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祖賀
1.
當阮培青氣定神閑地對她說,宋小姐,我們真是有緣的時候。
宋眉山恨不得脫下高跟鞋用尖尖的后跟去他的頭上戳上幾個洞,這樣才解氣。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一個月前,當時主任派她去做一件醫(yī)療事件的調(diào)查性報道,家屬懷疑因為多家醫(yī)院違規(guī)出車搶病人,延誤了治療時機而導致死亡,醫(yī)療是十分復雜的專業(yè)問題,事態(tài)發(fā)酵到網(wǎng)絡(luò)上引發(fā)眾議。
時間緊,病歷拿不到,眉山幾乎算是赤手空拳上場。
她別無他法,趴在滿是材料的桌子上看了一夜,太多專業(yè)術(shù)語需要拿著手機及時搜索才能理解,然后在本上記下問題,想象對方如何回答,一招一式又該如何拆解。
等到天色薄明,街聲都起來了的時候,眉山的胳膊壓得打不了彎,緩了好一陣才去洗漱。
眉山等在醫(yī)院負責人的辦公室,機器架起來,她知道現(xiàn)在的樣子上鏡一定難看,只是顧不上了。
阮培青推門而進,他出乎眉山意料的年輕,眼神銳利,下巴上有刮得干干凈凈依然泛清的胡渣,看上去風度翩然,見了鏡頭不躲也不慌,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坐,問吧?!?/p>
采訪中,他對眉山的問題游刃有余,坦然承認出車違規(guī)但是否認違規(guī)出車和病人死亡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眉山的手指發(fā)緊,她有些沉不住氣。
“希望阮醫(yī)生真的如自己所說一樣問心無愧?!?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9/25/nanf201709nanf20170904-1-l.jpg" style=""/>
阮培青低下頭笑了,將胸口的麥克風拔下來。
“宋記者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想采訪可以結(jié)束了?!?/p>
眉山有些頹敗地走到樓梯口,阮培青把她叫住,從樓梯高處把她落在桌上的采訪本遞過來,“剛來的實習醫(yī)生都很同情受傷的人,會陪著他們難過,但是如果一個醫(yī)生只是握著病人的手,陪他一起傷心落淚,這無濟于事,冷靜客觀查看病情才是真正的幫助,宋小姐,你是一個記者,不是來社會采風的文藝青年?!?/p>
她想要強詞奪理,“專業(yè)并不意味著冷酷無情,阮醫(yī)生?!?/p>
失敗感比喝一杯苦茶還要苦,當天回到電視臺新聞組,她徑直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泡了一杯茶,望著茶杯壁上起伏翻沉的綠茶回想阮培青的話,他說的是對的,只是她做不到,她沒法在真實面前拋棄自己的反應(yīng),做到無喜無悲冷靜睿智。
所以當時的眉山怎么也不會想到,她會和阮培青在一個月后以相親對象的身份再次見面,他穿了一件褐色的風衣,發(fā)型不似那日一絲不茍,愈發(fā)顯得衣冠楚楚,很能迷惑人心。
阮培青認出她的那一刻,笑意加深,露出右臉的酒窩,眼里隱有戲謔,俯身問了句:“宋小姐?”
她尷尬得像是當初第一次上鏡采訪,阮培青顯然比她淡定從容得多,體貼地詢問了她的口味為她點了一杯咖啡,席間自如地尋找話題,所以倒也不會相對無言,旁人看上去一定不會知道眉山此刻如坐針氈。
2.
她和阮培青這餐飯吃得算不上不愉快,大概過去半個小時,阮培青放在桌邊一側(cè)的手機屏幕開始不依不饒的亮起,他掃了一眼將手機扣過去并沒有接,只是那邊那位似乎不肯善罷甘休,最后挨不過,阮培青欠了欠身子。
“不好意思?!?/p>
他走出不遠,且手機拿得低,眉山聽到他輕輕回了一句,別胡鬧。
待阮培青回到座位,眉山笑了笑,“女朋友?”
他愣了一下,“不,是我妹妹聽說我來見你,非要搗亂?!?/p>
眉山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也對,像阮培青這樣條件的男人,若是真的聽了家里安排出來相親多半不是對女人不感興趣,就是另一半不得家里喜歡而兩個人又濃情蜜意,無論這兩個哪一種,眉山都自認沒有應(yīng)付自如的道行,何況他們的初見幾乎磨滅了一切言情開端的浪漫臆想。
眉山心里是這樣的認定,所以在幾日后接到阮培青電話的時候著著實實嚇了一跳。
阮培青的聲音在那側(cè)聽著悅耳,“宋小姐,不知道你今晚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吃個飯?!?/p>
縱使?jié)M腹狐疑,眉山還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
阮培青已經(jīng)先到了,見到她來起身為她拉開椅子,煞有其事
她一笑,阮醫(yī)生不會是想和我交往吧?
對方對她的直接始料不及,拿刀叉的手頓頓,才又笑起來。
“難道,我眼里的欣賞已經(jīng)這么一目了然了嗎?我還以為我們還會心平氣和地再吃上幾次飯,你才會認為我在追求你?!?/p>
阮培青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一雙眼睛毫不躲避地看著她,目光溫熱,似乎和世上所有動情的男子別無二致,讓她有片刻的晃神。
眉山?jīng)]接話跳過這茬,眼睛刻意看了一眼他放在桌邊的手機。
阮培青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當下明白,語氣無奈,“是你們記者都會習慣性將對方當作受訪者,然后懷疑他所言的真實性嗎?不如下次帶我妹妹和你見一見?!?/p>
眉山將頭一歪,故意說:“我似乎還沒有答應(yīng)會和阮醫(yī)生見下一次面?!?/p>
阮培青微微抿唇,“我自認條件尚可,也算一個值得讓人考慮的對象,既然你現(xiàn)在一個人,不如做我女朋友?!?/p>
她開始和阮培青談著不咸不淡的戀愛,下班一起吃飯,周末偶爾看一場電影。
這個消息讓一直督促自己私生活并一手促成的二老倍感欣慰,母親笑得瞇起眼睛念叨要她打電話請阮培青來家里吃飯。
眉山招架不住,翻出通訊錄找到阮培青。
她忽然又想起從前來,以前她和陸淮在一起那會兒,甜蜜的時候備注是宋眉山全國后援會會長,吵架鬧了別扭就改成瓜娃子快滾,一定要長長一串才罷休,而她和阮培青彼此在對方通訊錄依舊是一個簡單的名字,見外又客套。
眉山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好幾秒,最后按滅。
“媽,下次吧?!?/p>
3.
阮培青是很精彩的人,愛好廣泛,在吃喝方面都很講究,在他面前眉山對自己宣稱當?shù)厝说纳矸葑岳⒉蝗?,許多有意思的地方是阮培青帶她去,她才第一次知道。endprint
眉山不免疑惑,“醫(yī)生難道不應(yīng)該很忙嗎,你怎么有時間將這些地方一一發(fā)掘?”
阮培青笑出聲來,“你在夸我還是損我貪吃?”
她抗議:“阮培青,不要曲解我意思。”
和阮培青在一起后,眉山所看到的他大多時候溫和沉穩(wěn),再沒有那日的凌厲和氣勢逼人,就連眉山的報道被批太邊緣,有嘩眾取寵之嫌,他也會打電話來寬慰。
王家衛(wèi)的《東邪西毒》里有段臺詞:世人總以為山那邊一定很美,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他,山的那邊和這邊一樣,不過是一座山。
眉山,你的工作就是將山的那邊展現(xiàn)給世人看,你只需要將你所看到的如實展現(xiàn),不必在乎它是不是邊緣。
那時的眉山正站在跌跌撞撞的土路盡頭,掛掉電話一抬頭就看到一段灼灼的晚霞。
她和阮培青的相處算不上多親密,只是告別的時候會有一個象征性的吻,輕輕淺淺的,有時落在眉心,有時落在耳畔。
若是送她回家已經(jīng)很晚,他也會進屋一起吃宵夜,但從不過夜。
說是宵夜,其實只是面條加荷包蛋,每次阮培青倒也捧場。
酒足飯飽的時候眉山有一次問,為什么選她。
“因為你身上有一種狂狷之氣,面無表情盤問我的時候像是一個鐵血女便衣,很像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港劇里面的madam?!?/p>
他說得很慢,像是在邊回憶邊總結(jié),說完還沖她笑笑。
眉山暗暗磨牙,心里暗忖他那樣的男人,總該有幾段感情故事用來哄騙小女生,她八卦之心大起。
“是不是像電視劇演的菀菀類卿一樣,你的前女友是警官然后因公殉職,而我和她有相似的臉。”
阮培青搖了搖頭,曖昧不明地看向她。
“我只在大學喜歡過一個和你一樣的女孩子,只是我沒有告訴過她?!?/p>
“看不出你竟然會暗戀別人。”
他垂了垂眼,“那個時候她有男朋友?!?/p>
眉山訝異他這樣的人物竟然也體味過感情上的無能無力,他這樣一個冷淡寡言的人,此刻流露出的片刻溫存和情緒特別動人。
阮培青很快收拾好心情,大概是懊惱自己說了太多有關(guān)敏感話題的話,怕哪日成了眉山手中的把柄,于是將手枕在沙發(fā)背上,慢悠悠猜測。
“宋記者該不會一直嫉惡如仇,棄男人于五米之外吧?!?/p>
眉山咧咧嘴,“我看起來像是青春期沒有故事的女同學嗎?”
她偶爾少女心未滅也會說些俏皮話,只是這句不過是掩藏她不愿提起的那段感情罷了。
阮培青倒是真的被她的無辜語氣逗樂了,仰在沙發(fā)上笑起來。
阮培青這樣笑的時候,唇角微揚,酒窩深抿,顯得有些淘氣,樣子十分好看。
眉山索性扔下他不理,自己收拾了碗筷去廚房,然后聽到客廳里響起電視的聲音,阮培青拿著遙控器按來按去,把電視臺轉(zhuǎn)了好幾遍,她望著水槽里嘩嘩流動的水有片刻的失神。
4.
眉山的上司眼底無塵,想在他手下通過選題一次比一次難,他們忙著關(guān)注各種值得調(diào)查的事件,每天工作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踩實了接著進行,甚至有時候會冒著漆黑的夜一隊人走山路只為了省經(jīng)費。
許多眉山覺得累的時候都會想起阮培青和她說的話,她甚至覺得她和他之間或許真的可以這樣一直互相扶持下去,如果不是遇到許渭城。
阮培青品味不算差,女孩是山清水秀的漂亮,不是網(wǎng)絡(luò)上的壽星額頭錐子臉。如今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帶雨,饒是她這個女人都動容了。
眉山?jīng)]有處理這種感情糾葛的經(jīng)驗,站在旁邊尷尬不知自處了許久,才在間隙里提出。
“不如我們找一個地方坐著聊?”
許渭城說和阮培青在一起一年,感情也一直很好,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和她分手了,連個挽回的機會都不給,她希望眉山可以退出不要破壞別人感情。
眉山出于記者的敏銳,抓住問題的關(guān)鍵,“阮培青是什么時候和你分手的?”
許渭城支支吾吾了好久,最后才小聲說:“三個月前?!?/p>
眉山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冷靜地解釋,“在還沒有和我見面之前他已經(jīng)決定接受家里相親的對象,他不是因為愛上我而拋棄你。不論當天和他見面的是誰,他都不會再和你在一起了,你明白嗎?即便不是我,阮家也自會安排別的什么人?!?/p>
許渭城哭的聲音更大,眼妝都化開一大片,眉山心有不忍。
“你在這么久之后才找到我,想必之前你一定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去挽回,其實你應(yīng)該知道你們此生是有緣無分了。”
眉山在一旁手足無措,她猜若是阮培青在,一定可以風輕云淡地說服許渭城,她想起從前讀紅樓夢里寫“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只覺得市儈,而現(xiàn)在只恨自己道行太淺,弄得對方和自己都頭疼。
第二日,阮培青也許是得到了消息,清晨便提著食材上門。
她開門。
阮培青站在門外,手臂上搭著外套,坦蕩又親切地看著她。
眉山側(cè)身請他進屋,然后難得她靠在沙發(fā)上看他卷著袖子在廚房忙碌。
眉山心中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情感,她和阮培青認識不久,她還不清楚他的過往,可是不論是因為什么,他既然決定收了心,那這個男人無疑是一個最可靠的選擇。
她脫口而出。
“阮培青,你會和我結(jié)婚嗎?”
他手里的動作停下,轉(zhuǎn)過身靠在料理臺上,不答反問。
“你愛我嗎?”
她有些恍惚,他問這句話的樣子像極了青春期的男孩子,目光灼灼,讓人心生瀲滟。
她走過去,雙手環(huán)在他的脖子上,踮起腳吻在他嘴邊,阮培青短暫的停頓之后順手將她按在廚房邊的墻上,動作一氣呵成,技巧地吮吻,奪走她的全部呼吸。
意亂情迷之間,他忽然撐開身子。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阮培青,我或許不愛你,可是我也不會愛上別人了?!眅ndprint
眉山看到阮培青眼里的情欲漸漸褪去。
5.
阮培青似乎是生氣了,眉山有打過一次過去,對方正在開會簡單說了幾句便掛了。
眉山不免在心里悲憫自己,一個優(yōu)質(zhì)男人就這么讓她氣走了,看來今后一定將甜言蜜語練熟才好,阮培青不再來她家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家里他的東西不算少。
一個周末的下午,眉山窩在房間里打算將阮培青的東西收到箱子里放到地下室,媽媽打電話來,說爸突然發(fā)病了。
那一刻,她忽然感到生與死,苦難和蒼老原來終有一天我們會與之遭逢。
眉山匆匆忙忙趕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阮培青已經(jīng)在了,顧不上之前的別扭,兩個人忙前忙后了大半晌,還好只是急性肺炎,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就好。
那天她下醫(yī)院的停車場去,遠遠就看到阮培青車旁的一點紅色的微光,而他正坐在車內(nèi),手搭在方向盤上,指間夾了一支煙,就這樣在黑暗里靜靜地坐著。
她在那邊站了好一陣子,他才意識到她的存在,他看了一眼手指里的煙,將已經(jīng)積了長長的煙灰撣落,輕輕地按熄了。
他平常是一個穿衣服都不會有褶皺的人,這幾日照顧她爸爸,連胡渣都若隱若現(xiàn)。
眉山叫了他的名字,謝謝兩個字涌到舌尖卻又沒有勇氣說出來。
阮培青也沉默著,等待著她的下一句話
最后他看著她,眼神木然,“上車,我送你回去吧。”
阮培青開車的時候很認真,話極少,眉山也坐得筆直,目不斜視保持著沉默,一段算不上長的路程生生讓她覺得度秒如年。
車停在樓下,阮培青并沒有下車的意思,她們這樣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后她咬了咬唇。
“上樓一起吃個夜宵吧。”
走到門口她才突然意識到,那天走得急,這幾日又住在父母家,她當時正收拾的阮培青的東西還都放在客廳的箱子里,她頭皮發(fā)麻。
饒是她動作再慢,總也挨不過去,門緩緩地開了。
燈亮起來的那一瞬,房間的一切一覽無遺,眉山用余光能看到阮培青的臉沉了下去。
“如果這次我不來,你就永遠不會找我了,是嗎?”
眉山只覺得自己是自掘墳墓,此刻恨不得殺了自己,腦子里空蕩又混亂。
“阮培青,兩個人談戀愛和結(jié)婚是不一樣的,我們都已經(jīng)過了事事以感情為先的年紀了,不然你也不會離開你原來的女朋友而和我在一起不是嗎,我們不過是在尋找彼此適合搭伙過日子的人,你何必要那么強求呢?”
阮培青出奇的冷靜,他輕聲笑了,俯下身直視眉山的眼睛。
“是嗎?原來宋記者只是想找個搭伙過日子的人,我是否應(yīng)該為我中選而喝彩?!?/p>
屋內(nèi)十分悶熱,此刻她在阮培青的眼神中看不清其中的任何情緒,他太鎮(zhèn)定,眼神太深,眉山覺得不安。
阮培青走了,那個謙謙溫潤、永遠一副氣定神閑模樣的阮醫(yī)生關(guān)門的聲音震得讓眉山以為吊頂燈都晃了晃。
6.
俗話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眉山在接下來的日子一猛子扎進工作中,一個接一個地出差,連氣都不換。
最苦的是走在六月的四川,經(jīng)常連著好幾天都陰雨綿綿,道路兩旁是長得極高的野草,露在空氣里的小腿被飛蟲咬得滿是包,地上蒸出裹腳的濕熱,她們要找的是一位被拐賣去賣淫的女大學生。
那是一個落后逼仄的山村,道路窄而深,最后進村的路已經(jīng)無法行車,必須下車步行,眉山到的時候已經(jīng)滿身疲累,女大學生的家人不愿意接受采訪,她父親扯住眉山的衣襟將她堵在大門口。
眉山克制地勸解,“我不是來揭你女兒的疤的,只是阿儀什么都不和我們合作的話,我們永遠沒法發(fā)現(xiàn)歹徒的罪惡,那么以后還會有其他像您女兒一樣的女孩子被欺負?!?/p>
眉山看到縮在房間角落的阿儀,內(nèi)心感到一種真切的疼痛,攝像在背后用逆光剪影的方式拍她。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天已經(jīng)有些黑了,村里住不下眉山一行人,眾人商量一下決定冒著雨走。
最先是攝像老張注意雨似乎下得越來越急,眉山心里有不安的預感。
“老張,把機器拋下吧,我們得趕快走到車上去。”
他們剛剛上車開出一段距離之后,所有人都聽到了溝谷上游突然傳來小聲轟鳴聲,好似山體發(fā)出打雷般聲響,還好大家都是常年跑在外面的,短暫地慌亂之后,老張顫抖著嘴唇安撫大家。
“前面有個高地,我加速把車開上去。”
接下來眉山能明顯地感受到建筑物在搖動,之后夾雜山泥的洪水涌來,情況非常緊急來不及驚呼,他們幾乎是在最后逃上了小山丘。
等車停穩(wěn)許久,當他們回望時,之前的山路已經(jīng)全部淹在泥土之下了,劫后余生的眾人誰也沒有發(fā)聲。
這次山洪并不算大,雨很快停下,只是泥石將前后的道路都摧毀,通訊全部癱瘓,他們被困在這里只能等待救援。
在逼仄的空間里,眉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回憶了自己不算長的一生里些許遺憾,她覺得若是自己真正出事父母一定會受不住打擊,到了最后她竟然想到阮培青的臉,他曾經(jīng)柔聲告訴她匈牙利語里我愛你是“Szeretlek”。
旁邊的新人女孩子哭著求神明保佑,人在無能為力地時候總是不自知地迷信,心事變得細長精致,想要去求神明保佑自己最珍貴的。
眉山半張臉隱在黑暗里,整個人溫柔又惆悵,她在心里對神明說。
若是自己能在這場地動山搖的事情中幸免于難,那她就會捧著阮培青的臉,一字一句請他讓她嫁給他。
眉山被救援隊救出的時候已經(jīng)因為脫水而昏迷了,她在吊了兩天鹽水之后才悠悠轉(zhuǎn)醒,正在旁邊量體溫的護士看到她捂著嘴笑。
“你醒啦?!?/p>
眉山輕輕點頭。
“你男朋友對你可真好啊?!?/p>
護士看著她滿是疑惑的眼睛朝門口的方向一指,阮培青彎著腰正在同一個腿上綁著繃帶的小男孩說話,她以為自己是發(fā)夢,只覺得眼眶發(fā)燙。endprint
“阮醫(yī)生是第一批趕到這里的醫(yī)療人員,不眠不休地搶救病人,直到知道救援人員找到你,確認你沒事,才合眼睡了幾個小時。”
眉山感覺自己心里像是一汪帶有情緒的水川,她忽然閉了眼,兩行淚順著眼角滑下,原以為自己一生的福氣已經(jīng)用盡了,沒想到之后會有被人喜歡的福分。
她不知道阮培青怎么知道她在這里,人這一生不知究竟會錯失多少秘密,她一直不曾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原來一直緊緊攥著這樣寶貴的一份感情,還好她及時地攤開手。
7.
意識到自己對阮培青的感情,是在眉山一次午睡慌張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他就伏在她的床邊,這是眉山第一次近距離看他,他長長的睫毛覆下,眉頭輕輕皺著,眼底有淡淡的陰影,頭歪向一側(cè),她突然,想伸出手握一握他的手掌。
眉山又想起她剛醒來他在關(guān)心她身體狀況,告訴她已經(jīng)打電話給她父母報平安之后,低低地對她說。
“如果我不是呢?!?/p>
不是只在尋找彼此適合搭伙過日子的人,不是只想找一個安穩(wěn)婚姻。
阮培青甚少這樣舉止溫柔又古怪,他貼著她的脖子,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宋眉山,你要不要嫁給我?”
她被他弄得奇癢,卻又故意刁難。
“阮醫(yī)生,你的求婚也太不正式了吧?!?/p>
阮培青無辜地申辯,“我只考慮到你此刻防御一定很低,我以為我成功的機率會很大,我當時心急火燎地趕過來哪顧得上買戒指?!?/p>
他這樣的笑的時候酒窩會更深,讓她想要用手戳一戳。
“好吧,我勉為其難考慮一下吧?!?/p>
眉山身體好了之后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留下來報道當?shù)氐氖転那闆r,新聞應(yīng)該返璞歸真更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民生,是社會現(xiàn)象,時事對老百姓是抽象的一個詞,新聞?wù){(diào)查是要讓更多人感受一些實際的存在。
難過的不是死亡,而是沒有人記得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什么,有什么感受。
眉山和阮培青一直在災區(qū)呆了兩個月才回去,她和阮培青重修舊好,母親最開心了。
阮培青討好起她父母來很有一套,很多時候是他陪在廚房里和父母討論晚上做什么菜,她一個人只能在躺椅上坐著看書,耳邊傳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聲,殘暑未盡的黃昏里讓人無比心安。
母親曾經(jīng)一次裝作無意問起她是不是真的放下了陸淮,她記得她淡淡一笑。
是的,我遇到了更讓我欲罷不能的愛人,讓我甘心數(shù)著日子退休。
眉山后來才知道原來在他們初次見面一直打電話搗亂的真的是阮培青的妹妹阮培瑤,女孩子盈盈一張臉笑著湊上來纏住她的胳膊,甜甜地喊了她好幾聲嫂子。
“恭喜哥多年來心愿得償。”
多年,眉山只覺得自己腦袋的體積膨脹,她和阮培青算起來認識也才一年,然后她就難得看到阮培青神情復雜地冷言喝止瑤瑤繼續(xù)說下去。
瑤瑤識了趣,咧咧嘴轉(zhuǎn)過來同她討論起周末一起去逛街買幾條漂亮裙子。
眉山能察覺到阮培青接下來的不自然,她忍不住好奇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問。
“阮醫(yī)生,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p>
阮培青眼皮不抬,握方向盤的手抖都沒抖,“瑤瑤說話沒邊你也信?!?/p>
眉山不知道哪來的執(zhí)著,鍥而不舍地追問了半晌無果,便開始自己努力回憶,只怕要把小學時候給她寫過紙條忘記名字的都搬來辨認一番。
阮培青吸口氣,在眉山的星星眼中,回憶當年的事,“大二一個周末我們一起上選修課,我一進門就看到坐第一排的你,被你的美麗震懾,久不能回神”
他沉吟許久,盯著眉山看半天,緩緩點頭,“沒錯,就是這樣?!?/p>
“那后來呢?”
“我想追你啊,就打聽了你,誰知道羅敷有夫,實在遺憾?!比钆嗲嗟南掳突【€十分干凈,眉眼深邃又清朗,引人湊前。
“我怎么不記得有你這么好看的大學同學?!泵忌浇g盡腦汁地回憶。
“因為當時我不僅胖還戴眼鏡?!?阮培青憋笑的時候右臉的酒窩就愈加明顯,眉山意識到他又在哄騙她。
阮培青,你騙人。
尾聲
眉山不知道阮培青為什么會叫她打開廣播來聽,直到她聽到一位酷似他聲音的熱心觀眾向電臺主持人要求能不能占用幾分鐘時間求婚。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剛開到國安街,距離你上樓開門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夠我說完這些話,然后再將蠟燭點亮。”
眉山和主持人一起發(fā)出輕聲的笑。
這些話或許我沒法當面對你講,因為它太久了,從很久很久之前就希望你能知道。
那次采訪確實不是他們初見,在更早之前他們還見過面,是在大學的校車上。
他耳機剛好一邊壞了,坐在鄰座的女孩的聲音一絲不落的跑到他的耳朵,大約是在和什么人吵架,語速極快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他至今都還記得混雜在楊千嬅歌聲里她最后細細的聲音。
“陸淮,你混蛋?!?/p>
他后來用了很多方法才找到那首歌,是《一千零一夜》。
“來吧,你殺便殺,不必心軟,只望你心酸?!?/p>
他曾在快下車之際趁亂轉(zhuǎn)過頭去看她的模樣,小小的鼻尖滲了一點汗,因為生氣整張臉還有些發(fā)紅,垂下去的睫毛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那之后他找了她好久,體會過什么叫眾里尋他千百度,只是他的心動在他看到她和一個男人相依偎的背影之后,就強行掐滅了所有。
那讓他狼狽難堪,甚至刻意想遺忘一切。
再是重逢,也當做不知。
只是她眉眼狡黠,仍然如一只靈動的狐貍,恍惚里重疊了當年的影,仿佛她只是和他藏了許多年,現(xiàn)在終于被他再次找到。
感情里的良苦用心,常常要到時過境遷以后,才浮出水面。暗地里,終究有個人,承受得多一些,在看不見光的背面,環(huán)繞著你流逝。
其實早在四川,當其他人問起他們的關(guān)系的時候,他看著沉睡的她已經(jīng)擅自將她稱為他的妻子。
“今天,我只是想得到她的官方授權(quán)?!?/p>
眉山打給他質(zhì)問。
“阮醫(yī)生,所以我們的相親也是你刻意安排的。”
阮培青分明在電話那頭無聲地笑:“你這樣令我感到十分的挫敗,我忍著牙酸說出那么多話,結(jié)果卻換來這么冷冰冰的盤問?!?/p>
“阮培青,你真狡猾?!?/p>
她在散不開的夜色之中泣不成聲,然后她聽見自己說。
“我愿意?!?/p>
愿意做你這一生最堅定的伙伴,一起去看山川河流,草長鶯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