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現(xiàn)代音樂給人的感覺一向是曲高和寡,現(xiàn)代音樂的演出更是門可羅雀,和大眾音樂生活相關甚少。但是在廣西南寧,有一個現(xiàn)代音樂節(jié),把陽春白雪的現(xiàn)代音樂變得像番茄炒蛋那樣老少咸宜。川流不息的人群、摩肩接踵的觀眾席、門庭若市的大堂,都讓人想起王府井大街的商場,而不是現(xiàn)代音樂論壇。
這個音樂節(jié)的背后,是一位六十開外的作曲教授,名叫鐘峻程。2012年,他發(fā)起了首屆中國—東盟音樂周。經過短短六年的發(fā)展,音樂周被業(yè)界廣泛地譽為與葉小綱的北京現(xiàn)代音樂節(jié)和溫德清的上海當代音樂周齊名的國內三大現(xiàn)代音樂平臺。2017年5月底,我觀摩了在廣西藝術學院舉辦的音樂周,其景之熱鬧、其境之非凡為我前所未見。
建一座“廟”,辦個“廟會”
鐘峻程先生笑言之所以2012年在廣西藝術學院發(fā)起中國—東盟音樂周,是因為想在那里蓋一座“廟”,讓大家來“燒香”。但我覺得這里不僅是當代音樂的“廟堂”,而且是當代音樂的“廟會”。僅以2017第六屆音樂周為例,共上演了來自二十一個國家的一百七十三名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一百八十部新作,其中參加音樂周(到場)的作曲家共八十人,其中外國作曲家二十九人,有十九支團體共兩百三十名音樂家登臺表演。七天的高密集參會與觀摩,以至于在5月31日晚閉幕音樂會后舞臺的場光地凈,讓我頓生“身體被掏空”之感。
雖然有著紅紅火火的今天,但昨日的南寧躍升至中國現(xiàn)代音樂版圖,即便談不上一波三折,也非一帆風順。這一切都要追溯到2009年。那年正值葉小綱創(chuàng)辦的北京現(xiàn)代音樂節(jié)舉行至第七屆,廣西藝術學院的十五位老師組成廣西藝術學院現(xiàn)代室內樂團,由鐘峻程任藝術總監(jiān),自掏腰包十五萬元,在北京現(xiàn)代音樂節(jié)的“校際交流”板塊中舉辦專場,上演了九首本院老師的作品。演完后,中國音樂學院的劉順教授對鐘峻程說,與其花這么大量的金錢和精力來這里“燒香”,為何不能建一座“廟”,讓別人去你那里“燒香”?
劉順的話點醒了鐘峻程,他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摩拳擦掌了起來。當時的南寧有著很好的切入口,那就是東盟。2009年從北京一回南寧,鐘峻程就擬了方案,遞交給校方。但出乎意料的是,領導沒有答復。
2009年沒有辦成音樂節(jié),有很多客觀因素和主觀原因。鐘峻程回憶道:“當時廣西藝術學院的創(chuàng)作還沒有讓學校領導認知,而且作為發(fā)起人,我也沒有讓領導認知。于是我就把提案放在那里,在2009年至2012年間寫了多部管弦樂和室內樂,開辦專場音樂會?!?/p>
2012年10月,鐘峻程創(chuàng)作的歌劇《大秦靈渠》在上海的第三屆中國校園戲劇節(jié)上得了獎,他覺得時機成熟,重提方案,終于獲得了校領導的支持。校方撥了十萬元,于2012年12月辦了第一屆中國—東盟音樂周。
第一屆音樂周結束后,過了半年,便是第二屆音樂周。2014年的音樂周,行程緊跟北京現(xiàn)代音樂節(jié)的步伐。往后,每年音樂周都放在五月下旬,有時橫跨端午節(jié)。這樣做的好處是貼近北京現(xiàn)代音樂節(jié)和另一個以當代音樂為重的“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jié),這樣京滬的音樂節(jié)在布局時,便能把邀請的境外表演團體介紹到南寧。從第三屆音樂周起,就有了“三大平臺”的說法,形成以一周為時長的當代音樂“三足鼎立”的局面,也就是北京、上海、南寧。
但是“三足鼎立”的說法背后是發(fā)展極不平衡的事實,中國—東盟音樂周的財力自然無法和北京、上海相提并論,因此南寧更需做出特色和特點。
在北京和上海都力求國際高精尖的情況下,國內作曲家想在那兩個平臺上演作品可謂難上加難,即使是本校老師,要想在音樂節(jié)上展示作品也有困難。葉小綱和溫德清的辦節(jié)標準極高極嚴,音樂節(jié)演出不多,每天兩場,下午和晚上各一場,六天也就十來場。
在南寧,人們能深刻感受到音樂會的密集。七天的音樂周期間,幾乎每天都有三場音樂會,下午三點一場,五點一場,七點半一場。“不少人向我抱怨說音樂會過于密集,過于疲憊。一天三場音樂會的確密集,但只有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音樂周的多樣化。音樂會場次越多,能容納的內容越多。比如我們有二十場音樂會,比其他音樂節(jié)多出八場,這就意味著多出八個樂團,上演幾十位作曲家的幾十首新作。”鐘峻程如是說。
用一間廚房的錢,從量變到質變
作曲家是藝術食物鏈中一個特異的存在。畫家和作家等都可以直出作品面向大眾,作曲家的音樂表現(xiàn)在譜面,需要演奏家或歌唱家的二度創(chuàng)作才能與大眾溝通。由此,現(xiàn)代作曲家要上演作品,需有音樂家參與,還要辦音樂會上演,這樣他們的創(chuàng)作才對大眾有意義,其中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復雜程度可想而知。也正因為此,作曲家最大的夢想就是看到、聽到自己的作品上演,整個過程就像生產一樣,充滿未知、不安、驚異和欣喜。
不安和未知更多地來自“錢”。從租賃場地,到邀請演奏家,以及組織售票和宣傳音樂會,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資金。中國—東盟音樂周省卻了作曲家們的這些煩惱。這個規(guī)模盛大的音樂周預算并不大,因為南寧的生活成本比京滬低得多。整個音樂周的預算為一百萬左右,這也就是北京三環(huán)內一間廚房的房價。
幾乎沒人會相信,單靠一百萬元的預算,廣西藝術學院就能做出這樣的為期一周的音樂周。大量志愿者的參與為音樂周提供了一流的保障工作。他們都是義務勞動,大多是學生,少數(shù)是老師帶隊,服務于接待、文案、攝影、采訪、后勤保障、現(xiàn)場事務和統(tǒng)籌等小組。
有的志愿者身兼數(shù)職,比如廣西藝術學院作曲專業(yè)的三年級研究生蘇蕓夢,除了自己有作品在音樂周上演外,還是統(tǒng)籌組的成員,音樂會時更要換裝上臺報幕。主修鍵盤的大一新生蕭淑琪生于臺北,現(xiàn)居武漢,不僅要采訪鋼琴家撰寫文章刊于校報,還要在音樂會客串翻譜。整個音樂周,像蘇蕓夢和蕭淑琪這樣的志愿者有兩百多名?!皬V西藝術學院上上下下給予了音樂周通力支持,總動員式的投入確保了音樂周大規(guī)模運作下的有條不紊?!睆V西藝術學院副院長侯道輝表示。
在開支方面,一百萬元的預算有15%用于宣傳,包括印刷和設計費。據(jù)廣西藝術學院音樂學院院長蔡央介紹,媒體宣傳大多零成本,得益于省市委宣傳部的支持,音樂周省去了很多宣傳費。比如廣西音樂廳的戶外屋頂有一面六百多平米的音樂周主形象橫幅,一掛就是半個多月。像這樣的戶外廣告,就算是兩百平方米,在北京鬧市中心,掛一天也要三萬元。
三分之一的預算用在接待上。南寧的吃住接待標準很高,主辦方直接和酒店談協(xié)議價,成本控制在一天一人三百元,這在京滬連三星級酒店的住宿費都不夠。每年接待的人數(shù)維持在兩百至兩百五十人,人均一天四百元,一天總共就是八萬元。但不是每個人都住滿七天,所以三十多萬足矣。其他就是演出費和場地租借費。
“有了數(shù)量,才會有質量。我們的作品和演奏家有些是世界頂級的,有些的確稍遜,但把他們融合在一起,總是會讓更多人獲益,”鐘峻程提到,“作曲家總希望自己的作品演出,音樂家總希望登臺,這樣,平臺的人氣才會越來越旺,影響力才會越來越大?!?/p>
中國—東盟音樂周就是大量展示作曲家創(chuàng)作的平臺。來自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新音樂團的創(chuàng)始人兼藝術總監(jiān),本身也是作曲家的喬爾·邦斯(Jo?l Bons)2017年是第一次參加音樂周。他感慨道,南寧的陣勢讓他想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德國達姆施塔特參加的作曲家論壇,“有點像一座現(xiàn)代音樂的大賣場”。
2017年的音樂周,最大的板塊是二十場音樂會,十五場都是免費音樂會,另有三場高峰論壇、作曲比賽、2016年開辦的樂評比賽、研究生論壇和大師班等。
每個板塊的作用不盡相同。音樂會是作曲家和音樂家的展示平臺,高峰論壇是理論家的展示平臺。論壇的初衷是突出理論建設,實踐和理論不能分割,論壇可以讓全國乃至全世界更了解中國音樂。新作品比賽堅持做了五屆,三屆為藝術歌曲,兩屆為鋼琴獨奏作品。作曲比賽一等獎獎金一萬元,二等獎五千元,三等獎兩千元。音樂評論比賽頭獎獎金六千元,次獎三千元,末獎兩千元。一、二等獎的文章會發(fā)表在《人民音樂》雜志上,作為對優(yōu)勝者的獎勵。
把這幾個板塊合在一起,音樂周內容更加豐富。廣西藝術學院亦從中獲益良多,很多平日里都只在照片和媒體上見過的作曲大師,如陳怡、周龍、溫德清、賈達群、許舒亞、陳牧聲、陳永華、陸培、陸在易等,不少都被學院拉去開大師班,師生們能見到真人,與他們零距離接觸,學到很多東西。
音樂周形成了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作曲家梯隊完整均勻、參加者覆蓋音樂產業(yè)鏈的特色,這是京滬當代音樂節(jié)都不具備的。比如這次從香港趕來的香港彈撥中樂團并不演出,而在洽談2018年到南寧的演出,從四川趕來的成都當代音樂節(jié)執(zhí)行藝術總監(jiān)鄒向平則在物色可以請去成都演出的樂團。
“我們希望打造出與北京和上海不同的當代音樂平臺。北京和上海都追求頂尖,比如溫德清請來的法國現(xiàn)代合奏團(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代表了世界最高水平,我們一是請不起,二是想做得不一樣,”鐘峻程說,“我們是中國—東盟音樂周,既可現(xiàn)代,又可傳統(tǒng),也可民族。北京和上海的大型音樂會有兩場,都是管弦樂。我們大型的音樂會至少三場,2016年和2017年各有四場,2017年是兩場管弦樂(廣西交響樂團)、一場交響管樂(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管樂團)和一場民族管弦樂。北京和上海很少出現(xiàn)民族管弦樂音樂會?!?/p>
打造現(xiàn)代音樂演出“爆款”
除了音樂演出數(shù)量多以外,多樣化也是中國—東盟音樂周的一大亮點。這里的演出并不局限于苦澀難懂的現(xiàn)代音樂,而是更具包容性。民族音樂的加入,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現(xiàn)代嚴肅音樂和商業(yè)音樂的界限?;谀蠈幨侵袊B接東盟的根據(jù)地,東盟十國的音樂在本屆音樂周上重點突出,一不小心竟成為“爆款”。
2017年是東盟成立五十周年。由東盟十國文萊、柬埔寨、印度尼西亞、老撾、馬來西亞、緬甸、菲律賓、新加坡、泰國和越南組成的東盟十國室內樂團,整個五月份都在中國巡演。樂團2015年成立于泰國,總部位于曼谷,經由馬來西亞作曲家鐘啟榮引薦,樂團先在上海音樂學院演出,隨后南下至南寧,在中國—東盟音樂周上演了一臺室內樂音樂會,高朋滿座,效果爆棚。
5月27日的這臺音樂會在廣西藝術學院會演中心舉行。一進入會場,人們就能感受到與當代音樂和室內樂截然不同的氣場:以藍色和紫色為主的舞臺燈光渲染,壓低亮度的觀眾席熙熙攘攘,飄來的還有悅耳的背景音樂,這些都讓這個擁有七百五十余座的劇場搖身一變?yōu)樵跉W美擁有相當群眾基礎的“古典夜場”。
不過最有說服力的自然是音樂,喜聞樂見的旋律和包羅萬象的演出形式推波助瀾。十國的十位演奏家,帶上來自中國的琵琶、笙和竹笛演奏員各一位,三件中國民族樂器與東南亞的近親樂器如馬來西亞吉他、老撾竹管和新加坡簫在律制和音色上都相得益彰,十分融入。文萊打擊樂手蘇提熱曼·蘇加托操持各類手鼓,菲律賓樂手馬文·塔馬約既在一組菲律賓銅鑼上為樂隊提供了類似于通奏低音的根基,又憑借“小鮮肉”的外形和出色的語言天賦,用中文和全場互動游戲,在上半場最后一首菲律賓樂曲《薩利杜麥》中讓聽眾跟著樂隊的旋律演唱。
瓦查拉·普魯亞特在不指揮的時候就參與到打擊樂的演奏中。上半場倒數(shù)第二首是一曲來自老撾的民間音樂,節(jié)奏歡快,旋律簡短,猶如加美蘭的簡單重復和簡約派風格接近。興致極高時,瓦查拉猶如聞樂起舞,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舞臺上走來走去、載歌載舞,帶動聽眾的情緒鼓掌,樂師們則操持著本國或本民族的樂器,盡其所能,各顯神通。
“2017年爆棚的東盟十國室內樂團打算2018年再來,”鐘峻程表示,“他們希望我創(chuàng)作一部他們和交響樂團合作的作品,講不定下次就把他們和交響樂團放到廣場或者大舞臺上去演,讓更多人認知并接受當代音樂。這些都需要我們腳踏實地抓創(chuàng)作?!?/p>
音樂周每年都會引進內地以外的大型樂團,廣西演藝集團會把部分樂團接去演些通俗的內容。雖然通俗音樂不是音樂周的項目,但會對音樂周的知名度產生輻射作用。比如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管樂團被請到南寧后,廣西演藝集團請樂團在廣西音樂廳另外開了一場宮崎駿的電影音樂會,一票難求。
因為容量大、場次多,音樂周的音樂會即使橫跨端午節(jié),學校師生放假回家,但演出依舊維持著高上座率。當代音樂較為嚴肅、費腦,基于聽眾拓展的考量,主辦方安插進相對輕松的當代音樂,呈現(xiàn)音樂的多樣化特征,包括東盟民族音樂,聽眾喜聞樂見。
這其實也是中國—東盟音樂周不拘一格的定位。鐘峻程坦言:“北京是首都,代表著中國;上海是金融中心,從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中國。廣西南寧,作為中國與東盟的交流根據(jù)地,代表中國。南寧要成為中國音樂文化的交流中心,這樣才能代表中國與國際交流。從辦節(jié)進展看,這一理念是正確的,正慢慢得到證實。南寧是個小地方,京滬音樂界的朋友說,如果你們沒有這個音樂周,我們壓根不會跟你們打什么交道。我覺得他們說的是大實話?!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