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鐸

小娟差不多有五百萬財產(chǎn)的時候，我就主動放棄了對她的監(jiān)管。我認(rèn)為她已經(jīng)成熟得像一個中年人，完全有能力支配她的財產(chǎn)了。兩天后，也許是三天后，她就與我斷了聯(lián)系。后來，我在一次家族聚會中又聽到了她的消息。大嫂告訴我們，小娟很可能是親戚中最有錢的一位，她此時的資產(chǎn)應(yīng)該遠(yuǎn)遠(yuǎn)超過五百萬元。

大嫂和小娟是在廣電大廈門口相遇的，小娟看起來一點都不熱情。如果不是大嫂有定力，很可能會引發(fā)一場沖突。那天小娟撇開大嫂，匆匆追上一個男人，并且像情侶那樣挽住男人的胳膊。男人的個頭還沒有小娟的肩膀高，而且禿頂，走路時還扭著大屁股。大嫂的淚水當(dāng)即滾滾而下。

小娟一直都不省心。表姑活著的時候就為她操碎了心。小娟還沒滿月的時候，親媽就跟別人跑了。小娟爸想把她送人，卻不知該送給誰。人家勸他別送了，小小的孩子已經(jīng)沒了媽，如果再沒有了爸，那就太可憐了。最后匆匆趕來的表姑憤怒地一把抱過小娟，貼著肉緊緊抱著，就這樣一直抱到濱城。表姑生前不止一次對我們說過這段歷史，說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就是把小娟抱回家。

表姑生有兩個男孩，還是雙棒，哥倆和小娟的關(guān)系一直很僵。也難怪，因為小娟的到來，他們丟失了一部分母愛。三歲以前，小娟的身上經(jīng)常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親戚們心里不忿，多次提醒表姑，表姑總是攤開雙手咧著嘴苦笑。小娟滿三歲那天，表姑如釋重負(fù)般地說：“這下可好了，俺們小娟會說話了。”會說話的小娟首先學(xué)會了告狀，會告狀的小娟就如同披上了一身結(jié)實的鎧甲。等到十五歲的時候，小娟一口氣長成一米七的大個子，反超了雙棒哥倆半個腦袋。哥倆從此不敢造次，甚至不敢與她對視。表姑夫心里發(fā)急，嚇唬說：“娟啊，別再長了，再長就找不到男朋友了。”

我相信這是表姑夫無心的玩笑話，只是沒想到，這句話害苦了小娟。從此，小娟就為自己巨人般的個頭憂心忡忡。她不止一次地向我訴苦，痛恨自己瘋長的個頭。她從此刻意縮脖攏肩，刻意把自己藏在別人的身后。表姑發(fā)現(xiàn)異常后，總要大喊一聲：“小娟，挺胸抬頭！”每聽到這一嗓子，小娟便慌忙伸直腰身，但只要脫離表姑的視線，她照舊縮脖攏肩。后來，表姑了解到事情的原委，痛罵了丈夫一頓。表姑勸慰小娟：“只要你自己有出息，男朋友還不一抓一大把嗎？”小娟問表姑怎樣才算有出息，表姑說只要肯刻苦讀書，只要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只要能應(yīng)聘到好單位，只要能拿到高薪，就不愁沒有男朋友。

十七歲那年，小娟的學(xué)習(xí)成績和個頭都有了突飛猛進(jìn)的增長。家長會上，班主任毫不掩飾地指出小娟的目標(biāo)就是清北名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班主任又說憑小娟的身高和精湛的排球技藝，完全可以輕松地保送到北體。這話可把表姑嚇得不輕，她大聲抗議：“俺家小娟絕不當(dāng)體育生?！?/p>

小娟的高考成績不算理想，初步估算，清北的熱門專業(yè)基本上沒戲。即便如此，表姑也沒有氣餒。那幾天，我?guī)状伪槐砉煤叭椭鴧⒅\填報志愿，看看能報清北的哪個冷門專業(yè)。我們這邊忙著研究如何填報，小娟那邊也沒閑著，她正在抓緊時間玩兒。誰都沒想到，小娟會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跌了個大跟頭。起因是她在街上遇見了男同學(xué)浩宇——

浩宇邀小娟一起去打高爾夫球，小娟暈暈乎乎地跟著去了。他們?nèi)サ氖菫I城有名的高爾夫球練習(xí)場。浩宇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上翻了兩個跟頭，然后，仰著臉朝小娟笑。小娟覺得浩宇特別像一條歡樂的魚，覺得自己也特別像一條歡樂的魚。浩宇教小娟握桿，教小娟打球，小娟暈暈乎乎地跟著打了一百桿。浩宇被她氣得直蹦，就差張嘴罵她一聲豬。小娟打起精神，突然掌握了高爾夫球的竅門，三下兩下就把浩宇打了個落花流水。浩宇沒惱，還一個勁兒地夸贊小娟有運動天賦，說小娟的打球姿勢特別性感。小娟還是第一次親耳聽到“性感”這個詞，尤其這個詞是從浩宇的嘴里說出來的，小娟真的就信了。浩宇邀請小娟一起去喝啤酒，小娟推辭說自己不會喝酒。浩宇說：“不會喝酒怎么能成為我的女朋友？”一句話，小娟就不顧一切地跟著去了。

浩宇說干杯，小娟就一飲而盡。浩宇說好事成雙，小娟便又一飲而盡。浩宇說三杯為敬，小娟還是一飲而盡。浩宇說：“小娟，你大聲說——學(xué)習(xí)好的人都是傻×！”小娟就笑嘻嘻地說了。浩宇嫌她吐詞不清，懷疑她存心敷衍，站起來就要走，小娟慌忙攔住了，聲嘶力竭地喊：“學(xué)習(xí)好的人都是傻×！”說完猛干下一杯啤酒。

接下來，小娟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她決定報考H大學(xué)。她沒有打算和任何人商量，包括浩宇。她就想給他一個驚喜，因為浩宇這次考砸了，只能報H大學(xué)。

表姑破天荒地拿出兩千元錢交給小娟，準(zhǔn)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讓她以最穩(wěn)妥的方式告別枯燥乏味的高中時代，以最好的狀態(tài)擁抱大學(xué)時光。小娟接過錢的瞬間，一眼就看見雙棒哥倆整齊劃一的古怪表情。哥倆的目光死死地焊在那疊錢上。小娟俯下身，緊緊摟著表姑的脖子，用力親表姑的臉頰，一邊親一邊斜著眼睛看哥倆的表情。

小娟和浩宇的夏天漫長而又短暫，小娟和浩宇的愛情也是漫長而又短暫。她絞盡腦汁設(shè)計著讓浩宇感興趣的約會——終于算計出爬山可以實現(xiàn)一次突破。于是，小娟便邀請浩宇一起去爬大黑山。爬山途中，每逢陡峭之處，小娟都要故意落在浩宇身后，雙臂微微張開，隨時等一次攬住浩宇的良機。她的舉動被浩宇發(fā)覺了，浩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管好你自己得了?！?/p>

小娟心頭一片苦澀，她也想請浩宇落在身后，也想請浩宇張開雙臂攬住她。浩宇被狗攆似的一口氣爬上陡峭的點將臺，轉(zhuǎn)了一圈后，無精打采地說：“回去吧?！?/p>

小娟有些心灰意冷，接下來的兩天，小娟沒有主動約浩宇，她想懲罰一下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讓他感知到那種類似失戀的痛苦。只不過，兩天還沒結(jié)束，小娟就改了主意。

小娟擔(dān)心浩宇得了相思病，還擔(dān)心浩宇想不開割腕自殺。第三天上午，小娟敲開了浩宇家的門，一眼就看見裸著上身的浩宇。浩宇的皮膚像魚一樣閃著光澤，正對著電視屏幕無比投入地玩游戲。浩宇的父親說：“來客人了?！焙朴罨仡^瞥了小娟一眼，又繼續(xù)投入游戲之中。小娟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仿佛屏幕里的一條小蛇爬了出來，一直爬到她的腳下，然后又往上爬，爬過了她的腹部，爬過了她的胸部，一直爬到她的臉上。

浩宇指著屏幕說：“你就負(fù)責(zé)干掉這些蛇。”小娟又有了暈暈乎乎的感覺。浩宇有些急躁，嫌小娟笨，嫌和她玩游戲不過癮，不住嘴地訓(xùn)斥小娟。小娟不敢怠慢。認(rèn)真起來的小娟迅速形成戰(zhàn)斗力，接下去就反敗為勝。浩宇忽然盯上了小娟的臉。他站起來，捧起小娟的臉，嘴巴深情地湊過來。小娟猛地一巴掌抽了過去。浩宇驚呼：“怎么了？”

第二天，小娟精心打扮了一番，從鏡子里看，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小娟只有一個目標(biāo)，她想和浩宇合二為一，滿足浩宇的要求。其實，她的真實目的是想緊緊抓住浩宇，正兒八經(jīng)地和他談戀愛。天黑的時候，小娟成功地將浩宇帶到快捷酒店里。浩宇倒在床上，在床上滾來滾去，看著像一條剛被釣出水面的魚。小娟先是坐在床上，然后，羞澀地倒在浩宇的身邊。

小娟問：“你會愛我嗎？”

浩宇說：“嗯，會?！?/p>

小娟特別想聽一聽浩宇的愛情宣言，浩宇清了清嗓子，假裝沉吟，轉(zhuǎn)身摟住了小娟。小娟忽然怕了，覺得這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戀愛，更像是一次打劫。小娟說：“你繼續(xù)當(dāng)你的魚吧?！焙朴钫f：“什么魚？”浩宇緊緊摟住小娟的脖子，一條腿搭在小娟的大腿上。小娟覺得自己和一條光滑的魚躺在一起，雖然不敢亂動，但她的心立馬就成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只要浩宇說出一句甜言蜜語，她就會不管不顧地和他合二為一。浩宇自言自語道：“說什么好呢？”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浩宇不耐煩地接通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媽媽讓他立即到人民醫(yī)院急診室。

浩宇說：“我正忙著哪?！?/p>

媽媽說：“兒子，你爸快要死了！”

浩宇不相信媽媽的話，他朝小娟眨了眨眼，說：“我媽整天就像個仙兒。”浩宇緊緊摟著小娟，猛一用力，翻在了小娟的身上。小娟問：“你爸真的要死了嗎？”一句話，浩宇就軟了。浩宇爬起來，胡亂穿上衣服，晃晃蕩蕩地走了。

第二天，小娟去找浩宇，猛然看見浩宇的胳膊上纏著黑紗。小娟的心頭一咯噔。她哆哆嗦嗦地給死者上了一炷香，還抓著浩宇的胳膊掉了幾滴眼淚。浩宇的媽媽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眼神兒不是那么友好。浩宇就推小娟走。小娟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塞給浩宇，讓浩宇節(jié)哀順變。

浩宇說：“我欠你的?！?/p>

小娟說：“你欠我什么？”

浩宇說：“我欠你錢?！?/p>

小娟說：“你最不欠的就是我的錢?！?/p>

小娟從浩宇家出來，心里頭空得能塞得下全世界。她給我打電話，讓我請她吃飯，或者干脆請她喝一頓酒。我那時應(yīng)酬特別多，實在騰不出時間陪她，就敷衍說等空下來再請她吃飯。小娟一遍一遍打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能有空，還頗為任性地威脅我，如果不立即請她吃飯就永遠(yuǎn)不認(rèn)我這個哥。我只好約她見面，打算一個小時內(nèi)把她打發(fā)走。沒料到，剛一落座，部門經(jīng)理就來電話催我去赴宴。

小娟說：“哥，我陪你一起去吧?！?/p>

那次應(yīng)酬，小娟喝了很多酒。她笨手笨腳，既讓人驚愕又讓人哄堂大笑。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醉醺醺地說她抓到了一條魚，她要和這條魚談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戀愛。如果不是擔(dān)心代駕司機笑話，我都想吼她幾句。小娟又說她把所有的錢都給了魚。她抱怨該死的魚拿錢的時候都沒笑一笑。到了家門口，小娟忽然問：“哥，我是不是過分了？”沒等我回答，小娟又搶著說：“浩宇他爸都死了，他能笑得出來才怪?！?/p>

這是我知道的小娟平生第一筆錢的去向，如果不是因為后來小娟的錢袋子屢次失控，我是不會參與管理她的錢財?shù)摹Ｐ【臧堰@么多錢私自送給男同學(xué)后，表姑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嚴(yán)厲的反應(yīng)，更大的打擊便接踵而至。有一天半夜，表姑給我打來電話，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在我的印象中表姑是個堅強的女人，別說沒見過她哭，甚至都沒有聽她說過一個“哭”字。

表姑的天塌了。

小娟壓根兒就沒有報清北的志愿。

表姑的眼淚快要流干的時候，小娟笑嘻嘻地去了H大學(xué)。去了才發(fā)現(xiàn)，浩宇不在。她本想給浩宇一個大大的驚喜，沒有想到自己被驚呆了。浩宇去了北京的某大學(xué)。從這時開始，小娟就有了個特別低俗的口頭禪——“臭男人”。我出差順路到H大學(xué)去看她的時候，她魂不守舍表情木訥。她雙手抄在口袋里，隨隨便便說了句“臭男人”。這讓我非常震怒。小娟突然醒過來似的，一把抱住我的胳膊，眼淚汪汪地說：“哥，只有你不是臭男人。”后來，小娟的這句口頭禪得罪了不少親戚朋友。小娟不得不挨個道歉?？吹剿煌５卦谀腥嗣媲吧疃染瞎?，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想起了那個叫浩宇的男生，心里詛咒了他一萬遍。小娟接二連三地惹禍，表姑不得不接受殘酷的事實。她獨自去了趟H大學(xué)，耐著性子和小娟談了一次話。表姑要求小娟一定要從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小娟問怎樣才算爬起來。表姑說考到名校讀研就算爬起來了。

四年后，小娟如愿考入了國內(nèi)某頂尖高校，實現(xiàn)了人生的大逆轉(zhuǎn)。表姑捧著錄取通知書，一夜沒有放手，她說：“娟啊，當(dāng)年我就是這么捧著你，一直捧到了咱家的床上?！?/p>

我敢打賭，小娟絕對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生，我還敢打賭，小娟也絕對是我見過的最愚蠢的女生。我可以舉出無數(shù)個例子證明她聰明，比如說她輕松拿下了博士學(xué)位；比如說她輕松完成了博士后學(xué)術(shù)項目；比如說她輕松地加入了國內(nèi)著名的研發(fā)團(tuán)隊。這樣的輕松反而襯托出她在某些方面的缺陷。

小娟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兩個小時就花光了，她給表姑買了件貴重的羊絨大衣。表姑氣得拒絕吃飯，拒絕穿這件羊絨大衣，搞得小娟不知所措。在大家的勸慰下，表姑同意吃飯，也同意穿這件羊絨大衣，但小娟今后的工資必須交給她保管。表姑說：“娟啊，你得攢錢結(jié)婚啊?！?/p>

就這樣，小娟的工資按時上交給表姑保管，她徹底失去了學(xué)習(xí)理財?shù)臋C會，這為后面的一系列悲劇埋下了伏筆。小娟是個懂事的孩子，即便手頭拮據(jù)的時候也不伸手跟表姑要錢。她擔(dān)心表姑犯疑心病，擔(dān)心表姑著急上火。那期間，小娟眼里全都是錢，急眼了，還接師兄弟們不愿接的活。我曾見過她在亂哄哄的婚禮現(xiàn)場一門心思捧著論文勾勾畫畫。新娘子逗她，摟著她的肩膀說：“小娟，趕緊找個人嫁了吧，咱們女人不抗老?！?/p>

幾年間，小娟在表姑手里存了多少錢我們不清楚，當(dāng)表姑一口氣沒提上來撒手而去的時候，小娟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存的錢也跟著撒手而去了。小娟被掃地出門的時候還在問：“我的錢呢？”嫂子們讓她愛找誰要找誰要去。小娟轉(zhuǎn)臉看表姑夫，表姑夫低著頭，正無比專注地給一盆君子蘭松土。小娟再去看雙棒哥倆，哥倆習(xí)慣性地躲避著她的目光。

我忍不住說了句公道話，作證說小娟這幾年的工資都是由表姑保管，這些錢理應(yīng)還給小娟。眾人都低頭不語。小娟讓了一大步，她可憐巴巴地表態(tài)，可以不要這筆錢，她只想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請允許她隨時可以回來。小娟還要說下去，被她爸喝止住了。她爸告誡小娟，以后不要再和這家人瞎扯在一起。

小娟的第二筆錢就這么沒了。

后來，雙棒哥倆的日子過得很拮據(jù)，他們分別找到小娟，想請她施以援手。小娟問我：“哥，我該給多少錢合適？”我說你自己決定吧。我敢打賭小娟掏錢了，也敢打賭她沒掏出多少錢。否則，雙棒哥倆也不至于到處說她的壞話。這期間，親戚們加速張羅小娟的終身大事，給她介紹了一大堆男朋友。大家都希望小娟趕緊成家，只有成家，大家才能松口氣。

終于，緣分來了。表姑去世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小娟要和男朋友一起請我吃飯。我問他們交往了多久，小娟說不多不少正好三天。

老實說，小娟的男朋友長得確實帥，換成我是小娟，差不多也會像她那樣一見鐘情。小伙子的臉長得有棱有角，乍一看還以為是個混血兒。如果不是因為穿戴得粗糙，絕對和明星帥哥有得一拼。小伙子叫小瑞。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小瑞只完整地說了兩句話。頭一句自我介紹說他在一家商廈當(dāng)保安。另一句因為激動，小瑞脖子上的青筋突然暴起，表情駭人。小瑞說誰敢欺負(fù)小娟他就會毫不眨眼地殺掉誰。除了這兩句話，其余的幾乎全由小娟代說。小娟說小瑞是大山里出來闖世界的苦孩子；說小瑞雖然書讀得不多，卻是一個明事理的好小伙子；說小瑞老家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等著他去孝敬。那天，小娟聲調(diào)兒出奇地溫柔。我還注意到，小娟每說一句，小瑞就猛點一下頭，看樣子，彼此心有靈犀。

就在我為小娟找到了知心伴侶而衷心祝福的時候，有一天，小娟急急忙忙地來到我家，眼淚汪汪地通知我她的愛情又一次失敗了。在我的逼問下，小娟承認(rèn)被小瑞拿走了七十萬元。我的雙腳像踩了彈簧似的猛躥起來，腦袋差一點頂?shù)搅藰前迳稀?/p>

我說：“趕緊報警??！”

小娟問：“為什么要報警？”

小娟不認(rèn)為小瑞騙了她，她堅持認(rèn)為小瑞是個誠實可靠的小伙子，也是一個可憐自卑的小伙子。她說都是她做得不好，壓根就沒有想到自己會給小瑞帶來那么大的精神壓力和痛苦。她說自己竟然會恬不知恥地充當(dāng)小瑞的救世主和保護(hù)神，渾然不在意小瑞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我說：“你醒醒吧！”

我真后悔放松了警惕，沒有幫小娟看住她的錢。就在我撥打報警電話的時候，小娟一把搶過我的手機，瘋了似的摜了出去。手機擊碎了我家的電視屏，我妻子聲嘶力竭地吼起來。她不是朝我吼，是朝小娟吼，她讓小娟立即滾出去。

我強壓著火氣說：“小娟，這么大筆錢，不能就這樣打水漂了。”

“你管不著！”小娟紅了眼睛。

從這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小娟和我斷了聯(lián)系。每逢節(jié)假日，我都會想起她，不知她在哪兒，也不知她在做什么。我曾和小娟通過一次電話，心平氣和地聊了一會兒，小娟說她在高新園區(qū)全款買了一套大平層。我隨口說了一句：“小娟，以后管好自己吧。”可能是誤解了我的意思，小娟又一次跟我斷了聯(lián)系。后來，我大嫂遇見了小娟，這才有了溝通。小娟跟大嫂透露她加盟了一家很有前途的民營企業(yè)。根據(jù)我對她的了解，她這么說肯定不是為了炫耀，接下來，小娟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果然，沒幾天，小娟就跟大嫂說，這家企業(yè)的陳總是她的男朋友。小娟生活中是陳總的小甜甜，生活之外是這家民營企業(yè)的頂梁柱。大嫂的侄子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大嫂就試著去求小娟。小娟毫不費力地將他安排在陳總的企業(yè)里。好心腸的大嫂向小娟透露，雙棒哥倆混得不好，家里家外都抬不起頭。大嫂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小娟卻沒有表態(tài)。大嫂不顧一切地說，孩子們因家庭條件差，在學(xué)校里也抬不起頭。小娟臉色頓時變得有些灰暗。大嫂又提到表姑的祭日要到了，希望小娟到時能回去祭祀。小娟突然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里滴落。大嫂心里有了底，逢人就說：“好了，雙棒哥倆這下有指望了?！?/p>

后來，小娟將大嫂請到公司，請教大嫂用什么方式幫助雙棒哥倆合適。大嫂說干脆給他們錢吧。小娟不語。這時，陳總走進(jìn)來，警覺地打量著大嫂。大嫂心虛，沒敢與陳總對視，也沒有仔細(xì)看一看陳總的長相，回來后也說不清是丑還是俊。

表姑忌日的前一天，小娟別出心裁地送給雙棒哥倆一家一臺德國原裝進(jìn)口的名牌鋼琴，還給孩子們一人一個大信封。信封里裝的不是錢，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雙棒哥倆失望透頂，他們沒有讓鋼琴進(jìn)家，情真意切的信箋也被撕得粉碎。從此，雙棒哥倆與小娟一刀兩斷，再無來往。熱心腸的大嫂并不氣餒，她希望小娟能幫助到我們每一位受苦受難的親戚——她把我們各自的不幸一五一十告訴了小娟。大嫂回來說，小娟不止一次地流下了同情的淚水。她發(fā)誓要讓我們都過上好日子。

陳總的公司就要上市了，在小娟的努力下，陳總答應(yīng)賣給我們?nèi)舾稍脊煞?。小娟鼓動我們大膽投資，她說這是大家一輩子也碰不到的翻身機會。小娟的話讓親戚們豪氣倍增，大家傾盡所有積蓄合買了幾百萬股，都等著一夜暴富。

清明節(jié)過后，一個女子從西北老家殺過來，將小娟和陳總堵在被窩里。小娟的頭發(fā)被扯掉了一大半。大嫂聞訊后代表親戚們?nèi)タ赐【?，小娟躲著不見。不但她不見，陳總也躲著不見。一個月后，估摸著小娟的頭發(fā)該長出來了，大嫂再次前去探望。結(jié)果，還是聯(lián)系不上小娟。和上回不同，這回公司大門緊閉。等了半天，只有一條狗在門前游來蕩去。大嫂感覺不妙，就帶著我們一起去公司察看。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公司的大門就被貼上了封條。我們頓時慌了神，滿世界去找小娟，小娟不知所終。

被我們詛咒了千萬遍以后，小娟露頭了。她戴了頂大帽子，還戴了副墨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大嫂一把揪住小娟，大罵她是狐貍精。小娟爭辯說她不是狐貍精，她被姓陳的甜言蜜語給騙了，姓陳的拿的是假離婚證。大嫂問她這些天都躲到哪里去了，她說一直在山里吃齋念佛。

大嫂說：“我們投進(jìn)去的錢怎么辦？”

小娟說：“好辦?！?/p>

小娟干凈利落地賣掉了房子，原價收購了每個人的股份，還額外給了大嫂二十萬元，讓她送給雙棒哥倆的孩子。小娟委托大嫂，一定要囑咐孩子們學(xué)會快樂。她送給孩子們一句話：“快樂是人生的終極意義。”大嫂懶得去傳這樣摸不著頭腦的鬼話，拿著錢就離開了。

還錢的那天，小娟和我們每一個親戚都鄭重地打了招呼，氣氛哀怨。她不說下一步的打算，我們也不好開口問。我請她吃飯，她猶豫著說沒有時間吃飯。小娟拖著箱子走了，看著她縮脖攏肩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了聲，哥請你喝酒！我真想讓她把肚里的苦水都倒出來，讓她沉重的腳步輕松一些。小娟回頭笑了笑，眼里盈滿了淚水，但沒有停下腳步。

有一天，小娟突然站在我家門口，剛說出一句“錢沒了”，眼淚便撲簌簌地流下來。小娟坦陳，錢是小瑞拿走的。我問是哪個小瑞，小娟說是前男友小瑞。小娟說小瑞找到她，說他還愛著她。這回小娟可沒那么傻，雖然心里熱乎乎的，面上卻冷若冰霜。小娟沒有讓小瑞進(jìn)屋，而是狠狠地關(guān)上了房門。小瑞就一直守在門口，從早晨到晚上始終沒有挪地方，就像小娟家門前突然冒出來一棵歪脖樹一般。小娟心有不忍，對著門上的貓眼說：“小瑞啊，你總不能可著我一個人騙吧？”小瑞哭著說他也沒有辦法。

小瑞的媽媽得了尿毒癥，爸爸得了肝癌，爺爺奶奶全都得了絕癥。孝順的他需要錢來拯救親人。在小瑞的圈子里，只有小娟是有錢人。小瑞甩了一下飄逸的長發(fā)，隔著門問小娟：“換了你能怎么辦？”小娟想不出應(yīng)該怎么辦，只能將小瑞繼續(xù)關(guān)在門外。第三天早上，小瑞說他要走了。他拖著哭腔說他還愛著小娟。他請小娟保重，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不要輕易相信男人的鬼話。小娟沖了出來，從后面一把抱住了小瑞。小娟讓小瑞先在家里住下。轉(zhuǎn)過天，小娟就去銀行取了錢。再轉(zhuǎn)過天，小娟又一次去銀行取了錢。小娟把她的積蓄連同她自己一齊交給了小瑞。小娟依偎在小瑞的懷里，倔強地說不管小瑞是不是騙她，她都愿意再信他一回。小娟讓小瑞趕緊去給他媽治病，趕緊去給他爸治病，趕緊去給他爺他奶治病。臨別時，小瑞習(xí)慣性地甩了下頭發(fā)，說：“小娟，你永遠(yuǎn)是我心中的女神?！?/p>

小瑞前腳剛走，小娟就后悔了，可是，卻沒有勇氣把錢追回來。她站在我家門口一邊哭一邊說著小瑞的難處，我妻子咣地關(guān)上了房門，把我們關(guān)在門外。小娟被嚇著了，直勾勾地看著我問，她是不是世界上最傻的那個人。我頓了一下，說：“這個，我不知道。”

我可憐可悲的小娟妹妹，我還不到四十歲的小娟妹妹，這些年斷送了何止幾百萬的積蓄。我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她。我期望奇跡出現(xiàn)，也許，她還有一段滾滾的財運在不遠(yuǎn)處等著哪。又一個五年過去了，小娟依然沒有發(fā)財?shù)嫩E象。倒霉的是，她丟掉了工作，被國內(nèi)頂尖的研發(fā)團(tuán)隊淘汰。就在所有人都堅信她失去了東山再起的機會的時候，小娟突然找到我，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我立即想到了小瑞，心里咯噔一聲，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表姑憔悴焦慮的面容。小娟滿臉是淚，我看得出來，全是幸福的淚。她笑著說：“哥，你猜不到的，他是一條漏網(wǎng)的魚。”

原來，就在小娟沉淪之際，她名滿天下的師弟伸手拉了她一把，師弟力薦她去一家上市公司就職。那天，小娟有意識地將頭發(fā)盤起，穿上了職業(yè)套裝，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干練一些。一路上，她始終注意保持挺胸抬頭的姿勢。在明亮的走廊里，小娟走得鏗鏘有力，她都能聽到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發(fā)出的悅耳的聲音。后來，她又聽到了不同的聲音。這個聲音和她的聲音混在一起，節(jié)奏卻是一模一樣。小娟猛一回頭，看見了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這個人扛著一桶水，胳肢窩處還夾了一桶水。小娟心頭咯噔一聲，仿佛突然掉進(jìn)了深淵。她驚呼了一聲“臭男人”后便閉上了眼睛，剎那間，她心里涌上一個強烈的預(yù)感——幸福來臨。

責(zé)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