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英
張謇,字季直,號嗇庵,祖籍江蘇常熟,生于江蘇海門。在今人眼中他是南通王,是近代重要的實業(yè)家、政治家和教育家,開創(chuàng)了大生集團,起草過清帝退位詔書,擔任過北洋政府農(nóng)商總長兼全國水利總長,還手創(chuàng)了眾多學校。然而在所有這些角色之外,張謇也是近代一位重要的詩人。林庚白《麗白樓詩話》總論同光詩人時認為:“同光詩人什九無真感,惟二張能自道其艱苦與懷抱。二張者,之洞與謇也?!?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詩壇點將錄》點張謇為第八號“天富星撲天雕李應(yīng)”。汪國垣在《論詩絕句十首》之七中亦云:“木庵深刻伯潛精,季子(謇)南皮(之洞)各有成?!痹趶堝垃F(xiàn)存兩千多首詩中有一組奇詩,無論其創(chuàng)作時間,書寫的材料還是所詠的內(nèi)容都十分特異且重要,值得引起后人的重視。這組詩就是《吳縣楊生以辛亥為云陽中丞擬疏稿草裝卷見示,惝怳愴惻,不翅隔世矣。賦詩四章題其后歸之,亦以告后之論世者》。四十六字的長題之下,隱含著晚清、民國鼎革間多少令時人痛心疾首的現(xiàn)實,深藏著張謇和他的朋友們多少希望、失望、絕望,多少悲痛、惋惜、憤慨。錐心刺骨,壯志難酬,是他以詩歌的形式對自己立憲救國的人生做出的總結(jié)。
此詩寫于民國四年(1915)十二月七日,當時中國處于又一個歷史大轉(zhuǎn)折中,袁世凱正試圖用重建帝制來打造起自己的無限權(quán)威。在這樣一個前途茫茫、危機四伏的時刻,張謇看到了四年前他寫給清廷的最后一份上疏《奏請改組內(nèi)閣宣布立憲疏》。那時,張謇正熱衷于立憲改良。宣統(tǒng)二年,路權(quán)回收運動進展順利,湯壽潛等浙江商人正在籌修跨越浙、閩、粵三省的杭廣鐵路,盛宣懷慫恿清政府對各地民眾投入極大熱情的商辦鐵路開刀,將矛頭首先指向湯壽潛。清廷諭令其著即革職,不準干預路事。一時間“湯去路去,路亡浙亡”的口號四處流傳。湯壽潛和張謇為了維持社會穩(wěn)定,避免激起民變,對清廷做出了退讓,江浙爭路風潮平息下去,而川漢、粵漢兩路則因為清廷的一味高壓越演越烈,清廷已經(jīng)點燃了火藥桶,偏偏這時他們又組織起皇族內(nèi)閣來火上澆油。皇族內(nèi)閣的成立等于給了全國上下?lián)碜o清王朝的立憲派們一個響亮的耳光。原本立憲派的炮手梁啟超也號召所有中國人“并力以圖推翻此惡政府而改造一切良政府”。一時“舉國騷然,朝野上下,不啻加離心力百倍,可懼也”。為此,張謇聯(lián)合湯壽潛、沈曾植、趙鳳昌等共同上書醇親王,勸其“危途知返”,并且建議起用“漢大臣之有學問閱歷者”以共同挽救危局。張謇親赴北京面勸攝政的醇親王,誠心誠意地提出忠告,期間談及光緒帝“不覺哽咽流涕”,更講自己“自甲午丁憂出京,乙未馬關(guān)條約,即注意實業(yè)、教育二事。后因國家新政需要人奉行,故又辦地方自治之事。雖不做官,未嘗一日不做事,此蓋所以仰報先帝拔擢之知”。醇親王求賢若渴的姿態(tài)讓張謇又有了信心,他投身于中美合營銀行、航業(yè)和開發(fā)東北三省。接著為了參加湖北大維紗廠的開工儀式,張謇在武昌起義前來到武漢,就在他乘坐日本襄陽丸號離開武漢的當夜,一場巨變以無從預料的速度爆發(fā),并隨后席卷全國。“船行二十余里,猶見火光熊熊燭天也”。為了避免舉國崩潰的局面,張謇在南京向江寧將軍鐵良和兩江總督張人俊請求“援鄂”無果的情況下,趕赴蘇州連夜與雷奔、楊廷棟為江蘇巡撫程德全起草《奏請改組內(nèi)閣宣布立憲疏》。這道張謇嘔心瀝血撰寫的上疏沒能挽救土崩瓦解的大清。四年之間,這個久經(jīng)滄桑的古老國度又歷巨變。但中國似乎沒有變好,人們開始懷疑民國不如大清。四年后又到了歷史的轉(zhuǎn)折點,中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倒行逆施,憂心如焚的張謇偏偏偶然讀到四年前他為清王朝寫的這最后一份上疏,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其詩的第一首曰:
純絃不能調(diào),死灰不能爇。聾蟲不能聰,狂夫不能智。昔在光宣間,政墮乖所寄。天大軍國事,飄瓦供兒戲。酸聲仰天叫,天也奈何醉。臨危瞑眩藥,狼藉與覆地。燼燭累千言,滴滴銅人淚。
在立憲派領(lǐng)袖張謇看來,清廷實在是扶不起的阿斗,也是閉目塞聽的病夫,甚至是亂作為的狂夫。明明已經(jīng)是盲人瞎馬臨深淵,可無論忠心耿耿的臣子們怎樣努力地救亡圖存,還是如純絃、如死灰、如聾蟲、如狂夫一般的麻木不仁,詩人大有“我欲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無奈和憤慨。從政治到軍事,清廷連犯大錯,戊戌政變、義和團運動、八國聯(lián)軍,慈禧太后用她狡猾的小伎倆將清朝拖進深淵,一面同時向十一國宣戰(zhàn),一面給遭到圍攻的外交使館送飲食,將軍國大事當作兒戲,京都火光沖天,生靈涂炭?!八崧曆鎏旖校煲材魏巫怼?,張謇的好友袁昶,同光體浙派詩人的代表,竭力反對慈禧和端王載漪的荒唐舉措,在御前會議上力言“拳術(shù)不可恃,外釁必不可開”,“殺公使,悖公法”,局面將不堪收拾。侃侃直陳,聲震殿宇?;枇祟^的清朝統(tǒng)治者聽不進這撕裂心肺的呼喊,七月初二將袁昶殺于菜市口。半個月后京都陷落,慈禧光緒倉皇出逃。在此十年前,袁昶曾在北京春意融融的四月充滿留戀地以五言詩贈張謇,在城門口送走了這個又一次科舉失敗的朋友。張謇在奉和袁昶的贈行詩中稱贊他“智略洞中外”,氣宇軒昂,形神不凡,“峨峨神羊冠,耿耿朝鳳噦”,相信袁昶的才能足夠“上以啟堯舜,下亦厲曹鄶”,應(yīng)當在朝廷中建功立業(yè)。十年后袁昶以忠諫致禍,丹心未泯,碧血長埋,被殺當年十二月,袁昶等人由逃到西安的光緒帝下旨昭雪,開復原官。宣統(tǒng)三年,袁昶被追謚為“忠節(jié)”,并與同時赴難的故兵部尚書徐用儀、吏部侍郎許景澄于浙江西湖入三忠祠受后人祭拜。能夠為自己所信奉的價值而死,以忠節(jié)的謚號名載史冊,袁昶的求仁得仁當令后死諸公羨慕。庚子事件后內(nèi)憂外患相迫日急,滿地瘡痍,“臨危瞑眩藥,狼藉與覆地”。對地方的控制力日趨微弱的清朝已經(jīng)病情危急,要想死中求活唯有下猛藥——快速推行君主立憲,張謇他們殫精竭慮起草的《變法平議》,長達數(shù)萬言,字里行間都是對君之忠對國之愛,其背后甚至有張謇好友何嗣焜生命的犧牲,“燼燭累千言,滴滴銅人淚”,蠟炬成灰,淚水化作呼吁變法的上疏,然天若有情天亦老,銅人落淚正是因為蒼天無情,天已醉。
絕天天絕之,生民不隨盡。黃農(nóng)信久沒,萬一冀望尹。風煙起江漢,反掌出怒吻。群兒蹙踏間,綱維落齏粉。桀跖亦可哀,飄風過朝菌。但得假須臾,民屯不遽殞。雖無箕山逃,尚索漢陰隱。endprint
第二首詩寫出了張謇內(nèi)心的矛盾,忠君愛國是士大夫行事的準則,然而隨著皇朝統(tǒng)治的結(jié)束,皇帝與國家不再是二位一體,對于魯迅筆下的阿Q或九斤老太而言,民國的建立沒有多大影響,可對張謇這樣以修齊治平為天職、以君臣之義為精神操守的士大夫而言卻是天翻地覆的巨變。是做遺民還是做國士,是選擇忠君還是選擇愛國,哪一個在價值取向上擁有優(yōu)先權(quán),對沈曾植、湯壽潛、鄭孝胥、張謇這些經(jīng)歷朝代鼎革的士大夫來說是比生死還要艱難的選擇。這首詩的第一句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張謇的選擇:“絕天天絕之,生民不隨盡?!本驮谖洳鹆x那一夜張謇還在和湖廣總督瑞澂周旋,卻在返回江蘇的日本商船上目睹“風煙起江漢”,那一夜的火光必然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頭。武昌起義是一個倉促的行動,一小批士兵很快變成約三百人的小股隊伍,很快又擴大到約四千人,幾個小時后武昌的清政府已經(jīng)被打垮,瑞瀓倉皇間翻墻逃走。“反掌出怒吻”,反掌既是形容革命軍勝利的容易,也是形容形勢變化之快,轉(zhuǎn)瞬間革命風潮已經(jīng)席卷全國。湖北獨立、湖南獨立,陜西獨立,山西獨立,云南獨立,十八省次第響應(yīng),從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義到清帝退位不過短短一百二十六天。無論飄風、朝菌、須臾、還是遽隕都在強調(diào)一個快字,封疆大吏與士大夫們還來不及反應(yīng),清朝大勢已去。張謇說“雖無箕山逃,尚索漢陰隱”,當時并非沒有箕山可隱,辛壬之交,大量官員士人避入津、滬租界。張謇的好友鄭孝胥、湯壽潛、沈曾植都避居上海,即使不躲進租界也可以不與新政權(quán)接觸。然而湯壽潛和張謇卻為何或被動或主動地為革命軍張目呢?他們轉(zhuǎn)向共和與其說是一種理念上的認同,不如說是對“天地之大德曰生”信條的服從,為保境安民而向現(xiàn)實作出的妥協(xié),“但得假須臾,民屯不遽殞”,放棄一種價值是為了保全另一種更高的價值。當革命的風潮到達浙江時,浙江的革命黨計劃驅(qū)逐浙江巡撫然后擁立湯壽潛為都督。當時湯壽潛正避居上海,在他完全不知的情況下宣稱他出任浙江軍政府第一任都督的文告已經(jīng)鋪天蓋地,聽到的人都說“湯先生果出,吾無憂矣”!擁立湯壽潛的人將他團團圍住,湯壽潛憤怒地表白自己的立場:“卿等欲革命,徑行之耳,奈何以強人?吾雖弗善顓制,然與卿等異趣,以若所為亦不與也!”然而杭州駐防的清朝旗人軍隊害怕遭到革命軍屠殺,聲言:“愿受湯先生撫,否則力抗?!备锩娕蓙淼氖拐咭院贾萘f百姓的生命逼湯壽潛非出任都督不可,“杭民六十萬戶,使闔門而戰(zhàn),一朝可燼,公獨能不救之邪?”湯壽潛固然忠實于大清,但這種忠誠的重量比不過杭州城信任他的六十萬人命,于是湯依從大家的請求親赴杭州。旗軍聽到湯壽潛到了,都說“湯先生仁人也,必全吾族”,遂全部繳械投降,于是浙江全境得以兵不血刃和平光復。
戰(zhàn)爭與水害所帶來的血肉橫飛、生靈涂炭張謇并不陌生,他的整個少年時代都伴隨著太平天國與清軍的搏殺,中國最富庶的地區(qū)“野無耕種,村無炊煙,市人肉以相食”。戰(zhàn)后,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罕見的人口低谷。江蘇南部、安徽全省、浙江西部和江西北部是遭受戰(zhàn)火最嚴重的地區(qū)。江蘇人口由1851年的四千三百萬減至1874年的不足兩千萬,江西人口由1851年的三千萬降至1874年的一千一百萬不足,號稱天堂的杭州,居民由八十萬減至數(shù)萬。南通因為位置偏僻得以在戰(zhàn)火中幸存。張謇的家教讓他牢記人命的寶貴,兒時的記憶使他明白戰(zhàn)爭的可怕?!耙粐鵁o可計,而非安寧一省,不能保一縣安寧,是非可閉門而縮屋矣”。張謇認為在這樣的時刻絕不能為了忠義之名獨善其身,在上海、杭州、蘇州相繼和平光復后,11月8日,張謇給兩江總督張人駿、江寧將軍鐵良致信呼吁他們以人道為重。
為將軍計,當計其大與長。一身之計小,滿人全體之計大;一朝之計暫,滿足休養(yǎng)生息之計長。北面再拜,仰藥以殉,一身之計也;奮斗效死,使兩族生靈涂炭于兵鋒,一朝之忿也。將軍才器實為滿望,皆無取此。為將軍計,擲一身為溝瀆小忠之事,毋寧納全族于共和主義之中;為滿人多留一惡感,而遺以同盡之大危,不如為滿人多種一愛根,而使之易世而滋大。浙省宣布獨立,漢、滿要約不相殘害,已事可鑒。今蘇州亦已一律宣布矣。使彼此相見不以干戈,生民之幸,兩族之福,將軍之所遺也。如其不然,亦將軍遺之。以將軍之明于事,豈愿殘人道不顧以成名乎?設(shè)慮漢人難信,有所猶豫,請亦仿浙例,聲名要約。事機危迫,敢布區(qū)區(qū),伏望審查,即賜還答。
從“擲一身為溝瀆小忠之事”尤其可見張謇的價值取向,他把民眾生命的價值放在個人榮辱之上,這也是他反對革命支持立憲的最根本原因。立憲派的失敗已經(jīng)意味著和平的結(jié)束,戰(zhàn)亂的興起,然而張謇從人道出發(fā)仍要盡最大的努力,他希望南京也能如此前的蘇、杭一樣免遭戰(zhàn)火洗劫??上埲蓑E顢頇而怯懦,只知道在人前哭喊“我作總督,糊涂而來,本無主見,今更一籌莫展,聽諸君為之,但求將我送至下關(guān)耳”。深受慈禧、光緒信任,死忠清廷的張勛控制了南京,張勛命令“全部入城固守,挾鐵良、張人駿同住北極閣督戰(zhàn)”。經(jīng)過二十二日的血戰(zhàn),革命軍才占領(lǐng)南京。而南通在張謇、張詧的領(lǐng)導下一夜之內(nèi)和平光復,地方秩序如常。
《吳縣楊生以辛亥為云陽中丞擬疏稿草裝卷見示,惝怳愴惻,不翅隔世矣。賦詩四章題其后歸之,亦以告后之論世者》前兩首是張謇對“踵而行之十有四年”的立憲運動失敗的回顧,后兩首則是對民國建立以來四年歷史的總結(jié)。
蜣螂轉(zhuǎn)丸嬉,飛蛾附火熱。后人留后哀,相視一涂轍。蟚蜞與蝤蛑,等蟹體略別。酒歟不解酒,楔也乃出楔。陽春忽云逝,風雨暗鵜鴂。蘭杜寂不芳,眾草生亦歇??蓱z望帝魂,猶灑枝頭血。
第三首詩字字都是哀愁,句句都是諷刺,沉郁頓挫,晦澀難言,發(fā)自這五味雜陳曾經(jīng)充滿希望而終于絕望的心?!膀掾朕D(zhuǎn)丸嬉,飛蛾附火熱”,人總是欲望的俘虜,費盡心機地撲向所欲,蜣螂尋尋覓覓滾成糞球就開心的歡天喜地,飛蛾受火焰的吸引不顧一切去親近,它是否知道這光明與溫暖潛藏殺機?而人對權(quán)欲的渴求是否像蜣螂、飛蛾般是難以克制的致命天性?杜牧曾在《阿房宮賦》里哀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張謇以“后人留后哀,相視一涂轍”十個字,哀嘆晚清至民國乃至此前與此后無端的歷史。千里長堤、鴻基偉業(yè),終究要崩潰于人們私欲的膨脹。與膨脹的私欲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張謇和湯壽潛在趙鳳昌的惜陰堂調(diào)和南北雙方,促成了民國的建立。民國建立后,湯壽潛聲稱“于義有不可者七,所以不恤一身者,為拯民,不為取位。國步新易,宜崇廉讓,抑貪競,蕩滌污俗,某惟去以明志”,堅決辭去了民國政府授予的職務(wù),出國游歷南洋諸島,以實際行動證明他當時毅然加入共和陣營,只是為了拯救即將陷入戰(zhàn)火中的人民,絕對不是為了給自己在新朝換取高官厚祿。張謇對湯壽潛的選擇甚為敬重,但張謇與湯壽潛在對待袁世凱的看法上分歧極大,張謇認為唯有袁世凱才能收拾當時的局面,而湯壽潛則由始至終堅定反袁。當湯壽潛從南洋回來時,張謇已經(jīng)幫助袁世凱掌握了政權(quán),湯壽潛預言:“是必以易號稱帝而敗。”張謇不愿意看到的是,袁世凱果真一步步走上稱帝的道路。張謇和湯壽潛等以踐行“道義”為人生的標的,矢志不渝;而袁世凱等梟雄、政客則把權(quán)欲視作人生的旨歸,一葉障目,不惜千夫所指。民國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陽歷1916年1月1日),袁世凱“改元洪憲,叛跡益露矣”?!跋e蜞與蝤蛑,等蟹體略別。酒歟不解酒,楔也乃出楔”。蟚蜞是小螃蟹,蝤蛑是大螃蟹,雖然體型有差別,但都一樣只懂得橫行。清末民初,江山易色,城頭變幻大王旗,然而同樣是酒,后酒不能解前酒,后楔頂去前楔,也只是同類取代。“陽春忽云逝,風雨暗鵜鴂。蘭杜寂不芳,眾草生亦歇”。形勢逆轉(zhuǎn),一夫作難而萬家遭殃,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勢就要因一個人的私欲毀于一旦,原本萬物萌生的陽春突遭風暴,張謇最擔心的莫過于天下民眾又將陷入離亂中。風雨如晦中隱約傳來鵜鴂的聲音,不如歸去,“田園將蕪胡不歸”。張謇已經(jīng)預感到袁世凱的倒行逆施將使新生的共和國生機頓失,不要說名貴的鮮花將不再芬芳,即令是最普通的野草也得掙扎求生?!翱蓱z望帝魂,猶灑枝頭血”,可憐這鳥“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仍堅持不懈地啼叫試圖喚醒沉醉在帝夢中的狂夫。詩人借望帝的意象,寄托了對國事、時事,也許還有對自身的悲傷、憤怒、無力和無奈。
平子郁四愁,所思遙且艱。伯鸞五噫畢,拂衣東出關(guān)。逢人不一語,老子非癡頑。希夷廿年夢,迭變?nèi)甾挱h(huán)。察淵云不祥,說怪亦不歡。巢許不知足,猶厭風瓢讙。吾生將安歸,昔囈真腐菅。
詩人在第四首詩里一上來就連舉了三個古代的賢人,張衡、梁鴻和老子。張衡《四愁詩》寫理想的美好和道路的崎嶇艱難。梁鴻有五噫,面對腐敗昏庸的朝廷,他在五聲嘆息之后也只好遠離是非之地。老子并非癡頑,他騎著青牛無言的離開周王朝,并非他無話可說,而是說過太多說也無用。二十年來張謇就如同張衡一樣懷抱著美好的夢想,美人如花隔云端,二十年多少風云變幻,剛以為這美人離得近了轉(zhuǎn)身又飄遠?!叭四в谛乃?,國莫哀于民亡”,深入骨髓的人道主義情懷是張謇思考、行動的根本出發(fā)點。面對著茍安偷活的清廷,張謇做到了一個臣子的本分,一再地提出忠告;對執(zhí)迷不悟的袁世凱更是苦口婆心,“陳是非,說利害,達二小時之久”,勸他做中國的華盛頓,而不要學上斷頭臺的路易十六。然而袁世凱中“皇帝”毒癮太深,張謇也只能嘆息著離開京城。張謇是并不甘于做一個隱士的,“吾生將安歸,昔囈真腐菅”,我的人生歸宿將在何方?昔日的夢想真的要和枯草一樣腐爛飄飛么?張謇身上有一種源于天性又受到儒家文化澆灌而越發(fā)茁壯的堅韌品格。
張謇僅以余事做詩人,一生勤奮,他在其傳奇性的一生中染毫揮翰,將自己的行藏出處、哀樂悲喜付諸筆端,真實地記錄下那紛紜多變的歷史。今人讀其詩,從字里行間既可以看到一個以追求完美君子人格為目標的儒者情懷與靈魂,也可以想見當時清末民初中國處于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之時,時局的紛繁復雜,變化莫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