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其紅
記憶深處的一條巷子,每至巷口,總會聞到飄蕩在空氣中的很特殊的書香味,那便是明光路上的填海巷。
兒時的我,在城南二環(huán)路邊的工廠大院里長大。工作后,單位也在城南,對城東,對那里的街道、巷子,雖然離得很近,卻很陌生。
20世紀90年代,第一次和我先生見面,介紹人在電話里對我說:“地點就定在大東門的工人文化宮門口,對方手里拿一本《小說月報》?!便露奈?,轉了幾次車,問了許多路,費了很大勁,才找到了工人文化宮。不曾想,接下來的日子,我便和大東門一帶有了不解之緣。隨后,我又在這里的填海巷生活了十年。
填海巷是條再普通不過的小巷,就連常年在這兒居住的人,可能都沒留意過它的名字。但老合肥人一說到上個世紀90年代書刊批發(fā)兼零售交易市場,就會立馬反應過來:哦,填海巷。
淘書、買書、看書,是那時填海巷的代名詞。無論冬夏,這條巷子里都熱鬧非凡,人來人往。
現(xiàn)在的瑤海區(qū)在2000年合肥市區(qū)劃調(diào)整之前叫東市區(qū),這里老舊工廠、小區(qū)特別多,相對來說,這一帶有三大經(jīng)濟繁榮地:大東門、明光路、東七里站,明光路居中,填海巷位于明光路與長江東路交口的東南角,與長江東路平行,巷子的西邊是當時的東市區(qū)政府辦公所在地和金大塘菜市場;巷子的北邊是合肥汽車站;巷子的西北角是文化館;巷子的南邊是東方商城,位置得天獨厚,是老東市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
巷子名稱的由來,據(jù)巷里老人說,早年,這里是金大塘水塘,后來水慢慢少了,人口逐年增加,人們需要土地生活,就用土把大塘填起來了,形成了一條自然的巷子。聯(lián)想到上古神話《精衛(wèi)填?!匪憩F(xiàn)的持之以恒、艱苦奮斗的精神,故將這巷子取名填海巷。
巷子長不過300米,寬3米,呈L形。從明光路上的巷口走進去,巷子的右手邊是一棟辦公樓,接著是一棟居民樓,我就住在這棟樓的6樓,接著是礦機廠宿舍大門,再接著是一排小平房,小平房的邊上還有一棟居民樓,3棟樓房的一樓和小平房全部是門面房,土菜館、酒水批發(fā)部、理發(fā)店、書社、修鎖店應有盡有,在巷子的兩邊依次排列。當然,最顯眼、最熱鬧的當屬其中的書市。
每天清晨5點多鐘,就能聽到我家樓下小超市的卷閘門往上推開的聲音,閉著眼我也知道,這家男人一定開始彎腰生火起煤球爐了,頭幾乎挨到了爐子上。男人瘦小,鼻梁上架副眼鏡,鏡片很厚。聽說還是老牌大學的畢業(yè)生,學會計,1993年首次全國會計師統(tǒng)考,合肥只通過2人,他就是其中之一。這時候,這家女人就忙著給女兒梳頭洗臉、燒早飯。女人中等身高,胖胖的圓臉始終掛著笑容,皮膚白凈,做事手腳麻利。等孩子開始吃飯,女人便把方便面、飲料擺放到自家店門口,以便路人走過時能看得更清楚。男人把孩子送去上學后,自己也上班去了,女人就開始一天的營業(yè)了。
當?shù)谝豢|晨曦灑進小巷,小巷便迎來了又一個溫馨的早晨。此時,小巷的一切都籠罩在柔和的晨光中。巷子東頭的書店,伴著小巷的醒來,也紛紛開門了,這里曾是合肥最大的教輔書批發(fā)、零售市場,這個市場是從城隍廟搬遷過來的。300米長的地方共設了近百個攤位,仍然供不應求,為了搶一個攤位,書販們要連夜排隊。他們把木板架在兩個長板凳上,把各類教輔書整齊地分類,攤在木板上,一天的銷售就拉開序幕了。
上午,當陽光懶散地照進書巷,打理好攤位后的書販們會端個小木凳,坐在屋檐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誰家的孩子上大學啦,誰家的孩子進工廠啦,誰家的女兒出嫁啦……很快,顧客就來了。孩子們放學時,這里人最多:有家長帶孩子來的,有家長自己來幫孩子買的,有孩子們自己過來選、過來看的,小巷頓時擁擠起來,稍不注意,你的肩膀就會碰到一兩個熟悉的人,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傳遞著人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夕陽西下,當攤主們接待完最后一位顧客,就會收起書攤,笑瞇瞇地哼著小曲,盤點一天的進賬,然后雙手有力地拉下卷閘門。辛苦忙碌了一天的攤主們,走出店鋪,找尋著放松身心的生活場所去了。一抹晚霞灑向書巷,斑斑駁駁。
那個年代,專業(yè)書店很少,這里的攤位上,教輔參考書、兒童圖書、文學藝術書,門類齊全,進貨快,折扣大,好書剛到就被搶光的事經(jīng)常有。攤主們想方設法把書從店里一直排到店外,一眼望去,巷子里全是書。我常常閉上雙眼,站在書巷中深深呼吸,墨香和著清風,仿佛帶走了一切憂愁煩惱,洗凈了人世間的所有鉛華,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巷子的拐彎處,有家書社,是位年輕時尚的小姑娘開的,門面很小,卻被她打扮得獨具品味。一次,我在她的店里選書,聽到一位大媽問她:“姑娘,你長得這么漂亮,干嘛守著這么個小店呢?”她甜甜地一笑:“我喜歡看書,更喜歡這依依墨香。”
巷子里有一家理發(fā)店,晚上是它生意最好的時候,霓虹燈不停轉著,仿佛在向客人招手。這家理發(fā)店的老板娘也就30來歲吧,濃眉大眼,十幾歲就跑到上海學了兩年手藝,回來租了我家樓下的門面房,開起了理發(fā)店。她的手藝不錯,人也大方,短短幾年下來,店里的雇員加學徒就有十幾人,門面房也換成大的了,家里房子也買了。理發(fā)店里有位老板娘請來的師傅,20多歲小伙子,梳一小辮,人稱老吳。我喜歡找老吳做頭發(fā),動作雖慢但活細。他把每一次理發(fā)過程都當作藝術創(chuàng)作,時不時地停下來左右看看、上下瞅瞅,直到顧客滿意為止。
那時,我們單位的接送班車??吭诖髺|門車站。早晨,從我家到車站正好穿過金大塘菜市,這家菜市在當時的東市區(qū)算是最大的了。菜品種類豐富,小商小鋪云集。不想在家做早飯的日子,我會從菜市口東頭買一個新鮮出爐的燒餅,夾上一根油條,或是兩個熱氣騰騰的菜包子,邊走邊吃。菜市逛到頭,早點已入肚,車站也到了,坐上班車上班去了。傍晚,我從班車下來,進入菜市,選一把時令蔬菜、兩個西紅柿、一根黃瓜即可,不用多買,每天都可以順路買新鮮的。菜市場走完,家也到了,晚餐的菜也備齊了,進門就忙活起來。想來,那幾年是我最舒適、愜意的日子。
站在填海巷的明光路入口,時常會看到拖著箱子,拎著大包小包,匆匆趕路的人們。巷子的北面是合肥汽車站。那時沒有高鐵、動車,火車車次很少,飛機票很貴,出門首選汽車,特別是省內(nèi)旅客,汽車票往往一票難求。車站就像巨龍的大口,吞吐著南來北往的旅客。
在巷子的南面是當時東市區(qū)最大的建筑裝飾材料市場——東方商城。商城是在老木材廠所在地蓋起來的。隨著計劃經(jīng)濟往市場經(jīng)濟轉軌,木材廠大批職工下崗,但在這里實現(xiàn)了再就業(yè)。
我家樓下住著一位獨居的山東老奶奶,她沒事就端坐在門口,看巷里的行人從眼前走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仿佛在收集著小巷里每天發(fā)生的故事,要說給某人聽。直到有一天,老奶奶說,她的男人解放前去了臺灣,她要等他回來,堅定的眼神中透露著濃濃的愛意。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得知老奶奶是山東老鄉(xiāng),我便對她又多了一份親切感,常常順手就幫老奶奶帶幾樣菜回來。
離開填海巷已經(jīng)10年了。驅車經(jīng)過巷口時,總被身后的車流裹挾著向前,只能匆匆瞥一眼那熟悉的小巷。近日,我專程去了那里。我仍然選擇從大東門下車,往菜市走。金大塘菜場早已搬遷了。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巷里的人家已不再滿足于雖然方便,但污水橫流,管理混亂的大棚式菜場了,轉而選擇購物環(huán)境干凈整潔的大型超市。
巷子里的那家小超市還在,女人正坐在門口,一邊剝著核桃吃,一邊看著電視節(jié)目里的兒女情長。她看到我來了,很是高興,立馬從冰箱里拿出最貴的飲料請我喝。說話間,不時有客人過來買包煙、拿瓶飲料的。店里,各種物品擺放有序。她說生意馬馬虎虎,和當年書市在巷子里的時候是沒法比了。她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工作了,老公在單位倒閉后應聘到了民營企業(yè),仍然干他的老本行會計。憑著多年的積累,前年,他們家已經(jīng)在明光路上買了兩套新房。
理發(fā)店關門了。往巷子里走了一段,看見原來理發(fā)店的老板娘帶著一位小伙子正在一間很小且雜亂的門面房里,整理著舊板子、臟紙盒等雜物。聽巷子里人說,理發(fā)店客流量太少,她只能搬到更小的門面房里去了。我沒有打擾她,繼續(xù)往里走。
巷子里原來的書市,因易燃物品眾多,消防安全存在嚴重隱患,被列為區(qū)級火災隱患地點。隨著街道綜合管理的需要,書市已搬遷到安徽大市場。往日熱鬧的書市一條街,早已不存在,以往人流如織的熱鬧景象,當然也消失了。仔細找尋,還有兩家書店堅守在這里。我經(jīng)常光顧的年輕女孩的那家店還在,由她的媽媽幫著打理,她自己去了安徽大市場開店。她媽媽說,退休了,沒什么事,反正這間門面是我自己家的,不指望它賺多少錢,都是老主顧,聊個天說個話,也可以打發(fā)寂寞的時光。
在巷子的進出口,我未曾見到寫著巷名的牌子,是遺失了,還是忽視了,不得而知。
從巷子的東頭走出來,便是車水馬龍的長江東路了,走完短短的一條巷子,我仿佛穿越了許多年的時光。看起來,巷子是有些破敗了,但透過巷子里留下的歲月痕跡,不僅可見昔日的繁華,更能感受到繁華落幕后的那份淡泊和寧靜。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以及電腦、智能手機的普及,人們的閱讀習慣也隨之改變了。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想看的東西網(wǎng)上都能搜到。報紙、網(wǎng)站、期刊等媒體,還有專門的客戶端,閱讀方便快捷。忙于工作和生活的人們,已很少有足夠的閑暇時間走進書店,細細品味閱讀的快樂了。
那條我生活了10年,空氣中彌漫著淡淡書香的依依小巷,總會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再回首,我心依舊。
〔責任編輯 姚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