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蕉鹿
說來有些戲謔,她這一生只做過一件事—演戲,偏偏在演得最好的一折失了準頭,就此香消玉殞。
1938年,廣州淪陷,嶺南大學遷往香港,身為大一新生的她也隨行。彼時她身穿素色棉布旗袍,像所有女學生一樣披著及肩短發(fā),臉上雀斑點點,眉眼卻是少見的端莊秀麗。
漫長的遷移途中,她注意到了一個修長挺拔的男子,他的笑容和英氣在暴烈的陽光下依然耀眼,“鄺裕民!”她聽見有人這樣喊他,她把這個名字記下,連同一見鐘情的悸動藏在少女心的深處。
在香港,他們再度相遇。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他辦話劇社的邀請。她生得美麗,又苦練臺詞,不出意外地成了草臺班的當家花旦。眾多劇目中,有一場愛國劇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她見他為此歡喜,自己也高興不已。演出散場后,他們分別坐在巴士的前后排,相顧無言,臉上卻都帶著赧然的笑意。她忍不住把頭探出窗外,任雨水浸潤她溫潤飽滿的臉龐,那時的她如出水芙蓉般清澈靈動。
社團里的戲可以排練、重演,再搬上舞臺,她早已得心應手,卻沒想過有一天要在生活里演戲,一演便是好幾個月。
她有猶疑,但沒有拒絕,她把手放在同學們累疊的拳頭上,眼神堅定,只不過因為這是鄺裕民的主意。
這次她扮演一位麥太太,家里做進出口生意,為了結交官場上的人,要帶從上海來的易先生、易太太領略香港的風土人情。
她表面上做導游,暗地里卻是個刺客,因為這位易先生是臭名昭著的漢奸。
她演得投入,幾乎沒有破綻。穿洋衣,燙卷發(fā),化濃妝,她天生麗質,雕琢后更顯風華。一身電藍水漬紋緞旗袍勾勒出她的玲瓏曲線;玫紅色的指甲油映著她白玉無瑕的十指青蔥;云鬢蓬松束起,才發(fā)覺她的六角臉是那樣精致;工筆勾勒眉梢,才發(fā)覺她的眼神也會撩人;兩片薄唇涂得嬌紅欲滴,笑容也變得嫵媚動人。交談時的開朗與奉承,打麻將時半真半假的抱怨與嬌嗔,她信手拈來;香港哪里有地道的上海菜,哪里有熟絡的裁縫店,她如數(shù)家珍。她投入到忘記原本的人生,犧牲自己的一切,幾乎只身將迷局行云流水般鋪陳開來,為的就是引易先生入局。
可惜快要得手時獵物卻又逃回了上海,升官發(fā)財,好不風光,而她連最后餞行的機會都沒抓到。可她的誘餌已經(jīng)埋下了,再也收不回來。這場戲雖未敗露,她卻在表演中輸?shù)袅巳松?/p>
她逃回上海,父親斷了她的財源,她只能與舅媽同住。她不愿在生活中演戲,選擇繼續(xù)讀書,一讀便是三年,只有在忙亂紛雜的課程中,她才能逃避兵荒馬亂的真實。
但好戲才剛剛登場,她的劇情還在繼續(xù)。那個埋于心底的少年找到了她,不同的是,這次他是以情報員的身份。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但還是不問緣由地跟著他走,不假思索地答應他的要求。舊壺裝新酒,她重拾麥太太的角色,還是要刺殺易先生,還是她一人布局,請君入甕。
三年了,她更成熟也更有風情,她仍穿著那身藍色的旗袍,只是這一次,她再沒放過獵物。
她取得了易先生的信任,這個過程并不容易。她越靠近他,就越了解他的可怕和陰暗、怯懦與自私。他殺人如麻,故而貪生怕死,身居要職卻依然如履薄冰。她抓住了他的命門,在日租界為他唱了一支《天涯歌女》。曲藝生疏,心意卻動人,她要給他亂世浮沉中相依相守的安慰,無關身份,卻能心心相印。她看見他無法控制的淚水時,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
她要做那三尺冰凍下的火山,等待著噴薄而出,將他毀滅,讓自己重生。
期待的日子終于來臨,但入戲太深,她不知自己已不能回頭。
易公館,吊燈下,麻將桌,四雙纖纖玉手撥弄著翠色雀牌。她的手雖沒有鉆石戒指點綴,卻比旁人的手要纖細白嫩得多。時髦的卷發(fā),飽滿的六角臉,一對含情鳳目,一張纖薄丹唇,一身藍色暗花旗袍,領口處半透明的花紋若隱若現(xiàn),蓮藕般的玉臂偶爾支在一旁,偶爾扶在桌前,總讓人挪不開視線。
她的美今日尤甚,是刻意為之,因為她今天要赴一個約,易先生要為她買一只鉆戒。
牌桌上官太太們的戒指總是刺眼,她不嫌自己手上的翡翠色暗,卻擔心上不了臺面,惹旁人笑話,更惹人生疑,疑她生意做得不好,連像樣的鉆戒都沒得戴,更疑她不是來做生意的。
她本就不是生意人,她的“生意”全在這易公館。今天,戒指若買成了,她的“生意”也就做成了。
她找了理由半途開溜,披上大衣,戴上禮帽,夾著手包,匆匆趕到咖啡館,抹香水拖延時間,撥電話發(fā)出信號,一切打點妥當,再趕赴約好的地方。
易先生扶她上樓,珠寶店的燈光下,一枚粉鉆被小心翼翼地托出,呈現(xiàn)在她眼前。她驚異于這枚戒指的貴重與華美,一轉頭,易先生眼中的柔情蜜意讓她亂了方寸。她盯著無名指上的戒指,它是那樣璀璨耀眼,根本不像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
戒指,佳芝,在上海話里是同一個發(fā)音。她不知自己何時開始假戲真做,她本是麥太太,這一個月來使出渾身解數(shù)拉近與易先生的關系?,F(xiàn)在成功了,他坐在她身旁,而這座珠寶店的周圍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槍聲一響,他插翅難逃。可就在這時,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什么麥太太,三年前在香港,如今在上海,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要身邊這個人的命。
她愛鄺裕民,卻在他面前演起深明大義的戲碼,掩飾真心;她要殺易先生,卻在他面前玩著露水紅顏的招數(shù),包藏禍心。只是心不由己,在這場生死局里,她在這一瞬看透了自己的心。
于是她忘了臺詞,忘了偽裝,忘了本該上演的劇情,只是從愛人眼里再次確認他對自己的心意,然后叮囑他:快走!他讀懂了,毫不猶豫地逃離。道路封鎖,全城戒嚴,此刻的她才是甕中之鱉。
被槍決前的幾分鐘,她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在香港排練話劇的那天。她著一身陰丹士林,獨自站在舞臺上,背對燈光,出神地望著臺上的花木道具。
“王佳芝,上來?。 彼晦D身,看見同學們在觀眾席上呼喚她,要和她商量刺殺易先生的計劃。
這一聲“王佳芝”,她便把舞臺上的戲帶進了現(xiàn)實。
這一聲“王佳芝”,她再也沒能從現(xiàn)實的戲里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