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青
山的那邊,是海。人類總有一種天性,想要去追尋那地平線的盡頭,那遙遠的天邊海邊,是否有我們所向往的未知而神秘的一切。
現(xiàn)在我就站在山中的一個安靜的古渡口。人不多,渡口有一株巨大的榕樹,據(jù)說已有二百多年的樹齡,老榕遮天蔽日,華蓋般把整個渡口都蓋住了,許多渡口都有榕樹,其實這就是一個天然的候船室。如今渡口邊停了幾條無人的小木船,夏日的午后,在水面上微微蕩漾,顯得有些落寞。這是一個遺存在華安縣新圩鎮(zhèn)的古渡口,從立于渡口邊文字欄的介紹中得知,該渡口始建于唐朝,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徐霞客就是從此處登船游覽九龍江北溪。清光緒十四年(1888)十一月初五,漳州府立嶺兜古渡口碑于此,題為“欽加二品衛(wèi)署理福建等處都監(jiān)運使司監(jiān)法道加十級紀錄十次司徒”。在華安通公路、鐵路之前,這個古渡口是九龍江中游北溪段的交通要塞,當年華安、漳平等地的貨物,紛紛聚集到此轉水運,再輾轉而運銷海外,換回了各種海外“番銀”。 山嶺重重,九龍江北溪水路成了地處偏僻受高山阻隔的華安聯(lián)系外界的主要通道。
忍不住要去想象我們的祖先當年站在此岸望著彼岸的情形。山里的人,眼前是日復一日流淌的江河。河外的天地是什么?最初他們是游水過去的?還是坐著木筏順著水流而去?他們見到了什么?是和他們一樣陌生的同類還是另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風景?在許多山里人心中,遙遠的海,因了這條水路的逶迤延伸而變得親切貼近。
眼前這一片清澈寬廣的江面應該是當年繁忙的流域之一。據(jù)《龍溪縣志》記載,早在1300多年前,唐朝初期的劉氏三兄弟開發(fā)九龍江北溪航道,就有排筏和船舶運輸。宋元至明朝中葉,新圩古渡及九龍江沿岸各個分渡十分繁榮。有很多不同省份的商人出出入入。船流不絕。
想象那時船舶往返于華安與下游的龍海、廈門之間桅桿林立眾帆競發(fā)的瑰麗場面。木帆船都是平底的,船頭及尾部稍稍翹起;風帆用竹篾、竹葉數(shù)片連接而成;船體上方還有用木支架、竹葉與竹篾為板彎成拱形的遮篷。頭梢、木舵、竹篙、木槳、桅桿一應俱全……貨物和行人都在船倉里裝載好了,戴著一頂尖頭斗笠的老舵手站起來喊聲“開船”,分管大繩的就從渡口的木樁上解了繩索,利索地一步跳上帆船,兩排撐篙的船底人“嗨——”的一聲吼,老舵手輕搖幾下大舵,船便離岸,緩緩地向河中央駛去。
由上而下,運的是華安、龍巖的竹、木、炭、茶及山里的土特產;由下而上,運的是鹽、青菜、糕點、海鮮。滿滿艙艙。華安著名的東溪窯瓷器就是通過新圩古碼頭運至漳州月港,再經由月港運送到世界各地的。有詩為證:“古縣華安,新圩渡口,曾經船運繁忙。任上游茶葉,日載千箱”。 解放初期,上下游的物品,都要用雙肩從古渡口挑進挑出,然后再通過木帆船運送,熙熙攘攘的物流,使這里興盛非凡,因為有新圩古渡,新圩村曾經風光無限,被譽為華安的“小香港”。蓬船片片,纖繩悠悠,在如今難得見到一位搖櫓船家的江面上,當年卻是幾百只貨船齊發(fā)的熱鬧和繁忙。
久遠的年代,在回憶里變得生機勃勃而鮮活。古渡口,溝通了大海與大山。古碼頭,又連接著鄉(xiāng)村與城市。每天早上來自內陸各地的旅客陸續(xù)由新圩碼頭乘客船遠走,去謀生、探親、訪友、旅游,去尋找外面的世界。濃蔭遮天的老榕,濕淋淋的古碼頭,背著行囊各懷喜悅或傷感的人們一步一回頭,或義無反顧地大踏步向前,從山中走來,走向古渡,順江而下,去到遙遠的天邊海邊。據(jù)說華安縣共有旅居海外的華僑、港澳同胞70多萬人,他們的先輩想必大多也是從這古渡口漂洋過海的吧。若是黃昏時離岸,太陽漸漸地隱沒到林中,晚霞散射著一片凌亂的光芒,此時孤獨一人倚著船欄,看微風波動著船邊皺紋似的浪頭,就會生出些許蒼涼來。“渡口與你握別,再輕輕地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從此生根……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從前時光總是那么悠長,以至于我們在聆聽古人旅途中的感傷時竟有一點點神往。古渡口總是給人以許多聯(lián)想:漂泊、滄桑、鄉(xiāng)愁、艱辛、離別、尋求……也有滿懷憧憬離鄉(xiāng)的少年,《紅日》《南征北戰(zhàn)》的導演湯曉丹,六十年前就是從這個渡口登上木帆船,沿北溪順流而下,到廈門轉抵上海,走向電影藝術的殿堂;原福建省委書記項南同志十五歲時隨父母由這里駛往龍海、廈門,并最終走上革命道路,從此人生展開新的一頁。每個渡口背后,都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歷史和故事。滿載著旅客的木帆船,往來于兩岸渡口之間,同樣也滿載著這些故事和情感。
木帆船一天天、一趟趟往返,把旅客送往他們要去的地方。到岸了,船系穩(wěn)當了,卸載貨物,一眾客人也一齊下了,船一下變得空空蕩蕩,靜靜地泊在那里,等著下一趟的開渡。村民回憶說,木帆船上行時風力揚帆,上灘瀨需用人力拉牽。在拐過鯉魚灘的下游河道,有一塊潛伏在水面下的巨石,自然在巨石下方形成一個可怕的漩渦。每次逆流而上的船行到這個地方,所有船上旅客都要卷起褲腳下船,在岸邊“呼兒嘿喲”齊力拉動纖繩,幫助帆船快快越過那塊大石頭。那時候,有太多攝人心魄的景象。真正讓河“活”起來的,就是許許多多這樣的古渡口。
“長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蘆花載滿舟;江上丈人何處去,煙波依舊漢時秋。”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客、貨船仍頻繁在此渡口停泊。直至1994年,漳華沿江公路(新線)開通,水上客運相繼停止。舟楫不再往來,貨物不再云集,古渡口也完成了它歷史使命,漸漸沉寂下來,沒了原來的繁華和風采。而今的古渡口是不慌不忙,從容悠閑的。對面河中間的鯉魚洲看起來也是平靜溫婉。站在渡口,看江中的“鯉魚灘”長滿了黃色葦草,偶有幾只白鷺和黑色的水鳥在江面上飛上飛下。九龍江北溪流經這里,分成兩股,江水繞著“鯉魚灘”兜轉一圈后,才又匯合在一起。據(jù)說鯉魚洲正是因九龍江水至此作環(huán)流狀,淤積成洲,狀如逆水游鯉而得名。洲面積369畝,是北溪最大的江心洲。洲上方另有一小洲,狀圓,稱為“鯉魚吐珠”。人們坐游船環(huán)游鯉魚洲,在蘆葦蕩里撿奇石,吃溪魚,炕番薯,這里成為休閑的好去處。endprint
吸引人的還有關于鯉魚洲的傳說。據(jù)說從前鯉魚灘上是有個村子的,村里住的都是姓饒的人家。饒氏大致于南唐、北宋年間遷入福建,沿北溪溯江而上來到新圩冷水坑口的鯉魚灘,見這里洲灘開闊,江流趨緩,便定居下來,建筑碼頭,??糠:竭\的繁榮讓饒家財富到明初已名貫北溪,人稱饒百萬,饒家世族達到鼎盛時期。有一天,天上來了個神仙,化成乞丐來乞討,考驗他們到底善不善良。起初村里人熱心地給這個乞丐飯菜吃,到第一百天乞丐再來乞討的時候村民們就板起臉不給了,說乞丐是騙子,還打了乞丐一頓。乞丐離開后回到了天庭,施展法力連續(xù)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雨,把整個鯉魚灘都淹沒了,鯉魚灘上的饒家帆船隊被沖走,土樓被沖倒一角,饒家主人僥幸爬到土樓的屋頂,逃過人生劫難。鯉魚灘上姓饒的人家有的死里逃生,到岸上投奔親戚去了。這不現(xiàn)在九龍江沿岸還有姓饒的后代呢。新圩村人把傳說念叨得有聲有色。
傳說不止是傳說,古渡口停用后,江上又矗立起幾座攔腰的大壩,水電廠發(fā)達,船兒過不去了,魚兒也過不去了。世世代代的水上人家紛紛上岸,搬離了渡口,卻仍懷念著把家安在船上,常年在風景迤邐的江上捕魚為生自由自在的生涯。同來的友人小時曾經在古渡小鎮(zhèn)生活過,她說,永遠使九龍江靈動的是江上的那些帆船,還有靠捕魚為生的一群標記自己身份的水上人家。他們對人常流露出永恒謙卑微笑的表情。這種不與人爭、淡泊平和的心境,或許與他們以水為生的生活有關。水上人家常常會與岸上人家成為好朋友,常常會帶她們一起劃船。她憶起離古渡不遠的上游水域,有一個奇特的深潭。潭心水流平靜,三面環(huán)山,熱情活潑的船家姑娘熟悉這片水域,她把船搖到這里,然后放開櫓槳,任由小船微微晃蕩。在山光水色間,她們歡快地聊著。一旦發(fā)現(xiàn)小船離開潭中心,向外圍水勢較急的區(qū)域飄去,就喊:“你們喜歡劃船,你們來!”兩位岸上的姐妹手忙腳亂拼命往回劃船,于是搖搖晃晃中三個都哈哈大笑……而當夜晚,在靠近古渡的江上,常有二三十艘的帆船如在黝黑的夢幻中輕輕蕩漾。燈光點點。這是友人描述的過往的畫面。
習慣水上生活的他們,上岸瞬間,會不會可能猶如干涸的魚兒?這令我想去看看這寧靜的渡口附近住著的這一群上岸后的人家,和那條曾經熱鬧古樸的老街。
從碼頭沿著凹凸不平的花崗巖石階走上來,岸上左邊二層的紅磚建筑是昔日的港務管理站,如今辟成了史料館。右邊有一座修葺中的廟宇,村民熱情介紹這是在重建“天后宮”,也即媽祖廟。和所有江河碼頭一樣,媽祖都是人們心中的水上保護神,依靠航運而發(fā)達興旺的新圩古渡自然也是如此。據(jù)村民說這座媽祖廟解放前就有,當年古渡泊滿了裝載貨物的篷船,船老大每次出航,都要備好三牲六畜,帶領船工虔誠膜拜媽祖,企盼女神保佑一路平安。媽祖廟至今依然香火旺盛。
登完這百多級臺階,進入窄窄的用石板鋪成的街道,這其實只是一條長約200米的巷道,腳下鋪著的卵石已經磨得發(fā)亮,門前不時可見到一堆堆各種形狀的石頭。一路走來,既有閩南沿海風味的騎樓,又有山區(qū)半壁街道,時時提醒我們昔日水上人家在這山嶺環(huán)繞中舟船穿梭的場面。新圩鎮(zhèn)有逢三、逢八“五日一圩”的趕集傳統(tǒng)習慣,當年各地商販云集新圩古渡口蓋屋設棧,盛極一時。誰會想到,今日的小巷曾是魚貫而來的人群要側身才能擠過的繁華商街,布滿滄桑的騎樓,曾經都是商號鮮亮寸土寸金的鋪面。
是啊,我們其實都是在渡一條歷史的河。趟過就趟過了,河流總是不停地向前。古渡也淡然地走過斑駁過往。當我們走到船民小區(qū),只見閑聊的閑聊,補網的補網,好不熱鬧。幾個阿嬸正頭對頭湊在一起做手工,額上幾根銀絲在傍晚的涼風中輕輕地晃動。看我們來了抬起頭來,聊到過去她們的臉上就煥起特別的神采。她們說起船艙內的船板總是擦拭得油光發(fā)亮,勤快的船底婆們還會在微微翹起的船頭架起鍋灶,用新捕來的“戰(zhàn)利品”炸出一大盆香噴噴的小魚。一位阿嬸快人快語,說,其實我們也習慣了岸上的生活,子女都很孝順,每月都給我們生活費,也?;貋砜次覀儭,F(xiàn)在每天也會去放放地籠捕捕魚。一天差不多放上十幾個,捕多了才去賣,溪里的魚可新鮮著呢??吹贸鰜?,對于過去水上的那些故事,她們都歷歷在目。即使有些模糊了也如同在腦海里跳躍的浪花,偶爾光斑一閃,趕緊欣喜地張網將它捕住。她們還是一樣生活在自己的“水上”人家,謙恭、平實而知足。
又回到綠水縈繞的九龍江北溪邊,聽村民說,渡口塵封近20年后,從村口到水邊碼頭的一段條石臺階,覆蓋的淤泥曾有1米多厚,十幾個人,足足挖了一個多月,才使新圩古渡口重現(xiàn)舊容。而今江邊修葺一新的新圩古碼頭,古榕、水車、雕像、青石欄桿,錯落有致。沿著步行棧道,又見“弦高犒軍”“緹縈救父”等一幅幅木刻文化典故依墻而設,不時可見三三兩兩的游客漫步欣賞。穿越歷史的云煙來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作為“海上絲綢之路”重要碼頭遺址的古渡口已然中落了,也許隨著現(xiàn)代交通的快捷到來,運輸?shù)墓δ軐⒉粡痛嬖冢坏S著現(xiàn)代鄉(xiāng)村游的悄然興起,會再度進入人們的視野。是九龍江成就了新圩古渡口,同時也是新圩古渡口增色了九龍江。當我離開時,想起了詩人席慕容的一句詩: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