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西北
1924年。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楊維銓身心疲憊地從日本東京回到家鄉(xiāng)漳州。
楊維銓就是后來筆名叫楊騷的青年。他離開家鄉(xiāng)已有6年半,他已由一個聰明頑皮的閉塞小城的少年家,成為一個受到新的思想文化洗禮和新文學浸潤的青年人。這個青年人已經有新詩在上海發(fā)表,雖然無甚影響,但無疑受到極大的鼓勵。這個青年人嘗到了初戀的甘甜與痛苦,但不愿沉溺其中而企望有所追求。他以自己的體驗和想象,寫出了詩劇《心曲》,幾年后在上海出版,后來被評論界認為在浪漫詩劇領域具有“創(chuàng)造性開拓”的意義。
在東京這個大都市呆了幾年,習慣了那里的繁華氣派,乍一回到漳州,維銓第一的感受是,這個小城是那樣的逼仄、簡陋、小氣,自家門前這條用粗糙的花崗石鋪成的南市街(即現(xiàn)在的香港路),簡直就是一條狹窄的小胡同。一到夜間,別說什么霓虹燈,那些不多的街頭路燈也永遠像老人的目光昏黃黯淡。清脆嘹亮的是那木屐聲,夜深時分,木屐的“托托”聲有如富有地方特色的夜曲。還好是從小居住的地方,不久也就入鄉(xiāng)隨俗地總歸習慣了。
南市街的楊家開棉紗店,在做棉紗生意。1900年1月19日, 維銓就在這里一座老式古板的二層磚瓦房樓下的一個房間里,來到這個世界。
楊氏家族的祖居是在華安縣豐山鄉(xiāng),位于漳州市北郊,距市區(qū)10來公里。豐山鄉(xiāng)挨在北溪的東岸,是一塊平坦富庶的地方。從西岸看過去,豐山如一抹濃淡相宜的水墨畫。它羞怯地躲在一片綠云中,隱現(xiàn)的只是幾塊瓦頂、幾段墻垣??棾蛇@團綠云的是一片蕉園、一片蔗林、一片柚子、一片柑桔。挾持北溪的兩岸山峰,綿延到這里已經退隱到很遠的地平線上,湍急的北溪也變得開闊而嫻靜,水流緩慢得令人不易察覺,一眼望去,像一面瑩潔的玻璃。它似乎依戀著豐山這個孩兒,蹀躞回漩,纏綿難離,日復一日,竟在豐山村腳堆積出一大片白色的沙灘,像它嘔出的一灘感情。太陽從豐山村莊的背后浮起,給整幅畫罩上一層柔和的明亮。在這繾繾綣綣中,北溪大概也得到慰藉,它擁著豐山,最后還是松開手臂,帶著滿足和繼續(xù)追求的微笑漸漸遠去。
楊家祖宗同樣不愿廝守這里的富足,十八世紀初葉,遷居漳州圖謀發(fā)展,就在城南的東閘口立足了,做起紙品生意。
然而,天有難測風云,一場毀滅性的挫折發(fā)生了。太平天國后期,部份太平軍移師南下,侍王李世賢率領部下于清同治三年即1864年的10月14日攻入漳州,楊家數十口人幾乎全部死于戰(zhàn)亂,其中包括維銓的祖父楊光道。這場血光之災是如何發(fā)生的,詳情不得而知。族譜中關于楊光道之死是這樣寫的,同治三年甲子某月某日已時,長發(fā)破漳,被害無葬,享壽卅四歲?!伴L發(fā)”即太平軍,當時百姓似乎還不懂得太平天國,太平軍的將士都留長發(fā),所以百姓通稱太平天國起義為“長毛反”。戰(zhàn)亂中,人命如草芥。
維銓的曾祖父叫楊畢萬,楊光道是其第三個兒子,第五個兒子叫楊文祥。太平軍破漳時,楊光道已娶妻生子,第二個兒子叫楊長生,才3歲。在那場劫難中,楊家逃生的僅有楊文祥和楊長生叔侄兩人。
22歲的楊文祥帶著年幼的侄兒逃到南市街落戶。頗有經營頭腦的楊文祥改行做棉紗生意,漸漸又發(fā)展起來,幾年之后,竟有一定規(guī)模。
1887年10月,楊文祥的三子楊鴻盤出世,24年以后,即1909年,楊鴻盤拔貢,次年上京朝考,被授廣東省新會縣七品候補知縣,給楊家?guī)砹斯庖?。在豐山鄉(xiāng)楊家的祖厝前,豎起了使人敬慕的旗桿。楊鴻盤這個讀書人就是楊維銓的養(yǎng)父。
戰(zhàn)亂中隨叔父逃出的楊長生幾十年后也長大成家了,他沒有隨叔父經商,而在南市街附近的上坂打面為生,后不慎從樓上跌下來,傷病一直不愈,拖延數年后死去。楊長生有3子2女,第三個兒子就是維銓。
維銓出生不到周歲,過繼給婚后尚未得子的楊鴻盤。當時民間有這么一個習俗,婚后如沒子女,收養(yǎng)一個嬰兒后便可得孕。果然過繼維銓后,楊鴻盤連得三子。雖然這里實際上并沒有因果關系,但世界上的事要全部說清楚也難。在養(yǎng)父這邊,維銓是長子,養(yǎng)父視這個堂兄的兒子如己出,對他要求嚴格,尤其是注意對他的教育。楊鴻盤是個私塾教師,教著十多個學生,從5歲起,他就要求維銓跟著讀私塾。7歲,維銓被送入汀漳龍道師范附屬小學讀書,13歲畢業(yè)后入汀漳龍道師范(后改為福建省立第二師范)預科,一年后轉入福建省立第八中學。這一年是1914年,維銓已14歲。
維銓的性情深受養(yǎng)父的影響。楊鴻盤同曾任龍溪縣知事的許南英(許地山之父)是好朋友,許南英閑居在家后,兩人時有往來。少年的維銓耳聞目濡,舉止也帶有名士作派。他接受能力強,在正課上花的時間少,空余時多在看小說等其它的書,養(yǎng)母謝緩官是很嚴厲的,責備維銓不好好讀正經的書,楊鴻盤在這點上總護著維銓,說小孩多看點書有什么不好,就讓他看吧。
祖父楊文祥晚上時常邀三五好友一塊泡茶聊天,維銓此時總愛站在一邊聽新鮮,聽到老人講的話有不對處,就忍不住出口糾正,這就惹得老人不高興了,每逢這種情況,祖父就將他斥到一邊,說小孩不能多嘴。維銓很不服氣。
他敏感好強,有正義感,和鄰居孩子玩時,遇到想欺負自己的人,他是不會退讓的,遇到弱小的孩童受欺負,他往往挺身而出辯護,有時就拔拳相助,因此打架的事時有發(fā)生,因此鄰人來向謝緩官訴說的事也時有發(fā)生,這時,維銓就要倒霉了。不護己的養(yǎng)母經常是不問清緣由,先責罵兒子一通,然后抄起細竹條抽打維銓。
小學時,有的老師在課堂上講課有錯,他會站起來當場指出。上師范預科的時候,有一個姓王的數學教師是通過關系塞進來混飯吃的,在一次上課時解題有一步解錯了,維銓立刻指出錯誤的地方,又說應當怎樣怎樣做才對。這個教師臉紅耳赤,惱怒地扔下學生,中途離開課堂。維銓氣憤不過,走上講臺,在黑板上用粉筆大字寫上“餅燒未夠火,也敢挑出來賣?!睂W生們都哄堂大笑。王姓教師知道后,大怒,要求學校開除維銓,后因多數教師覺得事出有因,維銓無大錯,便不了了之。endprint
上了省立第八中學,一些教師的教學也大失水準,維銓同他周圍的幾個好同學時常在課堂上讓他們丟丑現(xiàn)眼,這些教師便聯(lián)合起來,要學校懲罰這幾個身上長刺的學生。學校也幾度想開除維銓幾個人,但這些學生的家長都有點地位,加上學生們都傾向他們,恐引起風潮,于是只好作罷。維銓同這幾個好同學后來都一起東渡日本留學。
維銓還有一大愛好,就是探尋名勝古跡,搜集民間傳說,漳州一帶可游覽的去處,無一不印上他的足跡。他還喜歡將自己知道的故事講給大家聽,晚上在家中,通常是他講故事的好時機,聽講的當然多是同齡人,也有閑坐無聊的大人。當他講得娓娓動聽時,謝緩官總要插嘴責備道:“小孩子講什么古,比人后出世,總要比人先知,有道理嗎?”在母親的心里,這個孩子總有點沒大沒小,故事都是大人講給小孩聽,哪有小孩講給大人聽?每當此時,聽故事的只得悻悻走開,維銓也很不高興地拉長臉。
如今,留學幾年的維銓回到漳州,舊習難改,愛拉場子講故事,這回講的故事比他當年講的要好聽得多了,母親再也無法打岔,她自己也想聽聽兒子在日本的經歷。只是左端祥,右端祥,總感到眼前的兒子陌生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已經是不完全屬于母親的了。
果然,兒子住了不久,就到新加坡教書了,兩年后又回國到上海,一呆就是10年。兒子成了“左聯(lián)”成員,中國詩歌會發(fā)起人,活躍在文壇,出了許多書,這些母親都不甚了然。
1941年,楊騷再赴新加坡。之后,在南洋過了一長串艱難危險的戰(zhàn)亂生活。1951年4月,他得到一份新的工作,到雅加達《生活報》社編副刊《筆談》。
《生活報》是當地華僑集資辦的一家民主報紙,鼓吹祖國的自由、解放和獨立。楊騷起初編副刊,后來任副總編輯。11月19日,印尼當局采取所謂“治安行動”,拘捕了社長兼總編輯王紀元,數月后出境回國,楊騷接任總編輯兼副社長。
楊騷在雅加達住在一座木頭結構的平房,有兩個房間和一個客廳,門口是像小巷子一般的小路。楊騷許久沒能這樣舒心暢快了,他不顧剛剛做了胃切除手術后的體弱,一心投入報社工作。
楊騷在《生活報》上寫了大量的政論、時評和社論。有時一個月寫的社論多達9篇,正常時也有5、6篇,如《愛國與賣國之爭》《殖民主義強盜的伎倆》《日暮途窮的侵略陣營》《魯迅談落水狗》等等。
然而即使在如此繁忙的編輯和撰稿之余,他也沒有忘記自己鐘愛的文學,沒有忘記一些基本作者所熱愛的文學創(chuàng)作,熱情認真地給他們以指導。楊騷從來稿中,看到一篇以散文詩的形式寫的紀念聞一多殉難4周年的文章,決定選用,他回了信,鼓勵這個名叫千仞的作者多來稿,他沒想到這是個才16歲的小青年,他的回信給了這個小青年多么大的鼓舞。后來千仞被楊騷召入報社工作,成了一個有名的編輯和作家。
1951年,雅加達發(fā)生了被稱為“黑色旋風”的“八?一六”事件,報社的編輯鄭楚耘被捕,楊騷也被當局列入名單。楊騷躲到一個姓黃的朋友家里住。一直到第二年初,才回到《生活報》社。
在《生活報》上,他寫的文章用了不少筆名,最經常的是“北溪”和“豐山”兩個。北溪是福建九龍江的主流,豐山是楊騷祖籍地的鄉(xiāng)村,北溪就從豐山社前緩緩地流過。故鄉(xiāng),如此清晰地浮現(xiàn)在楊騷的眼前。他離開祖國已經10年,他想家了。
新中國成立后,楊騷的老朋友巴人(王任叔),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印度尼西亞的特命全權大使,又回到了雅加達。楊騷在同巴人見面的談話中,講到了自己想回國的想法。巴人希望他能留下來工作。楊騷一向尊重組織的意見,于是留了下來。
楊騷想回國的念頭,早在日本人投降以后就已萌生。但因身體不好,時局動亂,又已成家,行動多有不便,所以只是念頭而已。那時,他寫一首叫《夜半低吟》的詩,很淋漓很纏綿地表達了這種思鄉(xiāng)之情。詩是這樣的:
什么病呵,什么???/我,常在夜半從惡夢中驚醒:/夢見小鬼在我的肚里踢球,/夢見瘋子扼我可愛的紅嬰。/ 什么病呵,什么???/我,常在夜半從惡夢中驚醒:/夢見寂莫去世的母親,/夢見毒蛇繞我腰身。/ 什么病呵,什么???/我,久不夢見笑臉溫情,/不夢見山綠水清,/好久呵,更不夢見蒼蒼的大海,/讓我飛魚般跳躍,游泳,/更不夢見騎彩虹,坐白云 ……/ 什么病呵,什么病?/盡是惡夢糾纏不清。/我,在夢中,時而無限悲憤,/時而大吃一驚,/時而鳴咽不成聲,/時而又熱淚淋淋……/ 什么病呵,什么???/在夢中,我掙扎,呻吟,/我揮拳打,用頭拼,/總撲個空,或碰著釘。/ 這樣,就這樣嚇醒。/醒后呢,黑夜還是沉沉,幽幽 靜靜,/但鬧鐘敲一聲、兩聲,/或雞唱一聲、兩聲。/(1946年6月22日 新加坡《風下》第29期)
這首詩是在發(fā)表的那年6月2日夜里寫的。這當然是個適合寫詩的夜晚,更深人靜,于是,寂寞去世的母親,蒼蒼的大海,笑臉溫情,山綠水清,聯(lián)翩而至。但這只能是夢,對旅居異國許多年的游子來說,這就是惡夢。
不論在養(yǎng)病期間,或是勞作在報社,他都念念著故鄉(xiāng)和親人。
他寫信回國給養(yǎng)女紅豆說:“你應該好好學習,求進步,最要緊是不要讀死書,應該參加各種可能和合理的實際活動。目前祖國已經完全改觀,家鄉(xiāng)也正在實行土改,一切的一切都在革新邁進。你應該加倍努力才不會落在時代的后面,變成對人民對國家沒有用的多余分子。好好地學習呀!最要緊,理論要配合實際,莫空談!”這是1951年2月16日寫的。他惦記著家鄉(xiāng)的親人,關心著他們的前途。
盡管身體很不好,他依然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楊騷為《生活報》寫的最后的文章是兩篇社論,它們是《不敢正視現(xiàn)實的奴才》和《略談美制的片面對日和約》,分別發(fā)表于1952年4月23日和4月25日。
他想回國的念頭日益強烈。他又找到巴人,同他談了自己的愿望。巴人終于答應了。他也聽取了遠在北京的胡愈之的意見,胡愈之認為“如南洋不便久留,就回來好了?!?/p>
在一個金秋的日子,楊騷一家終于從雅加達啟程回國?;貒笤趶V州工作,任廣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第二年,他便下到福建廣東鄉(xiāng)村體驗生活,長達數月。因勞累過度,回廣州后便病倒,纏綿數年,于1957年1月去世。在公祭大會上,被稱為“忠誠的愛國主義戰(zhàn)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