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流浪的青瓷

戴煒月

“啪！”一盞盞聚光燈在我身旁驟亮，慘白的刺目的人造光讓我猛地清醒——又是新的一天了?？諘绲拇罄硎髲d中響起篤篤的腳步聲、零星的嘻笑和遠(yuǎn)處的叫喊。厚重的法蘭絨窗簾被拉開，我瞇著眼不帶感情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兩個人走過我跟前，輕聲地用卷著舌頭的洋文談話——四萬個日子迫使我習(xí)慣了這樣粗魯?shù)膯拘逊绞??！皦衾锊恢硎强?？”半夢半醒間驀地想起的這句話，無限回憶帶著溫柔的氣息拂過腦海。我淡淡一笑，閉上眼。有時候，做做白日夢也不壞……這會兒為時尚早，地處大西洋之濱的博物館還沒放第一批人進(jìn)來擾我清夢呢。

自古常言：陶有魄，瓷有靈。凡瓷之含精魄者，蓋凝以匠人的心血與祈愿，誕于熊熊的烈火與癡情，型成后皆舉世驚艷、名動天下。而其靈，自出窯之瞬時即銘記所歷之事，至碎裂而后已。或許是天性滯鈍，我最初的記憶，并無鋪天蓋地之赤焰，亦非工匠透過汗水的凝視?；煦缰校仁嵌叺泥须s逐漸明晰，直至一個沙啞的嗓音撞入我的世界——

“此器真乃‘萬品出一之粉青，堪稱青瓷之王！凈如晴藍(lán)，千峰翠色。天賜珍華，陳世兄鴻運(yùn)其昌！”

諂媚。入世聽到的第一句話竟如此掃興，但我還是睜開了雙眼。一個，兩個……方約三丈的前堂里竟然擠了百來號人，四周直射過來或貪婪或艷羨的目光，刺得我渾身不自在。只有一位青衣的及笄女子，于人群之中不發(fā)一言，只是深深地投來凝望，溫暖的深茶色眼瞳中翻涌著我不理解的人類情感……

耳畔的喧嘩仍在繼續(xù)。

“……好一副‘鳳舞九天，風(fēng)卷云海！此色，此境，絕矣！陳窯主，可喜可賀呀！”身旁傳來一聲渾厚的笑聲，一位高大的中年人拱手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蔽覍に?，該是制我之人了?！斑@般嘉品，當(dāng)奉與官府，若能因其而達(dá)御前，陳家豈無登達(dá)之日乎？”中年人欣喜地看著我，臉上露出自得之色，冷冷地看著瘋狂掙扎的我卻故作推辭：“李兄高捧辰兒小作。但此事重大，還須問辰兒之意?！闭f著，人群忽然一陣騷動，慢慢讓開了一條路，一名玄衣男子步至我跟前停下。他向中年人行禮畢，看向我，眼中深情滿溢，我心一動，這才是嘔心瀝血制我之人啊！陳窯主滿面笑容地開口道：“辰兒，諸君皆有進(jìn)汝作之瓷于圣上之意，汝……”男子欠身答：“不勞師傅費(fèi)心，辰兒已決定此瓷歸處?！备G主愕然：“何處？”男子語氣平穩(wěn)續(xù)道：“贈與師妹陳汐月?！蹦敲嘁屡硬恢螘r已將目光凝在了男子身上，此時驚醒般輕呼出聲，見眾人注視，又因羞掩口。中年人臉色尷尬，笑道：“既然辰兒有此意！來，吾兒，此瓷歸汝，珍護(hù)之！”女子低頭捧著我匆匆謝過，不看男子一眼就小步逃走了。

我被汐月小心地安放在紅木的梳妝臺上，一束潔白的玉蘭花映襯著她年輕白玉般的臉龐。汐月溫柔深情地?fù)崦遥啻旱幕鹧嬖谘垌腥紵?/p>

一天傍晚，汐月哭哭啼啼地跑回房間，慌里慌張地拿起梳妝臺上的我似乎想把我藏起來，可是她身后一只大手用力奪走了我，“汐月，為父勸也勸了，以情以理你都不聽，那就休怪為父無情。我也是為了陳家光宗耀祖?！标惛G主鐵青著臉，冷冷地看著哭泣的女兒。一行清淚從汐月絕望的臉上洶涌而下。我的心痛如刀絞。

我被放入紅木雕花的錦盒里，盒蓋啪的蓋上，我陷入長久濃黑的沉寂，昏然入睡。一只輕柔的手摩挲著我僵硬的身體，我才驚覺已是陽光燦爛的白天，一雙溫柔的眼睛驚喜看著我，從這雙眼睛中我看到了久違的熱愛?！靶〉伦?，把這只青瓷擺在暖閣兒的紅木幾上。”溫柔眼睛的女子輕柔地吩咐著，“插幾只百合罷，本宮喜歡清香?！薄霸币粋€白面無須的男子手腳麻利地把我放在了木幾上，我忐忑的心終于安定下來了，我竟然來到了深宮中，又迎來了一個真正喜愛我的主人了。

宮中的日子甚為清閑，我的主人終日坐在暖閣里無聊地消磨時光，時不時地望著飛檐上方湛藍(lán)的天空。一天，她看著身旁的我，與貼身宮女說“這青瓷的顏色真溫潤?！边@個眉目和善的女人少女時喜歡素雅靜謐的色彩，但現(xiàn)在卻不得不穿上華麗的錦衣，過上身不由己的爭寵生活。年復(fù)一年，女子容顏日漸憔悴，郁郁寡歡，終于再也沒見著她熟悉的身影。從打掃宮殿的太監(jiān)的閑聊中，我聽到了主人的零星訊息，她失寵被打入了冷宮。這間曾經(jīng)溫暖的房子變得清冷死寂，最后的百合花早已枯萎，被打掃的太監(jiān)拿去丟了。我又成了一個空瓶子，孤零零地放在木幾上。

一天深夜，沉寂的深宮里的突然傳來巨大的聲響，一陣緊接一陣，吵得心驚肉跳，我驚恐地睜眼一探究竟——天哪，殿外沖天的火光燒紅了漆黑的夜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金毛大家伙罵罵咧咧地一腳踢開這間屋，見到我后大嘴一咧，抱起就走，還不忘給身后的木雕花架來上一腳。從此，寧靜徹底遠(yuǎn)離了我，這把燃燒的火便成了我的夢魘。

我與其他宮中珍品一起，被一群穿軍裝的金毛打包捆扎，準(zhǔn)備遠(yuǎn)渡重洋。我正再次被陷入黑暗的盒子時，一位架著金絲邊眼鏡的老人發(fā)現(xiàn)了我，挑剔的眼睛射出生意人精明的目光。他立馬轉(zhuǎn)頭向在他身后亦步亦趨的軍官耳語幾句，那軍官連忙帶笑揮手讓人解除了我的束縛，把我奉送給那商人，話語中數(shù)次言及“莫里森”。莫里森？這是他的名諱了罷。莫里森一天內(nèi)一口氣廉價買下了幾十件圓明園寶物。數(shù)日后，我便漂洋過海來到了一棟英格蘭別墅中。他給這棟雅致的宅子取名“放山居”，常年居于此，享受著世所罕見的東方珍寶陪伴。老人慢慢地老了，多年以后，他的放蕩無羈的兒子繼承了“放山居”的巨額資產(chǎn)后，為所欲為，落到了賣藏品這一地步。我也終于流連于各場拍賣會。

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拍賣行豪華的大門，我在一場場的拍賣槌聲中不斷變換著住所。很討厭在臺上睥睨人群的感覺，當(dāng)拍賣師報出一長串兒字母表示那是我的名字之后我更是暈眩得幾乎滾落。后來我被大西洋之濱的博物館拍走了。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將我擺在中國館的大廳正中央，每位游客都會注意到我。平日除了試圖與身旁兩盞死氣沉沉的繡花宮燈搭話之外，我最愛的消遣，莫過于聆聽來館華人的聲音。有孩子對我喜愛的叫喊、青年義憤填膺的控訴、老人含淚的回憶……

我再次被裝進(jìn)盒子，盒子再次打開。熟悉的喧鬧。拍賣師又報出一串熟悉的字母。我煩躁地閉眼——快點結(jié)束吧，讓我繼續(xù)身價高貴地流亡在世界上某個奢華的角落，讓我作為大清繁華落幕的一點灰燼，飄蕩，飄蕩——

“乾隆御制粉青釉浮雕鳳紋罐！來了！”一聲低呼從第一排傳來。

漢語！

我猛地抬頭，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

華夏子孫呵，終于出現(xiàn)在了拍賣會場！

喊出聲的是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眉頭緊鎖、目光如炬，右手緊攥成拳。我并不知道他當(dāng)時懷著多大的責(zé)任與悲壯；我只是癡癡地望著，黑頭發(fā)黃皮膚——那是家的顏色……

中國，中國。那是一切故事開始的地方，那是我的根，那里有我的喜怒哀樂。從家里出發(fā)，我被迫漂洋過海到達(dá)世界的另一端茍延殘喘。只有中國能讀懂我的鳳紋、我的祥云、我之作為“粉青”驕傲。也許那里留給我的記憶總是黑暗而悲傷，但痛苦往往代表著真實，代表火柴點燃自己后，隨之而來的光明。

新世紀(jì)的一天，我以千萬天價被拍下送回國內(nèi)，為文物的尋回增添了一筆濃墨重彩的記錄。這些，都是我后來在廣播中得知的話了。到世界去轉(zhuǎn)了一圈，我幸運(yùn)地結(jié)束了流浪之旅，回到了祖國，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看到了那高高的紅墻、那黃綠相間的琉璃瓦。我以苦難流亡的身軀見證了民族崛起的自豪與尊嚴(yán)，我以幾個世紀(jì)的滄桑感受著祖國振興的驕傲和榮光。

（作者單位：杭州市長河高級中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