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塵舞
一
梅家樓村里的人很齊心。
鎮(zhèn)上開舞廳的女老板抱著頭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聲,那聲音令紅葉的心尖直發(fā)顫,紅葉不由自主地往人群中后退了幾步,瞥了丈夫二柱一眼便垂下眼簾。女老板被梅家樓村里的人揍得辨不清南北。村里那幫潑辣的女人扯著嗓門罵:“打死你個狗娘養(yǎng)的,以為我們村里的姑娘能隨便被人糟蹋?”女老板腸子都悔青了,她原本是想來村里潑潑臘梅臟水的。臘梅在她的舞廳里打工,不知道為什么事和女老板鬧翻了。女老板氣不過,想來出口氣,哪怕是壞壞臘梅的名聲也好。沒想到她還沒說上三五句臘梅的不是,便已經(jīng)被打得七葷八素。
紅葉想,有一天她若是犯了錯,想必村里人也會像對待女老板那樣對待她吧。紅葉的心有點飄。二柱過來扯了扯她,她便順從地跟在二柱身后朝家里方向走去。二柱家的三間瓦房依山而建,黑黑的瓦頂,黃黃的土墻,主房旁邊接了一間青磚砌起來的新屋,那是他們結(jié)婚用的新房。
“你怎么不上去打她?”紅葉輕聲問。
二柱瞅了她一眼,扯了扯唇,淡淡一笑說:“我又不是野蠻人。”
紅葉還想說點什么,可她看見二柱緊抿的嘴唇,便又把那些話咽了下去。二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臉上總透著一種淡然平和。這個男人不錯,至少,他不打人。紅葉心想。她又低頭注視著二柱那只牽著自己的右手,修長有力,骨骼分明。紅葉突然覺得自己有些不舍得放開,就這樣被這雙手牽一輩子,也挺好?。?/p>
炊煙在村子的上空徐徐升起,屈指可數(shù)的幾根煙囪,二柱家是其中之一。二柱爸在屋前的菜園子里揮動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鋤頭,消瘦的身體拖著碩大的腹部。二柱上前接過他手里的鋤頭,埋怨道:“你養(yǎng)好身體就好,別干活了?!?/p>
二柱爸將深深的皺紋擠出一個慈祥的笑,對紅葉討好地說:“你婆婆給你磨了辣椒粉?!?/p>
二柱媽從屋里扛著竹床出來,二柱趕緊上前接住,擺好;二柱媽轉(zhuǎn)身鉆進(jìn)矮小的廚房麻利地端出吃食,將盛好的第一碗米飯遞給紅葉。
晚飯后,紅葉進(jìn)屋里沖涼,二柱爸躺在竹床上乘涼,二柱媽蹲在地上用曬干的老絲瓜瓤刷著鍋底。這晚的月亮很圓,月光從屋前枇杷樹闊大的葉片縫隙間落下,地上就有閃閃發(fā)光的銀片片兒。二柱看著他們平時住的屋子,此刻居然像童話世界里的宮殿一樣。二柱媽回頭瞅了瞅屋里,停下手里的動作,怯怯地問二柱:“你屋里的,肚子咋還沒有動靜呢?”
二柱有點不耐煩,一股說不出的濁氣從心頭升起,他甕聲甕氣地說:“我哪知道?”
二柱爸嘆了口氣。二柱媽頭一低,幾顆碩大的淚珠就跌進(jìn)鍋里,她低聲說:“娃,我知道委屈了你,可這就是你的命。媽求你,抓緊時間給我們生個孫子吧,你爸沒多少日子了?!倍b遠(yuǎn)的夜空,他想,他曾經(jīng)算是有夢想的人。五年前的高考前夕,他虔誠地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詞地說著他的祈求,搖簽筒,搖著搖著,一根油光發(fā)亮的竹簽便掉在地上。
那是一支上上簽。
他果然考取了重點大學(xué)。如果父親沒有從工地的腳手架跌落下來,又查出得了肝病的話,他應(yīng)該是能讀完大學(xué)的。
紅葉吃力地端著沉重的木澡盆出來倒水,二柱看見她的劉海上有著濕濕的小水珠,翹翹的厚嘴唇很陌生。二柱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二柱媽瞪了他一眼,上前幫紅葉搭了一把手。二柱苦笑,自己這個老婆在父母那里寶貝著呢。能不寶貝嗎?那是他爸媽捧出了全部積蓄——兩萬四千塊錢買回來的!
村里買了四個貴州女子,二柱家的是其中之一。
二柱對紅葉的感情有些復(fù)雜,談不上喜歡,甚至有點排斥,可他卻不得不時時刻刻跟在她的身邊,照顧她的情緒,防止她逃跑。她要是跑了,那真是人財兩空。二柱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淪落到買媳婦的地步。說實話,二柱上學(xué)時成績很好,人也長得英俊,在縣城重點高中就讀的時候,就有城里女孩追求他,但二柱很淡然,也根本沒當(dāng)回事,他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能和城里女孩有未來。他只想走出父輩們的生活,過上輕松平淡的日子。
月光淺淺地潑灑在二柱的身上,他的頭發(fā)跳躍著栗色的光澤,清俊的脊背微彎,英俊的臉上帶著恍惚的神情。紅葉心里咯噔一聲,他真好看。紅葉知道二柱雖然對她寸步不離,可他的心似乎離她遠(yuǎn)著呢,他是沖著那兩萬四千塊的彩禮錢才那么對她的。紅葉心里很悵然,坐在二柱身邊,百無聊賴地用腳尖撥弄著地上的石頭。
二
十月初的天氣,秋高氣爽,涼風(fēng)習(xí)習(xí)。二柱騎著自行車從鎮(zhèn)上回來,快到村口的時候,齙牙叔咧著只剩幾顆牙齒的嘴,問他:“柱伢子,你看見我婆娘沒?”
二柱捏住車剎,看著齙牙叔,慢慢地說:“叔,回去吧,天氣涼?!饼_牙叔由于長著一口齙牙,家里又窮,打光棍到三十多歲才花八千塊錢買了一個四川媳婦。齙牙叔巴心巴肺地對那女人好,要什么便買什么;出去干活,人家給他抓了一把棗,他小心翼翼地藏在貼身的衣兜里帶回來給那女人吃??赡桥烁^了兩年,還是跑了。女人走后,包牙叔在床上躺了兩天,起來后便精神不太正常了,整天站在村口見人就問看見他婆娘沒。
二柱看著齙牙叔,感覺到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劇烈地疼痛,他正準(zhǔn)備走,齙牙叔突然對他說:“柱伢子,你屋里的,讓她生孩子?!币姸豢月暎譁愡^來壓低聲音說,“要么,你把她腿打斷吧。打斷腿,她就跑不了……”
二柱用力踏著自行車,緊緊咬著嘴唇,不甘、屈辱與無助全部從心頭涌了出來。到家后,看見紅葉和媽媽在洗生姜,他便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紅葉。紅葉在他的目光下便有些惶惶,感覺一股冷清的氣息從他身上撲過來。二柱媽剮著生姜,說:“臘梅定親了。男方是鎮(zhèn)上開小賣部的,頭頂有點禿,依了她在縣城里買了套房子,還買了車?!?/p>
二柱扭頭看了一眼屋外的天空,發(fā)了會兒呆,應(yīng)聲道:“彼此遂意,挺好?!倍鶍岋@然沒聽懂二柱文縐縐的話,不知道怎么把話頭接過來,只好不吭聲了。endprint
晚上,二柱在紅葉的身上有些使勁,像是發(fā)泄,動作粗魯,紅葉被弄疼了,可她忍著一聲不吭。當(dāng)二柱終于平息,紅葉想起身去上廁所,二柱伸手一把攔住她,命令道:“躺著!”紅葉便默然在他身邊重新躺了下來。二柱的身上有讓紅葉讀不懂的東西,那東西常常令紅葉怦然心動,但她會立刻把這種心動掐滅。窗外,夜幕中透著一抹深藍(lán),星星閃著慘淡的光芒。
紅葉嘆了口氣,梅家樓的姑娘,比她的命好。
臘梅不這么認(rèn)為,她認(rèn)為紅葉的命好,太有福氣了,能嫁給二柱。二柱家花了兩萬四從介紹人手里領(lǐng)回紅葉,臘梅知道后,撲在床上哭了一整天。臘梅跟二柱從小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可當(dāng)兩人真到談婚論嫁時,臘梅家開口要一輛轎車,并且要在縣城買套房子。這兩個要求把二柱打蒙了,二柱只好與臘梅分手。
臘梅與父母大吵了一場后,便跑到鎮(zhèn)上舞廳打工去了。
三
二柱媽和紅葉拎著保溫盒和熱水瓶給二柱送飯,二柱光著膀子用鐵鍬把田地里的淤泥往田埂上堆,黝黑的皮膚被汗珠兒罩著。四五年的勞作令他的肩膀、胳膊愈發(fā)往開里長,肌肉緊實,臉如鐫刻般五官分明。紅葉傻傻地看著,有點發(fā)怔??匆娝齻?,二柱直起腰甩了甩頭,幾滴汗珠從他臉頰滑落,滴入泥土。二柱對自己的生活作了規(guī)劃,既然命中注定他要當(dāng)農(nóng)民,那就把農(nóng)民的事情都做好。二柱坐在田埂上看著太陽從東方的云叢中一點兒一點兒地鉆出來,爬高,把金色的陽光落在廣袤的田地上。農(nóng)田雖然荒著,但它們在朝陽下有著絢麗的美,充滿著熱情和希望。就在這一刻,二柱作出決定,他要把村里荒著的田都租過來,養(yǎng)螃蟹。
養(yǎng)螃蟹首先就得挖田,把田扒得深深的才能養(yǎng)住螃蟹。雇用挖土機成本太大,二柱便自己動手干。紅葉要過來幫忙,二柱不讓,他寧愿一人待在田地里,把所有的力氣都摔出來,扔給大地。再說,二柱媽也不讓紅葉下田干活,他們一家對這花錢買來的媳婦巴心巴肺,生怕勞累和貧窮逼走了她。
二柱累了。他平搭著鐵鍬,坐在上面,伸手抓起紅葉遞給他的瓷杯,將里面的水一飲而盡,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紅葉的目光有點迷離,她覺得二柱顫動的喉結(jié)是那么惹人眼熱,她喜歡它。紅葉有點害怕起來,她怕自己越來越愛上這個叫梅家樓的村子,愛上這個叫二柱的男人,還有那勤勞苦悶的公婆。
可是,她終歸要走的。
二柱吃完飯,紅葉和二柱媽收拾好碗筷往回走。路邊有棵孤零零的老樹,紅葉看了看它稀稀疏疏的葉子,感覺有涼意從衣領(lǐng)侵襲而進(jìn),她縮了縮脖子,對二柱媽說:“我想去黑牛家一趟,看看小娟?!?/p>
二柱媽看著紅葉,下意識地拒絕說:“不好打擾人家……”
“我想家了?!奔t葉打斷二柱媽的話,眼圈紅紅的。
二柱媽猶豫了半天,又看了看日頭,說:“那我陪你一道?!?/p>
紅葉知道二柱媽不樂意她見小娟,她怕她倆見面謀劃逃跑。二柱媽是對的。她們確實是主動自愿嫁過來的,可嫁過來之前她們早就決定待個一兩年便找機會逃跑,臨走時若是能卷點金銀首飾最好,實在啥也帶不走也沒事,嫁過來之前人家就已經(jīng)給她們家人幾萬元的彩禮錢了。她們村好多日子過不好的女子,都這么干。紅葉想起家里天生就兔唇的女兒,才一歲多就被自己丟下。想起女兒,紅葉眼眶就紅了起來。她的命不好,嫁了個賭徒。她聽人說,女兒的嘴唇可以去大醫(yī)院修補,手術(shù)費得好幾萬。賭徒丈夫本來重男輕女,就更加嫌棄天生有缺陷的女兒。她若不憐惜女兒,女兒就連只貓狗也不如了。那兩萬四千塊錢,中間人得八千,剩余的錢,她存好設(shè)置了密碼,把存折交給了丈夫,那是她女兒做手術(shù)的錢,她不能讓他拿去賭。
在黑牛家,趁著旁邊沒人,小娟悄聲地對紅葉說:“過年的時候機會最多,到時候咱們瞅機會走……”
紅葉做好晚飯,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前呆呆地看著天空。
夜色越來越濃,一點點地吞噬著光線,要把整個世界吃進(jìn)胃中。二柱終于扛著農(nóng)具回來了??粗鴿M身泥濘的二柱,紅葉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她趕緊進(jìn)屋給二柱打來一盆水,二柱卻看也沒看她一眼,他簡單地洗了把臉,就端起碗慢慢地喝起粥來。
紅葉的心又變得惆悵起來。
四
臘梅結(jié)婚的排場很大,接親的轎車有六輛。梅家樓有見識的人認(rèn)得那都是好車,每部車價錢都好幾十萬呢。紅葉沒有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擠熱鬧,二柱媽也沒有去。二柱從鎮(zhèn)上回來,他走到門前的院壩時,紅葉看到他的臉色不太好,以為他是為臘梅出嫁心情不好,便心里一冷。二柱和臘梅以前的事兒,她不是沒聽說過。紅葉心里覺得有點委屈,頭一低,淚水便啪嗒啪嗒落到地上。她拿起火鉗揀了一把柴塞進(jìn)灶膛里,動作有些兇猛。二柱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灶里燒起熊熊大火,火光把她臉上的淚痕映得清清楚楚。二柱愣了一下,心里又覺得好笑,同時又有點沮喪。世間女人都如此,虛榮;見到別人的婚禮排場大,便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二柱這么一想,便沒再看紅葉,扭頭朝外走去。
夜里,二柱背對著紅葉,把身體弓成一只蝦,離紅葉遠(yuǎn)遠(yuǎn)的。紅葉既委屈又難受,流了一會兒淚后,又覺得自己真是好笑,遲早要離開的人,居然還吃起醋來。
第二天上午,二柱從地里回來,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紅葉站在家禽棚架前,給那群羽毛油亮的雞鴨喂食。雞鴨們快活地竄來竄去,它們扭著脖子,梳理著羽毛,伸伸翅膀,圍著紅葉甚是熱鬧。二柱的心一暖,他嘆了口氣,把鋤頭放下,洗了把臉,換了一身衣服便出門去了。紅葉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想開口問他去哪兒,到嘴邊的話卻又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
吃過午飯,二柱還沒有回來。紅葉洗好鍋碗后,見二柱媽在屋里用紗線織著嬰兒開襟衫,她的心猛地一縮,趕緊將偷偷采集到的紫茄花放到一塊新瓦片上,烘干,然后研成細(xì)末。
“你在弄什么?”二柱的聲音差點沒把紅葉嚇?biāo)?,她瞪著驚恐的眼睛下意識地回答道:“我在烘紫茄花……我……”
二柱有點狐疑地看著紅葉,但他并沒有往深處想。他把一個紅色的小首飾盒往紅葉手里一塞,淡淡地說:“金戒指,小點。以后有錢了,再給你把首飾都配全?!眅ndprint
紅葉傻傻地看著二柱,眼睛變得濕漉漉的,二柱被她眼里的濕氣弄得有點不自在,便沒話找話地指著炭爐上的瓦片說:“烤那干嗎?”
紅葉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她囁嚅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每個月來事肚子都疼……治痛經(jīng)……”
喂完豬,二柱去田里忙活了。
那些田硬生生被挖成塘,二柱累脫了一層皮。
眼見著螃蟹一天天漸長,馬上就得日夜看護,防止賊人偷螃蟹。二柱便在螃蟹塘邊搭建了一個簡易的窩棚,夜里就睡在那里。
紅葉想,這個男人真勤快啊,自己上輩子做了什么好事,能遇到這么一個好男人。她摸著手上的金戒指,心里隱隱著疼,她愈發(fā)不想離開這個家了??杉亦l(xiāng)的兔唇女兒令她動搖的心一下子結(jié)了層薄冰,嘴里也涌出一股澀意……
紅葉魂不守舍地發(fā)了半天愣,終于,她還是回過神來,抖著手就著黃酒服下紫茄花烘制而成的粉末。
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總是如此讓人惶恐,眨眼間幾個月又過去了。二柱基本整天都待在螃蟹塘邊的簡易窩棚里,吃喝都由二柱爸媽或紅葉送過去。二柱媽看著紅葉依舊癟癟的肚子,旁敲側(cè)擊地暗示,讓她晚上去陪二柱睡。紅葉只好每天晚上紅著臉去窩棚睡。睡了幾天,二柱便不肯再讓她去,說窩棚太簡陋,濕氣重,對女人身體不好。紅葉垂著頭說:“你媽讓我來呢?!倍蛔匀坏匦π?,不再堅持。
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二柱媽便來換他們,讓二柱早點回去洗個澡。
紅葉一回房便打開雞圈,放出里面的雞鴨,從墻角裝米糠的籮筐里拿起鐵瓢,從糧倉里舀了半瓢稻谷來到院壩喂雞鴨。喂好雞鴨,紅葉便就著廚房昏暗的燈光開始做早飯。等紅葉做好早飯,二柱也洗好了澡。二柱走到門前的院壩,天空中寒風(fēng)吹拂,有幾滴雨水打在臉上。二柱剛返身回堂屋去取雨傘,鐵青著臉的黑牛便沖了進(jìn)來,扯著嗓門說:“二柱,我那死女人竟然偷偷地用偏方避孕,媽的想絕我們家后啊。你家媳婦肯定也偷偷避孕,她們一個地方的人,沒準(zhǔn)商量好了哪天一起逃走……”
廚房里一陣陣過了油的菜香滿滿地竄了整個院子,二柱瞅了眼廚房,垂下眼簾問黑牛:“你怎么知道的?”
黑牛本來就不好看的臉因為激動變得有些猙獰,那只獨眼瞪得圓圓的,說:“狗日的,要不是我那遠(yuǎn)在浙江的房下三爺過來走親戚,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狗娘養(yǎng)的婆娘就著黃酒吃啥玩意兒,我們都還蒙在鼓里呢!我三爺問那死婆娘吃的什么,那死婆娘支支吾吾的……我三爺猜測她這么長時間沒懷孕可能跟她吃的那玩意兒有關(guān)?!?/p>
廚房里的紅葉臉色蒼白,手腳冰冷,像是骨架子都凍住了似的,她將手撐在墻上,半昏厥的狀態(tài)中,她聽見二柱說:“猜測的怎么能當(dāng)真……”
二柱的話還沒說完,黑牛就打斷他說:“我聽我三爺那么一說,劈頭蓋臉地就給那婆娘一頓好打。我問她吃的到底是什么,死婆娘受不住打,才把她吃中藥偏方避孕的事兒說了出來。”
……
紅葉緩緩地坐到一條小板凳上,腦門上全是冷汗,聽天由命地等待二柱前來發(fā)落??烧麄€世界好像都靜止了,一切都不流動了似的,周遭靜悄悄的。紅葉感覺到二柱投來涼意的目光,抬起頭,眼前卻空無一人。她突然記起那天二柱笑著說,“我又不是野蠻人”。紅葉的心一陣絞痛,她希望他能像黑牛打小娟那樣,也狠狠地給自己一頓打,這樣她的心里會好受一些。
五
二柱一直沒有跟紅葉提起避孕的事情,日子依舊平淡又真實,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杉t葉分明感覺到二柱離自己更遠(yuǎn)了,他愈發(fā)像一塊寒冰,可只要她不去碰觸他,便不會被涼到。二柱在窗臺前種了一盆吊蘭,他進(jìn)屋后寧愿先去看看那盆吊蘭也不肯先瞅她一眼,紅葉的心里空蕩蕩的。
二柱的心煩亂著,干活時,勞累讓他暫時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可只要一停下來,他便無力擺脫痛苦。窗臺上的吊蘭已經(jīng)開出來嬌小似豆的白花,這些微小的花,是為他一個人綻放的嗎?二柱苦笑著。
黑牛經(jīng)常把他媳婦打得鼻青臉腫,說這種外地女人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不肯安心跟自己過日子。二柱每次看到黑牛媳婦滿臉傷痕,心里總是很難受。都是人,又不是畜生,整天打便能服服帖帖地跟你過日子嗎?二柱知道紅葉是故意一直不懷孩子,他也不想為難她。她給這個家?guī)砹讼M?,他爸媽期盼著她能為他們家生個胖娃子呢。要知道,人得有盼頭才能活得更有滋味。她給予他們家的東西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兩萬四千塊錢的價值了。強扭的瓜不甜,二柱想,她要是真想走,那就隨她去吧。她不愿替他們家生孩子也好,省得將來孩子沒有親媽。
臘月,梅家樓在外地打工、做生意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這下好了,村子熱鬧起來,年的味道濃烈了。
梅家樓村人極其熱愛串門,男人女人們湊在一起嘀咕著無關(guān)痛癢的瑣事,經(jīng)常突然間爆發(fā)出蹦豆般的笑聲。二柱家的螃蟹和臘梅的婚姻,成了他們嘴里的兩大熱門話題。
梅家樓是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水源充足無污染,二柱養(yǎng)出來的螃蟹個兒大,品質(zhì)好,況且全村懂得養(yǎng)殖螃蟹的人很少,二柱二十畝田的螃蟹凈賺將近二十萬。這在梅家樓成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想想外出打工一年能掙幾個錢?一時間,梅家樓人又是眼熱又是羨慕。皮膚被曬得黝黑的二柱在那幫姑娘、小媳婦的眼里,簡直帥得勝過香港明星古天樂,紅葉更是成為她們羨慕的對象。可紅葉整日卻是一副憂郁寡歡的樣子,梅家樓女人們便憤憤然,梅家樓最好的男人讓她一個外地女人占去了,她有什么理由不開心?
紅葉有五十多天沒來月經(jīng)了,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懷孕時,就一直魂不守舍。紅葉的生活中,一些事情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就發(fā)生了,她總是來不及思考該怎么面對,事實便已經(jīng)擺在她的面前。紅葉心事重重的模樣被臘梅看在眼里,讓臘梅特別地生氣。臘梅遇見紅葉便直直地盯著她,紅葉想躲避那目光,卻怎么也躲不開。紅葉鼓起勇氣準(zhǔn)備迎接她的目光時,臘梅卻不再看她,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紅葉不喜歡臘梅肆無忌憚的目光,紅葉知道,臘梅欺負(fù)她這個外地人呢。村子里其他的姑娘、媳婦,看她敢不敢這么瞅著人家。臘梅遇見村里其他姑娘、媳婦都繞著走,結(jié)婚沒幾個月便離婚的她已經(jīng)成為村里人的熱門話題。說來也湊巧,臘梅嫁的那個鎮(zhèn)上男人,家境殷實,要房子買房子,要車買車。可那種小鎮(zhèn)上的人,打心眼里是瞧不上她們這種村里姑娘的。臘梅媽去一趟,全家人都防賊似的,生怕臘梅幫貼娘家,把他們家值錢的東西讓臘梅媽帶走了。臘梅媽去了幾次后,便也識趣,沒事再不輕易踏進(jìn)他們家門。臘梅心里覺得憋屈,但也只能強忍著??蓻]想到,世界就是這么小,她之前打工的那家舞廳的老板娘,居然是她丈夫的遠(yuǎn)房親戚,在外地做生意的她,回來后到他們家吃飯,見到臘梅簡直像見到仇人一樣,三句話不和兩人便動手打了起來……endprint
離婚后回到娘家的臘梅,心里有著什么東西開始復(fù)蘇。每次看見二柱,她毫不掩飾的目光灼灼如烈火炙烤著,二柱平靜的目光中卻有著深深的疏離。臘梅的心便顫了下,有些疼,又有些酸。紅葉癟癟的肚子讓臘梅尋找到了希望,這個外地女人,若是不能生養(yǎng),她離開便是遲早的事。臘梅每次碰見紅葉,胸口便堵著什么似的,硌得她很疼,村里像她這種買來的女人基本都跑了,她為什么還不跑呢?臘梅打定主意,這次她鐵了心要追求自己想要的,這個男人她是真心喜歡,怪只怪她自己,當(dāng)初任由勢利眼的父母做主嫁給了別人。臘梅輕輕地呵出一口氣,真的怪父母嗎?其實還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當(dāng)初要是不管不顧硬了心嫁給二柱,父母也是沒有辦法的,想必自己內(nèi)心深處也是嫌棄二柱家窮吧?
滿身泥濘的二柱用胳膊肘擦了一把汗,他瞇起眼睛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麥子,它們在陽光下發(fā)出墨綠油亮的光。二柱深吸一口氣,冬麥清新好聞的氣味讓他十分愉悅,沾滿泥巴的身體在溫暖的陽光下好像要融化。
等過完年,該帶父親去縣醫(yī)院住下來好好治治病。二柱想。
六
地里的農(nóng)活基本結(jié)束,油菜和冬麥被一場突來的大雪覆蓋著。二柱爸從縣城抽完腹水回來突然昏迷,二柱手忙腳亂地叫來一輛農(nóng)用車準(zhǔn)備送父親去醫(yī)院,二柱媽臉色平靜地沖二柱擺著手,制止他說:“柱娃子,別折騰你爸了。醫(yī)生的話你也聽到了,你就隨他吧……”二柱淚流滿面,撲通一聲跪在床前哀哀地哭起來。紅葉也跪在二柱旁邊哭了起來。倒是二柱媽,自始至終都沒有一滴眼淚,平靜地守在二柱爸的床前。
夜里,受盡病痛折磨的二柱爸?jǐn)嗔藲狻?/p>
再過四五天就是農(nóng)歷大年三十了,二柱爸突然去世,喪事準(zhǔn)備得就比較匆忙。辦完喪事的當(dāng)天,二柱媽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散掉了,回屋便躺了下去。二柱在屋檐下呆坐著,不知不覺,滿臉是淚水。不遠(yuǎn)處,傳來孩子們在結(jié)了冰的河邊戲耍的喧鬧聲。紅葉擔(dān)憂地看著二柱,她拿起掃帚開始打掃屋里的灰塵,輕手輕腳地盡量不弄出聲響??爝^年了,得讓這個家有個過年的樣子。紅葉摸著肚子,她又內(nèi)疚又后悔,因為自己心懷鬼胎,讓二柱爸帶著遺憾走了。當(dāng)二柱爸昏迷時,她內(nèi)心的煎熬也快要把她逼瘋了,她想不管不顧地告訴二柱爸她懷孕了……可,她不能說。小娟和她約好了,臘月二十九這天,趁著去鎮(zhèn)上澡堂洗澡的機會,偷偷逃走??粗谖蓍芟驴葑亩?,紅葉覺得自己沒臉和他說話,只好悶聲不吭地收拾屋子,將做好的飯菜熱了一次又一次。二柱媽和二柱都沒有吃飯,紅葉便也不肯獨自吃,陪著他們一起餓肚子。
紅葉正在屋里掃塵,聽見院子里有人說話,她從房門口探頭一看,來人竟是臘梅。穿著一件素白色大衣的臘梅俏生生地站在二柱面前,手里拎著一個保溫盒,說:“這是我新熬的雞湯,補補身體吧。叔已經(jīng)去了,你好好養(yǎng)著身體,嬸子還指望靠你呢……”
紅葉酸溜溜地看著門外的兩個人,頭一垂,幾滴淚水便吧嗒滴在手背上。她又憑什么難過呢?她這個花錢買來的女人,整天打著逃跑的主意;和二柱連結(jié)婚證都沒有領(lǐng),她又有什么資格難過?不知什么時候,二柱轉(zhuǎn)過頭沖屋里喊了一聲:“紅葉——”紅葉趕緊跑出來,詢問似的看著他。二柱說:“臘梅送來些雞湯,你快去屋里取些雞蛋來謝謝人家?!奔t葉用塑料袋裝了十幾個雞蛋塞到臘梅的手中,二柱這才接過雞湯。臘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便走了。
臘月二十九。
早晨,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紅葉攙扶著二柱媽起床,兩人穿戴整齊,準(zhǔn)備去鎮(zhèn)上澡堂好好洗個澡,回來過年。撣塵,祭灶,洗澡,是農(nóng)村過年的三件大事。小鎮(zhèn)的街道張燈結(jié)彩,熱鬧非凡,路邊到處都是攤點,它們賣“?!弊趾蛯β?lián),還有惹人喜愛的紅燈籠。紅葉摸了摸紅燈籠,真想買兩個回去掛在屋檐下。紅葉正在發(fā)呆,街那邊,小娟操著貴州腔喊她:“紅葉哎……”小娟兩條小短腿跑起來毫不含糊,把個子矮小、眼神又不好的黑牛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小娟跑過來親熱地扯了扯紅葉的衣角,兩人相視一笑。過了一會兒,黑牛才罵罵咧咧地趕過來。小娟也不理他,隨他罵去。二柱媽替黑牛拍去了肩膀上的泥巴,低聲勸道:“大過年的,不好再罵人的?!?/p>
黑牛沖二柱媽憨憨一笑,揚了揚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裝的是洗換衣物,說:“嬸子,今天好好除除塵,這身上的泥垢搓下來怕是能填滿你家的螃蟹塘了?!倍鶍屄犃诉@話,被逗笑了,她看了看黑牛油乎乎的頭發(fā),應(yīng)和道:“你是得好好洗洗了?!?/p>
過年了,澡堂子里人滿為患。走進(jìn)澡堂,熱氣撲面,令人不由得打個顫。進(jìn)了澡堂子,黑牛遲疑地看了幾眼小娟,又瞅瞅紅葉和二柱媽,欲言又止,想了想,便到柜臺買了票,拿著浴柜鑰匙進(jìn)了男澡堂。澡票五元一位,交十元可以享受搓背服務(wù)。二柱媽嗦著嘴,囁嚅著對紅葉說:“你進(jìn)去洗吧,這么多人,脫得光溜溜的,我可不習(xí)慣?!?/p>
紅葉想說點什么,小娟立即拉著她的胳膊說:“那我們就進(jìn)去了,好多人,估計要排隊洗呢?!?/p>
二柱媽跟在她們后面,掀開一個布簾子,更衣室里幾具剛洗好出來的白花花、熱騰騰的肉體嚇了她一跳。里面蒸汽彌漫,人仿佛在霧中,二柱媽便有點窒息。更衣室外面連接一個小院子,估計鍋爐就設(shè)在那里。二柱媽好奇地沖浴室瞅了一眼,看見搓背的床上正躺著個一絲不掛的胖女人,一頭稍稍卷曲的濕發(fā)散落在臉邊,肥胖的四肢盡情地舒展著,胖女人時而仰面,時而側(cè)身,時而伏身。一位身高馬大的搓澡女一會兒把胖女人那酥軟肉乎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一會兒把胖女人的粗腿輕輕掀起……搓澡女只穿著褲衩和胸罩,被勒緊的大胸連同勒出來的肉圈隨著她有節(jié)奏的搓揉幅度很大地顫動著……從未進(jìn)過澡堂子的二柱媽哪里見過這陣勢,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更衣室擁擠得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幾個換衣服的女人呵斥了二柱媽幾句,二柱媽便訕訕地一邊往外退,一邊對排隊的紅葉她們說:“我去大門口等你們啊……”
小娟和紅葉對視了一下,紅葉立即像受驚的兔子般哆嗦著。小娟當(dāng)機立斷地說:“走!”
紅葉順著小娟的目光瞅向更衣室外的院子,懇求似的低聲說:“院墻那么高哩?!?/p>
“踩著那堆柴火。以前多高的樹你都能爬上去,莫非你是不想走了?”小娟看著紅葉一下子漲紅了的臉,提醒她,“你那苦命的女娃等著你回去給她治嘴巴呢!”endprint
紅葉打了個激靈,便不再猶豫,把事先藏下的幾個零錢塞好,跟在小娟后面踩著柴火堆,爬上院墻逃出了澡堂子。
七
直到長途汽車開出幾小時后,紅葉還惶惶然不敢相信,自己和小娟這是真的逃出來了。她望著自己的手發(fā)怔,手指上的那枚金戒指令她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頭也忽然劇烈地疼了起來。紅葉按住突突亂跳的太陽穴,忍住頭痛,仿佛自言自語,又好像自己在問自己:“她看見了,她明明看見我們了,她為什么不喊人?她為什么不喊人?”
小娟的頭靠在座椅背上,努力地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剛從緊張中松懈下來的她,倦意不可抑制地涌了上來,她咕噥著回答紅葉:“反正都跑出來了,管她呢!”
紅葉喃喃自語:“我知道……我知道……她盼著我走……她稀罕我家二柱呢……”
小娟把眼一閉,嗤笑說:“你家二柱?你還真拿自個兒當(dāng)人家老婆了?”說完,便自顧自地睡過去了。
紅葉的心像是被刀劃了一道又一道,她茫然地望向車窗外,雙手捂住小腹。
失魂落魄的二柱媽被臘梅一路攙扶著回到家,進(jìn)門一見到二柱,她便一屁股坐到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二柱兒啊,媽對不住你啊……媽沒能看住你媳婦,她……她跑了……黑牛剛才也怪我沒能看住他媳婦哇……”
二柱的臉白了,但很快又恢復(fù)正常,他的眼里一片沉靜,扶起母親說:“強扭的瓜不甜。走了,也就隨她去吧。”
二柱媽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懊惱地說:“我怎么就沒跟著一起進(jìn)去呢?我怎么就舍不得那五塊洗澡錢呢?臘梅啊,街上那么多人,你說怎么就沒一個熟人看到她們跑呢?”
臘梅的神色一下子變得不自在起來,她是看見紅葉和小娟慌慌張張地朝汽車站方向跑的,可她不但沒有開口喊人,反而故意站到同村幾個姑娘、媳婦前面,擋住她們的視線。盡管隔得很遠(yuǎn),可她仍能清晰地看見紅葉的表情,紅葉的神情很復(fù)雜,卻洞若觀火明了臘梅的心事似的。臘梅當(dāng)時臉都紅到脖子根了,她狠狠地白了一眼紅葉,扭過頭不再看她。
臘梅對二柱媽說:“嬸子,二柱哥這么優(yōu)秀,不愁娶不到好女子的,你別難過了?!?/p>
二柱媽流著鼻涕自顧自地哭著。二柱淡淡地對臘梅說:“謝謝你送我媽回來?!?/p>
“二柱哥,你……你也別難過了?!迸D梅咬了咬嘴唇,怯怯地看著二柱,然后,徑直鉆進(jìn)廚房,做了一碗雞蛋掛面,勸慰二柱媽吃下去。
第二天,大年三十。清晨的霜霧朦朦朧朧地裹住了整個梅家樓村;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若薄軟的絮絲輕柔地把睡夢中的孩童擁在了懷里。只有沉默不語的村莊和早起準(zhǔn)備去二柱家?guī)兔ψ瞿暌癸埖呐D梅知道,這包裹之中盡是寒冷。尤其是在看見紅葉的剎那間,這種寒冷嗖地一聲鉆進(jìn)了臘梅的骨頭縫里。
雞鳴幾聲,整個村子都開始蘇醒。紅葉沖臉色煞白的臘梅笑了笑,悄悄吐了一口氣,說:“我懷孕了,兩個月了?!?/p>
霜霧劈頭蓋臉地把臘梅包裹起來,裹起她深深的失望和無比的絕望,臘梅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一片霧氣,內(nèi)心似有鮮血汩汩流出,身體連一點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對不住——”紅葉說。
臘梅如同木偶般地轉(zhuǎn)身朝自己家方向走去。對不住?對不?。繉Σ蛔。繉Σ蛔∮惺裁从??既然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臘梅對著天空淚流滿面。
紅葉的歸來,讓二柱媽驚喜得手足無措;她走到紅葉面前,舉起的雙手不知是該抱住媳婦呢,還是替她拂開額頭的亂發(fā)。二柱媽猶豫了半天,那雙手最終輕輕地?fù)浯蛟诩t葉的胳膊上,緊接著,二柱媽便咧開嘴大哭起來……紅葉顫抖著嘴唇看著二柱,在和二柱對視的時候,她看到二柱淡淡地笑了。這笑令紅葉很惘然,并且隱約地有些不安,她怯怯地說:“我有了你的娃,兩個月了?!?/p>
突然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亂了紅葉的頭發(fā),飄飄散散的發(fā)絲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也不去理會,她說:“你們是好人,是我不好?!?/p>
二柱愣了半晌,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母親拉著紅葉的手,老人家又是拿雞蛋又是拿點心的。紅葉不時轉(zhuǎn)頭瞅他幾眼,受驚的兔子一般。二柱突然想大笑,原本以為已經(jīng)失去的,沒想到重新回來了,并且峰回路轉(zhuǎn)帶來了另外的風(fēng)景。
紅葉再一次見識到梅家樓村人的齊心協(xié)力時,她的肚子已經(jīng)高高地隆起。一個傍晚,紅葉的貴州丈夫牽著先天性兔唇的女兒剛跨進(jìn)梅家樓村,就被村里的婆娘、老少爺們兒圍攻起來,貴州丈夫面對氣勢洶洶的梅家樓村人,顯然膽怯了,他捏著手中的地址向眾人作揖。梅家樓人才不領(lǐng)情,大家七嘴八舌地沖他吼:“我們村沒你說的這號人!”
“尋人去別的地兒!”
“我們村的媳婦兒都是明媒正娶回來的,哪有你說的這號人?”
……
當(dāng)在蟹塘里給螃蟹喂食的二柱被驚動時,仗義的梅家樓人已經(jīng)闖禍了。貴州丈夫掏出來的結(jié)婚證激怒了梅家樓人,混亂中不知是誰先動的手,貴州丈夫的頭被砸破,鮮血流得他滿頭滿臉都是。血沒有令貴州丈夫退縮,反而激起了他的脾氣,他在女兒的哭聲中躺到地上,聲稱見不到紅葉就死在那里。幾個膽小的媳婦怕出人命,拿出毛巾想包住貴州丈夫流血的頭,毛巾被貴州丈夫揮手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人群中的臘梅死死地盯著紅葉的貴州丈夫,她的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爆炸一樣,爆炸聲令她原本灰白的心開始充血。她悄悄地離開人群,用手機撥通了110。
趕著鵝群走在田野里的紅葉瞪著眼睛,憋著氣,想試試自己能走多遠(yuǎn)。紅葉學(xué)會了很多打發(fā)時間的本領(lǐng),文化不高的她放著鵝時,會在腦子里編織著各種故事。雖然她的記性不是很好,常常起身就忘記了剛才編的故事,但那也無妨,因為她覺得那些故事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回家的路上,紅葉和那些肥鵝一起身子搖搖晃晃,她的肚子長得很快,她都能聽到肚里孩子的骨頭和血肉生長時發(fā)出的嗤嗤聲,孩子像是要立馬從她的身體里跳出來擁抱整個世界。
二柱領(lǐng)著穿警服的大蓋帽朝紅葉走過來時,紅葉正豎著耳朵聽著小河的流水聲。跟在二柱他們身后追趕著的二柱媽跌跌撞撞,她的哭聲實在太刺耳,惹得大白鵝們嘎嘎地抗議。紅葉怔怔地看著二柱走到自己的面前,二柱靜靜地看著她,稍微使勁地?fù)Я藫暮蟊?,紅葉便把頭靠在二柱的肩膀上。她用下顎頂著二柱的肩膀,倦態(tài)地望著周圍。田野和幽幽的小河都沉浸在一片暮色中,晚風(fēng)也突然不再暖和,就連剛才還在唱著歌兒的河水也突然間安靜起來。
風(fēng)聲,紅葉已經(jīng)聽不到風(fēng)聲了,甚至連鵝群的叫聲都聽不見了,她的整個腦袋似乎被嗡嗡的聲響所淹沒。紅葉終于合上了疲倦的眼睛,在二柱的肩膀上,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