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貓
比起重視買什么樣的房、打造什么樣的家,他們更重視的還是:居住在什么樣的街道,如何度過休閑時間。
據(jù)說眼下日本房地產公司最緊缺的是會說中文的人才,因為這個國家已有超過10%的房產被中國人買走,且數(shù)字還在急速上升中。今天如果你在東京一幢剛剛建好的公寓里買了套房,很有可能明天你的左鄰右舍也都是中國人。中國人正在成為日本房地產市場的最大主顧——日本年輕人知道這件事,但他們并不焦慮于外來者跟自己搶占資源,亦不關心房價是否會因此蹭蹭上漲,因為在他們的人生規(guī)劃中,壓根就沒有買房這件事。
來日本之前,我隱隱知道日本年輕人不熱衷于買房,斷定是還沒有成家立業(yè)的緣故。就算不像中國人一樣把房產當作結婚剛需,生了孩子之后,必然是該買套房的吧?到了日本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如此,日本人的邏輯原來是這樣的:獨身時代租住在lK(單間)的單身公寓,結了婚就換成比較寬敞的1LDK(1室1廳1廚)或2LDK(2室1廳1廚),生了孩子之后?那就再換一套更大的,傳統(tǒng)的一戶建也可以,但都是租的。
日本東京街頭的通勤人士
曾經認真地和一個日本友人探討過這個問題:“為什么日本年輕人結婚不買房?”對方一臉愕然:“為什么中國年輕人結婚一定得買房?”彼此觀點相悖,無法達成一致,但我得知的是:在京都工作的他也是租房居住,迄今為止一次都沒考慮過買房,至于他的那些大學同學們,無論在東京、大阪還是京都,無論未婚還是已婚,生了孩子的還是沒生孩子的,85%的人都和他一樣。至于那剩下的15%,一些在待遇豐厚的上市企業(yè)工作,另一些則明確表示是在做房產投資。日本友人不買房的原因很簡單:一來是考慮到未來換工作的可能性;二來是不想被月供束縛生活,無論從工作還是金錢角度,買房這件事都意味著失去自由,都市里夜晚燈火通明的小盒子并不是家,而是牢獄。
問及日本年輕人不買房的理由,常見的還有以下幾種答案:不愿意在同一個地方一生住下去;擔心地震帶來的風險;涉及金利、固定資產稅和修繕費等問題,買房產生的附加費用令人瞠目;比起每分每秒都在下落的不動產價值,數(shù)十年間一份未漲的房租更加劃算……
前不久,CBRE對世界12個國家中1.3萬名22~29歲的年輕人做了一份問卷調查:如果離開了父母生活,首選什么居住模式?回答“馬上/將來購買住宅”的,日本的數(shù)字只有34%——在美國是71%,英國是73%,中國則超過80%,高居首位。
“極簡主義”在日本年輕人中甚是流行?
日本社會有一個叫囂了很久的詞:若者マイホ年輕ーム離れ。直譯為:年輕人遠離住房。意指這一代日本人對買房沒有興趣,擁有自己房產的人越來越少。根據(jù)最新一份國土交通白皮書顯示:20~29歲的年輕人,房產所持率已從1983年的17.9%下降到如今的7.3%;而30~39歲的群體,房產所持率也從53.3%降到了39%——24年間下降了14個點,速度飛快。而最新一個針對日本國內25~34歲年輕人租房率的調查則顯示:數(shù)據(jù)已經從1973年的56.3%、1983年的61.5%、1993年的76.3%、2003年是77.0%,升至了2013年歷史最高點:77.6%。
在傳統(tǒng)觀念中,日本人一生的軌跡大抵是這樣的:離開家庭—租房生活—找到工作—結婚—生子—工作穩(wěn)定—收入增加—租住更好的房屋—買房。結婚、家庭、穩(wěn)定工作和自己的家,是從前日本人的固定人生套餐。事情在近年來發(fā)生變化,新世代的年輕人,不少在“離開家庭”這個環(huán)節(jié)就難以實現(xiàn),依然和父母一起生活,即便終于獨立,也只是處于“租房—租房—租房”的無限循環(huán)中。
原因之一是不斷上升的未婚率。單身世代增多,晚婚和不婚主義盛行,對穩(wěn)定的居住空間失去了需求,買房似乎也失去了必要性。另一個原因是年輕人貧困化。日本的年輕人也買不起房,屬于“出生時正值泡沫經濟破滅,找工作時遭遇全球經濟危機”的悲催一代,在他們安身立業(yè)的階段,正值日本終身雇傭制度崩壞,雇傭失去安定性,低工資的不安定工作增多,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靠打工維系生活。早在2012年時,日本非正規(guī)勞動者就首次突破了2000萬人大關,達到了2043萬人,占據(jù)雇傭者全體比率的38.2%——靠打工為生的年輕人難以想象自己可以終身負擔房貸,在購買心態(tài)上愈發(fā)保守,哪怕付得起首付,也不會輕易冒險。
千禧年之后,在東京、大阪和名古屋三大都市圈工作的年輕人,租房心態(tài)也大不同于從前?!艾F(xiàn)在的年輕人,即便房間狹窄,即便沒有庭院,也要住在離車站很近的地方?!币晃徊粍赢a業(yè)者如此說。年輕人對寬敞的居住空間失去需求,哪怕是在地價居高不下的中心街區(qū),如果是僅能容納一個人最低需求的狹窄公寓,也屬于他們工資尚能負擔的范圍。
日本學者三浦展有一個有趣的研究結論:東京的年輕人正在流行住回四疊半公寓中。上世紀70年代流行起來的四疊半公寓,總面積僅有7平方米,最初是那些從地方上京的窮苦大學生在找到工作之前棲身的廉價房間。幾十年后,那些短暫離開四疊半生活的年輕人又回來了,群體特征明顯:首先,他們是只要有手機和網絡就能活下去的一代;其次,就算房間里沒有冰箱,他們也能靠樓下的便利店解決三餐。他們對居住環(huán)境唯一的要求是:公寓離會社越近越好,通勤時間越短越好,如此一來,下班以后便可立即回家,爭分奪秒保證睡眠時間。endprint
三浦展舉了一個例子:在年輕人中間高人氣的“EARLY AGE”。這家有趣的不動產公司,旗下的公寓無一例外都設計為四疊半小房間,且全都集中于早稻田、藏前、門前仲町等近都心位置的車站旁。雖然狹窄,但設計合理,廁所、淋浴、洗面臺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臺洗衣機。一間距離早稻田車站大約7分鐘的公寓,月租約為5.8萬日元,在單身男性中間人氣極高,終年處于滿室狀態(tài),一位居住者表示:從小目睹父親每天往返于都心和郊區(qū)之間通勤的疲勞身姿,對那樣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無論如何都要住到公司附近。
從這些四疊半年輕人身上,可以看出日本租房族一個共通訴求:職住一致。眾所周知,戰(zhàn)后的日本社會流行職場和居住分開的“職住分離”,上一代的人們大多選擇住在首都圈郊外,每天到都心通勤——耗在路上的時間成本很高,卻能保證居住空間的寬敞。
即便是那些有了孩子的年輕人,想要延續(xù)上一代的居住模式也很困難。不同于他們那作為專業(yè)主婦的母親,如今夫婦雙方共同工作的家庭越來越多,撫養(yǎng)孩子的同時還要從郊區(qū)前往都心通勤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把孩子送進保育院,朝九晚五的工作規(guī)律加上一兩個小時的通勤,也絕對趕不上保育院的接送時間。
在日本的書店里,常常會看到一些類似于“一生租房!”“房是絕對不能買的”之類圍繞著租房買房問題的標題黨,電視采訪和雜志報道中,專業(yè)人士也經常給出一些聳人聽聞的觀點:買一間新建的公寓,入居的第二天就將貶值了2%;建筑歷史超過20年以上的一戶建,資產價值為零……日本年輕人越來越不愿意買房,亦和此類對房產價值的不信任心態(tài)有關。
最近幾年,偶爾會看見日本年輕人因為租房問題上街游行的新聞。組織者是一個名叫Call for Housing Democracy的群體,他們舉著牌子抗議房租太高,要求使用稅金進行住宅保障,并且立即增加公營住宅。組織者說:“日本年輕人的住宅環(huán)境實在太惡劣了。在歐洲,從國家領取房租補貼是理所當然的事,所有的發(fā)達國家之中只有日本沒有這樣做。”
參加游行的人,有一類人叫“網絡咖啡難民”,主要是那些租不起公寓、每天依靠打工為生、僅能掏得起錢每天晚上住在廉價網吧里年輕人,算是比流浪漢稍稍好一點。還有一類人叫“Guest House難民”,就像我們在《最后的朋友》或是《四重奏》中看到的那樣,幾個人合租在一戶建里,在日劇里自然是令人艷羨的時尚感,對現(xiàn)實中年輕人來說卻是迫于經濟原因的不得已選擇:月收入只有10萬日元出頭的他們,夢想是住進單身公寓,但光是初期費用(禮金+押金,通常是房租的3~4倍)就付不起,而Guest House的初期費用只要一個月的月租,且常有入居第一個月房租減半的優(yōu)惠,成本壓倒性地低。
日本政府不是沒有想辦法改善年輕人的居住狀況,但在經濟不景氣的大環(huán)境下,想要實現(xiàn)雇傭的安定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能從小處著手,于是近年來,開始出現(xiàn)一些面向年輕世代的租房支援政策。
我在大阪租住的公寓,一間大約40平方米的2DK(2室+廚房+廁所+浴室),月租不到7萬日元,外觀長得很像新加坡的集體住宅,就是在是枝裕和的新片《比海更深》中出現(xiàn)的那種公租房。日本人稱之為“團地”,是戰(zhàn)后高度經濟成長期出現(xiàn)的一種住宅形式——當時的日本住家通常是木造的一戶建,這種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建筑可謂是十分摩登了。團地基本由日本住宅工團或地方自治體建造,租金便宜是其最大魅力,一時間在全國各地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此后數(shù)十年,日本的經濟狀況和居住形態(tài)又發(fā)生了劇烈變化,時尚公寓越來越多,建筑歷史超過40年的團地開始老朽化,設計樣式也變得過時了。
對租房的年輕人最優(yōu)惠的政策之一,正是團地住宅的復興。有一家名為“UR都市機構”的開發(fā)商,將全日本幾十萬戶團地住宅進行改造和裝修后,以略低于市面的價格對外出租,而且不需要日本租房中必需的禮金、服務費、更新費和保證人。這使它在年輕人中頗為流行,其中一些團地還順勢推出了“U35”折扣:如果租客年齡在35歲以下,3年間可以享受最大20%的房租折扣。
團地住宅不只打價格戰(zhàn),也致力于一種生活方式。從2008年起,它開始邀請無印良品打造樣板房:無印良品之家。月租8萬日元就能租到一個40平方米的房間,所有家具和設計由無印良品打造,走的也是簡潔性冷淡風,又重視環(huán)保價值。如今,“UR都市機構”已在25個團地打造了樣板房,最初只是在關西地區(qū),今年起開始向首都圈和九州擴張。人氣火爆程度,需要抽選才能入住——誰不想住在一間無印良品打造的樣板房里面呢?尤其是:價格還那么便宜——這正符合日本人所說的“賢消費世代”:追求最大化性價比,以低廉價格獲得高品質物品。
正是在泡沫經濟破滅后,日本人的土地意識開始發(fā)生變化,土地從“所有物”變成了“活用物”,不少日本人的心態(tài)也從“沒辦法所以只能租房”變成了“租房的品質比較好”,這種生活方式被稱為“積極的租房派”——對于這群人來說,租房絕不意味著品質低下。
樂觀的租房派說:“租房的好處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隨時能搬家,絕對自由;就算經濟收入有什么突發(fā)狀況,也能夠及時調整和應對,比買一個家的靈活性大多了?!北绕鹬匾曎I什么樣的房、打造什么樣的家,他們更重視的還是:居住在什么樣的街道,如何度過休閑時間。
“日本年輕人不買車已經很久了,下一個來臨的是日本年輕人不買房的時代?!?/p>
這是日本社會的一種流行說法??墒遣灰耍幢阋惠呑幼夥?,因為有《借地借家法》保障,人們也不用擔心房東突然告知明天要賣房,陷入一年搬十幾次家的境地,更何況,怎么會真的一輩子租房呢?父母的房產沒有使用年限,就像某位日本同齡人對我說:“沒必要買啊,總有一天會繼承的?!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