下來。

      之前場中群臣、群雄無遮無避,又已被一輪箭雨射傷了二三十人,死了十幾人。這時氣沮膽喪,眼看就要全軍覆沒,可是突然間,局面強弱逆轉(zhuǎn),趙構(gòu)已落入他們的手中。阮飛叫道:“昏君,我今日便為諸位英雄報仇!”

      趙構(gòu)滿面血污,給他拖在地上,奄奄一息,說不出話來。

      秦檜大叫道:“阮大俠且慢!難道你們不救岳飛了么?難道你們不想活著離開此地,再見朋友家人嗎?”一面說,已跑到帥臺最下層,分開盾墻,來到場中。

      這奸佞小人,卑鄙無恥,可當(dāng)趙構(gòu)遇險之時,膽色卻是不凡,小心翼翼地穿過了地上的箭叢,叫道:“阮大俠三思!”

      阮飛一手持刀,手上青筋暴起,幾乎便要將趙構(gòu)刺殺當(dāng)場。

      一旁韓世忠道:“阮大俠且慢,且聽奸相還有什么說辭?!?/p>

      秦檜叫道:“岳飛的性命,如今就在你們的手中。難道你們歷盡千辛萬苦,卻要功虧一簣么?”

      阮飛喝道:“你們還能放了岳元帥?”

      秦檜叫道:“放!放!陛下在你們手上,放上一個半個岳飛,又算得了什么!”

      趙構(gòu)原本閉目等死,這時聽他們說話,猛地睜開眼睛,叫道:“可是岳飛……”

      秦檜急忙道:“陛下,如今事急權(quán)宜,我們不得不說了。岳飛在西城外的風(fēng)波亭中,雖然一時便死,但他們既然有這快馬,卻也有救出岳飛的可能!那么岳飛的生死,便留給老天決斷吧!”對阮飛、羅馬正色道,“今日小校軍場御宴,原是要雙管齊下,將岳飛及其黨羽斬草除根。你們在此地中伏,而岳飛則在西城外風(fēng)波亭正法。如今距離午時三刻,還有一炷香的工夫,你們?nèi)羰勤s得到,便去救他吧!”一面說,一面已撕下自己一幅衣擺,道,“請陛下立刻下旨,赦免岳飛!”

      趙構(gòu)把牙一咬,終于把衣擺接過,沾血寫道:“赦岳飛不死,欽此?!?/p>

      秦檜將衣擺拿給羅馬,道:“你這馬若是真的快,趕得到風(fēng)波亭,就搶在行刑之前,頒旨救人吧!”

      他們卑鄙無恥,這邊以釋放岳飛為餌,引誘朝野豪杰現(xiàn)身中伏,另一邊卻已對岳飛下了死手。羅馬又驚又怒,看一眼阮飛等人,探身接過衣擺,掉頭欲走。一旁韓世忠忽道:“那么,在場其他人的性命,又當(dāng)如何?”

      在場的群臣、群雄,原本有八十七人,如今已死了三十五人,重傷三十二人,只余二十人尚能行動自如??墒勤w構(gòu)如今既已撕破了臉,動了殺心,他們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趙構(gòu)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咬牙道:“你們放了朕。只要今日之事大家守口如瓶,那朕也可以不再追究!”

      秦檜也道:“你們雖有死傷,但總算可以救了岳飛,青史垂名,功莫大焉。韓將軍,萬萬不可意氣用事,玉石俱焚,讓大家白白犧牲了性命?。 ?/p>

      尸橫遍地,血流成河,而這在秦檜口中只是“雖有死傷”。然而事已至此,到底是同歸于盡,還是至少可以救下岳飛,讓剩下的朝野豪杰保得命在?

      韓世忠咬牙道:“那么,也請陛下立旨為據(jù)!”

      趙構(gòu)怒笑一聲,又寫下一份血衣詔。韓世忠伸手接過,小心收好,對羅馬道:“那么,請這位兄弟,速速去風(fēng)波亭傳旨?!?/p>

      羅馬答應(yīng)一聲,一拉銅板韁繩,銅板搖頭擺尾,飛馳而去。

      秦檜道:“圣旨已傳,血詔已立,你們還不放了陛下?”

      阮飛稍一猶豫,道:“韓將軍,梁夫人,請你們帶領(lǐng)大家離開此地?!?/p>

      韓世忠、梁紅玉于是帶領(lǐng)剩下的朝野豪杰,匆匆撤走。一面安頓傷者就醫(yī),一面又加緊去風(fēng)波亭迎回岳飛。半路上,梁紅玉攜血衣詔悄悄離開,一代巾幗英雄,就此銷聲匿跡,下落不明。這才使得后來趙構(gòu)、秦檜待要報復(fù)今日脫身之人時,慮及她的手段及詔書,終究有所忌憚。

      小校軍場中,漸漸便只剩了趙構(gòu)君臣手下,及阮飛一人。御林軍將阮飛團團包圍,秦檜冷笑道:“阮大俠,岳飛陛下也赦免了,韓世忠陛下也放走了。你得寸進尺,到底要將陛下挾持到何時?”

      阮飛仰頭望天,午時三刻已過,終于長嘆一聲,將趙構(gòu)釋放。

      秦檜連忙將趙構(gòu)攙扶回來。御林軍嚴(yán)陣以待,“嘩啦”一聲,十幾支長槍已抵上阮飛的身子。

      阮飛冷笑道:“我阮飛自知必死,又有何懼?”

      秦檜手扶趙構(gòu),忽然回頭冷笑道:“陛下剛剛赦免在場眾人,豈會出爾反爾?你們還不放了這位大俠?”

      御林軍將信將疑,終于將長槍撤下,又讓出一條路來。

      阮飛孤身斷后,本就已做好了犧牲的準(zhǔn)備,但見韓世忠等人安全離開,便已知足了。這時竟然絕境逢生,不由心頭狂跳,將袖中刀一收舉步欲行。忽然秦檜道:“陛下赦免你,那是陛下以德報怨,可是你便真的能這么隨便地走了么?陛下是一國之君,無論如何,不應(yīng)受辱于臣民之手。你以下犯上,有辱國體,傳將出去,君不君、臣不臣,上行下效,雖令不行,大宋再無安寧之日,你難道真的不覺有愧么?”

      這番話,字字惡毒,卻比斧鉞加身,更令阮飛寸步難行。想到自己一生忠勇,俯仰無愧,而近日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持刀挾君。無論如何,當(dāng)真是大逆不道。心頭一時思潮翻涌,越來越是后悔。

      秦檜又道:“早就聽說大俠阮飛,追隨名相李綱,光明磊落,憂國憂民,原來今日一見,不過如此?!?/p>

      阮飛給他言語擠對,步步緊逼,終于知道,自己終是無法回去,再見妻兒了。長嘆一聲,調(diào)轉(zhuǎn)了袖中刀,往胸口一刺,直至末柄,一代大俠便就此殞命。

      另一面,且說羅馬離了小校軍場,不敢稍有停歇,直奔西城外而去。時間緊迫,心似油烹,對銅板叫道:“銅板!銅板!今日岳元帥的性命,懸于你手!無論如何,咱們快一點!再快一點!”

      銅板聽了他話,果然奔行更快。

      風(fēng)波亭位于臨安城西城外,是朝中誅殺不便當(dāng)眾行刑的要犯時,慣常的行刑之地。殺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臨安一景。羅馬、銅板自城北出發(fā),馳行數(shù)里,羅馬的耳中忽然隱隱傳來“?!?、“?!钡穆曇?,揮之不去。

      羅馬心中打了個突,猛地回頭一看,便只見距離銅板四五丈的地方,一個方方正正的怪物正頂在兩片細(xì)細(xì)的刀刃上,一躥一跳地跟在后面。

      那正是那陰魂不散的怪物金蟾!

      先前時他被銅板踢下帥臺,生死不知。便連大宋君臣談判之時,也再未現(xiàn)身。羅馬只道帥臺高聳,銅板力大無窮,那一擊之下,連踢帶摔,終于是了結(jié)了那個怪物。卻不料,他卻又出現(xiàn)了!

      他從躍見寺帶出香灰,其實便是做好了與金蟾再戰(zhàn)的準(zhǔn)備,后來果然也狹路相逢。可是在帥臺上的那一擊實在太過順利,不由令他有了大功告成之感,暗暗地松了口氣,如今金蟾又追來,仿佛殺不死、打不垮,羅馬只覺全身似是浸入了冷水之中?;仡^再望,只見金蟾滿臉是血,猙獰可怖,口中呵呵而呼,如同妖怪,愈發(fā)提不起再戰(zhàn)的勇氣,只叫道:“銅板!金蟾來了!快跑!快跑!”

      銅板聽他催促,愈發(fā)賣力奔馳。只是它跑得雖快,但卻常要隨著道路迂回轉(zhuǎn)折,不免走了彎路。金蟾卻憑著一對刀足,躥房越脊,一路盡取直線,因此雖比銅板慢了一些,卻死死地咬住了。

      一匹快馬在地上疾馳,一個怪物在空中奔走,臨安街道上雞飛狗跳,驚叫連連。

      金蟾大笑道:“羅馬!你救不了岳飛!”

      羅馬越發(fā)害怕,正自驚慌,忽然眼前一亮,原來已來到城西的主路上,一條青石大道,筆直地直通城外。羅馬大喜,叫道:“銅板,甩掉他!”

      銅板長嘶一聲,脖頸伸長,長鬃下青筋暴起,果然又快了三分。它口中噴出的白霧,濃得竟似是棉絮一般,黏在腮邊遲遲不散。它奔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用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羅馬伏在它的身上,只覺勁風(fēng)撲面而來,直令他呼吸艱難,四周一片模糊,而遠方的景物,則呼嘯著砸向眼前。羅馬全身繃緊,拼命喊道:“圣旨到!讓開!讓開!”

      街道上的行人紛紛避讓,數(shù)里的距離,竟是一晃而過。臨安城門口的官軍,遠遠地看見這一人一馬,還來不及阻攔,銅板便已化作一道青光,穿城而出。

      城外官道平坦,臨近年關(guān),幾無人跡。路旁樹木蕭瑟,風(fēng)波亭已不足三里之距。羅馬回頭張望,金蟾那丑陋兇殘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才稍稍放心,忽然驚覺銅板疾馳之際,速度卻漸漸慢了下來。羅馬大驚,叫道:“銅板!”忽覺銅板頸上毛色有異,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血。

      羅馬只覺肝膽俱裂,叫道:“銅板,停下!”卻已遲了,銅板再跑幾步,忽然前膝一軟,已是重重跪倒。羅馬摔在地上,連滾了幾滾,爬起來看時,只見銅板躺在地上,四蹄抽搐,呼呼喘息,卻噴出一團團血沫。

      羅馬叫道:“銅板!”一把將銅板的頭抱在膝上,登時抱了一手一身的血,才發(fā)現(xiàn)原來銅板的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滲出血來。羅馬驚慌失措,想要給它止血,都不知該按哪里。

      只聽“?!薄ⅰ岸!甭曧懀R安城中那方形怪物一躥一跳地趕了來。金蟾遠遠地看到銅板倒在地上,大喜道:“你這賊馬,又搞什么鬼?”仔細(xì)一看它渾身浴血,更是歡喜,叫道,“哈哈,它可是跑炸了!”

      馬兒天性耿忠,在狂奔之際,不知惜力,甚至常常突破自己的極限,以致肺臟、血管都給炸裂開來。銅板渾身是血,羅馬見銅板慘狀,本就已猜到其中緣故,這時聽見金蟾一說,不由越發(fā)后悔莫及,大哭道:“銅板!銅板!”

      說話間,金蟾已來到他們身前,猛地停下身形,一對刀足深深地插入地下。只見他滿臉血污,兩眼赤紅,一身衣物在地上滾得破破爛爛。而在他那寬闊得不正常的胸前,又有兩個碗口大的污痕,衣物碎布深深陷入到肌肉里,不絕滲出血來,正是銅板鐵蹄所致,受傷端的不輕。

      金蟾大笑一聲,口中黑紅的污血汩汩而下,道:“你終于害死了銅板!這么一匹老馬,為了你東奔西走,到頭來還硬生生地跑死了自己,你的心到底是有多硬,對它是有多狠?可惜,它死得毫無意義,它終究是到不了風(fēng)波亭,而你的圣旨也終究是救不了岳飛!”

      羅馬又痛又愧,抱著銅板,仰天大叫。

      他越難過,金蟾越是開心,笑道:“不過你們即便到了風(fēng)波亭,其實也沒什么用。岳飛不在風(fēng)波亭,你的圣旨根本沒有人看!”

      羅馬雖在悲痛之中,卻也大吃一驚。

      金蟾見他吃驚,越發(fā)歡喜,道:“岳飛根本還在大理寺天牢中,只不過已是一具尸體。你們那寶貝皇帝,豈會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可能獲救?今日御宴開始之前,那姓岳的已在牢中受拉肋之刑而死。秦檜是讓你去一個錯誤的地方,去救一個已死之人。你們這群蠢蛋,全讓他三言兩語,調(diào)配得滴溜溜轉(zhuǎn)?!?/p>

      羅馬回想當(dāng)時情形,秦檜許諾時,趙構(gòu)果然神色有異。那時他們還道是皇帝不舍得下旨赦免,原來卻是岳飛已死,皇帝根本無從赦免。

      在那混亂之中,他們?nèi)忌狭水?dāng),竟無一人質(zhì)疑,皇帝的那一份圣旨是否真的有效。歸根到底,無論是羅馬也好,阮飛也罷,甚至是韓世忠、梁紅玉,他們根本就不會想到,那堂堂一國之君、一國之相,竟會如此厚顏無恥,不僅殺害忠良,更用死人來騙人保命!

      “撲”的一聲,羅馬氣急攻心,一口血噴出。與此同時,銅板的身子猛地一挺,原本繃緊的四肢忽然委頓下來,一雙眼緩緩合上。

      羅馬大驚,拼命抱起銅板的頭,可是雙手無力,卻帶得自己也摔倒了。

      金蟾見那素來趾高氣揚的一人一馬狼狽至此,只覺這一世被他們欺騙、拋棄、傷害、怨憎的冤仇全都報了,這一次忍著重傷,一路追到這里的苦痛全值了。不由仰天大笑道:“呵呵!哈哈!吼吼!”大笑三聲,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徑自不動了。

      羅馬喘息半晌,稍稍恢復(fù)力氣,踉蹌著爬起來一看,只見金蟾滿面狂喜,但卻已氣絕身亡。

      累死了銅板,笑死了金蟾。風(fēng)馳電掣的駿馬,再也無法奔馳;而那怎么也殺不死的怪物,竟也這樣一命嗚呼。羅馬看著他們一人一馬的尸身,只覺天地荒謬,無以復(fù)加,脫下外衣,將銅板的頭蓋住,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他緊緊地抓著那一份趙構(gòu)血書的圣旨,踉踉蹌蹌地往風(fēng)波亭趕去。即使已經(jīng)知道真相,即使銅板已歿,但他還是要到風(fēng)波亭去!他要救岳飛,不到最后,決不甘心!不親眼確認(rèn)風(fēng)波亭內(nèi)是否有人,銅板就真的白死了!

      只剩不到三里的路程,他直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午時三刻已過,那石亭中遠遠望去,連半個人影也無。羅馬的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期待,跌跌撞撞走進一看,石亭地上落著薄薄的灰,應(yīng)是好幾天沒有人進來了。

      那么,岳飛果然沒有來這里……只怕真如金蟾所說,他已在天牢內(nèi)遇害了。那高山一般偉岸、光明的英雄,終為黑暗和陰謀所吞噬,那么多人赴湯蹈火,終究沒能把他救出來,而銅板奔馳得再快,到底什么也沒能改變。

      這世上從此以后再無銅板,羅馬一想到這一點,便只覺孤獨無依,萬念俱灰。而他們這樣犧牲、奮斗,到底有什么意義?先前時,在躍見寺中,道恒讓他“自信而做”,羅馬做了,可是除了令自己更加悲慘之外,又收獲了什么呢?

      羅馬再也撐不住,跪倒在地,放聲大哭。就在這時,風(fēng)波亭亭頂之上,忽然有人重重落下,正砸在羅馬身前。身上結(jié)痂、成冰的鮮血,濺得四處都是。

      羅馬大吃一驚,定睛看時,只見那人身上多處受傷,一身黑衣全被鮮血浸透,臉上釘著三支無羽袖箭,觸目驚心。這人五官腫脹,幾乎難辨面目,可是手中握著的半截黑刀,羅馬看來卻十分熟悉。愣了一下,想起竟是天牢之中,那殺人時刀刀分尸的“五馬黑風(fēng)”石不全。

      可是他既是石不全,他臉上的袖箭難道是“鐵蝎”樊百歲所射?然則他二人同時天牢守衛(wèi),又怎會火并起來了?

      石不全受傷太重,在風(fēng)波亭頂上藏身,已至于油盡燈枯之態(tài)。這時摔在地上,仰面向天,卻已目不能視,顫聲問道:“風(fēng)波亭中慟哭之人,可是大宋男兒?”

      羅馬稍一猶豫,道:“是。”

      石不全道:“我是大理寺天牢守衛(wèi)石不全,岳元帥今日已在獄中遇害,我身上有他的遺物。”

      羅馬大吃一驚,道:“那是什么?”

      石不全顫顫巍巍,在懷中一掏,掏出了一把碎紙,攥得死死的,道:“今日凌晨時分,岳元帥已在天牢獄中遇害。行刑之前,佞臣萬候卨命岳元帥再寫供狀。岳元帥乃拿來筆墨,寫詞一首。萬候卨閱畢大驚,將此詞撕碎,又將岳元帥鐵錘擊肋而死。我在旁得到機會,偷偷撿起這些碎片??墒菂s被人發(fā)現(xiàn),九死一生,逃到了此處?!?/p>

      原來岳飛死時,還有這般周折。羅馬心頭狂跳,蹲身將他扶住,道:“你不是天牢守衛(wèi)嗎?五馬黑風(fēng),你之前不是曾殺過許多營救岳元帥的好漢?”

      石不全這時神志恍惚,倒在他的懷中,全沒注意羅馬原來是認(rèn)識自己的,道:“我做天牢守衛(wèi),原就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滿鮮血……可是關(guān)押岳元帥這些天,耳聞目睹他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我終于不能再渾渾噩噩地做個壞人。良心發(fā)現(xiàn)了這一次,便搭上了自己的性命?!?/p>

      他將那一把碎紙顫抖著舉起,道:“這首詞……曲寄《滿江紅》,岳飛寫罷,天昏地暗,鬼神皆驚。你要將它拼好,你要將它傳于后世、天下……”

      他的手上滿是血污,連從指縫中露出的紙片,都沾滿了血。羅馬伸手去接,石不全的手指握得死死的,卻不松開。

      羅馬只好托住他的手,問道:“你為什么要給我……你為什么會相信我?”

      石不全微笑道:“風(fēng)波亭所殺的好人多,壞人少。能在今日到此一哭的人,總不會與朝中奸黨沆瀣一氣?!彼麑⒛前鸭埰峙e得高了些,顫聲道,“你一定保住這首詞,將這首《滿江紅》再拼好!它是岳元帥一生的寫照,是他對自己冤情的抗辯……也是我大宋男兒,永不磨滅的熱血與傲骨!萬候卨、秦檜他們會怕這一首詞,因為只要這首詞在,岳元帥就雖死猶生;只要這首詞在,我們就不會真的輸給金人……只要這首詞在,無論千年百年,無論華夏神州又遭怎樣的侵略涂炭,我們一定會重整河山!”

      他說得如此鄭重,羅馬的一顆心本如死灰,卻又為他點燃。正想再說什么,石不全的身子一震,手指松開,卻已死了。碎紙從他的手中落下,羅馬連忙將它們一一收好。石不全之前神志不清,懷中的紙片并未掏凈,羅馬又在他的懷中找到剩下的五六片。

      紙上沾滿鮮血,碎裂的筆跡,鐵畫銀鉤。羅馬心中激蕩,向石不全的尸身拜了一拜,將這《滿江紅》的碎片揣入懷里,轉(zhuǎn)身離開風(fēng)波亭。

      彤云密布,陰風(fēng)四合,樊百歲等追捕石不全、繳回《滿江紅》的人,似是隨時會自暗處出現(xiàn)。而韓世忠等忠良志士,也不知何時才能趕到。那首詞寫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有石不全所說的那么神奇,羅馬還并不肯定。但在石不全交托這一首他用生命換來的雄詞之際,羅馬終于知道,也許銅板犧牲,自己來到風(fēng)波亭……還是有意義的。

      千百年以后,也許一切都將歸于塵土。滄海桑田,便連大宋也早就不復(fù)存在,皇帝也沒人會去跪拜。銅板也好,羅馬也好,秦雙也好,阮飛也好,金蟾也好,楊勇也好,盧顯臣也好……也許都將湮沒于歷史的長河中,但岳飛一定會被人記住,他的忠誠、耿直、勇敢、遺憾、憤怒、悲情……一定要被人們記住!

      所以即使已經(jīng)沒有了銅板,他也一定會保護好這首詞;而即使將來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會將這首詞傳遍天下,讓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人傳誦!

      他踉踉蹌蹌地向遠方走去,走進漸濃的暮色中。

      正是: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相識。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緉平生屐。笑塵勞、二十年來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一人敵。被西風(fēng)吹盡,了無塵跡。樓觀才成馬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zhuǎn)相尋,今猶昔。

      (改編自辛棄疾《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

      (責(zé)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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