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達
初入華北聯(lián)大財經(jīng)系,踏進全新的天地(下)
小組生活全然是集體的。一同住,一同吃飯,一同上課,一同討論,輪流值日,周末如有文藝演出,一起排隊去欣賞。同學都沒有家,周末無處可去。到其他學院找熟人的同學,極少。東山坡距離老城區(qū)很遠,沒有交通工具,沒有公交車;出去一天,兩頓飯也就沒有了著落。即使口袋里有點錢,也舍不得花。我在東山坡的幾個月,一次也沒有逛過街。其他同學也一樣。所以周末仍然是在宿舍里集體休息。
七八個小伙子,兩個人住在上下兩層的大壁櫥里,五六個人睡在六或八張榻榻米上,比我們現(xiàn)在大學生住的空間可能并不算不寬敞。有病,小組同學陪著到醫(yī)務室看病,給打病號飯。傳染病,如那時有肝炎,附近有單獨的病號房,但也要本小組的同學去照顧。我在的這個組沒有這樣的病號。財經(jīng)系有位同學有點醫(yī)學知識,同學有小病常找他來看。他可能姓盧,但記不準了,是臺灣人,在日本上過學。他常常說,最苦惱的是看不到德文版的《資本論》!
飯,通常是一桶主食,一桶菜,一桶湯。我入學后,主食都是小米飯,每周有一頓白面饅頭。早入學的同學吃過莜麥面、高粱米。主食不限量,打來的吃光為度,總的說能吃飽,吃慢的,有時會有不足之感。菜,每天有一頓見些肉絲——這個回憶可能有誤,每周有一頓或兩頓的菜見肉絲也許更接近實際。見些肉絲的菜,組長都會用勺子把菜攪勻,然后給大家平均分配。直到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還不時浮現(xiàn)組長認真攪菜和大家端著碗等組長一勺勺分菜的情景。進了革命根據(jù)地,從愁吃喝到不愁吃喝,并且吃食的質量也有所提高,給我以極大的安全感。
文藝演出,在張家口期間看過歌劇《白毛女》、《王秀鵉》等?!栋酌?,那是由這部歌劇第一代演出班子的原班人馬演出的。只是,我看的那次,喜兒不是由A角王昆飾演??赡苁敲嫌囡椦荩o我的印象也極為深刻。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共產(chǎn)黨、革命根據(jù)地的演出。演員,不是像過去自己看到的演員在“演”戲,喜兒一聲撕心裂肺的“爹”撲向死去的楊白勞,使自己受到從來沒有在觀看演出時所曾受到的震撼。不過,使我產(chǎn)生強烈對比的是有關文藝表現(xiàn)的手法問題。那時,《白毛女》的劇情有這么一段:張嬸告訴喜兒,黃世仁說要娶她是騙她:“紅喜紅喜傻孩子,人家娶的不是你?!弊约哼^去看演出所熟悉的,這正是編導施展鋪陳內心獨白的機會:喜兒會有大段獨白的表演,而不管她即將陷入極為危險的境地——黃世仁找來的人販子會把她綁走。這次,我卻看到了全然不同的處理——更符合生活實際的處理:突然遭到打擊后的短暫迷茫,立即問,怎么辦?跑!趕快跑!跑出后門,跑向河邊。在緊張跑的過程中,喜兒有一句最直白、最強烈、最高亢的唱詞:“我要活。”整個過程緊湊、激動人心,一點不拖泥帶水。不太清楚,現(xiàn)在《白毛女》的劇本是怎樣安排的。今天看電影,看電視劇,總會看到,在敵我戰(zhàn)斗最為緊張的時刻,情侶、戰(zhàn)友的一方被擊中,另一方會立即撲過去,而把背交給尚未證明已經(jīng)徹底喪失戰(zhàn)斗力的敵方…… 不過,這也不是中國的導演,洋人的導演也大多如此安排。難道,1946年我看《白毛女》時特別欣賞的表現(xiàn)手法并不值得肯定?
伴隨著徹底的集體生活,周末有小組生活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對于從蔣管區(qū)來的人,這是全新的:怎么能當面揭人的短處?不過,在晉察冀公安管理處的招待所里讀過《整風文獻》和《毛澤東選集》,知道“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回事兒;而且我是半路進入小組的,可以跟著學。這一段小組生活會的內容都是生活、學習方面的具體事情。在生活會上,我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比較注意掂量尺寸,不那么涇渭分明。同學對此的評論是:社會習氣濃,總是一團和氣,缺乏革命氣質。大家評論多了,我的自我批評里也就總有一條:要克服舊社會熏染的習氣,提高革命覺悟。在進入革命根據(jù)地之前,極少聽到“批評”這個詞兒。開始接觸,這似乎是個全新的事情。但仔細思量其內涵,“批評”當然指善意的批評,是古已有之;“自我批評”也是早有古圣先賢的教誨。在自己的經(jīng)歷中,“批評與自我批評”取得積極效果的經(jīng)歷過,實際的消極效果也經(jīng)歷過,至少后一情況不少于前者。在我們的隊伍里,作為一種制度確立,并賦予有利于積極調節(jié)群體關系的使命,好像一直存在著有待總結、改善、提高的問題。
在這個初入學的階段還有幾件事印象深刻。
一是聽“大報告”。上小學,只聽過校長在周一領讀《總理遺囑》后極其簡短的訓話;上中學,也只聽過校長對全體學生時間極短的訓話,而且次數(shù)極少。好像也沒有聽到上了大學的同學說過有什么“大報告”。一進華北聯(lián)合大學,很快就體驗了這樣的活動方式。
記得最初是聽教務長張如心的幾次報告。印象都在晚上。組長通知,有大報告,于是全系排隊去校部大禮堂。在大禮堂多是以系、以院為單位坐在一處。報告前,在各系陸續(xù)進禮堂的過程中,會相互“拉歌子”:如法政學院同聲呼喊“文藝學院,來一個”,并一起鼓掌。文藝學院“應戰(zhàn)”,唱完了,會立即向法政學院或其他學院拉歌子。此起彼伏,很是熱鬧。
張如心幾次報告的內容,回憶不起來了。但卻有一個非常具體的形象,幾十年來會重復在眼前晃動:一位而立之年,中等身材,偏瘦,帶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書生,拿著厚厚的一摞稿子,在講臺上,邊講,邊往來踱步。他大部分時間看稿子,有時就是照著稿子念。但稿子很口語化,念稿子和脫離稿子講,融會一氣,以致分不清是在“念”還是在“講”。而且,抑揚頓挫的四川腔調,充滿激情、自信,始終展示著臺上的這個人對整個大禮堂的掌控力。一個多小時,兩個多小時,容易躁動的青年始終靜聽、傾聽。我聽了的感覺,是出自內心的佩服,是陶醉于精神營養(yǎng)的滿足和快意。
張如心在當年年中調往東北,后來聽說在一個高校當領導。1957年反右運動,他被打成“右派”。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里很不是個滋味,久久不能釋懷,一個滿腔熱情呼喚青年學子跟共產(chǎn)黨走的人士,怎么一下子成了反黨的右派?
再一次是聽周揚的報告,周揚,那時是華北聯(lián)大的副校長。與張如心不同,張如心的名字過去從未聽說過,而周揚,那是在魯迅筆下的“四條漢子”之一,上海灘文藝界的名人。后輩小生能一睹名人風采,非常興奮。在那和談期間,周揚曾在國統(tǒng)區(qū)幾個月,等待一個出國活動,但未能成行。剛剛回到張家口,學校就組織了這場報告。也是在學校的大禮堂,是上午開始的,全校師生參加。內容自然是當時的熱點問題。沒有講稿,雖然口音聽來有些吃力,但語言流暢、生動,節(jié)奏快,極富感染力。具體內容記不起了,只記得整整講了大約五六個小時。開頭大家聽得很投入,但中間沒有休息地講到兩三個小時之后,不少同學支撐不住了,溜出了會場,自我放松一會兒,再回去接著聽。后來,快到中午,大約休息了半小時,接著講。好像也沒有午飯。結束時,講演人意猶未盡,而聽者卻是乘興而來,疲敝而返。endprint
再有一件事,是全校學生會的選舉。應該是學校為了展示學校的民主生活,為了展示革命根據(jù)地的民主生活而組織的。
那時,對民主的追求,是19世紀西學東漸后累積形成的。雖然,在西方,有關民主的問題一直有不同看法;俄國十月革命后加劇的爭論也引入中國。但當時占領青年頭腦的實際是西方傳統(tǒng)的民主觀念。用西方傳統(tǒng)的民主觀念衡量,國民黨不民主,于是把大量青年推向共產(chǎn)黨。在共產(chǎn)黨的天下有沒有民主?華北聯(lián)合大學校學生會的選舉作了一次演示。
校學生會選舉的整個過程完全符合知識青年理想中的民主程序:先由各個系分別提一名參加競選者,然后全校公開競選,最后學生每人一票投出組成學生會的成員。
在我入學之前,過程已經(jīng)開始。代表財經(jīng)系參加競選的人已經(jīng)產(chǎn)生。他不是我所在組的同學。在即將進行全校競選大會之前,才從我們組長吞吞吐吐神神秘秘的話語里聽出,我們系里對已經(jīng)推舉的競選人有不同看法,有人會在競選大會上進行“反競選”。
全校競選大會是在學校大禮堂進行的。對每位競選者都分配有均等的競選時間。這包括兩部分:一是競選者本人的競選講演。好像大多是在本系的坐處站起來講演。個別全校知名的學生,如一位剛剛從重慶來到張家口進入聯(lián)大的,曾是國民黨的“青年軍”,極有口才,是被請到主席臺上作競選演說的。二是推舉單位有一名代表為本單位推舉的競選者競選。
輪到財經(jīng)系,被推舉的競選者,記得是一位很干練,善于待人接物,儀表也落落大方的同學,作了大多數(shù)競選者內容類似的演說,如愿為同學服務之類的允諾。隨之,我們系的一位同學要求臨時發(fā)言,進行反競選。這突然的舉動倒是使會場立即安靜下來。反競選者情緒激動,列舉了被推舉人的缺點,并揭發(fā)他曾有過親國民黨的行為等等。事后,外系同學認為財經(jīng)系莫名其妙,如此大的分歧竟然未能在事先解決;對于激烈甚至人身攻擊性的言辭,不少人認為過分。
回憶當時引起我興趣,引起我專注的,并不是那些競選演說,也不是本系競選與反競選的是是非非,而是大會的主持人。大會的主持人都是學生,都是原來校學生組織的活動分子。我倒不關心他們怎么會成為校學生組織的活動分子,好像在那之前我就有個認識, 是活動分子,不論在任何環(huán)境中,總會“活動”到出頭露臉的地方。我感興趣的是,他們怎么掌控好幾百人的大會場。會場的不同角落時時冒出各色各樣的動議:或要求調整競選的次序,或要求立即制止過長的發(fā)言,或要求立即采取措施整頓聽不清發(fā)言的會場秩序,如此等等。常常是好多個要求臨時動議的手同時舉起,要求又常常相互矛盾;有人則是得到發(fā)言機會就喋喋不休;那時根本沒有擴音器,要求整頓會場秩序的,自己卻又在下面嘁嘁喳喳開小會。主持人是由好幾位學生活動分子組成的小組。一位上來主持,掌控不住會場了,換一位;又掌控不住了,再換一位;換了好幾位,都沒有能堅持多久。財經(jīng)系有位同學,叫白波,東北的學生,曾到過大后方,社會經(jīng)歷豐富,在我與他的交往中確實感到他極富辦事能力。他也是主持人的一員,但換上來主持時,卻無法控制局面,只顧用毛巾擦汗。后來換上一位胖胖的大姐,她先用尖尖的女高音,用一句“大家的秩序大家維護”的道理讓會場安靜下來;隨后的主持,對臨時動議是采納還是不采納,態(tài)度明確,理由簡明;對過長的發(fā)言,制止堅決,不拖泥帶水。有人說,她是教育學院的同學閻捷欣。她離校后去內蒙古工作,長期身體不好,改革開放后不久去世。了解她的同志認為,她在主持校友會競選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才智潛能并未得到施展。的確,并非人人都能幸運地趕上有利機遇來施展自己才華的。古人已經(jīng)指出這類實際避免不了的遺憾,以致我們常??梢宰x到君子見機、達人知命的這類告誡。
還有兩次活動。一次記不清是什么日子,全校到市里扭秧歌。那天,我穿一件黑布的長衫,腰間系了一根麻繩,不太像“好人”的形象,但不過是秧歌隊里的普通一員也無人注意。主力是文藝學院的師生。他們表演的腰鼓,使我大開眼界。不知怎的,我總記得他們表演的腰鼓叫安塞腰鼓。但《戰(zhàn)火中的大學》的記載是:他們的腰鼓最初來自定縣,后來帶到延安,抗戰(zhàn)勝利后又帶到張家口。北平和平解放,他們作為最初進城的文藝宣傳隊之一,打的就是這套腰鼓。新中國成立初期,這套腰鼓風靡全國。其開山功績,無疑應該記在華北聯(lián)大文藝學院的頭上。
再一次是為張家口修水利,好像張家口的標志“大好山河”這四個大字就是那次看到的。
無論如何,我進入華北聯(lián)合大學,進入了一個新天地。
大學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今天,我們的大學生,大學生的家長,大學的教職員工,對于外國的大學,對于港澳臺的大學,對于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前的大學,對于新中國成立以后到改革開放以前的大學,都可以比照當今中國的大學去理解。因為運作模式和框架基本是一脈相承的。然而這里——華北聯(lián)合大學,卻全然是另一種樣子。她是不是大學,是個什么樣的大學?我直到今天還在理解她。而這段入學的經(jīng)歷,只是我切身了解一個特殊歲月,肩負特殊使命的特殊“大學”的開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