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陽里,沏一盞香茗,踡在榻上,讀《陶文鵬說宋詩》,人間至樂之一味,便隨茶煙氤氳開來了。
道是“說詩”,一時間想起“說書”來?!罢f書”,是說故事,有只說不唱的,有又說又唱的。陶先生“說詩”,感覺上也是“又說又唱”的。因其時而舒緩沉潛,時而飛揚靈動,是能扣人心弦的;因其每一篇文字,都如錢志熙先生《前言》所講的那樣“有響”兒,是能醒人耳目的。只不過,“說書”是曲藝之一種,那么“說詩”本身,該也是詩藝之一種吧。
中國古典詩學有個重要的命題:“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二者關系到“風”“雅”兩大詩學傳統(tǒng)。大抵而言,“詩人之詩”,主“吟詠性情”,詞采天然絢發(fā),不識字人,亦知天生好言語,當下便有直覺感悟,如唐詩者流;“學人之詩”,主“明志見道”,重學養(yǎng)典故,深意謀劃,雖識字者,亦未必探得其中蘊涵,如宋詩者流。對于“風人之致”“雅人深致”的追逐探究,愈到晚近,便愈是夾纏不清。故而有清一代,時而宗唐,時而宗宋,好不熱鬧;一直糾纏到近代,算是認同二者春秋有自、軒輊難分,遂主張“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詩合”??梢姸叩娜诤?,乃是詩學發(fā)展的趨勢所在。而我們看到,陶先生“說詩”,恰便是融合了“詩人”與“學人”這雙重之好的。
“詩人”“說詩”,自是以行家里手之眼耳鼻舌身來關注詩之本體。細繹之,似有以下數端:
其一,以敏銳的詩心感知詩境。藝術的直覺往往與人的個性秉賦有著某種天然的關系,陶先生為人豪爽介直,故而對于壯美風格的作品,每能激情映射,筆底翻出波瀾來。如說蘇軾《百步洪》其一“有如兔走鷹隼落”四句:“描寫輕舟駛洪之迅疾,像狡兔疾走,鷹隼猛落,駿馬奔下千丈驗坡,又似斷弦離柱,飛箭脫手,飛電閃過空隙,水珠在荷葉上跳躍?!闭Z句短促,筆勢凌厲,生動地再現(xiàn)了原詩的意境。陶先生行事又熱心周到,故其體物之細膩妥帖,也是隨處拈來。如說陸游《沈園二首》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四十五年前,唐琬正如建安詩人曹植《洛神賦》中所描寫的‘翩若驚鴻的仙子,飄然降臨,照影于橋下的春波。當時,她是那樣體態(tài)輕盈、美麗溫柔、凄楚動人,使得他驚喜不已,無限憐愛?!焙喍虜笛裕P關詩人與描寫對象雙方,將聯(lián)想、體態(tài)、心態(tài)、情感都揭示出來了。
其二,調動視覺、聽覺等通感及相鄰藝術鑒賞經驗,全面探索詩境。陶先生深諳詩畫一律、諸藝相通的道理,對于像蘇軾這樣詩、書、畫諸藝兼擅的作者之作品,更不忘打通了相鄰藝術的關節(jié)多方啟迪。如分析蘇軾《百步洪》“有如兔走鷹隼落”四句,認為“連用七處動態(tài)迅疾的意象來比喻輕舟激流起伏跌宕、飛躍騰跳、一瀉千里的壯觀與氣勢”,正是很好地踐行了蘇軾在《書蒲永升畫后》中提出的畫“活水”的理論,乃是一篇變態(tài)無窮的“畫水杰作”。又如在闡析蘇軾《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詩的音樂美時,說此詩通首押聲音清亮的下平聲陽韻,句式具有活潑的民間歌謠風味,“詩人有意運用‘蒼蒼‘茫?!攵氲券B聲詞,‘抑揚‘低昂‘漫狂等連綿詞,還有‘崖崩路絕‘沙平風軟句中對仗,又重復‘大孤小孤‘孤山‘小姑等詞,形成了流麗圓轉、回環(huán)往復、舒緩起伏、悠揚和諧的聲韻節(jié)奏。這恰好與客舟搖漾、山船俯仰的情景相適應,使詩歌的境界美與音樂美契合”。陶先生還說:“請閉目凝神,曼聲長吟這首詩,你會覺得自己已追隨東坡公,在客舟上聆聽棹歌抑揚,體會‘孤山久與船低昂的客與舒暢?!贝_實,在陶先生的“帶入”中,我們很容易調動通感,去獲得詩中的藝境。
其三,對古典詩歌藝術手法把握嫻熟,善于從“技術”角度分析詩藝,揭示關鍵性要素。行家講詩,技藝分析是應有之義,因此對平仄格律、對仗,字法、句法、章法,以及象征、比喻等修辭手段的分析自是陶先生說詩的基本元素。有些理念原是干枯的,比如平仄通格一旦打破形成拗救,就會造成詩風的奇崛,經陶先生具體詩例的分析,便顯出真切的可喜來。如說梅堯臣《魯山山行》首聯(lián)“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由通格拗為“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后,拗崛勁峭的音節(jié),“有助于表現(xiàn)‘野情與山之高低起伏”。陶先生很關注詩人的想象、構思的奇巧、意象的獨創(chuàng)和翻新,因為這些對于詩歌藝術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陶先生在揭示藝術創(chuàng)作的某些規(guī)律與法則的同時,也抖落出不少古詩創(chuàng)作的小結裹,不時給予讀者拾珠之感。陶先生還指出了一些作品的不足之處,如指出陳與義作品有不合格律之處;指出其化用過多,對詩的原創(chuàng)性有所損害;又如指出蕭德藻《登岳陽樓》尾聯(lián)較諸王、杜詩著所不逮等等。經典之作的鑒賞,通常都說好話,很少有指出不足的,若沒有行家的內里作支撐,就容易露怯。而這樣反方說法,有時更容易讓讀者體會到為詩之道。
其四,藝術性地構筑“說詩”的文本?!罢f詩”不是解數學題,它可能無所謂對錯,卻絕對有所謂好壞。這本書向我們展示了怎樣將“無達詁”的詩意傳達清楚、解說透徹。舉一例作管窺。對于蘇舜欽《淮中晚泊犢頭》的謀篇布局與藝術技巧,陶先生作了這樣的分析:“首先從寫景角度看,詩的前一聯(lián)寫的是詩人舟上觀岸,后一聯(lián)卻反過來,寫岸上觀河,觀景位置互換。前一聯(lián)寫景是動中見靜;‘時有二字,巧妙地表現(xiàn)舟行水上,兩岸景物移動、變化的情狀,但陰云、野草、幽花都是靜態(tài)的;后一聯(lián)寫景卻是靜中見動;詩人靜立岸邊,他所看到的是滿川風雨、春潮洶涌的動蕩之景。從寫景技法看,首句‘春陰垂野是大處落筆,展現(xiàn)出陰云籠罩、色調灰暗的遼闊原野;次句寫幽花,卻是細節(jié)點染。這一樹幽花在春限垂野的背景下卻顯得格外明艷。第三句寫泊舟古廟,又改從小處淡筆勾勒,而結句寫滿川風雨潮生,則是淋漓潑墨,大加渲染。景物明暗、動靜、大小交潛,映襯對照,使此詩的意象生動鮮明,變化多姿。”“其次看篇章結構。此詩從開篇到結局,空間轉換,時間推移,詩意層層遞進……結句‘滿川風雨與首句‘春陰垂野遙相呼應,使此詩的藝術結構體現(xiàn)出中國古典詩學所提倡的婉曲回環(huán)、圓轉流動之美?!比绱?,層次分明,多角度、全方位,抽筍剝繭,回環(huán)穿插,將作品的章法技巧、詩人駕馭結構和轉換時空的藝術才能揭露靡遺。自然,滿滿的詩意,也便掬在手里、映在眼前了。endprint
“學人”“說詩”,自然是說陶先生有著淵博的積學,可供其“說詩”以富足的調遣。細品之,又有以下三端可說道:
其一,對詩史的了然架構“說詩”格局的大且穩(wěn)。首先,選取23位宋代詩人的38篇作品作賞析對象,就隱然有著基于詩史觀的幾分用意:蘇軾、王安石、黃庭堅、陸游這樣的名家必不可少,同時,也有曾公亮、李覯、劉敞、孔武仲、徐府、蕭德藻這樣一些不太為百姓所熟知的作者,而他們的作品對于全面詩史觀而言,顯然不是灌木之于森林這么簡單。比如曾公亮《宿甘露僧舍》、王令《暑旱苦熱》等表現(xiàn)出的想象力,比如道潛《臨平道中》表現(xiàn)出的“唐人韻致”,都意在揭示由唐詩到宋詩發(fā)展的流動中,那種延續(xù)和創(chuàng)新的生力,那種詩人主體與外在對象冥合而自然感興、自由生成的藝術原發(fā)力,恰如陶先生力闡的楊萬里詩的“活法”。歷朝歷代,詩人與自然界之間,難道不該是“嫡親母子的血肉關系”(陶先生引錢鐘書《宋詩選注》言)嗎?但是人越老越“隔”,社會越文明體制拘限越多,詩論越發(fā)展概念越固化,因此宋詩在唐詩的巔峰之后再造輝煌,詩人們就多了一分“重建”的辛苦。陶先生關注到了這份辛苦,也透過體制化、概念化的框架,觸摸到了宋代詩人們默默“重建”的脈動。其次,在具體的作品分析中,陶先生自然是不忘不失時機地提示唐宋詩不同形態(tài)的美的,因為這符合詩史的客觀存在。比如說梅堯臣《東溪》詩“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形象地展現(xiàn)出‘老自有余態(tài)的平淡老健之美,迥異于唐詩尤其是盛唐詩的青春朝氣、少年精神”。陶先生還習慣從史的角度來為詩人詩作定位。比如說梅堯臣“為宋詩開辟了題材平凡化、生活化的新走向”,被譽為宋詩的“開山祖師”;說王安石的《題西太一宮壁》、陸游的《沈園二首》,不僅分析詩藝本身的高超,還從體式、題材的角度提佐了各自受歷代詩評家青睞的原因(一為六言絕句,一為愛情題材,皆屬稀而貴)。有時候,這種定位針對于個體發(fā)展史,如謂《登快閣》“堪稱(黃)庭堅中年七律的代表作”,《行瓊儋間……》“是東坡晚期五古的壓卷之作”等等。此外作品在詩人當代的接受程度、作品對于后人的影響等等,都列有堅證及生動的例子??傊?,揭示作家作品在發(fā)展史中的地位,是陶先生說詩的一項標配。
其二,廣取博搜,虛懷若谷,以求“說詩”的豐瞻、精到和雍容氣度。廣搜歷代詩論為我所用,這也是陶先生說詩的一項標配。這種征引與集評具有某種相同的性質,不同之處在于它更需要有披沙揀金的眼光,并且實現(xiàn)了對史料的“活”的應用。
征引情貌不一,其功效,多半是畫龍點睛,這樣的例子俯拾即是,此不贅錄,有時候,陶先生會采用“新說”,如王安石的《泊船瓜洲》的名句,通行本作“春風又綠江南岸”。陶先生引吳小如、趙齊平先生的考證及闡述,采用了“春風自綠江南岸”。且不說版本學上的計較,便是這個棄“又”從“自”的論述過程,便拓展了讀者的認知。有時候,陶先生也在前人評論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闡,如說李覯《憶錢塘江》時,陶先生對王士禛《帶經堂詩話》中說李覯絕句“乃頗有似義山者”作進一步考辨,認為“李商隱的七絕名篇《板橋曉別》《嫦娥》《霜月》《謁山》等,都用了諸如水仙、嫦娥、青女、麻姑等女神的形象來比擬景物,寫得清麗奇幻,韻味深長,確與李覯的《璧玉》《憶錢塘江》同一機杼”。陶先生還連帶著指出,王士禛的得意之作《真州絕句六首》其二中的“好是日斜風定后,半江紅樹賣鱸魚”的句法與取景方法,“學習和借鑒了李覯詩”。像這樣不經意間的聯(lián)舉,卻也搖曳出了詩話理論與詩人創(chuàng)作之間映證關系的波光。也有的時候,陶先生會有意識攝取歷代說詩春秋褒貶相矛盾的同框鏡相,如蘇軾《新城道中》頜聯(lián)“嶺上晴云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陶先生指出古代的詩評家都給予了譏評與嘲諷,而當代名家錢鍾書、流沙河則一反歷代詩評家之貶而給予了肯定和贊賞。當此際,陶先生的態(tài)度不是述而不作,而是表明自己的取舍,認為古代詩評家一味追求高雅與典雅的審美趣味是失之偏頗的,贊同錢先生“取譬于家常切身之鄙瑣事物,高遠者狎言之,洪大者纖言之”的別具只眼以及流沙河所發(fā)掘出的“無理有情”的幻聽之美。這樣的例子也生動地說明,藝術審美取向隨時代而更新。
其實有時名家的一些見解,以陶先生的修藏和資歷,完成可以由自己口中道出,但是他不肯這樣做。我以為,陶先生以廣泛征引歷代乃至當代詩評詩論為具象的這一方法論,體現(xiàn)的不僅是一種“說詩”的方法,還是他尊重批評史的學術理念,同時,更是他不肯掠人之美的磊落雍容的氣度。
其三,探究義理,知人論世,發(fā)掘詩中理趣與深意。解說以理性美為主體特征的宋詩,其理想的受眾是有一定學識素養(yǎng)的知性人,而“說詩人”若非運之以學,實在是能當揭旨傳義的使命的。陶先生總結朱熹的理趣詩分三類,其第三類最為上乘,然而此類詩的哲理“融于景中,含蘊不露,讀者須反復涵詠深細品味才能領悟”。如徐俯的“春雨斷橋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如楊萬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若非有陶先生這樣的引導者,恐怕也不能很好地尋繹出哲理來。還有些寫景詩,單純窮格物理還不行,還須得佐以“知人論世”,方能尋索出“致知”的通道來。如蘇舜欽的“滿川風雨看潮生”、蘇軾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陳師道的“風翻蛛網開三面,雷動蜂窠趁兩衙”,陶先生通過考作年,聯(lián)系作者的生平、個性、品格,聯(lián)系當時的政治形勢、作者的處境、心境等因素,分析出這些詩句中隱含的比興寄托的深邃內涵。現(xiàn)代文藝理論認為,藝術作品一旦脫離了作者之手而進入接受層面,便成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個性而受到讀者的評判,就會發(fā)生“作者之心未必然,讀者之心何必不然”的不對等現(xiàn)象。這種理論,實際上是對孟子“以意逆志”的進一步騰飛。但是孟子的“以意逆志”是以他的“知人論世”為前提的,它仍然植根于“作者”之于“作品”的指向作用。而“讀者之心何必不然”,重心卻落在“作品”之于“讀者”的聯(lián)動作用,它發(fā)展的一個后果,極可能舍棄“作者”的存在,而衍變?yōu)樽x者的隨意詮釋乃至信口糊說。而我們知道,中國古詩的傳統(tǒng),歷來是“言志”的傳統(tǒng),詩人的群體意識是“有意”灌注,尤其是宋以后的詩,作者在三教合流寢饋下的藝文“用心”更深更廣地隱藏在文字所指的具象之后,因而在“作者”“作品”“讀者”這三位一體中,對于“作者”的“知人論世”,實在是一個不能輕易割裂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由于傳統(tǒng)的曾經斷裂,當代讀詩的人,學力大抵難達古人的厚度,故而時常暴殄了原詩用意,卻一味往游說里發(fā)揮了。陶先生說詩,斷無游談無根之病。其實呢,“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的分辨從根本上說是無謂的,這兩者的終極,從來不是要爭下優(yōu)劣高下你死我活,而只在于融合。爭辯的意義,從學理層面而言,只在于揭示兩者的高度融合實屬不易:它們總是呈現(xiàn)出你先我后相互追逐之勢,難得有金風玉露一相逢的交會。從社會層面而言,則無非是揭示某一時段對落于視野之外的另一方的召喚與需求。那么時至今日,當我們不憚其煩地用“詩人”“學人”的概念來打量陶先生說詩并表示贊賞,我們的用意,也只在于發(fā)一聲感嘆:在“詩人”與“學人”長時間兩缺的境地下,陶先生說詩,堪稱范本,而能達成這樣的效果,何其稀有和寶貴!
自然,要真正領會陶先生說宋詩的奧妙,需向書中尋求。我這里,無非是拾了錢志熙先生序中的牙慧,抒發(fā)一點自己的感受而已。
(作者簡介:吳蓓,博士,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所所長,師從一代詞宗夏承燾弟子吳熊和先生,專事古典文學研究,精于詩文賞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