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文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 學術期刊中心,江蘇 蘇州 215104)
汪精衛(wèi)之陶詩理論發(fā)微
劉中文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 學術期刊中心,江蘇 蘇州 215104)
汪精衛(wèi)的《讀陶隨筆》堪為論陶經典之作。汪精衛(wèi)以博、厚、高、明、悠、久六種氣象論證其“陶淵明詩高出古今”的觀點,其精深的見解、縝密的論證大大超越了前此以“氣象”論陶的諸多學者,終結了“陶詩氣象論”這一課題的研究。汪精衛(wèi)所提出的“偽平淡”理論以及“讀陶二義”是古典詩學理論的新創(chuàng),是其對陶學的貢獻,汪氏在這一理論基礎上提出“陶公之平淡,由志節(jié)來也”的觀點。對于“陶酒”,汪精衛(wèi)提出了“陶公之詩,篇篇皆《述酒》也。然則陶公所耿耿者,惟在易朝而已”的觀點,其論雖或有偏頗,然亦理事俱足,仁智各見。而汪精衛(wèi)對“曾城”“刑天”兩個陶學聚訟問題的思辨,同樣體現(xiàn)了他深邃縝密的學術見識。
汪精衛(wèi);陶詩;理論;發(fā)微
作為政治家,汪精衛(wèi)備受后世非毀,身名俱滅。但作為文學家,汪精衛(wèi)的文學成就卻有待于昭示后人。汪精衛(wèi)的《雙照樓詩詞稿》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份不可多得的、不可視而不見的文學遺產。余英時先生《雙照樓詩詞稿序》說:“汪的古典詩詞在他那一代人中無疑已達到了第一流的水平?!盵1]009汪精衛(wèi)是南社成員,柳亞子《南社的時代性》稱許汪精衛(wèi)是“南社的代表人物”[2]??陀^地看,《雙照樓詩詞稿》的藝術魅力在于:動人心魄的真性情、蓬勃橫溢的才氣、自然而典雅的語言、令人沉浸的古典詩意美。李贄《童心說》云:“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盵3]余英時先生認為“汪的詩詞則是以‘我手寫我心’”[1]009,亦如葉嘉瑩先生《雙照樓詩詞稿序》所言:“(汪精衛(wèi))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自己之詩篇,用自己之生活來實踐自己之詩篇的?!盵1]031真心、真性情是《雙照樓詩詞稿》最鮮明的藝術特征,讀透了《雙照樓詩詞稿》中的“精衛(wèi)”,便更能夠理解真實的汪兆銘。遺憾的是,迄今國內對《雙照樓詩詞稿》的研究著述依然寥寥。
汪精衛(wèi)自幼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和濡養(yǎng)。雷鳴著《汪精衛(wèi)先生傳》記載:“每當先生(汪兆銘)傍晚由書塾放學回家后,他的尊翁(其父汪瑎)必親自課督,令先生讀書習詩,例如誦讀王陽明的《傳習錄》,或令習吟陶淵明與陸放翁的詩等,直至背誦得出,他的父親方才表示滿意?!盵4]幼年的家教對人生影響最為深重,正是這樣的原因,汪精衛(wèi)一生最崇拜、最推崇的詩人便是陶淵明。除了《雙照樓詩詞稿》作品詠及陶淵明外,汪精衛(wèi)尚有兩篇陶學論著—《讀陶隨筆》與《讀陶詩》?!蹲x陶隨筆》先后發(fā)表于《同聲》1943年第4期和《古今半月刊》1943年第29期?!蹲x陶詩》發(fā)表于《古今半月刊》1943年第29期。
汪精衛(wèi)的《讀陶隨筆》與《讀陶詩》是頗具思辨性的學術文章,闡述了對陶淵明人格、歷史文化地位①參見拙作《汪精衛(wèi)之陶淵明人格論探析》,《瓊州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第9—15頁。以及陶詩的諸多見解,形成了系統(tǒng)的陶學理論。本文旨在將汪精衛(wèi)關乎陶詩的諸多思考與論述予以辨析歸納,并作深入的闡發(fā)論證。
汪精衛(wèi)對陶詩的思考與論述基于中國古典文學的“氣象”論而展開。
“氣象”是指日月星辰、山川地貌、季節(jié)物候等自然界景象。唐人已將“氣象”用于詩歌評論了,皎然《詩式?詩有四深》即云:“氣象氤氳,由深于體勢?!盵5]18宋人以“氣象”論詩更為普遍了,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盵6]7嚴羽不僅以“氣象”論詩,甚至將“氣象”視為詩法之一。明、清詩歌理論家也一向標舉“氣象”,“氣象”論遂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理論了。以“氣象”論陶始于南宋,呂祖謙、嚴羽、洪亮吉、鐘秀等人都曾品評陶詩“氣象”①呂祖謙:“(陶詩)有一任他底氣象”,參見《麗澤論說集錄》卷九《門人所記雜說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版;嚴羽:“漢魏古詩,氣象混沌,……如淵明……”,參見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詩評》,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51頁;洪亮吉:“陶彭澤詩,有化工氣象?!眳⒁姾榱良?、陳邇冬校點:《北江詩話》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4頁;鐘秀:“(陶詩有)與天地同流氣象”,參見《陶靖節(jié)紀事詩品》卷一,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但均未能深入地展開論證,汪精衛(wèi)的學術貢獻即是繼承中國古典詩學的“氣象”理論,把陶詩的“氣象”明確化、具體化,并予以縝密和深入的論證。
“陶淵明詩,高出今古”[7],這是汪精衛(wèi)從中國詩歌史的角度對陶詩的歷史定位,汪精衛(wèi)進而對“陶淵明詩高出今古”這一觀點作了縝密的論證。
他首先提出了理論論據(jù),其《讀陶隨筆》云:“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古今詩人,有此氣象者,唯陶公一人。”[8]“道”是道家哲學思想的最高范疇,汪氏所謂的“天地之道”指的是宇宙的本質屬性和總規(guī)律,并將其概括為博、厚、高、明、悠、久六個要義。汪氏的“氣象”有哲學和詩學雙重內涵,一則指陳浩渺無垠、清澈光明、夐遠悠久的宇宙,二則指陳詩歌的格調、氣度、風格、韻味、境界等。汪氏認為:“蘇東坡謂‘淵明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蓋此類也。”[8]陶詩之綺與腴即蘊含在這六種“氣象”中。
從哲學層面看,汪氏所謂的“博、高、厚”是從空間維度把握宇宙的屬性,老子將這些屬性概括為“淵兮……湛兮”[9]75、“窈兮冥兮”[9]148?!兑讉?系辭下》曰:“日月之道,貞明者也?!盵10]556“明”是宇宙日月照徹、澄澈空寂的屬性。“悠”也宇宙的空間屬性,悠修、悠曠、悠遠之意,近乎老子所謂的空、虛,即“道沖”[9]75、“寂兮寥兮”[9]163。汪氏所謂的“久”則從時間這一維度闡釋天地之道,亦即老子所謂的“天長地久”[9]87、“周行而不殆”[9]163。汪精衛(wèi)立足于中國古典哲學,認為陶詩具備天地萬物之博、厚、高、明、悠、久六種本質特征,恰與天道自然合一,因此而軼越古今詩人。比較洪亮吉的“化工氣象”與鐘秀的“與天地同流氣象”,汪兆銘的論證無疑深化了、超越了。
從詩學層面看,博、厚、高、明、悠、久是詩歌最宏大而完美的“氣象”,也是詩歌的最高境界—詩之極境。“‘氣象’雖然是詩歌的外在風貌,但是又與人的主觀情感密切相關?!盵11]實際上,從古典詩學的理論層面看,汪氏所概括陶詩“氣象”的六種屬性并非畛域分明,六者的內在要素之間相互聯(lián)系進而成為整體的詩歌“氣象”,而詩歌“氣象”的高下與狹闊的決定因素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修養(yǎng)、人格、境界。
“博”,即蘇軾《與子由書》所謂的“似癯而實腴”[12]之“腴”,指陶詩所特有的儒、道、釋等豐富的內涵與意蘊。就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是指詩人協(xié)調諸“道”、超然達觀的思想境界。《說文》:“博,大通也?!盵13]50通則無礙,“大通”而無所不達。陶公通曉儒、道、釋諸端思想,吸納眾家生存智慧,“憂國樂天,并行不悖”②鐘秀:《陶靖節(jié)紀事詩品》卷一,北京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梁啟超對陶公的這一點理解最深、論斷頗精,“他(陶淵明)一生得力處和用力處都在儒學”[14]12,“他的人生觀是什么呢?可以拿兩個字來包括他:‘自然’?!盵14]25-26“‘客養(yǎng)千金驅,臨化消其寶’(《飲酒》)這兩句名句,可以抵七千卷的《大藏經》了。”[14]27陶淵明明乎物理,天機自運,達道、樂道,進而“達生”,即進入了莊子所謂的至人、神人、圣人的逍遙游之境。
“厚”亦即“深”,指陶詩蘊含的深邃思想與理趣,亦即詩中濃郁的儒、道、釋等眾家思想的菁華。陶詩字字奇奧、思深理切是古今學者普遍認同的觀點。郎瑛認為:“淵明非詩人……所以吐詞即理,默契道體?!盵15]稱陶淵明為中國詩哲、詩圣,此論不虛。就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厚”的根基就是古人所說的“元氣”。清人朱庭珍對元氣與詩風二者的關系論析得尤為精細透徹,他說:“陶詩獨絕千古……元氣渾淪,天然入妙,似非可以人力及者?!w根底深厚,性情真摯,理愈積而愈精,氣彌煉而彌粹。醞釀之熟,火色俱融;涵養(yǎng)之純,痕跡迸化。天機洋溢,意趣活潑,誠中形外,有觸即發(fā),自在流出,毫不費力?!盵16]古人所謂的這種元氣,就是詩人真樸的人性、淳厚的品德,這種淳厚的人格是詩歌“氣象”幽厚的底蘊,它有如太羹,滋味醇醲,又淵深樸茂、淋漓無盡。清人厲志認為“‘惟淵明詩如混沌元氣,不可收拾。’此評最確”[17],正基于這種理論思考。
近人陶明濬《詩說雜記》卷七云:“何謂高?凌青云而直上,浮顥氣之清英是也?!盵6]8“高”,就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即為志高、節(jié)高、才高、情高。汪精衛(wèi)《疏影?菊》詠道:“平生絕俗違時意?!盵1]299陶公之志,志在歸來,冥合自然,恢弘古道,遠非功名鼠輩所能仰望和企及。梅堯臣《送永叔歸乾德》頌贊陶公“不為吏屈……籃輿傲華紱”①梅堯臣:《宛陵先生集》卷六,《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陶公之節(jié),氣骨錚錚然,響徹萬古。方東樹認為,陶公之才“不學人而自成,無意為詩而已?!淌翘焐辉僦t”[18]。鐘秀以為,陶公之情“全是民胞物與之胸懷……在于能通萬物之情,以為一己之情也”②鐘秀:《陶靖節(jié)紀事詩品》卷四,北京國家圖書館藏,清刻本。。這種高逸曠放的情懷,瀟灑絕俗,高邈云漢,遠軼眾俗,此等本色與胸次正決定了陶詩的品格。“高”則“逸”,表現(xiàn)在陶淵明的詩歌作品中則是詩情豪逸、意蘊超拔、格調高曠、趣味悠遠,即陽休之所謂“放逸之致”[19]。皎然《詩式》云:“風韻朗暢曰高。”[5]69就意境而言,“高”是指陶詩那種使人靜心澄懷、忘懷鄙近、泯滅物我的詩歌意境,以及詩人所達到的擺落塵俗、淡泊高遠、脫然畦封、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這正是詩歌的最理想的美學境界。
《說文》:“明,照也?!盵13]141《易?系辭下》:“日月相推而明生焉?!盵10]570明則清,明則秀,明則麗。在陶詩中,則表現(xiàn)為清新、秀美、明麗、和穆、淡遠、寧靜的景象與審美感受?!拔⒂陱臇|來,好風與之俱”(《讀山海經》之一)[20]335、“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飲酒》之十七)[20]243、“微雨洗高林,清飆矯云翮”(《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20]189、“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擬古》之七)[20]284、“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雜詩》之二)[20]292,等等,此類景語不勝枚舉。陶詩之“明”,如醴泉慶云、如清風徐來、如皎月照海、如晴雪映岳,展示自然之美的勝境、絕境。楊萬里《西溪先生和陶詩序》對此喻之頗切:“淵明之詩,春之蘭,秋之菊,松上之風,澗下之水也?!雹蹢钊f里:《誠齋集》卷八十一,《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懊鳌痹从凇暗?,就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即是陶公內心的寧靜、淡泊?!肚f子?天道》曰:“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21]337陶公自白,其本愛丘山、質性自然,因為他明乎物理,達道達生,所以于功名進退皆淡然處之。不羨廣廈華居,不趨朝市聲利,不欲五鼎方丈,不樂燕歌趙舞,“固窮守道,安于丘園”④胡仔:《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正如何孟春所謂“三代而下,為第一流人物”[22],自當千古不朽。
《詩?鄘?載馳》:“驅馬悠悠,言至于漕。”毛傳:“悠悠,遠貌?!盵23]“悠”,遠也,指空間的遼遠無垠。皎然認為:“遠,非如渺渺望水,杳杳看山,乃謂意中之遠?!盵5]71就陶詩而言,特指其高遠的識見、淡遠的情懷、深遠的寓意、幽遠的旨趣、曠遠的意境等,這一切非常俗之人所能及之。詩之“悠”與“遠”源于心之高、心之遠—此千古名士立人之根本。何為心遠?即“心無凝滯,空洞無涯”[24]170,溫汝能謂之“境在寰中,神游象外,遠矣”[25]124。陶詩之“悠”與“遠”,往往取眼前的雨雪霜露、風云日月入詩,然物在眼,心已馳。清人之《古學千金譜》釋為:“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24]170明人王廷榦對“心遠”與“境悠”的關系思辨頗深,獨有見地。其《靖節(jié)先生集跋》云:“元亮遠心曠度,氣節(jié)不群,力振頹風,直追玄乘。……恢之彌廣,按之愈深,信儒者之高品,詞林之獨步也?!盵26]
“久”即時間恒久,指詩歌的情理深遠、綿長、悠邈、雋永,也就是詩歌味厚、味濃、味長,鐘惺謂之“淵永淹潤之氣”[27]。清人宋大樽認為,陶詩“色香臭味之難可盡者,以極淡不易見耳”[28]。“久”根于“淡”,老子主張“味無味”[9]306,莊子以為“至樂無樂,至譽無譽”[21]446。依據(jù)道家哲學理論,無味即至味。“淡者屢深”[29]18,陶詩“寄至味于淡泊”,故能恒久,且歷久彌新。詩之“淡”源于性之“真”,陶淵明真正做到了司空圖所謂的“飲之太和”[29]5“真體內充”[29]3,所以他的詩歌達到“天地與立,神化攸同”[29]16之不朽境地。
汪精衛(wèi)不僅在理論上超越前人,發(fā)掘出陶詩的六種氣象,還以王摩詰、陸放翁的詩歌與陶詩作對比,充分說明他的陶詩“氣象”論,進一步論證了“陶淵明詩高出今古”的論點。
《讀陶隨筆》:“‘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偬諟Y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70頁。令人悠然有天地清明之感。王摩詰詩‘秋空自明迥,況復遠人間。暢以沙際鶴,兼之云外山。澄波淡將夕,清月皓方閑。此夜任孤棹,夷猶殊未還?!谕蹙S:《泛前陂》,陳鐵民《王維集校注》卷五,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58頁。非不清且麗也,以陶公此四句觀之,其氣象不侔也?!盵8]兩首詩都寫秋夜,而陶詩以“闊”與“平”兩字,將秋夜“昭昭”與“皛皛”的光明、澄清拓展到無限遼遠的空間(天宇、川上)中去,使詩的境界無限悠遠、開闊、浩渺、澄清,與天地融為一體,具備宇宙之氣象。所以汪氏認為,王右丞詩“氣象”與陶公詩“氣象”不可同日而語。陶公中年掛冠歸去,與山川為伴,順天任化,羅宗強先生謂之“達到物我一體、與道冥一的人生境界”[30]。王維則不然,其后半生過著身在官場、心皈佛禪的身心悖離的“朝隱”生活,對他來說,“無可無不可”[31]197,李浩先生認為王維的價值觀與人生觀十分現(xiàn)實,過于功利,是典型的“滑頭圓通的思想”[32]。迥異的人生境界,決定了陶彭澤與王右丞二人詩歌“氣象”的高與下。
《讀陶隨筆》:“‘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厶諟Y明:《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34頁。令人悠然有天地萬物皆吾一體之感。陸放翁詩‘雨后郊原已遍犁,陰陰簾幕燕分泥。閑眠不作華胥計,說與春烏自在啼?!荜懹危骸稌兣P聞百舌》,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61頁。非不舒且適也,以陶公此四句視之,其氣象亦不侔矣?!盵8]陸游此詩作于淳熙七年(1180)四月的江西為官任上,時詩人五十五歲。“不作華胥計”凸顯了內心之“閑”,并以善鳴的百舌鳥在春季的自在啼叫,襯托欣賞者的閑情逸致。而陶公此詩所寫之樂,是在“俯仰終宇宙”的哲學思辨后產生的,眾鳥觀我,我觀眾鳥,各得其所。吾亦鳥,鳥亦吾,人鳥共樂,物我冥一。全詩元氣淋漓,天機一片,其“樂”自高、自遠、自久。放翁之樂,樂在一時,身泰心適,形而下之;陶公之樂,樂在恒久,明乎物理,形而上也。
清人陳祚明曾以自然景象況喻陶詩,其《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三云:“陶靖節(jié)詩,如巫峽高秋,白云舒卷,木落水清,日寒山皎之中,長空曳練,縈郁紓回。望者但見素色澄明,以為一目可了,不知封巖蔽壑,參差斷續(xù),中多靈境。又如終南山色,遠睹蒼蒼,若尋幽探密,則分野殊峰,陰晴異壑,往輒無盡?!盵33]汪精衛(wèi)以博、厚、高、明、悠、久六字高度精煉地概括了陳氏的況喻,而且這六字精準地抓住了陶詩所蘊含的哲學與詩學內涵,其精深的見解、縝密的論證,大大超越了前此以“氣象”論陶的諸多學者,汪氏的陶詩“氣象”論是對這一問題相關論述的升華,最終完結了“陶詩氣象論”這一課題的研究。
陶詩的風格,是任何一位論陶人都必須面對和回答的問題。汪精衛(wèi)說:“古今評陶公詩者,皆曰平淡,是固然也?!盵8]但是,“何以能平淡乎”[8]這一問題并未得到深刻而準確的回答。有鑒于此,針對平淡詩風問題,汪精衛(wèi)提出了自己一系列的觀點。
汪精衛(wèi)首先對“平淡”作以真?zhèn)伪嫖?,闡述他的“偽平淡”理論。
心慕富貴,求之不得,則鄙夷之。此《伊索寓言》所謂猴子(按:汪氏有誤,當為“狐貍”)欲偷食葡萄不得則斥為酸不可食耳,非平淡也。富貴縱可得,然不能久,慕之何為,充此念也,必募方士求神仙而后已,非平淡也。自華屋到田間,領略天然趣味,于耕作之勞苦,則若耳無聞目無見者,形為歌詩,翛然自得,此《紅樓夢》所謂吃膩了雞鴨欲換口味耳,非平淡也。古今所謂平淡者,汗牛充棟,不出此三類,質言之,令人欲嘔而已。[8]
汪精衛(wèi)總結了三種“偽平淡”:第一種是“心慕富貴,求之不得,則鄙夷之”,有如伊索寓言中的狐貍①《狐貍與葡萄》:“饑餓的狐貍看兄在葡萄架上有葡萄褂著,想要取得,卻是不能夠。在走去的時候,他對自己說道:‘這是生葡萄。’這就是說,有些人因為沒有力量,不能做成事情,也是這樣地借時機來做口實?!保ㄖ軉⒚髯g:《伊索寓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第18頁),故作清高,貌似平淡,且以平淡自慰,實與平淡毫不相及。第二種是富貴已逝,然力求仙道以追之,雖強為平淡而內心汲汲渴求、貪念甚劇。第三種是飫甘饜肥之流,到田間吟詩作賦、玩弄風雅,翛然自得,佯作平淡。耕作之苦雖遇耳目,然無關痛癢,視而不見。諸上三種“偽平淡”披簡可見,不勝枚舉,其行為令人欲嘔,汪氏亦深惡痛絕之。
以汪精衛(wèi)的理論衡量,中國詩史上平淡的詩人,則寥若星辰。筆者無意將古人拉到汪氏的“偽平淡”理論中對號入座,但在閱讀汪氏的理論時,確實有一些山水田園詩人,或學陶、和陶的詩人,或以陶公自我期許的人,不時地跳入腦海中來“尋找座位”。汪氏的“偽平淡”理論是對中國古典詩學理論的新創(chuàng),其貢獻在于準確地把握了詩風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關系:詩風取決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格與境界,而“真平淡”源于詩人的真性情、高境界?;谶@種理論,精衛(wèi)提出了關乎陶詩詩風的觀點。
汪精衛(wèi)明確肯定陶詩之平淡非三類偽平淡,而是真平淡,并提出“陶公之平淡,由志節(jié)來也”[8]的觀點。
汪精衛(wèi)首先提供了充足的文本論據(jù),論證陶公的志節(jié)不移。
“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敝率持灰椎?,亦不更為多求,集中如此語甚多,舉一例以明之耳。然則有苦乎,曰,有之。既申曰“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庇稚曛弧安谎源鹤骺啵?重撍鶓?。”苦中有甘在也。然以自力謀衣食,亦往往不可得,于是有“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之作,有“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8]之作。
汪精衛(wèi)深切地體味到陶公所忍受的生活苦難,更準確地把握了陶公歸田后的心態(tài):不畏苦、不辭難,力耕、知足、安貧、樂道,這樣的心態(tài)完全取決于他的“志節(jié)”,他心有所守,意志在胸,故能以窮為娛,以苦為樂,超越常俗。這種真淳篤厚的人性和遠逾常俗的境界,決定了陶詩平淡“不偽”。
汪精衛(wèi)還以孟子的觀點作理論論據(jù),進一步論證陶公的志節(jié)。
然則何以忍此苦乎?“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所謂“所欲有甚于生所惡有甚于死”者也。于是“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窮節(jié)。”聊以此開其懷抱焉。集中于固窮二字,數(shù)數(shù)用之,皆以此也。嗟夫,不能固窮,何從得平淡哉。[8]
汪精衛(wèi)洞察入微,他認為“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飲酒》其十九)[20]246兩句詩是陶公內心的真實寫照,也是“何以忍此苦乎”這一問題的唯一答案。介然,耿介高潔、堅定執(zhí)著之意,“介然”一詞是陶淵明的自白,也是其人品與境界的概括與凝定。汪精衛(wèi)挖掘了陶公介然之為的根本動因,是對孟子理論的服膺。孟子曰:“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盵34]265對陶淵明來說,“所欲有甚于生者”即是他的人格、尊嚴與志向,“所惡有甚于死者”即是在惡濁的官場中喪失人格、尊嚴與志向,這是陶公不畏苦、不辭難、不避患而最終選擇歸田的根本原因。孟子的理論是儒家固窮精神的一種表述,而“固窮”正是陶公秉持一生的價值觀,對此,汪精衛(wèi)通過考證陶詩論道:“集中于固窮二字,數(shù)數(shù)用之,皆以此也。”[8]并且飽含情感地反詰道:“嗟夫,不能固窮,何從得平淡哉!”[8]從汪精衛(wèi)極富哲學思辨的論證過程中,我們能夠隱約地感受到他內心涌動的豪情與俠氣,以及對陶淵明無限敬仰的激動與膜拜。
朱熹認為,“隱者多是帶氣負性之人為之”[35]?!皫狻奔簇摎?,憑恃意氣不肯屈居;“負性”,稟性貞烈之人。陶淵明即是寧肯忍受田園生活的苦難也不肯因仕宦而失去志節(jié)操守的帶氣負性之人。儒家的“固窮”與道家的“任真”“保真”是他信守一生的原則。清人查慎行《寓樓讀陶詩畢敬題其后》詠陶曰:“顏謝非同調,千秋第一人。精深涵道味,爛漫發(fā)天真。有恥難諧俗,無官肯計貧。平生頑懦意,感動賴先民?!雹俨樯餍校骸毒礃I(yè)堂詩集》卷四十二,《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陶公人性真淳,心有所守?!盃€漫發(fā)天真、有恥難諧俗”分別從道、儒兩個視角打開了陶公的內心世界,而汪精衛(wèi)的“真平淡”理論則是查慎行“千秋第一人”論斷的最佳詮釋。
蕭統(tǒng)曰:“嘗謂有能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去,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必傍游泰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也?!盵36]3067蕭統(tǒng)在陶學史上首次闡發(fā)陶淵明文本的社會學價值,以及閱讀陶淵明所產生的巨大社會效應。汪精衛(wèi)自幼讀陶詩,作為資深讀者,汪氏首先闡明作為陶淵明閱讀者所應具備的條件—淡泊明志。
古今圣賢,懷抱未必盡同,而有無乎不同者。一己之所取,惟恐其不約,為天下國家計,惟恐其不精且詳。蓋不約則患得患失之心中之,將成為鄙夫。非淡泊明志之人,必不足與言鞠躬盡瘁也。[8]
汪精衛(wèi)認為,古今圣賢雖理想抱負不一,但卻有相同之處:即個人的索取唯恐多而不簡,為天下國家考慮唯恐粗略而不精細詳明。因為如果個人索取多而不簡,那么患得患失之心就會主宰其人,如此下去,其人將成為庸俗淺陋之人。所以說,非淡泊明志之人,必不值得與其議論為天下鞠躬盡瘁之事。一言以蔽之,汪氏要求陶淵明的真正讀者必須是淡泊于己而為天下則殫精竭慮的圣賢。
換言之,汪精衛(wèi)對陶淵明的讀者所提出的條件,也是對陶公人格的一種解讀。毋庸置疑,自蕭統(tǒng)稱頌“大賢篤志”之后,陶公在歷代都被推尊為圣賢。清人吳淇云:“靖節(jié)之人,圣賢之人也,其言純乎圣賢之言。……靖節(jié)之詩全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盵37]吳淇立論的理論依據(jù)是孔子所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盵31]65汪精衛(wèi)理論的精微之處在于,他所推崇的“一己之所取,惟恐其不約,為天下國家計,惟恐其不精且詳”的淡泊明志之人,正是孔子所謂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仁者、圣賢。
在這種理論指導下,汪精衛(wèi)明確提出了閱讀陶詩的原則—讀陶二義: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笔丶褐s也?!吧B槿找验L,我土日以廣。??炙敝?,零落同草莽?!敝\國之忠也。兼此二義,然后可以讀陶詩。[8]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是陶詩《和郭主簿》其一的詩句。清人沈德潛說:“‘過足非所欽’與‘過此奚所須’①陶淵明《和劉柴桑》詩有“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句。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19頁。,知足要言,一結悠然不盡?!盵38]沈德潛的“知足要言”即汪精衛(wèi)提出的“守己之約”,它是陶公持之一生的“待己”原則,是陶公的抱負、胸襟、志節(jié)等人格要素的集中體現(xiàn)。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以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語出陶詩《歸園田居》其二。這首詩本敘述田居生活,何以有謀國之忠?元人劉履論之曰:“但恐天時變革,霜霰凋傷而零落同于草莽耳。蓋是時朝廷將有傾危之禍,故有是喻。然則靖節(jié)雖處田野而不忘憂國,于此亦可見矣?!雹趧⒙模骸讹L雅翼》卷五,《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陶公詩中是否有喻,見仁見智,不能絕對可否。然陶公憂時之心耿耿不棄,確為眾家所首肯。清人施補華曰:“陶公詩一往真氣,自胸中流出,字字雅淡,字字沉痛,蓋系心君國,不異《離騷》,特變其面目耳?!盵39]汪精衛(wèi)對陶詩“謀國之忠”的解讀,是對施補華觀點的精準“正義”。
守己之約與謀國之忠為汪精衛(wèi)所主張的讀陶二義,這“二義”導源于汪氏的理論“一己之所取,惟恐其不約,為天下國家計,惟恐其不精且詳”。實際上,汪氏理論體系的本質即是儒家的“忠恕”思想。《論語?里仁》載,曾子概括孔子所謂的“一以貫之之道”即是“忠恕而已”?!墩撜Z?衛(wèi)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焙沃^“忠恕”?“恕”,孔子自己定義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楊伯峻認為,“忠”,“用孔子自己的話,便應該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31]39朱熹《論語集注》卷二曰:“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而已矣者,竭盡而無余之辭也。……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盵40]“忠恕”思想是儒家待己處世的原則。汪精衛(wèi)提出的“為天下國家計,惟恐其不精且詳”及“謀國之忠”的圣賢標準,著眼點正是儒家所主張的為人、為國之盡力、盡己的高尚道德,也就是“忠恕”之“忠”。
論及陶淵明之酒,學者大多認同蕭統(tǒng)“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36]3067的觀點,但所“寄”何物,卻眾說不一。對于陶酒所“寄”問題,汪精衛(wèi)明確道:“則陶公之詩,篇篇皆《述酒》也。然則陶公所耿耿者,惟在易朝而已?!盵8]
顧炎武有著名的“亡國與亡天下”理論,其《日知錄》卷十三《正始》云: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枪手L煜?,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爾矣。[41]
汪精衛(wèi)首先對顧亭林的理論進行辨析,他說:“此非今之言,古之君子,固已有之矣。由今言之,則亭林所謂亡國者,謂之易朝,而所謂亡天下者,則為亡國焉耳。”[8]汪氏的觀點與顧亭林略有差異,他認為,顧亭林所謂的“亡國”即是今人所說的“易朝”,即國家易姓改號了;顧亭林所謂的“亡天下”即今人所說的“亡國”。鑒于這樣的理解,汪精衛(wèi)認為,陶淵明在“酒”中所寄托的僅僅是“易代之憂”,而非“亡國之慮”。言外之意,天下還未至于仁義道盡、當政者率獸食人、人將相食的境地。
陶詩言酒頗多,其《述酒》①《述酒》詩云:“重離照南陸,鳴鳥聲相聞。秋草雖未黃,融風久已分。素礫皛修渚,南岳無馀云。豫章抗高門,重華固靈墳。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神州獻嘉粟,西靈為我馴。諸梁董師旅,羋勝喪其身。山陽歸下國,成名猶不勤。卜生善斯牧,安樂不為君。平王去舊京,峽中納遺薰。雙陵甫云育,三趾顯奇文。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練九齒,閑居離世紛。峨峨西嶺內,偃息常所親。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保彵螅骸短諟Y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55—256頁)一篇尤為費解。汪精衛(wèi)以北宋韓駒和南宋湯漢對《述酒》詩的闡釋為理論論據(jù),論證陶酒寄“易代之憂”的論點。
韓駒(字子蒼)的《陵陽集》有《漆其外戲為短歌》《題采菊圖并序》《庚子年還朝飲酒六絕句》等詠陶之作,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亦輯有韓駒論陶之言。韓駒《漆其外戲為短歌》云:“老向人間不稱意,但覺淵明酒多味?!雹陧n駒:《陵陽集》卷一,《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對于《述酒》詩,韓駒說:“余反復之,見山陽舊國之句,蓋用山陽公事,疑是義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故有‘流淚抱中嘆’、‘平王去舊京’之語。淵明忠義如此,今人或謂淵明所題甲子不必皆義熙(405—418)后,此亦豈足論淵明哉!唯其高舉遠蹈,不受世紛,而至于躬耕乞食,其忠義亦足見矣?!雹酆校骸稘O隱叢話》前集卷三,《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陶公義熙元年(405)掛冠歸田,韓駒認為陶淵明辭官歸去的真正原因是“識時委命”而非“恥屈于都郵”④同③。?!妒鼍啤芬辉姷鋵嵎睆?,借古喻今,旨趣隱晦。漢獻帝劉協(xié)禪位給曹丕后,曹丕封漢獻帝為山陽公。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將周王室的都城由鎬京遷到洛邑。韓駒見微識著,據(jù)這兩個典實推斷,《述酒》為“義熙以后有所感而作”,體現(xiàn)了陶公逃離世紛、不事二朝的忠義之心,也就是汪精衛(wèi)所說的“易代之憂”。
湯漢(字伯紀,號東澗)《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卷三之《述酒》注云:“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甖授張祎,使酖王,祎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逾垣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詩辭盡隱語,或觀者弗省,獨韓子蒼以‘山陽下國’一語疑是義熙后有感而賦。予反復詳考,而后知為零陵哀詩也。因疏其可曉者,以發(fā)此老未白之忠憤—按:后兩句話在《續(xù)修四庫全書》本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中未見?!盵42]湯漢參考韓子蒼對《述酒》詩的解讀,并依據(jù)史實材料,反復詳考,明確了《述酒》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晉元熙二年(420)六月之后,并揭示了此詩的題旨是傷悼晉恭帝遭弒,表達對權奸的憤怒,寄托深重的“易代之憂”。
劉克莊曰:“湯《箋》出,然后一篇之義明。”⑤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五,《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汪精衛(wèi)以韓、湯二人的闡發(fā)為論據(jù),認為“《述酒》一篇,痛零陵之被酖,韓子蒼發(fā)其微,湯東澗暢其旨,誠可謂異代知音”[8]。發(fā)微、暢旨兩個詞,準確地概括了韓駒和湯漢在《述酒》題旨這一難題上的學術特點和理論貢獻。
汪精衛(wèi)的論證依舊完備縝密,在立論的同時還進行駁論,破中有立。
自湯漢闡發(fā)題旨后,后世讀陶者多引述湯漢之說進而闡發(fā)己見。然而,汪精衛(wèi)對后人的這種做法卻不以為然,認為是“腐者踵之”[8]。他認為,后世學人“天下國家,非所關懷,其亦淺之乎測陶公矣乎。又況附會穿鑿,其究竟必墮入惡道”[8]?;虿恢聞?chuàng)、或膚淺蠡測、或穿鑿附會,根本沒有認識到陶公詩的本質—“則陶公之詩,篇篇皆《述酒》也。然則陶公所耿耿者,惟在易朝而已。”[8]汪精衛(wèi)認為,像《述酒》寄寓易代之憂一樣,陶詩幾乎篇篇都有這種意蘊,陶公這種易代之憂耿耿在胸,揮之不去。他進而引述反面例證,“錢謙益注杜詩‘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謂譏刺肅宗張后之不念太上皇也。子美有知,必唾其面”[8]。汪氏認為,后世迂腐者解讀陶酒,有似于錢氏穿鑿解杜一樣荒唐可笑。
對于陶酒的研究,筆者認為,汪精衛(wèi)對《述酒》詩所作的“痛零陵之被酖”的解讀是客觀的、公正的。但“陶公之詩,篇篇皆《述酒》也”的觀點,帶有鮮明的主觀色彩,失之偏頗、武斷?!捌渚烤贡貕櫲霅旱馈薄氨赝贄壝妗倍Z,也流露出汪精衛(wèi)俠肝義膽、嫉惡如仇的強烈主觀情感來。
“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34]215是孟子提出的讀詩之法,強調不要拘泥于字句之義而妨害了對作品思想內涵的理解。承孟子之義,汪精衛(wèi)提出了解讀陶酒的原則:“然則陶公之嗜酒,亦可法乎。愚以為其時尚無安眠藥,故陶公以酒代之耳。觀于我醉欲眠卿且去,可以知之,不以辭害意可也?!盵8]汪氏提出這一閱讀方法的原因在于,陶公酒詩寄托遙深、意在言外,其旨趣非文辭所能及之。陶酒可以安眠,故陶公嗜酒可法??陀^而論,汪氏這一認識“其亦淺之乎測陶公矣乎”。陶淵明飲酒并非如眾俗一般借酒銷憂、嗜酒忘憂,而是“以醉致醒”,以“酒”為媒介,思辨宇宙、體悟天道,以期超越世俗與自我,獲得精神世界的逍遙游。
陶詩《游斜川》之《序》云:“臨長流,望曾城?!舴蛟牵鵁o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詩有:“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之句。后世對“曾城(亦作“層城”)”之解分歧很大,汪精衛(wèi)對這一問題作了梳理辨析。
首先,反駁湯漢的“昆侖”說。《續(xù)修四庫全書》本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卷二《游斜川》注引《天問》之“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又引《淮南子》之“昆侖中有增城九重”。湯漢以此為據(jù),認為昆侖山即陶公所言之“靈山”,也就是“曾城”。汪精衛(wèi)對此反駁道:“然以斜川距昆侖之遠,縱可遙想,何能睇及,此不可解者也?!盵8]
其次,反駁駱庭芝、陶澍的“落星寺”說。陶澍注《陶淵明全集》卷二引宋人駱庭芝《斜川辨》云:“若夫曾城,旁無依接,獨秀中阜。……稱曾城者,落星寺也?!缎贝ㄔ姟吩疲骸貪缮⒂文?,緬然睇曾丘’當正月五日,春水未生,落星寺宛在大澤中,是所謂‘回澤’也。曾城之名,殆是晉所稱者?!盵43]17陶澍認同駱庭芝的觀點。汪精衛(wèi)以曾國藩的觀點作論據(jù)對“落星寺”說給予反駁。曾國藩《十八家詩鈔》曰:“陶公因目中所見之曾城,而遙想昆侖之曾城。觀上文‘臨長流,望曾城’句,當是斜川有山名曾城,故愛其嘉名與昆侖同耳。駱庭芝云:曾城,落星寺也。然云‘獨秀中皋’,則是指山,非指寺矣?!盵44]汪精衛(wèi)部分認同了曾國藩的觀點,“斯言得之,然未能舉其證也”[8]。汪氏認為曾氏之論缺少證據(jù)的支持。
最后,充分肯定溫汝能的觀點。溫汝能《陶詩匯評》卷之二云:“詩中‘層丘’即序中所謂‘層城’。據(jù)《名勝志》,層城山,即為烏石山,在星子縣西五里有落星寺。據(jù)此,則層城是山名,非寺名,蓋是山有落星寺耳。”[25]74汪精衛(wèi)最終認為,溫汝能之解“則豁然矣……溫注在諸家注中,非上乘,而此條則足袪千古之惑”[8]。鑒于對“曾城”問題的梳理,汪精衛(wèi)主張“讀陶詩,不惟欲得善本,且欲博采諸家之注”[8]。而“博采諸家之注”則明確揭示了溫汝能《陶詩匯評》的學術特點和成就。
現(xiàn)代通行諸本陶集《讀〈山海經〉》之十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句,然宋代流行的陶集原作“刑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自北宋曾竑發(fā)現(xiàn)“刑夭無千歲”之誤后,便有“刑天舞干戚”與“刑夭無千歲”的真?zhèn)沃q。汪精衛(wèi)梳理了這一問題爭議的過程,并闡明對這一公案態(tài)度。
陶澍注《陶淵明全集》卷四引曾竑言曰:“平生酷愛此作,每以世無善本為恨。因閱讀《〈山海經〉詩》,其間一篇云:‘刑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疑上下文義不甚相貫,遂取《山海經》參校。經中有云:‘刑天,獸名也,口中好銜干戚而舞。’乃知此句是‘刑天舞干戚’故與下句‘猛志固常在’意旨相應。五字皆訛,蓋字畫相近,無足怪者。間以語友人岑穰彥休、晁詠之之道,二公撫掌驚嘆,亟取所藏本,是正之?!盵43]63曾竑發(fā)現(xiàn)了“刑夭無千歲”之誤,周紫芝、朱熹、曾季貍、邢凱、洪邁等宋人皆認同曾竑的發(fā)現(xiàn),以“刑天舞干戚”為是。
宋人周必大首先對曾竑的發(fā)現(xiàn)提出異議,其《二老堂詩話》云:“余謂竑說固善,然靖節(jié)此題十三篇,大概篇指一事。如前篇終始記夸父,則此篇恐專說精衛(wèi)銜木填海,無千歲之壽,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若并指刑天,似不相續(xù)。又況末句云‘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晤A干戚之猛耶!”[45]自周必大持疑后,應者寥寥,至清代波瀾再起。何焯、吳瞻泰、馬星翼等人皆頗從周意,伸周絀曾,以“刑夭無千歲”為是。周作人《談錯字》一文也曾經談起這一公案,其態(tài)度是“但是《山海經》里有(刑天)是一件事,陶詩里有沒有又是別一件事,未便混為一談?!盵46]支持“刑夭無千歲”之說。
汪精衛(wèi)引述陶澍之論曰:“微論原作刑夭,字義難通,即依康節(jié)書作形夭,既云夭矣,何又云無千歲。夭與千歲,相去何啻彭殤。恐古人無此屬文法也。”[8]又引述溫汝能之言曰:“唐《等慈寺碑》正作‘形夭’,依義,‘夭’長于‘天’,是則‘形夭無千歲’之句,其‘形夭’二字無訛,惟‘無千歲’當作‘舞干戚’ 耳?!盵8]
汪兆銘精衛(wèi)以簡潔之筆梳理了上述問題的學術線索,并闡明自己的觀點和傾向:其一,陶澍之論“其言辨矣”[8],陶澍對周必大的反駁并堅持“刑天舞干戚”之說是有道理的。其二,對溫汝能折中的觀點、“近人有欲仍原文(刑夭無千歲)者”[8],表示懷疑,因為沒有確鑿的論據(jù),即“其持論之故,非愚所知矣?!盵8]雖然汪精衛(wèi)沒有拿出新的證據(jù)來,但是他對“曾城”“刑天”兩個陶學聚訟問題的思辨,同樣體現(xiàn)了他深邃縝密的學術見識。
曾任汪偽國民政府立法院立法委員的詞學家龍榆生先生,最早關注到汪精衛(wèi)與陶淵明的關系,其《陳璧君手抄本〈雙照樓詩詞藁〉跋》曰:“先生故喜陶詩,晚歲益廣羅眾本,致力愈勤且細,曾草《讀陶隨筆》,數(shù)千言,亦屢易其稿,先生五言詩之淵源所自,于此亦略可窺知焉?!盵1]374誠然,汪兆銘未以學者稱世,也不以研陶為專長。但從《讀陶隨筆》與《讀陶詩》兩文看來,他諳熟陶詩,并對諸本陶集的差異了如指掌,輕松自如地出入陶集,而且對相關文獻和學術問題均有全面的了解和深入精準的把握。他學識淵博、思維縝密,在思辨問題時邏輯精嚴、高屋建瓴,完全具備了一位大學者的資質。
客觀公正地看,汪精衛(wèi)對“陶詩氣象”內涵的概括、其提出的“偽平淡”與“讀陶二義”理論,以及他對“陶公為百世之師”的論證 ,都是對陶學研究和古典詩學理論的新貢獻。
汪精衛(wèi)是十分復雜而極具爭議的歷史人物,與其相關的研究課題自然有其難度?!爸苏撌馈笔敲献咏探o我們的閱讀方法,論世容易,知人實難?!蹲x陶隨筆》與《讀陶詩》發(fā)表于汪精衛(wèi)病死的前一年(1943),文章確切的寫作時間難以考證,倘若真是寫于晚年,那么文中真切的崇陶情結恰恰體現(xiàn)了汪氏深刻而復雜的文化心理。對于汪兆銘,筆者無意鞭撻之,也無意為之辯污。學術研究的終極目的是求真求實,尤其要弘揚孔子所謂“不以人廢言”[31]166的君子、圣人之舉。陶淵明是全民族的,無論圣賢還是奸小,都有權利喜愛他、崇拜他,我們必須以平靜的心態(tài)和理智頭腦,客觀公正地給予對待、研究。
[1]汪精衛(wèi).雙照樓詩詞稿[M].汪夢川,注釋.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2.
[2]曹聚仁.南社巨子柳亞子[M]//曹聚仁雜文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377.
[3]李贄.焚書: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5:98.
[4]雷鳴.汪精衛(wèi)先生傳[M]//民國叢書第一編:第88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7-8.
[5]李壯鷹.詩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6]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7]汪精衛(wèi).讀陶詩[J].古今半月刊,1943(29):32.
[8]精衛(wèi).讀陶隨筆[J].同聲,1943,3(4):1-7.
[9]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0]高亨.周易大傳今注[M].濟南:齊魯書社,1979.
[11]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宋金元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400.
[12]蘇軾.蘇軾文集[M].孔凡禮,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6:2515.
[13]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14]梁啟超.陶淵明[M].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
[15]郎瑛.七修類稿:卷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59:238-239.
[16]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一[M]//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340-2341.
[17]厲志.白華山人詩說:卷一[M]//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276.
[18]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35.
[19]陽休之.陶潛集序錄[M]//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95:4062.
[20]龔斌.陶淵明集校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2]何孟春.陶靖節(jié)集跋[M]//陶澍.陶淵明集注.上海:中央書店,1935:120.
[23]毛亨.毛詩正義[M]//阮元.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320.
[24]佚名.古學千金譜[M]//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
[25]高建新.陶詩匯評箋釋[M].呼和浩特:內蒙古教育出版社,2010.
[26]王廷榦.靖節(jié)先生集跋[M]//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62:148-149.
[27]鐘惺,譚元春.古詩歸:卷九[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8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48.
[28]宋大樽.茗香詩論[M]//叢書集成新編:第79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542.
[29]郭紹虞.詩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61.
[30]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308.
[3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2]李浩.詩史之際—唐代文學發(fā)微[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137.
[33]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9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0.
[34]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35]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M].北京:中華書局,1994:3327.
[36]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M]//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95.
[37]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之十一[M].揚州:廣陵書社,2009:292.
[38]沈德潛.古詩源: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2006:162.
[39]施補華.峴傭說詩[M]//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977.
[4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72.
[41]黃汝成.日知錄集釋:卷十三[M].上海:國學整理社,1936:307.
[42]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注[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79.
[43]陶澍.陶淵明全集[M].上海:中央書店,1935.
[44]曾國藩.十八家詩鈔[M].長沙:岳麓書社,1991:39.
[45]周必大.二老堂詩話[M]//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656.
[46]周作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冊[M].鐘叔河,編訂.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14.
(責任編輯:畢士奎)
吳文化研究:蘇作工藝
欄目特邀主持人:袁 牧
主持人語:當我們坐上飛機和高鐵,用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穿越高山峻嶺到達任何想去的地方的時候,地球便成了村落;當我們打開電視和網絡,與生活在遙遠非洲原始部落里的原住民進行交流互動時,文化便沒有了地域的隔閡。如今,剛剛走過巴黎紅毯時裝秀的新款服飾,數(shù)小時以后就會出現(xiàn)在東京街頭,奧運會開幕式上才演罷的主題曲,片刻間就會在全球居民的口中吟唱。當?shù)厍蜃兂纱迓?,文化,一種原本因為地理和物產的隔閡、科學和技術的封閉、種族和信仰的差異等原因而形成的多樣人文形態(tài),在不斷進步且高速發(fā)展的交通和通訊技術面前,特別是在當今“全球一體化”的融合中混流交織,新的文化形態(tài)不斷滋生。在本土與外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化的“涵化”過程中,文化的趨同化現(xiàn)象越來越顯著。
守住文化的根,才能營建自己的精神家園;傳承本土文化,方可延續(xù)民族的血脈。雖然我們無法掌控文化的流變,但卻可以建立多樣文化的生態(tài)園。在這一新舊文化交匯的歷史時期,學人有責任將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文化形態(tài)挖掘整理出來,并盡可能地“原態(tài)”呈現(xiàn)?;谠絹碓娇斓娜蛞惑w化進程和不可逆轉的文化涵化趨勢,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3年10月的第32屆大會上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并于2008年6月通過操作指南,在全球發(fā)起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我國不僅是最早加入該條約的國家之一,也是最嚴格有效地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保護的國家。
非遺保護不僅是政府的事情,也是社會的事情,更是學人的責任?!短K州教育學院學報》深諳文化多樣性和獨特性的價值和意義,借助于學報學術研究的平臺致力于構建吳文化研究的高地,開辟了“吳文化研究”欄目,從物態(tài)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和心態(tài)文化等多個層面對吳地文化進行梳理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本期將從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物態(tài)文化入手研究“蘇作工藝”。
在中華多樣文化體系中,吳文化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她既不失金戈鐵馬的雄風,也具有曼妙多姿的婉約。明清以來,以蘇州為中心的吳地經濟文化,不僅創(chuàng)造并倡導了“蘇州樣”的范式,還出現(xiàn)了具有鮮明地域文化特征的“吳門畫派”和風靡一時的昆曲。在物態(tài)文化方面,蘇州建立了以“城市山林”的私家園林為核心的審美體系,以此為原點,創(chuàng)立了獨具特色和品位的園林營造、蘇式家具和蘇作工藝等。
本期發(fā)表的三篇論文主要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以及硯雕與木雕的變遷傳承和當代發(fā)展兩個方面切入。
我國的非遺保護工作已經開展了十來個年頭,從最初的摸底排查建立名錄到確立“非遺傳承人”制度,并制定政策措施保護扶持非遺項目,既有成功的經驗,也有不盡人意的偏頗。鄭麗虹女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視野中的傳統(tǒng)手工藝現(xiàn)狀評估要素分析》一文從非物質文化保護工作的基礎出發(fā),就現(xiàn)狀評估的基本思路及七個方面的評估要素展開思考,并對各要素所占評估比重作出進一步的分析與說明,用科學的方法和理性的數(shù)據(jù)來進行評判,更具有針對性和可操作性。
在蘇作工藝中,雕刻是一個具有鮮明藝術特色且涉及面較廣的大類,其中,尤以琢玉、磚雕、石雕和木雕等為代表。本期兩篇論文涉及石雕和木雕。蔡春生先生的《蘇作硯雕的藝術特色探論》一文從蘇作硯雕的生成歷史和流變演化的角度切入,梳理其發(fā)展脈絡,在藝術特色上將蘇作硯雕分成規(guī)矩硯和雕花硯兩個大類來進行探討,并分析其在當代的應用和發(fā)展方向。袁牧先生的《蘇州太湖當代木雕圈的形成和發(fā)展》一文詳細記述了自20世紀50年代末太湖之濱的沖山村創(chuàng)辦雕刻合作社開始,到雕刻合作社體制性質的兩次轉型,從而在光福、香山、東山等地播下木雕種子,進而逐漸形成了一條環(huán)太湖沿岸的木雕帶的發(fā)展歷程。
Elucidating the Subtle Words in Wang Jingwei’s Theory about Tao Yuanming’s Poetry
LIU Zhongwen
(Academic Periodical Center, Suzhou Vocational University, Suzhou 215104, China)
An Essay on Tao Yuanming written by Wang Jingwei is a classic academic writing. In the paper, Wang Jingwei demonstrated his view that “Tao’s poems were the best in the poetic history of China”with six aspects of poetic meteorology, which include extensive connotation (Bo), profound thought(Hou), detachment from the vulgar world (Gao), freshness and brightness (Ming), lofty aspirations and farsighted artistic conception (You), and poetic meaningfulness (Jiu). Wang Jingwei’s theory on Tao’s poems surpass the predecessors with profound insights and careful veri fi cation, and is the ultimate of “the meteorological approach to Tao’s poetry studies”. The “pseudo-plain” theory and the “two essential points in interpreting Tao’s poetry” were Wang Jingwei’s innovations in classical poetics, and his contributions to the studies of Tao Yuanming as well. Based on his theories, Wang Jingwei thought that “Tao Yuanming’s tranquil disposition came from his moral pursuit and fortitude”, and that “every poem of Tao Yuanming is a Discussion of Wine, which actually expressed Tao’s deep anxiety over the dynasty alternation”. Despite that fact such theories are to some extent biased, Wang’s ideas are still reasonable as they have both theoretical and factual grounds. In addition, Wang’s analysis of the two focal issues of “Zeng Cheng” and “Xing Tian”in Tao Yuanming stuides re fl ected his profound insight and deliberate philosophical speculation.
Wang Jingwei; Tao Yuanming’s poetry; theory; elucidating subtle words
I206.2
:A
:1008-7931(2017)04-0070-12
10.16217/j.cnki.szxbsk.2017.04.006
2017-04-10
劉中文(1964—),男,黑龍江青岡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陶淵明。
劉中文.汪精衛(wèi)之陶詩理論發(fā)微[J].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7,34(4):7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