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說話”曾令他受到提拔，但終于成為壓在他頭上的恥辱。為了退休前“轉(zhuǎn)正”，他絕地反擊、全面開掛，從一個“口吃者”變成了“演說家”，然而這也為他招來了一場陰險的算計……

一

周公明徹底愛上了講話，是在2015年。他想不到老了老了卻跟講話較上了勁兒。過去的自己，開會時能躲就躲，總怕出丑，眼下卻如此期待，甚至每天都在期盼著這樣的時刻。

周公明是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總公司的副總，工齡四十年。他在副總位置上坐了十六年，奮斗目標就是轉(zhuǎn)為正職，以告慰父老鄉(xiāng)親，同時安撫自己的內(nèi)心。

經(jīng)濟發(fā)展公司是國企，成立于20世紀80年代特區(qū)建立之初，是每個鎮(zhèn)都有的科級單位。企業(yè)不算大，主要業(yè)務(wù)是把八九十年代集資建好的廠房租給香港人和臺灣人?，F(xiàn)在講轉(zhuǎn)型，很多老板都轉(zhuǎn)到了越南或內(nèi)地，房子不如過去那么好出租了，所以公司一改衙門作風。比如，請了些年輕貌美的接待員在門口恭候，負責帶著客戶參觀，然后到相關(guān)的辦公室洽談合作。劉小蓮就是這樣的接待員。

公司最初在政府樓里辦公，享受了不少看得見看不見的好處。現(xiàn)在機關(guān)管得嚴了，他們索性搬到了巴登街對面去辦公，羨煞了政府大樓里的苦孩子們。企業(yè)經(jīng)營到現(xiàn)在，觀念和心態(tài)上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再也不會只做土得掉渣的打麻將、喝早茶的事，而是學著機關(guān)干部的樣子去享受生活。比如關(guān)心時事，跑馬拉松，走力道，麗江、烏鎮(zhèn)休假之類。到了新大樓之后，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在外面上班的好處。山高皇帝遠，忙完了正事可以溜出去，到中信廣場或城中村的老房子中間散步，或者到荔枝公園做有氧運動。有花香有鳥叫，令人心曠神怡。公司多數(shù)人都喜歡這個新地方，主要是不能在電梯里遇見領(lǐng)導：擔心不小心叫錯了職務(wù)，得罪人不說，自己的日子也難過。大院里的關(guān)系確實微妙，一個眼神，一句玩笑話，都可能把誰得罪了。

剛到公司的時候，周公明才三十歲，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培訓，他被安置到財務(wù)室工作。有一次，上級領(lǐng)導到公司，請大家談?wù)劰ぷ髦杏龅降膯栴}和建議。有位上級領(lǐng)導說，怎么聽來聽去都是贊歌呀，我真想聽些不一樣的聲音。這時他看見了坐在角落里的周公明，笑著說，那位同志好像還沒有發(fā)言，看他的樣子，很老實，我感覺他一定會說點兒我們想聽的。

誰也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室內(nèi)氣氛突然變得緊張。之前的發(fā)言都是安排好的，并沒有人通知周公明發(fā)言，此時，周公明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慢慢地站起來，看著領(lǐng)導，不知道該說什么。他雖然來公司不到兩年，確實增長了見識，但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少財務(wù)上的漏洞。

在全部目光同時聚集在周公明身上的時候，公司的老總也站起身，他微笑著看了一眼全場之后，對周公明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坐下休息。隨后，老總轉(zhuǎn)身來到上級領(lǐng)導身邊說，這位同事能力不錯，工作也非常敬業(yè)，還經(jīng)常加班加點。老總說到這里，又看了一眼周公明，然后，身體俯到了領(lǐng)導耳邊說，這位同志情況比較特殊，不方便說話。

上級領(lǐng)導奇怪地看著公司老總，隨后又疑惑地看著周公明。

老總指著自己的喉嚨處，對上級領(lǐng)導說，這位小同志有點兒口吃，請領(lǐng)導多多原諒。

周公明聽到了這些話，感覺好像在做夢，他萬萬沒想到老總會這樣介紹他，連身邊的同事也張大了嘴巴，用驚愕的目光看著他。周公明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低下了頭。顯然，他明白了領(lǐng)導的意圖。

半年后，周公明得到了提拔，從一個普通的辦事員變成了財務(wù)室的副股長。

直到坐在副總這個位置上的時候，他才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不說比說更好。對那些口若懸河的人，他經(jīng)常偷笑，覺得他們真傻，不懂得機關(guān)生態(tài)。能夠藏起真性情、才華和能力，原來是一種智慧，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懂，而他周公明，上天給了他一次開悟的機會，從此不斷明白，不斷進步。

不說話多好哇。不說話的好處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些年，他對同事一律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對上級恭恭敬敬。不方便的表態(tài)，他會選擇用肢體語言，伸個大拇指或微笑，盡可能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年輕人雖然會在背后取笑他，說他應(yīng)該穿件和服才對。言下之意，周公明的樣子像個日本女人。可是這又有什么呢，他不僅什么損失都沒有，反而收獲了官位。周公明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興奮不已。這可是一本萬利的好差事，不花一分錢，不出一分力，便擁有了最了不起的法寶。他很清楚并不是什么人都有這樣的能力，去認識和駕馭這樣的機會。周公明在書上查到了此行為的學名——蟄伏。在大功告成之前，一定要忍，包括當一個臥薪嘗膽的口吃患者。

從此以后，如果外面來人，周公明為了給喜歡出風頭的領(lǐng)導們面子做足，便低三下四，把自己當孫子般貶損，以抬高對方。再后來，周公明擔心自己說錯話，見到想挑毛病的、多疑的領(lǐng)導，他裝聾作啞，強行把真相遮住，想說的話都被咽了回去。周公明的想法是，自己沒有后臺，而忍氣吞聲這個能力他還是有的。目的只有一個，請領(lǐng)導繼續(xù)領(lǐng)情，知恩圖報，感謝他的付出，退休前給予周公明一個提拔扶正的機會。

終于，他真的口吃了。

盡管公司的環(huán)境不錯，但周公明無心欣賞。提拔之事，越發(fā)成了他的舊傷疤，陰天下雨時常會犯，日歷牌時時提醒著他，又一年過去了。周公明每想起那次提拔的事心便會揪得生疼。包括那些直抵他喉嚨的眼神，似乎是為了尋找他口吃的方位。周公明從不認為自己真有病，都是歷屆的一把手狗眼看人低，用各種名目壓迫他，擠對他，排斥他，讓他有話說不出?，F(xiàn)在，他不僅成了公司的笑話，還成了老家人的笑話。他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些認清楚這些，早點兒把自己當人，情況也不會變得如此糟糕。所以，面對這次采訪，他看得很重，當成最后一次機會。不然，這輩子他不僅一眼望到了頭，還成了公司的反面教材。

很多年后，周公明認為，當時如果沒有遇到劉小蓮，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不會改變。他不愿意承認，是劉小蓮影響了他。因為劉小蓮的身份是他所不齒的。畢竟巴登街在深圳人的眼里，并不是什么高尚小區(qū)，甚至還有些相反。

周公明雖然喜歡巴登街這種土了吧唧的味道，但他看不起這條街上生活的人。他認為這條街除了像個小縣城之外，看不到一個有追求的人。他們總是喜歡無所事事地閑逛或發(fā)呆。即使是那些有工作的人，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做，除了錢，好像什么都不追求。周公明盡管不喜歡這條街上的人，但不會表現(xiàn)出來，他只是放在心里，替他們著急。偏偏他遇上了這條街上的劉小蓮。endprint

劉小蓮是湖南一所旅游學校的學生，也是周公明唯一幫過忙的小老鄉(xiāng)，原因是她站在巴登街一群涂脂抹粉的女孩兒中間顯得格外與眾不同。那時候，還沒有出來各項規(guī)定，吃飯等事管得也不嚴。巴登街與公司隔一條小巷子，周公明常到劉小蓮所在的大班樓吃飯，或是打快餐帶回家，身上沒帶錢的話，還可以月底來結(jié)。一來二去兩個人便熟悉了，周公明見劉小蓮說話機靈，人也純樸，想到原來的服務(wù)員嫌工資低年前辭職了，不如讓劉小蓮和同學過來接上。于是，他問劉小蓮愿不愿意來公司上班，做些服務(wù)工作。

我們過去能干什么呀。劉小蓮一臉不解，你們又不是吃飯唱歌的公司。起初劉小蓮有些不情愿，說太不自由。

周公明腦子里閃過那些涂了白粉的各種女人，還有到了下午才打開店門的男人。于是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劉小蓮說，你要那些自由做什么呢？你在那個地方上班，即使什么也沒做，說起來也不好聽。畢竟你還是個女孩子，將來還要嫁人的，不要把名聲搞壞了。

劉小蓮滿不在乎地說，我才無所謂呢。

那就隨你吧。周公明生了氣，覺得這個女孩兒真是不識好歹，不知江湖險惡，巴登街是什么地方啊。他看過一些前幾天還清純的女孩兒，幾天不見就文了身或者被人包養(yǎng)了，有的還當了媽咪，變成了另外一種人。

劉小蓮生了張圓臉，小個子，臉上還有雀斑。單從外表看，看不出什么特點，只是一口普通話說得好。更關(guān)鍵的是，在劉小蓮的面前，周公明會變得口齒伶俐，神采飛揚，可以找到被崇拜的感覺。

上班兩周后，劉小蓮找到了周公明說，我想請您去吃我們湖南湘菜。顯然劉小蓮想借機表達感謝。

周公明從來沒有介紹過什么人到公司上班，哪怕是個清潔工。他不想授人以柄，也怕給自己惹上麻煩。劉小蓮算是唯一的例外，至于什么原因，他也說不清，一時頭腦發(fā)熱吧，他不愿意眼看著一個女孩子學壞。作為老鄉(xiāng)，他覺得自己也有責任，關(guān)鍵時刻拉她一把。

打定主意不去之后，周公明表現(xiàn)得平易近人，說，呵呵，不用，不用，等我有時間的時候請你們這些小孩子吧。在這里，他用的是你們，他沒有告訴劉小蓮自己也是湖南人，常德離邵陽不遠，板栗燉雞、缽子菜的做法一樣。這種拒絕的方式讓周公明有些自得，公司里做了這么些年，在為人處世上面，自認為做得滴水不漏，尤其是對待公司女同志，更是非常謹慎，從來不單獨和女同事出差。有女部下來辦公室，他都會把門打開，別人想挑出點兒毛病還是困難的，不像有些男的，見到年輕女孩兒眼睛就發(fā)光。周公明對自己的自控能力非常有信心。他認為成大事者都得忍，包括不出風頭，少說話，甚至可以不說話。

劉小蓮到公司上班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直到出現(xiàn)了講話的事情。

對話由活躍的年輕人發(fā)起。當時周公明坐在另一側(cè)，看見了一個正對著他微笑的臉，那是坐在第四排的劉小蓮。劉小蓮變白了，人也比剛來時胖了些，樣子比原來也好看了些。

是一把手點名讓周公明說話的。周公明沒有思想準備，甚至這個會議的主題是什么都沒搞清楚，就被請進來，并點名請他講話。十分鐘前，周公明還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處理報表。

此刻，周公明腦子空白，喉嚨發(fā)癢，臉已經(jīng)憋紅了，周公明聽見喉嚨發(fā)出輕微的聲音，卻不敢開口。他恨一把手，自從知道了周公明的想法之后，一把手總是在措手不及的時候打擊他，毀壞他的形象，讓他在新同事面前出丑，失去自信。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

這時，他突然看見座位上的劉小蓮站起身。

劉小蓮紅著臉，聲音響亮：我提個要求，請公司考慮為我們這些單身員工搞個圖書室，不然下了班不知道去哪兒。

公司增加了些新人，本來辦公室就不夠，上哪兒再找地方呢？在場的領(lǐng)導沒想到一群大學生不說話，倒是個其貌不揚、端茶倒水的女孩子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也有人想看熱鬧，覺得這個女孩兒太不自量力，是個奇葩式人物。不好好照照自己，沒來幾天，有什么資格提要求呢？周公明也覺得劉小蓮欠妥，太傻了。竟然不好好想想，自己是哪兒來的。樓里一堆本科、研究生不提，你卻逞能。如果不進公司，成了小姐也說不準，還好意思在這里這么說話。不過劉小蓮的話倒是帶來了后面的發(fā)言。年輕人還是比較大膽，每個人都說了幾句，有的比較認真，有人就是惡搞了。還有人說應(yīng)該有個泳池或乒乓球臺，還有的說要經(jīng)常組織出國旅游，開闊視野。這個時候，劉小蓮倒像是完成了任務(wù)，慢慢地坐下，安靜地坐在一旁，不再說話。

很多年之后，周公明回想起這一幕，他無法確定劉小蓮是不是替他解圍。

第二天，周公明打電話把劉小蓮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說，你上次不是說要吃飯嗎？你們的實習也快結(jié)束了吧，叫上你的同學。他想給劉小蓮上堂教育課，告訴她不說話的好處，什么時候需要說話，什么時候需要閉嘴。這方面，他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太多成功的經(jīng)驗。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有必要向劉小蓮傳授此秘籍。

劉小蓮說，她們不想干，回去了，起得太早，誰受得了呀。

那你呢。周公明沒想到是這個情況。

如果不來公司，會留在巴登街了呀，工資高不說，關(guān)鍵那個地方有意思、新鮮、好玩，比老家自由。

周公明聽了，嚇一跳，他覺得劉小蓮太愚蠢了?？磥碜约旱牧伎嘤眯膶Ψ竭€是沒有明白。那種地方，怎么能留下呢？作為一個女孩子還好意思說出口，真是無知。當然，他覺得劉小蓮還是不了解社會復雜。他想好了，等閑下來的時候，他要和對方好好說說，讓她明白一些道理，糾正她的錯誤思想，免得走歪路。周公明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了。

這也是劉小蓮第一次到他的辦公室，和之前的表現(xiàn)相反，她顯得有點兒害羞。

周公明笑著問劉小蓮，業(yè)余時間你都做什么事情啊？

劉小蓮回答，不做什么，逛街，上網(wǎng)打游戲，看電影，吃燒烤，找老鄉(xiāng)買菜做飯吃。

周公明笑道，我還以為你真喜歡看書呢。

現(xiàn)在誰看書哇！土死了！她的神態(tài)和回答讓周公明吃了一驚。

那你還提？周公明裝出生氣的樣子問，你是不是成心想給公司出難題呀。endprint

劉小蓮愣了下，笑了。顯然，她也想起了閱覽室的事。劉小蓮沒有解釋，過了一會兒才說，如果有好書，當然也喜歡看啦。隨后，她又說，其實想看的書也不少，只是擔心有了閱覽室，也不會按照我的想法購書，買的準是地攤上那種，沒什么意思。

周公明顯出寬容的樣子說，你有什么書拿來給我看看哪，讓我這個老頭子也學學。周公明認為不喜歡看書沒關(guān)系，想要引起別人關(guān)注就太傻了，對自己缺乏定位。這些都是他今后想要對她說的。

劉小蓮有了興致，我看過前面室友留下的《鬼吹燈》，這個家伙很了不起，寫得好玩。周公明發(fā)現(xiàn)，劉小蓮又恢復到過去那種落落大方，甚至是調(diào)皮的狀態(tài)。

他怎么了不起？周公明笑著說。

劉小蓮說，明明是假的卻被他說得像真事。

有沒有打仗的呀？周公明這樣問了一句。

劉小蓮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周公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離劉小蓮身體很近。他說，看那些東西有什么用呢？記住，上班時間還是要專心，不要給人抓住把柄。

劉小蓮不服地說，上班誰有時間看書，每天來那么多的人，都得去倒茶。要是看了那種閑書，不等于給自己找麻煩么，說不準會炒掉我。

那倒不會，只要你少說話，把自己藏起來，就沒人關(guān)注你了，這是生存智慧。

劉小蓮聽了，沒說話，向周公明做了一個鬼臉才離開。

劉小蓮身上的香味讓周公明半天緩不過神兒來。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剛才還是可笑了，什么智慧不智慧，劉小蓮那種人哪里懂這些，她們要的不過是個生存，顯然自己太天真了。

很快，周公明又見到了劉小蓮。一進辦公室劉小蓮便說，周總您講得真棒啊。劉小蓮指的是上午公司開的大會。

是嗎？周公明有些吃驚。他沒想到劉小蓮說到這些，她的工作只是負責端茶倒水，給客人引路。今天他只是念了下文件，還是因為另一個副總臨時有事，他只好頂替，通報一下公司的財務(wù)情況，其間對文件作了一個簡單的說明。以往的正式會議，從沒有人安排他說話，他只需像個稻草人似的坐在下面即可。這次念文件，他清楚自己口吃過，前一刻還沮喪過。眼下被劉小蓮這么一說，周公明有點兒詫異。隨后，他又高興起來，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人夸獎口才好。過去如果有人表揚他，多數(shù)都是說他有內(nèi)秀。

內(nèi)秀是什么呢？作為男人尤其是一個為官的男人，這就是恥辱。周公明懂得。

我今天的話可能多了些，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周公明故作謙虛，他還想再聽下去。

沒有哇，我覺得特別合適，您可以問問別人，他們也認為您說得好呢。

呵呵，那都是我的老同事，這是鼓勵我呢。周公明有點兒揚揚得意，卻又想表現(xiàn)出謙虛。

那些同事都說您人好，不擺架子。劉小蓮說。

為什么要擺架子呢，大家都是平等的，分工不同嘛，還不是都一樣。周公明盡管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如果你在巴登街，肯定還是不一樣，當然，你也不會有這樣的認識。

只有您才這么善良，對同事一視同仁。劉小蓮說。在公司里您最體貼下屬了，包括對我。周公明發(fā)現(xiàn)劉小蓮似乎在對他撒嬌。

雖然只有這幾句，周公明卻突然有種醉醺醺的感覺，長這么大，他從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話。嚴格說起來，劉小蓮并不算什么下屬，而是后勤組聘請的一個臨時工，根據(jù)現(xiàn)在的新政策，工資一律由中介公司發(fā)放，所謂的購買服務(wù)。

不知過去了多久，周公明突然感到有些冷，此刻大樓里異常安靜，他看了眼窗外，天已經(jīng)暗了。周公明坐起來，閉著眼睛回味了一番。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周公明想不起劉小蓮是何時出的門。他在辦公室坐了很久，才想起司機小黃還在等他。

小黃你今天開會了嗎？汽車剛剛啟動，周公明就問了小黃這句。

開了呀，不過每次會議都差不多，聽得想睡覺。小黃答。他顯然不知道周公明的用意。

汽車穿過巴登街，周公明看見有個老人在街道上拉二胡，觀看的人多是一些工人和拾荒者，還有穿行在馬路上的乞丐。

周公明從錢包里拈了幾張紙幣，攥在手里，想從窗口遞出去，可小黃的車開得飛快，根本沒有停下。周公明心里有種暖暖的東西在蕩漾，他想對人好。這時候，他腦子里閃過劉小蓮的臉。

第二天，周公明早早到了公司。他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閉上眼睛，聽著時鐘移動的聲音，他發(fā)現(xiàn)工作是美麗的。

講話還是口吃，經(jīng)常被憋得臉紅脖子粗。他觀察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變化，還是劉小蓮有什么事有求于他，才說了這么多恭維話。

可他還是能受到她的表揚，每次都不同。周總，那個問題提得最準，在信訪室里倒水的時候聽見您說話了。

是嗎？這回我可算是得罪人了。唉，沒辦法，輪流值班，誰遇上都得解釋。不過我也不怕，怕了也就不提了。周公明故作輕松地說。周公明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變化。

他們太不把我們當回事兒了，公司的形象被上訪者給搞壞了，社會上還以為我們下屬的油站占了農(nóng)民的地。我們不僅手續(xù)合法，還是納稅大戶，解決了村里多少人的就業(yè)問題。您講話的時候，我看見幾個老同事都點頭，很贊賞呢。劉小蓮一臉認真地說。

周公明笑著說，不罵我就好。不過你小小年紀懂得不少哇，是不是又看書了呀？

劉小蓮說，佩服您的勇氣，我敢肯定他們的想法與我一樣，您真的應(yīng)該去競爭新的崗位。

周公明的血呼地涌上頭，五十六歲，周公明才收到了這樣的大禮?？梢哉f，他已經(jīng)等了一輩子。前些年，他裝聾作啞，聰明反被聰明誤，已經(jīng)耽誤了他太多時間，甚至影響到他的人生和計劃。周公明曾經(jīng)灰心過，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當年考查他的時候，競爭對手就拿表達能力這件事做文章，說，作為未來公司的中層干部，最起碼要主持好會議。渾身發(fā)抖，話都說不清楚，怎么能行，形象還是要考慮吧。最終，周公明敗下陣來。說話問題成了主要原因，這算什么理由！一連串的臟話從周公明嘴里沖出。講講講，無非是講一些空話和套話，純粹形式主義。周公明最反感以聲取人。不是發(fā)過文提出說短話發(fā)短文了么，不應(yīng)該再把說話當成提拔人的主要依據(jù)。當不了科室的一把手，他壓根兒就沒有這樣的機會。沒人明白，這是他周公明心里的痛。當年周公明口才好的時候，是個辦事員，還沒有那些遠大理想。他和老婆吵架的時候，幾句話下來便可以讓老婆張口結(jié)舌，痛哭流涕。那時他的話別提多順溜，何時出現(xiàn)過口吃呢？除此之外，在投奔他而來的侄子面前，在巴登街的劉小蓮面前，他什么時候都是才華橫溢、口若懸河，從來沒有打過結(jié)。endprint

接下來，周公明又會聽到劉小蓮的表揚：周總，您講得真好，邏輯性強，思路清晰。

不過是科室內(nèi)部的一個通報，不算講話，真的好嗎？每次劉小蓮離開之后，周公明都會認真想想對方的話。從眼神到語氣、手勢，實在看不出劉小蓮的破綻?？此臉幼樱⒉幌衲欠N會巴結(jié)的人。

后來，連同事也發(fā)現(xiàn)了周公明的變化，那就是不斷地找機會說話?？剖依锊挥瞄_的會，他也想辦法促成；不用他總結(jié)，他也要補充幾句?？傊_始愿意說話了。有些會議他沒有準備好，一時興起，結(jié)果說得特別凌亂，沒有條理，東一句西一句，缺少邏輯，會讓他心情特別糟糕。他被講話這件事折磨得吃不好，睡不著，既興奮又傷心。事情過了幾天，他才緩過了神兒，而這時的他似乎開始像個賭徒，非要贏回來。周公明會利用各種時機把重要的部分用紅線標出來。其他人說話的時候，他會認真做筆記。沒人知道，他是在寫講話稿。本子上面，他把一二三的號畫重一些，內(nèi)容用小字，只有自己能看得懂。避開前面講過的東西，想一些新觀點，再把自己的思考穿起來。然后，他再把事先準備的兩個小故事或小笑話，分別放在前后兩個部分，用來調(diào)節(jié)氣氛。一遍，兩遍，他為自己計算著，也許一百遍之后，他就有了演講家的風采，他盼望著就職演講那一刻。

此刻，周公明不僅覺得自己的病好了，而且有了越來越強的表達愿望。他開始等待機會?？烧f話的機會不太多。有時候，他也會覺得這些精心準備的笑話和例子對不上會議的主題。不過，看到每個人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說對了。偶爾會有一兩句說錯，比如把總公司的謝書記，說成了副書記?？伤J為，那算什么呢？書記和自己是老交情，當年曾經(jīng)和他一起打過乒乓球。謝書記輸了，照樣笑呵呵的，說明人家有胸懷，哪會計較。

不錯不錯！總體不錯。他不斷鼓勵自己。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每次說話的時候，他盼著見到劉小蓮。

想不到，劉小蓮真的會過來。事后，還會來講感受。周公明發(fā)現(xiàn)劉小蓮過來找他是件不容易的事，需經(jīng)過很多個敏感的辦公室，各種眼睛，而每次也只能說上兩三句話。

劉小蓮表揚他的話每次都不同。她說，周總啊，您的態(tài)度如果不強硬，他們肯定會拖著事情不做，最后讓我們公司被動。

周公明笑了，說，呵呵，這些人，做事拖泥帶水，不過，人品很不錯。周公明感覺到自己的臉稍稍有些發(fā)脹。

劉小蓮像小姑娘一樣，噘著嘴說，當然了，他們?nèi)艘膊粔?，不過我討厭他們抽煙，弄得辦公室里都是味兒。

呵呵，男人嘛。周公明寬容地笑了，心里想，你的巴登街可比這兒抽煙狠多了。他看了一眼還是不依不饒的劉小蓮，覺得她還是個孩子，不應(yīng)該去計較了。

您還要繼續(xù)呀，我還想多學習呢。劉小蓮說。

劉小蓮的話，讓周公明想了許多。在部隊的時候，周公明算是一個才子，當過通訊員，在《戰(zhàn)士報》和《前進報》上發(fā)過通訊。

劉小蓮的話雖然不是領(lǐng)導說的，也沒有什么權(quán)威，但周公明覺得受用。這證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呀。

他雖然從來不愿承認自己的變化與劉小蓮有關(guān)系，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周公明會想到她。現(xiàn)在的進步，除了自己的勤學苦練之外，應(yīng)該就是劉小蓮的鼓勵。后來，周公明想不起劉小蓮的話，腦子里只有對方鼓鼓的胸脯晃了很久。他有點兒后悔把劉小蓮引介到單位，如果對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好，他可以去找劉小蓮耍耍，玩完各走各的，互不認識。

二

他和一把手的怨也結(jié)在講話這件事上。周公明總結(jié)起這次表現(xiàn)，用的是靈魂出竅。過了很多年，周公明還是不愿意回想以下這一幕——

前面的會議還沒結(jié)束，鎮(zhèn)電視臺的記者私下里便找到周公明，說做個采訪。似乎知道他有話要說，媒體提的問題非常敏感。請他針對當前形勢，就如何預防腐敗談?wù)務(wù)J識。當時的周公明剛剛結(jié)束自己的口才訓練營，還被評為好學員。他的腦子正發(fā)著高燒，想也沒想便答應(yīng)了。這次講話，用劉小蓮的話說是一次完美表達，絕對零失誤。周公明是近視加老花眼，可還是遠遠地看到了劉小蓮不斷地點頭，在人群中向他伸出大拇指的情景。這一次，周公明說到公司的改革，他語調(diào)堅定地說，不改不行，否則將成為家族經(jīng)營失敗的示范，改革中，我們不僅要杜絕親戚，對于工作年限太長的，應(yīng)采取措施考慮輪崗和提前退休。

總之，周公明覺得瞬間被那些專家、名人附體了。他說的全是過去沒有說和不敢說的話。過去，他的工作主要是以舉手、拍手、微笑同意為主，沒有機會發(fā)表反對意見。拍案而起是夢里的事，醒來后，完全嚇尿了。畢竟他這輩子也沒大聲說過話。當然，在劉小蓮面前不算。因為劉小蓮是巴登街上的女孩兒，身份不好。如果沒有周公明的幫助，可能一輩子就待在那個地方，或者回鄉(xiāng)下嫁人了。

這次，周公明比誰都熟悉政策法規(guī)。當下熱點難點話題更是了如指掌，似乎早有準備。身后的背景是一幅尺寸很大的山水畫，周公明微笑著面對攝像機，沒有絲毫怯懦，他仿佛等待這一刻已有千年萬年。

為什么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享受這種福利？記者的問題是針對中秋節(jié)公司發(fā)放的福利。

周公明語氣堅定地說，那是決策人心里沒有職工，對上級的政策也沒有深入學習。給職工發(fā)點兒月餅、臘腸是正常的關(guān)懷，而絕不是什么腐敗，這點要搞清楚。

周公明知道，他已站在懸崖峭壁邊上，不僅顛覆了以往的形象，還得罪了一把手。然而這又算什么呢，這一刻的周公明，似乎忘記了一切，他變得無所畏懼。

周公明看著這座新辦公樓，感慨萬分。他從看房，到講價，再找人說情，直至最后把事情談成，然后辦手續(xù)，招標裝修，最后搬家。他用盡了全部的力量，連私人感情也搭上了。不懂生意的他，邊做邊學，最后成就了一件在別人看來最難辦的事情，為公司立下了赫赫功績，還受到過表揚。憑這些業(yè)績，他以為可以穩(wěn)坐公司正職的位置。可是除了年底的一張獎狀，他還是什么也沒得到。想到這些，周公明的語調(diào)再次拔高。他安慰自己的這次失控，現(xiàn)在不說，更待何時呢。他想，老子不能白白做了這么多年的狗，既然我得不到，那我總該挽回自己的面子吧。現(xiàn)在我不僅要讓你們知道我的口才很棒，還要讓你們清楚，我不當這個一把手，是公司的損失。他控制不了身體里的這股力量。endprint

采訪還不到一半，周公明便看見辦公室門口有人對他擠眉弄眼，隨后有人站在攝像機后向他擺手。再后來，就是一張白紙牌在攝像機后被舉起，是辦公室的秘書，有行小小的楷書：話題敏感建議不說。

很快又換了個牌子：請您結(jié)束采訪。進來打斷他說話的人很多，包括在門口停過幾秒鐘，臉色陰沉的一把手。看到記者鼓勵的眼神，周公明終于把自己最想說的話拋了出來，信息量大、邏輯嚴密、數(shù)字準確，可謂前所未有。此刻太像被什么東西附體，周公明的發(fā)揮超乎任何時候。他的眼睛一直對著鏡頭，嘴再也剎不住閘了。他順著自己的思路找到了一種全新的說話感覺。語調(diào)、聲音甚至用詞，都宛若一位演說家。總之，誰都發(fā)現(xiàn)，周公明失控了，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可以這樣順暢地說話，用這樣的聲音和語速，只有在夢里才會有。周公明在心里狂喊，隨著喊聲，身體的某個地方膨脹起來，他的身體就出現(xiàn)幸福的麻痹。他希望自己站到更大的舞臺上，講幾天幾夜，把自己的學識、思想全部展示出來。當然，還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那些看不慣。

走廊上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許多人在交頭接耳，說了什么聽不清楚，顯然是對著周公明驚世駭俗的表現(xiàn)。

約好采訪五分鐘，最后，周公明對著鏡頭說了半個小時。有人發(fā)現(xiàn)周公明臉色通紅，身體在發(fā)抖。

周公明對著鏡頭說，你問得好，如果我們關(guān)注一下他們，就不會出現(xiàn)后來的問題，要知道他們最純樸，要求也最少。

說完這句話，周公明眼角濕潤了。過去他何時想過這些呢？他什么時候想過那些失去崗位的同事？現(xiàn)在，他為自己的話感動，為自己涉及的領(lǐng)域感動。他的手揮在頭頂，動作夸張，所講內(nèi)容早已脫離工作范疇，周公明覺得自己是在舞臺上表演。

終于，周公明聽到了掌聲。周公明幸福得已經(jīng)暈眩。頭上有了層薄薄的汗水，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這次表達，周公明曾經(jīng)認為是一次重生，后來才知道它更是一次災難的開始。

走出會議室大門，周公明知道身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看著他。他沖回辦公室。鎖上門，撲向沙發(fā)，眼淚再也控制不住靜靜地流下，酣暢淋漓，這輩子他都沒有如此痛快過。

所有的委屈都沒有了。他原諒了他們，原諒了所有的人，包括歷屆那些欺負過他，看不起他，哄他，騙他，希望他不要說話的人。有了這一刻，周公明覺得自己夠了。他想到古往今來，有多少人不得志，而他還是幸運的。除了提拔的事不盡如人意，他的人生基本還是順利的。要知道，他的很多戰(zhàn)友留在了戰(zhàn)場，而他活著回來了。今天的話，他也算是替他們說的，替他們痛快的。他在主席臺前就座過，雖然不多，可比起有些人，他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要知道有些人一生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想到這些，周公明想到深南大道上奔跑，從上海賓館到羅湖橋，一路歌唱，永不停息。

三

不知過了多久，周公明先是感覺有人停在他辦公室門前，磨蹭兩分鐘，才聽到一聲“報告”！

痛快表達后，周公明總是心慌，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坐臥不寧，盡管一把手的表現(xiàn)看不出有什么變化。

喊報告的是小黃，湖南常德人，是公司為周公明從東莞黃江找來的。或許都是從部隊出來的原因，小黃一見面就對周公明特別親。

周公明也覺得這個小伙子不錯，只是這個時間放在他身邊，讓他心里不舒服。一把手很快就要退了，現(xiàn)在上級正在物色新的人選，而他周公明無疑最有條件，誰都知道，他已經(jīng)等了多年。這一屆再不上，他就要退休了。周公明擔心的是，對于司機小黃的事，考察他的人如果不了解真實情況，任人胡說，會壞了周公明的好事。眼下公司給他安排司機，分明是有人給他上眼藥，讓他難受，又無法說清楚。為此，周公明已經(jīng)生氣了一段時間?？疾旖M剛進公司，有人就出此下策，實在不懷好意，用心險惡。不僅在周公明身邊安了個監(jiān)控器，還想讓人覺得他周公明不講政治，不懂規(guī)矩，與上級對著干。這些年，周公明一直小心謹慎，盡量避免各種是非，他不希望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讓人說三道四，可還是被人暗算著。周公明喜歡看古書，喜歡張之洞、曾國藩、胡雪巖，自認為懂得官場規(guī)則。工作以后，他認為克制、謹慎不是件壞事。他希望退休前再上個臺階，算是對得起這些年的隱忍和所受的委屈，對老鄉(xiāng)們也算有個交代。只是總有小人擋路，讓他不能遂心。想到這兒，周公明心煩意亂。

小黃看明白局勢，整個身體瞬間縮小了一號。他剛到公司便知道這位首長性格比較不同，不像其他人那樣，搞親親疏疏，相反，還有意回避和老鄉(xiāng)、戰(zhàn)友來往。

有一次，周公明當著小黃的面發(fā)牢騷，目的是讓小黃把話傳到外面。他說，那種上來就罵臟話，不罵人便不能開口的家伙最討厭，就是裝，我也是部隊出來的，怎么就沒有口頭語呢，誰說難改，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的出處吧。他接著說，這幫人無非是用臟話來顯示自己有血性，講江湖義氣，目的是想搞串聯(lián)、拉小圈子，織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周公明為自己很好地解讀了小人之心而高興。

現(xiàn)在機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都在搞公車改革，很快便輪到企業(yè)，突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給我安排司機，你說這是什么意思呢？

聽完周公明的這句話，小黃的臉紅了。

不愧是當兵的出身，機靈，一說就懂。周公明在心里贊了句。

當然，周公明不希望小黃跟著自己，還有個原因，部隊出來的人被訓練得個個口齒伶俐，也能說到點子上，很少有像他周公明這么窩囊的。自從被定性為口吃之后，周公明只要在臺上說話舌頭就會打結(jié)。周公明怕小黃看不起他。所以他常常在開會的時候，派小黃到市區(qū)辦事。

周公明不僅給過小黃下馬威，還利用過他，每次小黃喊報告的時候，周公明都不回應(yīng)，直至對方再連喊兩次，首長，我可以進來嗎？周公明才說，進來！他想用這個方式讓隔壁的一把手聽清楚，自己可做過首長，上過戰(zhàn)場，流過血，受過傷，誰也不要小瞧了我。你們上過大學又能怎樣，就是動動筆桿子的小文人，沒個屌用。

小黃帶進來的文件夾下面埋伏著一只烤雞，他把烤雞提到眼前說，這是老鄉(xiāng)從老家?guī)н^來的。食物剛從冰箱里拿出，遇上溫暖空氣，口袋里面起了霧。周公明看見黃黃的一層油掛在袋子上。endprint

周公明客氣了幾句，說自己不喜歡這種食品，味道受不了，讓對方拿走或送給其他人。小黃臉紅到耳根，講不出話，站在原地不動。沒辦法，周公明只好讓對方先放下。小黃拿著車鑰匙剛出門，周公明便打開袋子，提在眼前看了下，然后拿起辦公桌上的報紙包好，扔進了垃圾桶。他才不會吃這樣的東西呢，誰想用這套東西和他套近乎，都不可能。他周公明是誰呀，出生入死，什么沒見過，什么沒聽過。不過他有點兒喜歡小黃剛才介紹這個雞的樣子，嘴里像是含了東西，把好吃程度全部體現(xiàn)出來。老鄉(xiāng)！他閉上眼睛，腦子里出現(xiàn)了自己的老家，滿天繁星，房后的老樹、小河，這些都深埋在他身體里，不到時候，他是絕不會與任何人分享的。

周公明打開文件，心里不高興，覺得公司真是不嚴肅，又讓小黃帶文件。單位究意是怎么搞的，司機就該做司機的事，送什么文件呢，分明是對他周公明不尊重，不把他放在眼里，以為他是個粗人，不懂機關(guān)的事。最近，他對公司的人很不滿意。

第二份文件瞬間吸住了他的眼睛。退休條件：工作滿三十五年，可以申請退休。

怎么是這樣的一份文件，之前有誰看過？周公明眼睛停住不動。三十五年、八年、包括服役，很顯然，在這個單位，這兩個條件只有自己符合。周公明蒙了，采訪的事情此刻開始發(fā)酵，公司的報復開始了。

周公明轉(zhuǎn)業(yè)后便進了經(jīng)濟發(fā)展總公司，從基層干起，輾轉(zhuǎn)了幾個部門，僅在副總的位置上便工作了十六年。按照條件，他早該得到提拔，而不是什么退休。可機會一次次地錯過了。部下成了他的新領(lǐng)導，對他發(fā)號施令。每次問題都出在一個地方，說他的表達有問題，影響了公司的形象。正是因為這個，才有了周公明發(fā)憤訓練和面對著鏡頭的侃侃而談。

此刻，周公明很清楚，這個文件，是給他一個人發(fā)的。周公明心里翻騰著熱浪，手腳變得冰涼。他后悔自己當初的沖動，為什么自己中了計，這么老了還被人耍。周公明把臉對著休息室的木門罵，王八蛋！你們混蛋！心胸狹隘，打擊報復。

很快，周公明想起了什么，他拿著文件走到陽光下，他看到在倒數(shù)第二行寫著“可以申請退休”字樣。

申請個鳥哇，我不申請不就得了，又不會強制，何必自尋煩惱。周公明站在陽光下，他希望背上暖和些。這時他有些擔心剛才的罵聲被隔壁一把手聽到。要是被聽到，那自己才是愚蠢到家了呢。

無論如何，都要沉住氣。一向膽小的周公明開始這樣安慰自己。他早該料到，為了圖痛快，自己對著鏡頭提到領(lǐng)導應(yīng)該輪崗，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番話，是多么可怕，可是自己怎么就老糊涂了呢，這分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周公明打開手機，寫了一行字：不要再輕舉妄動做錯事了。此刻，他需要挽救。

周公明走出辦公室，在公司大廳里走了一圈。他比平時走得慢了些，進到一把手辦公室時，他見到對方點著了煙，似乎在等他。

周公明一反常態(tài)，他在觀察一把手，想看對方怎么切入話題，怎么把話題引向這里。

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把手對于退休話題只字不提。發(fā)現(xiàn)對方樣子也看不出有何不同，這讓周公明坐不住了，喉嚨開始出現(xiàn)不舒服。他有些害怕，他感覺自己的緊張已被對方看個滿眼。條件反射，他感覺自己真的又要口吃了。這些年，他痛恨那些所謂演講形式的公選。

周公明想快點兒離開，他感覺對方也在打量自己，兩個人玩的是心理戰(zhàn)。什么時候把觀察的權(quán)利交給對方呢？這些年，周公明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卻一直被壓制，上升不得，難道不應(yīng)該由他去質(zhì)問對方么。周公明繼續(xù)保持著鎮(zhèn)定，想著應(yīng)該怎么緩解?？斓介T口的時候，他說，今年的體檢剛做完，非常好，什么事也沒有。

一把手好像知道他要說什么，在周公明身后，干笑了聲，說，身體可是個大事，還是要查細點兒，真有事情，就來不及了。

周公明停住，笑著對一把手說，連續(xù)幾年體檢也沒查到什么病，嘿嘿，很細，可笑的是只說我有兩顆蛀牙。他張開嘴，故意把牙露出來。周公明心里恨著，不像有些人根本不敢去醫(yī)院，怕露餡，動脈硬化、糖尿病還以為別人不知道。出差時，周公明發(fā)現(xiàn)一把手隨身攜帶著小藥箱。

一把手繼續(xù)說，身體這種事情時時變，你這個年齡，還是要把身體保護好。昨天沒病不能保證今天也沒病。

周公明氣得發(fā)抖了，他已在心里開罵，屌你媽！你比我還大四歲，還敢提我什么年齡？時時變是什么意思啊，難道說我有?。课矣胁∫彩墙o你咒出來的，你不就是想讓我生病嗎？你都做了兩屆，早該退了，不抓緊時間將功贖罪，還故意刁難人。周公明知道一把手擔心退了之后有人查他的舊賬，想拉周公明一起，好把自己老鄉(xiāng)扶上馬。這些鬼心事，誰不清楚，尤其是被他壓制了多年的副手周公明。

剛回到辦公室，便有個女人跨進來，周公明正氣得頭暈眼花，定睛看了下，原來是劉小蓮。

劉小蓮說，這里有份協(xié)議，公司托我交給您。劉小蓮把手上的兩張紙放到臺面上。

為什么讓個接待員拿過來，他們沒腿么！周公明說，一會兒司機小黃，一會兒是劉小蓮，是有人在提醒我什么嗎？他氣得發(fā)抖。

周公明大腦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眼下他不想見到這些人。他想不起自己有沒有說過請坐，劉小蓮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椅子上。周公明此刻站在桌邊喘氣，手邊有一杯不知是誰喝過的剩茶水，被他端起來喝了。發(fā)現(xiàn)后一陣惡心，他生自己的氣，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公司把這些敏感的人物放到他眼前是什么意思呢？難道不是在提醒他，他周公明身上也有屎，比如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在他婚姻出現(xiàn)問題之時進的公司。

燈光下，他偷偷打量著自己的老鄉(xiāng)劉小蓮，他發(fā)現(xiàn)劉小蓮不再是過去那個人了。畢竟已經(jīng)三十歲了。此刻，她穿著職業(yè)套裝，沒有了當年的青澀，再也不是巴登街上那個瘦弱的女孩兒。作為公司的副總，周公明竟然站在辦公桌的后面，樣子急吼吼的，沒有了穩(wěn)重。

出了辦公室的門，周公明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他的腦子里亂七八糟，有時是一把手的臉，有時又換成了劉小蓮的表情。他心里尋思，也許是劉小蓮自己聽到了什么風聲，故意找機會來試探他，或者是感覺到他提拔有望，想提前討好他。這些年，他處處遇見那種勢利小人。他感嘆，世風日下呀！他真是不希望劉小蓮也變成那樣的人。endprint

這樣想著，人就到了一樓大廳，看見幾個人正遠遠地看著一個年老的門衛(wèi)。這個人是后勤部唯一的正式工，在后勤崗位上干了多年，因為不會計算機，只好被安排到收發(fā)室。周公明聽明白了，這個膽大的人，竟然與部門領(lǐng)導頂嘴，還罵了臟話。最后，那位負責人微笑著離開，而他卻被氣定神閑的領(lǐng)導，半點兒脾氣都沒發(fā)的人，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指著遠去的背影，大聲說，憑什么管我，你是人，我也是人！

這句話把旁邊看熱鬧的人逗笑了，低聲諷刺道，也不看看自己是哪種人。周公明發(fā)現(xiàn)這個人動作和聲音都很夸張，于是在心里苦笑，勸自己一定要鎮(zhèn)定，不能沖動得像眼前這個傻瓜，再任由自己亂說話。想到這兒，他心里開始有些怪劉小蓮了，如果不是她，自己不會自信心爆棚。他細細想過，整件事情，劉小蓮才是源頭。這樣的一個人也配影響到他，周公明當然不承認。

劉小蓮把電話追到貴州的時候，把周公明嚇了一跳。他與商會組織的扶貧慰問團出來考察，剛進房間，電話便響了起來。

他想不出這個女孩兒怎么把他找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周公明壓住自己的心亂。

你手機關(guān)了。劉小蓮說。第一次隔這么遠說話，周公明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的普通話其實并不標準。

我現(xiàn)在出差，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吧。周公明的話里已經(jīng)有了責備。

劉小蓮說，我知道。劉小蓮突然變了語調(diào)，可我想您了，我是一路問過來的。

什么？問了一路？你問了誰，說到我名字了么？前面是退休的事情，現(xiàn)在又來個火上澆油，周公明剛剛放進嘴里的橘子便哽住了喉嚨。

我覺得您好，因為您和他們都不一樣。劉小蓮話題一轉(zhuǎn)。

我和誰不一樣？周公明問。

劉小蓮大聲地說，您骨子里還是農(nóng)村人，純樸、善良、厚道，內(nèi)心更貼近那些弱小的人，看見他們受苦，您會難受。在公司，您從不夸夸其談，因為您看不起那些耍嘴皮子的家伙，您討厭權(quán)貴，鄙視那些虛偽的人和事，這些都是我喜歡的。

聽完這些，周公明已經(jīng)嚇出一身冷汗，他想不到劉小蓮說出了這樣的話。

周公明在沙發(fā)上癱了很久，感到了害怕。他說，我們馬上要出門，請你不要再來電話了。

周公明失眠了，腦子里晃動的不再是劉小蓮的胸，而是一把刀子。天亮前，他打開手機，看到劉小蓮的信息。想起劉小蓮那雙溫柔的眼睛，周公明膽戰(zhàn)心驚。他迅速把手機關(guān)機，在心里說，不能再理這女人了，她真是瘋了。他想，盡管她總是鼓勵他，可誰能擔保她不是別有用心，知道他周公明有權(quán)力有地位，隨時可能坐上第一把交椅。再或者是什么人故意派她到巴登街等著他，然后用美人計來試探他，以毀掉他的人生大計。

信息又來了，這一次，他只回了句謝謝。

四天后，周公明剛走出深圳機場，便看見了劉小蓮。和同行人連招呼都沒有來得及打，他便戴上墨鏡，快速地跳上一輛的士，劉小蓮的電話也追了過來。

我看見您了。劉小蓮沒有稱呼他的職務(wù)，而是直接說話。

有事上班時間再說吧。周公明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

對了，我愿意和您結(jié)婚！電話那端劉小蓮說。

電話被周公明掛斷。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如果被這種女孩兒纏上，公司不僅會拿這件事說話，還會拿男女關(guān)系來打壓他，把他打進十八層地獄，讓他這個吃過各種苦、受過各種罪的農(nóng)民的兒子，所有的計劃都化為泡影，成為笑話。

周公明冷笑，心里想，這女孩兒果然自以為是，不知深淺，你愿意我就愿意么。

四

眼下讓周公明不省心的還有侄子。

早些年，周公明在農(nóng)村生活的大哥去世了，嫂子改了嫁，留下患了小兒麻痹的侄子沒人照顧。周公明心疼孩子，把侄子接到了家里撫養(yǎng)，導致本來就很僵的夫妻關(guān)系更是雪上加霜，最終以離婚收場，甚至連女兒也被前妻帶走了。侄子剛到深圳的時候，還不適應(yīng)，那個時候周公明的心思全在事業(yè)上，沒有考慮到侄子的感受。侄子轉(zhuǎn)學后被班里的同學欺負，挨了打，性格受到影響，初中沒讀完就退了學，后來成為周公明的心病。周公明從小進部隊，沒讀到多少書，很遺憾，想不到侄子最后也沒有讀成書。接侄子的時候，被村里人夸獎，說他有良心，沒有辜負老家人的希望，相信他會把孩子培養(yǎng)成一個有用之人的話記憶猶新。周公明很想與侄子談?wù)?。他希望侄子卸下包袱，不要想太多。他對侄子說過，自己的婚姻是走不下去了，跟誰都沒關(guān)系，并不是侄子的到來造成的。侄子聽不進去，性格越來越內(nèi)向。后來帶他去北大醫(yī)院，有個姓李的醫(yī)生提醒周公明，侄子已經(jīng)有了抑郁傾向。

周公明想好了怎么說，他斟好茶，對侄子說，你有什么苦衷可以跟叔叔說說。他笑瞇瞇地看著侄子，他總是希望自己走進侄子的心里。

侄子有些為難，好像不知怎么開口。

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反映，不要悶在心里，一天到晚不出門、不說話會把身體搞壞的。說這話的時候，周公明心里已經(jīng)有了火，他發(fā)現(xiàn)了煙缸里的煙灰，不用說也知道是侄子干的。過去他總是藏在洗手間里抽，現(xiàn)在竟然無視他這個叔叔的存在，越發(fā)明目張膽，像是挑釁。周公明說，你可以把心里怎么想的都說出來，包括存在哪些困難，別悶在心里。

侄子想了下才說，我想換個工作。

周公明猜到了侄子的心思，說，好，叔叔重新幫你找一個地方，想學新東西，也可以去上學，或參加培訓。總之，最好不要進我們公司，人多嘴雜，影響不好。

我憑力氣干活，不怕人家說。侄子道。

周公明生氣了，對，你不怕，可你算老幾？是我怕！你要學會自立，不要老是想著依靠別人，這年頭再也不能靠別人了，你得有真本事。

侄子不說話，嘴角動了動，從側(cè)面看像冷笑。隨后，他從客廳拐著腳回到房里，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

侄子的心病，周公明知道，無非怕人家笑話他走路的樣子。侄子想進周公明的經(jīng)濟發(fā)展總公司，前些年公司沒少照顧家屬就業(yè)。他也清楚，有了這樣的工作，收入和社會地位都不同，會給侄子加些分。endprint

周公明是副總經(jīng)理，單位二把手，按理說，這種事情費不了太多的力氣，可他不希望侄子到公司上班。一是侄子身體狀況不符合條件，會讓他為難。同時也是個把柄，人家會把他周公明當成不講原則的領(lǐng)導，以后再有人找他，他怎么拒絕，至少說話不可能那么理直氣壯了，甚至會成為周公明上升的阻礙。另一個原因他有些說不出口，從小到大，侄子便知道這個叔叔在村里人心里的地位。如果侄子發(fā)現(xiàn)這個叔叔最后連個會議都沒有機會主持，地位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樣，周公明該怎么辦呢？他在侄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就不保了。

因為退休和劉小蓮的事情太過突然，周公明到了家還沒有緩過神兒。

侄子在和朋友喝酒，沒想到周公明提前回到了家，像是受到了驚嚇，侄子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笑著迎過來。侄子旁邊有一個臉蛋紅紅的女孩兒，笑的時候，她差不多偎在侄子的懷里，此刻也跟上來了。周公明瞬間懂了侄子著急換工作的原因。他只是覺得侄子太過自私，沒有考慮到叔叔眼下的處境。周公明并沒有和侄子打招呼，而是板著臉，晾著所有人，徑直回到了房里。他發(fā)現(xiàn)侄子的表現(xiàn)和平時不同，話有些多，比任何時候都大聲。先是關(guān)于抵制日貨的話題，后來就說到了香港占中、美國軍艦，最后是一則關(guān)于防盜網(wǎng)不安全的新聞。

侄子顯然也喝了不少，聲音比平時高，還附著手勢。周公明認為有必要教育一下他，不然有些話傳出去會惹禍，會被當成把柄被人抓住，對自己很不利。

侄子談?wù)摰乃坪跏枪芾韱栴}，進公司一直是侄子的理想。如果在平時，周公明聽到侄子這些想法，一定會高興。眼下，他不想侄子太張揚。他覺得侄子在跟朋友吹牛，說不定已經(jīng)替叔叔做出保證拍了胸脯。周公明本來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房間，聽到外面的對話，認為還是有必要說明一下，只好出來對侄子說，要切合實際，不要異想天開。隨后，他對幾個人笑著道，你們也要幫忙勸勸他，年輕人還是需要腳踏實地，不拿殘疾來說事。侄子的臉色變成了灰色，其他人也不再說笑，而是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外面的鐵門響，侄子和自己的朋友告別。透過門縫，周公明發(fā)現(xiàn)全部是殘疾人之后，一下子蒙了。他想對侄子說聲對不起，自己太大意了。可他不知道怎么開口。

周公明在房間里坐了四十分鐘后，才出了家門。這是他第一次去劉小蓮的宿舍。當年周公明到深圳時，也住過這里的單身房。

劉小蓮不在家。過了很久，才見劉小蓮回到小區(qū)。

周公明在劉小蓮樓梯拐角處又等了二十分鐘才按響了門鈴。

像是剛洗過澡，很快，劉小蓮滿身香氣地出來開門。

請你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再胡思亂想，更不可以亂說。周公明對著劉小蓮咆哮。

說完這句，周公明知道可能傷害了對方?？墒撬麤]辦法，他需要劉小蓮的理解，他很快可以成為公司的一把手，絕不能耽誤在兒女私情上面，什么事情以后不可以做呢。

見劉小蓮低頭不語，周公明態(tài)度溫和了些，說，快點兒找個人結(jié)婚吧，你還有大好前途。

劉小蓮說，我愿意和您白頭偕老。

周公明聽了，嚴厲地說，看看自己的身份，我們能在一起嗎？不要再給我造成不良影響了。

您不愿意理我，為什么還要讓我過來？

那是擔心你，拯救你，勸你學好，我不希望你變成一個壞女人。

黑暗中，劉小蓮說，什么是好女人，誰稀罕！

五

大樓里的警報響了。因為周公明的辦公室冒出了煙，伴隨了他很久的各種物品被他燒掉了。

連過渡都沒有，周公明便接到了退休通知。接下來是移交辦公室、辦公用品。過了很久，周公明才知道，這份名單是總公司謝書記列的。他對周公明的評價是沒有大局意識，主次不分。

周公明把臺面上的一個水晶紀念品摔了，地面出現(xiàn)了白印子。

隨后，許多東西從辦公室里面扔出來，是獎狀和各種表彰的文件。

看見清潔工出現(xiàn)在門口，周公明大叫，全扔掉！

這些好像還有用吧？驚慌失措的清潔工拿著證書問。

垃圾！周公明的聲音整棟大樓似乎都可以聽見。

周公明想，榮譽是什么呢，自己這輩子全耗在這上面了，為了這些無聊的事情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現(xiàn)在想起來太不值。

周公明亂了的心慢慢安靜下來，因為他看見了那封信，還有筆記本。想不到是在這個時候，它自己冒了出來。

天意！周公明念了這一句。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這封信了。這封信曾經(jīng)是他的心理支撐。上面有時間，有數(shù)據(jù)，有人證。公司里誰沒有這樣一封信和小本子呢，記錄著對手的舊賬。還有些票據(jù)的復印件，被他藏了近十年。當年競爭一把手位置的時候，他每天都拿出來，準備孤注一擲。

眼下，他有了力量，他知道自己還遠遠不是離開戰(zhàn)場的時候。

周公明猜到此刻的公司正人來人往，他們在籌備歡送會。看見很多人在為這個事情忙碌，他覺得可笑，這幫傻逼，你們忙吧，我要讓你們的希望落空。

全部人員坐在五樓會議室里面，把最重要的一個位置留給周公明，他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是什么樣的情景呢？一把手會尷尬、難受、受人指責，其他人將會豎起大拇指。而他周公明未出席，將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行為藝術(shù)，事情將會傳遍系統(tǒng)上下。周公明要讓他們內(nèi)疚，永不安生。同時，他要讓總公司的人知道，他們這么做，是對他周公明的打擊報復。應(yīng)該盡早派人下來調(diào)查，還他一個公道，到時他將重上戰(zhàn)場來個自衛(wèi)反擊。

只寫了幾個字，周公明便把筆摔到地板上。他心煩，手已經(jīng)抖了。他知道，是臺面上那封信在作怪，讓他無法安靜下來。他倒在手上幾粒藥，他需要讓自己睡上一天。要是再不睡覺，他擔心身體和精神都會垮掉。

下午三點多，周公明猛然醒過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怎么這個時間還在家里，平時自己都是奮戰(zhàn)在工作崗位上啊。聽著外面有人說話，周公明起身看著外面。街上車輛不多，樓下草地上有兩只小鳥正跳來跳去。原來真的已經(jīng)退休回到了家里。想到這兒，周公明捂著心口又重重倒回床上。endprint

似乎已經(jīng)躺了很久，周公明才爬起來，他受不了下午的寂靜和慢慢下山的太陽。周公明走進廚房，從消毒柜里拿出碗，盛了一點兒稀飯，吃下去。胃里又注入了新的冰冷。已經(jīng)幾天了，他感覺不出餓。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響了，公司另外一位副總打過來的，平時兩個人還算比較談得來。

周公明最想知道公司剛剛發(fā)生的大事，卻不方便問，只好等對方主動提起來，才好接話?？墒沁@個副總一句也不提，只是問他身體還好嗎。周公明屏住氣息，等待對方將宣布的事情。

身體？我因為身體不好才退的嗎？告訴你，我不是病退，而是被你們趕走的。周公明發(fā)火。對方對歡送會只字未提。周公明特別想聽到下午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他在公司這么多年，謹小慎微，第一次有這樣大膽的舉動，讓所有的人等自己，而自己說不去就不去。

周公明不高興，難道我退休就被開除了？平時你總是在我耳邊罵這個，罵那個，現(xiàn)在怎么一句也不提了，難道以前的那些話是我說的？哪句話不是你先提起來的？他媽的，轉(zhuǎn)得也太快了吧。

想到這里，周公明生出了恨，你裝什么蒜，不想說是嗎，我偏偏不讓你得逞。周公明直截了當?shù)貑?，我問問你，今天我是故意沒到會的，他們最后怎么收場的呀，應(yīng)該一塌糊涂吧？周公明在電話這邊，幸福地等著對方向他描繪公司的情景。比如一把手有多么狼狽，同事們都在背后奔走相告，暗中向他豎起大拇指，夸他周公明勇敢，不畏權(quán)勢。

哪個會？對方停滯了一下，很快便想起來什么，他笑著，說，嗨，您沒過來，只好改成另外一個會了，開得非常好，托您的福，我們吃到了那種臺灣運來的水果，長得有點兒像辣椒。另外一種是釋迦，真是特別甜，大家都很開心。這種形勢下，我們好久沒有這么奢侈了，這還得謝謝您呢。

很快鈴聲再次響起來。接起來，是忙音，才發(fā)現(xiàn)是門口的對講機。周公明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老周哇，我們下棋吧。

聽了半天，周公明才知道是誰。此人原來在財務(wù)室工作，因為違反財務(wù)紀律受到了處分，提前退休了。

這么快就有人約他過老人生活，還是這種身份的人。分明是全世界都知道他應(yīng)該去消磨時間而不是開會。周公明對著話筒說，沒空兒。

對講機里傳來了笑聲，老周啊，你現(xiàn)在可是有大把時間哪?？煜聛戆?，下來呀！你不下來可真的就輸了，這叫不戰(zhàn)自??！

周公明一聽火了，下來下來，真他媽的不吉利，不懂得忌諱。周公明不想聽什么，可這個人偏要說，這種人不被處理誰會被處理呢？要是早知這家伙還長了一張臭嘴，就應(yīng)該給他來個開除，而不是提前退，應(yīng)該讓他連退休金也沒有，看他再得意。

周公明壓著心里的怒氣，厲聲道，什么老周？我是單位第一副總經(jīng)理，你算什么？我在位的時候，你敢這樣說話嗎？要知道那個時候你在我面前大氣都不敢喘，連我的辦公室都沒進過，說話小心翼翼，常常被領(lǐng)導嚇得屁滾尿流，你現(xiàn)在怎么敢與我這樣說話？告訴你，我即使退了，也是一個退了休的副總，而你呢，一個被處理過的人，連干部身份都沒了，有什么資格跟我說話，也不撒泡尿照照。

整個下午他的心情都被糟蹋了，他覺得這些人分明是合著伙來氣他，惡心他的。

就在周公明把那份意義重大的信重新整理過，準備寄出去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消息，公司準備安置些家屬或子女到公司管轄的油站上班。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周公明大聲地訓侄子，你不告訴我，就去求他們，你知道嗎，丟盡了我的臉！

侄子的眼睛看著窗外，說，他們也認為我的情況特殊。

周公明強壓著心里的火氣，說，哪里特殊，我看你是想特權(quán)。

侄子說，叔叔您應(yīng)該知道我的難處。

周公明說，你有什么難處，說給我聽聽啊！其實身體上的事情是可以克服的。他對著侄子說。他認為侄子需要改變，需要刺激，需要重新振作起來，像他周公明一樣。

很快，周公明的心又亂了，他清楚侄子確實需要一份體面工作，否則這輩子連女人也找不到了。他想起了侄子身邊那個女孩兒。想到這里，周公明坐在客廳里，已經(jīng)考慮怎么和一把手交涉了，他不想等了?？扇f一他們不給面子，該怎么辦呢？不管怎樣，必須談成，否則自己干了一輩子，除了遺憾就真的一無所獲了。周公明想了整整兩天，事已至此，他決定去試試。躺在床上，周公明不斷地和自己說話。

沒想到，會議室里竟然坐滿了人，周公明想好的請求突然在嘴里變成，我不會開這個后門的，我周公明歷來堂堂正正，不會想那些歪門邪道的事。直到話說完，他才覺得自己又錯了，原來自己真的不會說話，原來會發(fā)音并不等于會說話。

還是我們周總正派，不像我們這些人總是太講人情，顧忌也是太多，跟你老兄比，我們境界差遠了呀！一把手拍著周公明肩膀發(fā)出了感慨，隨后是很多人的笑聲。

怎么辦哪，他分明被人設(shè)了局，耍了，他們知道周公明清高，才故意鋪墊，讓他在眾人面前表這個態(tài)。

周公明失控了，你們不是要拋棄我嗎？告訴你們，休想！

周公明最后的這句話把自己驚醒了，他想不到剛剛做了這樣的一個夢。

想到這個夢周公明就感到振奮。誰能想到這樣的方法呢，只有自己。當年要是把那封信和筆記本弄丟，那自己也就沒救了?，F(xiàn)在，他要用老命和公司拼一次。他已經(jīng)瞄準了機會。

退休人員會議通知發(fā)到了周公明的手機上的時候。周公明已經(jīng)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按照之前的習慣，周公明常常把動手寫講話稿的時間放在會議的前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最后一天寫出來的東西會特別好，很多意料之外的東西會突然冒出來。當然，這樣的稿子，他寫過很多年，都成了廢紙一堆。沒有人請他說話。

這一次，周公明先把各種統(tǒng)計表找到，說話要準確，就得有憑有據(jù)，就決不能像有些人一樣，滿嘴跑火車，信馬由韁，不知所以然，領(lǐng)導問個數(shù)字的來源也說不清楚。第一段怎么寫第二段怎么寫，他謀篇布局，要把話都說出來，體現(xiàn)出他的能力。說完這些之后，他會把自己的憤怒表達出來，給他們來一個措手不及，就此達到目的，否則人家以為他能力不行才退下來的。endprint

周公明要報復。這一段時間，有誰管過他的死活。他們當時是怎么說的。他們說請他有時間回來看看，還說，我們也會經(jīng)常探望您的，還有許多事情要向周總請教之類?？墒撬麄冄堖^他嗎，來看過他嗎，什么事情向他請教過呢？包括那些他認為重點難點的問題，他們一次也沒有找過他。離開了周公明，地球照轉(zhuǎn)，報告照做，他們活得好像更加滋潤，反倒是周公明要去求他們了。為了侄子，周公明竟然需要乞求對手的關(guān)照。

周公明洋洋灑灑寫了二十頁紙還是不能收住。途中，他眼角濕潤過多次，那是寫到他熟悉的工作還有自己忠誠的時候。他讓窗簾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開，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有時他哈哈大笑，有時他唉聲嘆氣。

周公明把干洗店里的衣服取回來，他必須讓自己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而決不是什么頹廢。他要讓所有的人明白，他的能力不僅沒有丟失，而且更強了。有了這一次，說不準哪天會把他返聘回去，繼續(xù)工作。他把領(lǐng)帶和襯衫放好，才躺回床上?？粗硪呀?jīng)兩點了，他仍沒睡著，他知道自己失眠了。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侄子，周公明想安慰侄子，讓他再耐心點，再等等，這次他周公明將全力以赴。

于是，他敲開侄子的門，臺面到處是煙灰。侄子不久前去了普陀山，請回了一尊觀音像。此刻，侄子正對著觀音像發(fā)呆。

看到侄子，周公明想法改變了，他決定用眼前的東西打開話題。他把眼睛移到侄子的臉上，溫和地說，做人還是要走正道。

侄子低著頭，過了會兒才抬起頭來說，什么才是正道呢？如果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還談什么呢？侄子繼續(xù)說，您是拿最貴的東西在跟他們作交換。

侄子繼續(xù)說，除了不幫我，您誰也不管，咱們家人有多少人盼著您好，盼著您當官，您沒有錢的時候，他們跑那么遠的路把特產(chǎn)送給您，讓您去搞關(guān)系，每個人都愿意幫你照顧家里的老人和農(nóng)田，誰也不愿打擾您?？墒悄譃樗麄冏鍪裁戳耍坎灰f老鄉(xiāng)，就是您的兄弟姐妹，還像過去那樣苦著。當年他們是怎么對您的，您不是忘本，而是膽小、虛偽、自私。

一向懦弱的侄子，竟然說出這番話，周公明變了臉色，他一把抓起臺面上的佛像，摔到地上。他質(zhì)問侄子，我忘什么了？我什么都沒忘。只有在劉小蓮和侄子的面前，周公明才會展示威風，像個男人，也才能把心里的壓抑大聲地釋放出來。再后來，周公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給侄子跪下的。他抱住了侄子的腿，說，叔叔求你了，你得答應(yīng)叔叔。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的確是夾著尾巴做人。周公明當然想不到，這是他最后一次和侄子說話。

時鐘已經(jīng)指到凌晨四點，周公明自言自語，我不能這樣啊，再這樣明天怎么辦呢。周公明怪自己不該和侄子說這番話，現(xiàn)在更不可能睡覺了。

好像迷迷糊糊才睡下不久，鬧鐘就響了。

不到八點鐘，周公明收拾完畢準備出門的時候，他接到了電話，會議取消了。

他急切地問，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電話里的人說，不清楚，也許不開了。

周公明一只手正要把領(lǐng)帶放到西服里面去，聽完電話，他的手僵在半空。

公司再次耍了他。

周公明把衣服脫下，摔到地上，拉開窗簾，隨后他走到電話機前，撥通了一串電話，他想找到那個下棋的人，太多話堵在胸口，他要說出來，否則要憋死了。周公明聲調(diào)很高。他們說一套做一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果這段時間突然不斷地批評某種現(xiàn)象，不斷地唱高調(diào)，這種人多半要進去了，因為他們心虛。你信不信？周公明突然變成了一個憤怒的老天使。他以聊天的形式把一些科長請了過來，喝酒，收集公司最新的情況。接下來的日子，誰也攔不住他說話。家里也很快成了議事廳。他滔滔不絕，再也沒有一點兒口吃的痕跡。也有一些平時他不認識的人跑來聽他說話。周公明的樣子越來越像一位演說家，坐在客廳中間，他感覺自己的樣子一會兒是列寧，一會兒是丘吉爾。

消息很快傳到了公司。一把手在大會上說，要關(guān)心老同志，派人去看看，如果身體不舒服就去看病吧。

我老了？有??？你們才有?。≈芄飨氲搅水斈?，他們就是用這句話，使得周公明與正職失之交臂。他看著信和筆記本，下定了決心，這回他不會再客氣了。周公明還要在這封信的基礎(chǔ)上寫個情況報告，一個文采飛揚、史無前例的報告。讓他們惋惜失去他這個正派并有才華的領(lǐng)導。

他的行動還是起了作用。公司已經(jīng)通知侄子去體檢，是一把手出面安排的。

他媽的，我要你們安排嗎？你這不是讓老子為難，下不了手嗎，那我的尊嚴呢？周公明身體軟下來。他想念劉小蓮，比平時任何時候都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懂他，親人不懂，老鄉(xiāng)不懂，朋友不懂。應(yīng)該只有劉小蓮才明白他的矛盾，理解他，明白他與其他人的不同。他從來沒有照顧過自己的戰(zhàn)友，八一建軍節(jié)的時候，單位里那些退伍兵一起吃飯、唱歌，他從來不參加。不是不想，而是顧忌。他容易嗎？有誰知道每年的這一天，他會哭。是啊，我想和戰(zhàn)友們肩并肩喝酒，走上街道唱《打靶歸來》。他還想把全村的老小接到深圳來享福，可是誰懂啊！知道所有的人都想看著他，他就不能那么任性啊。如果有了那樣的事會讓人笑話，并抓住把柄，傳來傳去，后果會是多么嚴重啊。他的革命尚未成功，在努力的途中，怎么就被這些小事羈絆了。要知道，他的革命尚未成功，他任何時候都在努力。

你說，我講話有沒有一些長進呢？周公明對著鏡子說，他覺得此刻劉小蓮正貼著他的心口，撫摸著他的身體。周公明曾經(jīng)想過把車開到郊區(qū)去做愛，或是到自己的鄉(xiāng)下，那個老房子沒有什么人住了，他為自己如此周密的想法而興奮。

周公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劉小蓮，他并不知道劉小蓮早已離開公司。他也不知道，遇見周公明之前，劉小蓮已經(jīng)有過各種人生經(jīng)歷，她不再愿意信任誰，周公明曾經(jīng)是她的例外。

六

剛下飛機，周公明便把手機上的幾個玩笑，通過微信發(fā)給了團友。為了暫時躲開傷心之地，周公明報團參加了旅游。他說，之前真是不懂得生活，為了這個破職位把好日子都忽視了。你看大自然多美呀，何必一天到晚想那些破事呢，爭來爭去，到頭來還是一場空。endprint

周公明覺得旅游的時候要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兒。這樣旅途就很有意思，不要都是他們這種老家伙。他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又是一片笑聲。說這話的時候，他腦子里都是劉小蓮的樣子，他覺得劉小蓮現(xiàn)在穿得越來越嚴謹。他覺得即使她再暴露一些，也是能接受的。

因為爬過山，周公明感覺特別累，回到房間，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有了一些變化，首先是能吃能喝。另外就是他主動幫團友背行李。

這個團友知道周公明的身份，驚慌起來，可使不得呀，周總，我要被他們罵死的。對方已經(jīng)哀求了。

罵什么罵，你又沒犯什么錯誤，今后不要喊我什么總，你要喊我周公明！

那可不敢哪。說話的人苦著臉說。

周公明說，這你就不對了。我告訴你一句話，無欲則剛，人生苦短，不要蹉跎，你要把握好現(xiàn)在呀，否則的話真的就沒了機會。你去看看那些退下來的，看看那些得了重病的人，估計都想明白了，人不學禪不行?。≈芄靼l(fā)現(xiàn)自己語無倫次，他的頭腦已經(jīng)混亂了。

周公明想起自己這些天一直在等待，可笑、可悲。此刻他感覺自己覺悟了。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咚的一聲，剛剛還跟他說話的老人直直地躺了下來，隨后口吐白沫。尖叫聲響了起來。周公明掏出口袋里的藥，本來是給自己預備的，他也有這個病，只是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更是避開熟人去外地體檢。

半個小時之后，生病的老人睜開眼睛，周總您說得對呀，好好生活，不要停在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誰都能看出周公明的西服是嶄新的，他甚至還畫了眉毛。不遠處有一部攝像機正對著他。周公明穿了那身昂貴的西服，他盡量讓自己每個角度都好看。

周公明今天主持的是一個特別的儀式。

接到電話之前，周公明還沉浸在快樂中，前面的話他記不清楚了，只聽電話里的最后的一句，這個特別的會議將由周總您親自主持。

周公明聲音微弱地說，還是請別人吧。他們難道不擔心他過于悲傷，而無法主持嗎？看起來，組織還是相信他。這只能說明他們還是看中他，沒有歧視他。多少年沒有這樣的時刻了，原來公司知道他和過去完全不同，早已脫胎換骨，水平提高了一大截。

這是公司的決定，負責通知的人說，領(lǐng)導一致認為您完全能夠勝任。

黃山回來之后，周公明躺在床上水米未進，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侄子一瘸一拐的腿。那樣的身體條件去哪兒找工作呢，自己說話不流暢都會受到打壓，更不要說侄子了。他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些。

侄子的房間干干凈凈，像一個要遠行的人，連治療抑郁的藥也被清理掉了。天堂里的侄子再也不需要這些了。

鏡子前，周公明看見自己蒼老的臉，左手也腫了，已經(jīng)握不住拳頭。前幾天，他還覺得自己年輕。這一刻，他走到書桌前，翻開準備多時的講稿。他拿出筆，寫下會議議程這幾個字時，心里有種奇異的東西閃出來。是啊，為什么沒有想到呢。的確需要好好總結(jié)自己，他應(yīng)該把自己的人生分為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寫成書。周公明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到了晚年，是那些壞人把他的晚年提前了。他如果會寫小說，他將用一些化名把這些人的嘴臉勾勒出來，讓他們在他的文章里找出自己的丑態(tài)，那將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啊。哪怕寫成一封長信也好哇。

除了一位休產(chǎn)假的女同志，似乎所有的人都來了，包括一些新鮮的面孔。應(yīng)該是新招來的大學生。這時，他看到了剛剛退下來的一把手。

一把手也看到了周公明，眾目睽睽之下，他直接走過來，用力地擁抱了周公明。

周公明還見到了消失很久的同事。他們都老了，有人手上有了拐杖，有的是被人扶著進來的。來人之多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周公明感慨了，原來我周公明的地位和影響力沒有變哪！周公明的心里剛冒出“盛況空前”四個字，就被他強壓下去。

不知是在哪里出現(xiàn)分岔的，周公明先是說到了自己的工作，從部隊轉(zhuǎn)到地方，由業(yè)務(wù)員做起，一路小心謹慎，處處為領(lǐng)導著想，壓抑自己，扭曲自己，身心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周公明把那些證書的出處、名稱按照省市區(qū)局的順序排好，整整齊齊地擺在前面。清潔工燒掉的只是復制品，真正的原件周公明一直完好地保存著。周公明把話停留在對自己的評價上，如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打著吊針在辦公室里加班，頂著臺風去排洪。他知道，排比句在起作用，所有的目光都對著他。而周公明一直在人群里尋找劉小蓮，畢竟這是他的第一次，希望對方可以看見。劉小蓮意義重大，如果沒有她的鼓勵，他周公明怎么會如此才華橫溢，怎么會揚眉吐氣，無所顧忌，直到不計后果。

有一刻，周公明似乎看見自己撥開人群，跳到主席臺上仰天大笑，笑啊笑，他笑得險些岔了氣兒，直到他被鋪天蓋地的音樂打斷。

震耳的音樂響起之后，人群騷動起來，排著隊行走，隨后是離開。他們把胸前的小花扔垃圾一樣拋到半空，最后落進門前的筐里。

落地窗上有光射進來，照在周公明的身上。他聽見門外的發(fā)動機聲、道別聲，還有互相約吃飯唱K的聲音。柔和的光線里，周公明端詳著侄子。侄子微閉雙眼，像是剛剛睡著，周公明好像聽見了侄子的呼吸。

侄子小小的希望，也沒有實現(xiàn)，那個女孩兒的要求很簡單，只要侄子有份不需要四處走動的工作即可，她希望未來孩子的爸爸不要被人取笑。被周公明拋出去的玉石，是侄子送給周公明的生日禮物，是他在弘法寺為叔叔求的，他心疼叔叔，祈禱可憐的叔叔不要那么快被公司拋棄。

灰塵在半空中飄著，光線中，他看見小黃遠遠走來，對著周公明打了一個手禮：報告！他已經(jīng)陪了周公明幾天。離開單位后，小黃也被炒了。

周公明心頭一熱，風竄進了他的眼睛，轉(zhuǎn)了一圈，冒出蒸汽和水滴。他想站起來回個禮，卻發(fā)現(xiàn)手臂像灌了鉛，再也抬不起了。

小黃！周公明聲音微弱得只能自己聽見。

小黃的聲音輕輕地響在周公明一側(cè)，首長，我找了部車，送您回去。

不用不用。周公明偏了下頭，擺著手。他不想讓小黃看清自己的臉。endprint

小黃說，首長，外面還有咱們的人。

周公明打了個冷戰(zhàn)，他向外面看過去，是幾個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戰(zhàn)友，他們正守在門外等他。其中有兩個人，是前些年下崗的。企改的時候，還是他周公明秉公辦事的成績。周公明站起身，準備順著那個方向走過去，和他們握手，打個招呼，甚至還可以去外面喝一次烈酒。他們曾經(jīng)通過小黃約過他，想敘敘舊，都被周公明斷然拒絕了。

桃花江、劉?？抽?、臘肉炒芋頭，哪樣不是土得掉渣兒，可他忘不了，哪樣不是魂牽夢縈。過去自己真是怕呀，怕老鄉(xiāng)，怕女人，怕各種關(guān)系，畢竟哪一種都有可能影響到他的進步，“咱們”是周公明最膽戰(zhàn)心寒的兩個字。眼下，他想使用一次，卻沒有了機會。

你怎么不上來？上來吧，離我近點。周公明微笑著對劉小蓮說。

劉小蓮順從地向前移動，身體挨到了周公明，并軟軟地靠過來。周公明還像以往那樣，笑著調(diào)侃道，我老了，怕是不行嘍。他看見劉小蓮瘦了，重新穿回巴登街女孩們喜歡的衣服，只是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的風采。想到這兒，周公明忍不住有些心酸。見到劉小蓮也在看他，周公明臉上的老人斑跳動了兩次，剛剛還威風的身體發(fā)生了變化。

劉小蓮輕輕地說，給我吧，我會讓它好起來。劉小蓮微笑著鼓勵他，她要溫暖他，讓他振作起來。因為，第一次見到周公明，劉小蓮就覺得他可憐，她想要幫助他。

想到這里，劉小蓮又進了一步，她溫柔地俯下自己。

而此刻的周公明臉色已經(jīng)大變，他孤獨無助，整個身體不斷向后退去。

標題書法 李德湘

原載《芒種》2017年第7期

責任編輯 李佳怡

本刊南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排毒養(yǎng)顏的寫作

吳 君

自古文章憎命達，機關(guān)文化更是深不可測，以個人愛好為例，為官為吏尤其不可以文學自命，個中滋味難以言說。

作家這一職業(yè)在當下不是被遺忘就是被區(qū)別，如果語境不對，分明就是妥妥的譏諷與奚落了。有些人這樣稱謂作家之時，好似手里抓住了什么把柄。仿佛面前是一個被隔離在他們之外的異類，而那異類的一切舉動皆可歸為無形與無常。在強大而深不可測的機關(guān)文化和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文學愛好者偏軟無力的弱勢體質(zhì)似乎早已暴露無遺。

在當下，表明自己在搞文學更像一個自稱特異功能的人或是雜耍藝人，絕不會收獲喝彩，只會惹來偷笑與質(zhì)疑。雖然本職工作完成得問心無愧，但不務(wù)正業(yè)的標簽早就幫你定好，且職務(wù)越小，被另眼相看的可能性越大。領(lǐng)導的臉色難看不說，不安和戒心肯定是存下了。自作多情時指望的所謂尊重與仰慕，不僅沒有，反而還會影響到此作家的升遷或生活。除了好事不要再指望，甚至連下作的劇本也有人替你寫好，編好了場次。太過浪漫，太過務(wù)虛，太過散漫，太過多情及不拘小節(jié)迂腐之類酸詞已為你備好，隨時恭候您老再有高調(diào)狂妄之舉時一并拿下。把長處巧妙轉(zhuǎn)化為短處，把文學排斥為邊緣異端，這是整人術(shù)進入新紀元的一個體現(xiàn)，是現(xiàn)代機關(guān)文化的新段位，亦是唯金錢地位崇拜的再詮釋。所以，承認自己是個作家在當下是需要勇氣的，他必須不看別人滿臉滿眼的不屑，也不必反唇相譏，畢竟日子終究是過給自己的。為此，許多人早已將文學的毒癮深藏于體內(nèi)而不暴露，只選擇月黑風高之雨夜，私下發(fā)作聊以排遣骨子里增生出的情愁愛恨，只寫不說此乃觀音靈簽中的上上簽。

很多時候，我更希望自己擅長的是樂器，而不是永遠詞不達意、畫蛇添足、南轅北轍的文字。你在乎什么，就會被什么束縛和塑造。原因是我們需要向五斗米折腰并深深地致敬。我以為好，別人認為矯情和可笑，我們真的真的不是一個人類，或許聒噪下面才是我們孤苦無告的內(nèi)心。

語言，這冰山的一角，它到底能做什么，它又能救得了誰？正可謂：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此篇《巴登街》講的不是你以為的那些粉艷之事，而是關(guān)于說話的故事，關(guān)于我們的無奈和茍且。

吳君，女，在《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

出版專著七部，主要有《我們不是一個人類》《親愛的深圳》

《皇后大道》及電影多部，作品被譯成英俄及少數(shù)民族語言出版，

曾獲國內(nèi)多種文學獎項?，F(xiàn)居深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