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恒榮
四十年前,一個荒僻的山村里。燈光下的母親,用一只長把的鐵勺,緩緩地攪著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蕓豆稀粥,粥稀得幾乎能數(shù)得清有幾粒蕓豆。
灶膛里的柴火燒得“噼啪”直響,一團溫暖的火焰。
六個身形單薄的孩子,乖乖地圍坐在紅色的炕桌旁,最大的十一二歲,最小的兩三歲。這幾個孩子,不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也不論年齡是大還是小,清瘦的小臉兒上,只有眼睛大得出奇。孩子們眼巴巴地盯著母親、盯著鍋里的稀粥。家里糧食有限,母親巧于安排:如果一鍋稀粥還填不飽你們的肚子,就用我的故事把你們“喂飽”吧!
大馬猴
蒲州榆縣柳莊是個偏僻的小村兒,遠在大山深處,距離臨近的村子也有百十里的山路。這里住著五六戶人家,男女老幼加起來總共不過三十幾人。家家種著從山上開辟出來的幾畝薄田作為主業(yè),除此之外,養(yǎng)幾只山羊、幾只兔子權(quán)當副業(yè)了。
村頭有戶人家,戶主柳老漢膝下有一女,喚作柳煙兒。此女生得柳眉杏目,懸膽鼻、櫻桃口,削肩雞胸小蠻腰,剛剛十四歲,出落得十分水靈,待字閨中。
那天她照例招呼了東家的柳莫兒、西家的柳月兒、南家的柳霜兒、北家的柳雪兒,幾個女孩子一同出村去拔兔草。往常都是前晌出村拔草,回來時不誤吃晌午飯,可是那天天氣實在是太好了, 為了給自家心愛的兔子拔些新鮮的兔草,柳煙兒忘記了大人們的叮囑,她興高采烈地邊蹦邊跳、邊跳邊拔,邊拔邊唱,漸漸就拉開了與另外幾位小姐妹的距離。
山里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是萬萬不能走單兒的(即獨自一人),況且還是女孩子。因為山里時常有虎豹出沒、狼狽相隨,傷人事件屢屢發(fā)生。
此時,等到柳煙兒突然覺著有點不對勁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因為身邊靜悄悄的,姐妹們“嘰嘰喳喳”的說笑聲不知什么時候早已沒了,四處張望,哪還有姐妹們的身影,只有山里的風吹著樹葉和草叢唰唰作響。
柳煙兒慌了神兒:莫兒、月兒、霜兒、雪兒,你們在哪兒?怎么把我拋下不管啦!嗚嗚……她哭喊著姐妹們的名字,急忙往回返。可這山里除了石頭就是樹,除了樹就是草,哪還記得清來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總是在“原地”兜圈子,這可把平時膽子大、性格強的一個女孩子急壞了??伤藓暗蒙ぷ佣紗〉袅?,姐妹們也沒個回音兒,更別說找到回家的路了。
眼看太陽快落山了,柳煙兒心想我不能像熊瞎子一樣,蒙頭蒙腦地亂撞了,權(quán)且待在原地吧,姐妹們找不到她,回到村里會告訴爹娘的,爹娘一定會找到這里來的。這樣想著,柳煙兒哭聲漸止,停下了麻木的腿腳。從家出來半天了,她都沒方便,柳煙兒此時才感覺到自己的小腹已經(jīng)脹成了一只皮球。
她想也沒想,就蹲在草叢中解了個小手,用隨手撿的一根小木棍兒,無意識地挖著那片被尿水浸濕的泥地,不知不覺中,泥地被她越挖越深,隱約聽到地下有說話的聲音。
柳煙兒慌忙起身,整理好衣服,仔細聽起來。她越聽越納悶,這聲音仿佛從地下,又似乎不是地下,而且聲音非常奇特,仿佛有人被罩在大甕里說話一般。
那聲音逐漸清晰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甕聲甕氣地吼:“是哪個膽大的,敢在我家房頂上撒尿???……不要命啦!”
本來被驚慌和疲憊折磨得蒙頭蒙腦的柳煙兒,被這一聲洪鐘似的斷喝一驚,頓時魂飛魄散,腳一軟,身體急速下墜,如同墜入無底深淵……
等柳煙兒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了柔軟的草床上,她看到一只體形龐大的馬猴正蹲在草床旁。
這只馬猴長著一張瓦刀臉,高高突起的眉骨,深深凹陷的眼睛,鼻子寬扁,薄薄的嘴唇被鼓起來的牙床頂?shù)梦⑽⑼黄?,除了臉、耳朵和爪子,從頭到腳長著長長的絨毛,柳煙兒見了忍不住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柳煙兒“啊”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噌”的一下,她從草床上跳了下來,可是,由于一天沒吃沒喝,她的身體既酸又軟,再加上剛才用盡全力的那一搏,以致她腳還沒沾地,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癱在那里再也起不來了。
柳煙兒想:難道剛才是它在說話嗎?在家不聽話的時候,總聽爹娘嚇唬說:再不聽話,小心被山里的大馬猴背了去!看來世上果然有這個怪物!如今落到這怪物手里,我該怎么辦啊?
大馬猴也被柳煙兒這激烈的動作驚著了,它沒想到床上這個美貌女子,看著柔弱,其實不然。片刻的僵持后,大馬猴說話了,也證實了柳煙兒的猜測:
“傻丫頭,想跑?別費心了!就算你出得了我這道門,也走不出我的院;即便你出得了這個院,我料你也轉(zhuǎn)不出我這座山!”
“你聽好了!這山叫‘陰陽山 ,既非人間,亦非陰間;既無通天之路,也無入地之門;陰陽山上四季如春,無晝無夜、無風無雨;瓜果梨桃樹上常有,洌洌甘泉常年不斷。也是你我注定有緣,今天你歪打正著,闖入了我這世外桃源一般的陰陽山,所以,我要娶你為妻,等你身體恢復好,即刻與本王拜堂成親!”
柳煙兒想:今天我落入這妖怪的掌心,目前逃脫困難重重,還是想個緩兵之計,拖它一拖。再者,決不能和這個畜生完婚,我要留個清白之身逃出陰陽山。
柳煙兒心里打定主意,膽子也大起來。她抬起頭,盯著大馬猴說:“大王,我愿意嫁給你,可是,我們那里的姑娘出嫁是有講究的,拜堂那天必須有新娘子的二老陪伴,否則生出的孩子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p>
大馬猴看著如花似玉的柳煙兒,嘴里像吃了糖、心里像灌了蜜,那是甜上加甜,真正的歡喜。它貪戀柳煙兒,哪知道柳煙兒的心思,為了讓柳煙兒高興,于是滿口應(yīng)承:“只要你誠心誠意和本王過日子,什么要求本王都答應(yīng)你!”
成親可以拖延了??梢氖牵@大馬猴也不傻,它什么都允許柳煙兒做,唯獨不準柳煙兒邁出院子半步。
柳煙兒在陰陽山住下了,大馬猴也不讓她干活兒,只是每天好吃好喝地待她;可是即便生活再優(yōu)越,也擺脫不了柳煙兒對爹娘的思念。大馬猴依然三天兩頭地催婚:“二老什么時候能來陪我們拜堂成親哪?”
柳煙兒說:“你不讓我走出這個院子,我怎么能找到我的父母呢,找不到我的父母,他們怎么能來?”大馬猴不說話了。endprint
陰陽山上無春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一天,柳煙兒在院里賞花,看到一樹梅花開了,清香四溢,引來了一對喜鵲,讓她想起自家門前大榆樹上的喜鵲,眼淚忍不住撲簌簌流下來。
那對兒喜鵲說來也怪,當它們看到滿臉淚水的柳煙兒時,竟說起人話來:“姑娘,你哭啥?有什么為難的地方嗎?”
柳煙兒愣住了,望著梅枝上說話的喜鵲,又驚又喜,仿佛見到久別的親人。
“我叫柳煙兒,家住蒲州榆縣柳莊村,家父柳老漢,家母柳張氏。 我被大馬猴困在這陰陽山上了,走不出,逃不掉,爹娘見不到我不知急成啥樣子。好心的喜鵲,你們能幫我給爹娘捎個信兒,讓他們來救我嗎?”
“可憐的孩子,我們愿意為你報信兒!”喜鵲說完,飛走了。
再說柳老漢和老伴兒,自從丟了姑娘,二老是茶不思、飯不香,整日以淚洗面,愁苦無比。柳老漢本來身體就不好,經(jīng)此打擊,不久就遠赴黃泉了;柳張氏也幾乎哭瞎了雙眼。
那天,柳張氏天不亮就醒了,想起女兒生死未卜,又坐在炕上獨自垂淚。一對兒喜鵲飛到窗前,“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不時地用翅膀撲打著窗戶紙,本來就薄的窗戶紙被喜鵲這么一撲騰,就破了。
柳張氏急忙出門去轟喜鵲,沒想到這對兒喜鵲和老太太“杠”上了,去井臺上攆它們,它們就落到屋檐上,去屋檐上趕,它們又落到了樹上,怎么也轟不走這對兒喜鵲。
柳張氏尋思:真奇怪呀!俗話說“喜鵲叫,喜事到?!蹦怯形覂旱囊粲??
柳張氏對著喜鵲拜了三拜,說:“喜鵲啊喜鵲,如果你們知道我兒柳煙兒的下落,請帶我這老婆子去找吧!”
話音剛落,喜鵲便飛走了。柳張氏急匆匆?guī)Я烁杉Z,鎖了屋門,跟著喜鵲走走停停,標下記號,一路尋去。
記不清走了多長時間,多少路程,柳張氏的干糧袋見底兒了,還沒有尋到閨女,喜鵲依舊盤旋在她左右,柳張氏埋怨道:“喜鵲啊喜鵲,你們是誠心誆我孤老婆子,現(xiàn)在閨女尋不見,就連我這把老骨頭也要扔在這荒山野嶺了!”
喜鵲開口了:“大樹底下!”說完,徑直飛走了。
柳張氏急了:“喜鵲,你既做善事就做到底,啥大樹小樹的我搞不懂?!焙艉鞍胩欤挠邢铲o半點兒影子。
柳張氏坐在石頭上,邊休息邊琢磨喜鵲的話,不覺有些憋尿,荒山野嶺的不用避誰,她就蹲在杏樹下痛痛快快地解了個手。解完手,奇跡出現(xiàn)了,被尿水浸濕的地面漸漸裂開,越來越大……一座精致院落出現(xiàn)了,熟悉的聲音傳出來:“是誰在我家屋頂撒尿?”
柳張氏大喜,這不是日思夜想的閨女的聲音嗎?她輕輕呼喊:“煙兒,是娘!娘來尋你了!……”
柳煙兒聽到聲音,出來一看,可不是自己的娘親!趕忙把娘從房頂上接下來,引進屋里,說:“娘,你怎么找到這兒的?我被大馬猴困在這里了。它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娘倆兒趕緊商量對策。娘說:“煙兒啊,娘來時路上做好標記了,咱們只要等馬猴出去就逃走,你想辦法讓它出去的時間長一些,咱們就能逃得遠一些,到時候它就追不上咱們了?!?/p>
正說話間,大馬猴從外面回來了。柳張氏正要躲起來,被柳煙兒一把拽住,道:“娘,別怕!有我呢!”
大馬猴一進院門,就張著兩個葡萄般大小的鼻孔,四處聞聞,嘴里嚷嚷:“咱家今天怎么有生人味兒?。俊?/p>
柳煙兒說:“我娘來了。”
大馬猴一聽丈母娘來了,喜出望外,連連說:“母親大人來了好,你我可以拜堂成親了!哈哈哈……”
當天,大馬猴家張燈結(jié)彩,柳煙兒和大馬猴披紅掛綠,準備拜堂成親。柳煙兒對大馬猴說:“咱倆可以拜堂成親,只是我爹因為想我哭我,早早就死了。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的風俗,女兒出嫁必須雙親在場。如今爹不能親臨現(xiàn)場,我要上三炷香,告慰我爹在天之靈,也算是通知他老人家了?!?/p>
大馬猴滿口答應(yīng):“媳婦,你想得周到,二老都來祝賀,那才是十全十美!本王準你敬香三炷,為我倆的大喜日子增光添彩、為我們的子孫后代增福添壽?!?/p>
柳煙兒:“謝大王!敬香儀式請大王暫時回避?!贝篑R猴看著美麗、溫婉的新娘子,哪想那么多,一一應(yīng)允。柳煙兒整理衣裝,凈手焚香,懇請爹爹英靈保佑她們母女倆順利逃出去。娘倆從準備好的梯子上了房,撒腿就跑。
三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大馬猴急不可耐地進屋催促,柳煙兒娘倆早沒了蹤影。 大馬猴氣急敗壞,脫下新郎裝,撒開兩條長毛腿,一陣猛追,無奈它只能靠著上風頭吹來的氣味兒追人,山路左拐右拐,氣味兒時有時無,竟然未追上。柳煙兒娘倆總算跑回了村,心想:這大馬猴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柳煙兒看到村口的大碾盤,計上心來:“娘,咱倆趕緊招呼村民抱柴,把這碾盤燒熱,燒得越熱越好。”
村民們都來了,一齊動手,抱柴的抱柴,填柴的填柴,一會兒就把村口的大碾盤燒得滾燙,就等著大馬猴來!不出所料,大馬猴果真來了。它累壞了,看村口的大碾盤又大又平,可以歇腳,一屁股坐上去。
只聽“刺拉”一聲,一股焦臭的燎毛味兒彌漫在空氣中,大馬猴“嗷嗷”慘叫,從碾盤上一個筋斗翻出幾丈遠,捂著燙得通紅的屁股,一溜煙兒跑了個無影無蹤。
“大馬猴不敢來柳莊了。至今大碾盤上還有大馬猴坐過的屁股印兒呢!”母親笑著說。
吳公子
青山縣有位陶公,他的祖上是一位武將,戰(zhàn)功赫赫,富甲一方。陶將軍的后人,不知什么原因,從祖籍遷徙到青山縣,并在此定居下來。陶公這一代,雖比不上祖輩的地位尊貴、聲名顯赫,但在青山縣里,卻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人家。
陶公夫婦膝下有一愛女,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名叫婉兒,貌似桃花,才藝俱佳。陶小姐到了及笄之年,遠近登門求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無奈陶小姐擇婿的標準極高,左挑右選了四五年,眼看到了二十歲,還待字閨中。陶公夫婦面對寵愛有加的女兒,說也說不得,罵也罵不得,為此一籌莫展。
陶家的大宅院后附帶著一個花園,栽種著各種花草,姹紫嫣紅、芳香四溢、蜂舞蝶飛。endprint
這天,陶小姐在閨房里閑得慌,就到花園里走走,順便賞賞花。遠遠看見一位相貌俊美、氣度不凡的白衣公子也在花園里賞花吟詩,不禁有些心旌搖蕩。陶小姐賞花回來詢問父母:“家里是否來親戚朋友?”陶公夫婦說:“不曾來客?!?/p>
聽父親這么一說,陶小姐想:“侍弄花園的人是有一些,但是這些下人除了固定的干活兒時間,一般情況下是不能隨意出入花園的,更別說是一位公子模樣的人了……”
陶小姐雖奇怪,但白衣公子的出現(xiàn)卻讓她覺得新鮮;閨房生活優(yōu)越,但中規(guī)中矩,難免壓抑,祖訓家規(guī)又不準她有不合規(guī)矩的想法。陶小姐左思右想,最終克制芳心,不再去花園。
一天傍晚,陶小姐在燈下看書,剛翻了一頁書,不覺困意襲來,便倒頭睡去。丫環(huán)見狀,悄悄退入隔間。
朦朧中,陶小姐看見前幾日在花園里巧遇的那位白衣公子,站在桌前施禮:“婉兒小姐,在下姓吳名子建,這幾日未見小姐到花園賞花,甚為掛念,躊躇良久,冒昧前來探望,怕是攪擾了婉兒小姐,還望不要怪罪!”
陶婉兒看這書生,生得面容皎潔、俊眉朗目、衣著得體;神情不怒自威、談吐謙恭儒雅。上次見時,已是心生愛慕,此刻意中人近在咫尺,心里頓時有說不出的歡喜。吳公子自報家世,說他家原本世居青山,因家生突變,父母變賣田產(chǎn),移居他鄉(xiāng)。他留戀青山故居,不肯隨父母同去,執(zhí)意留下,暫居鄰家讀書。
陶小姐聽吳公子此番話,正合了心意:“既如此,我讀書正缺個伴兒呢,不如我們一起。相互學習,共同進步;我家藏書不少,你可以隨時借閱,也可打發(fā)客居的無聊時光?!?/p>
倆人說得暢快……看看時候不早,吳公子作揖告辭。
陶小姐恍惚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而臥,懷里的書還是翻到剛才那頁;環(huán)顧四周靜悄悄的,哪有吳公子?只有桌上的油燈忽閃著,仿佛被風吹過一樣,燈芯兒不時“啪啪”跳兩下,濺出一些小火星兒。
她喚出丫環(huán),詢問剛才可有人來過,丫環(huán):“沒有啊,我剛還添了燈油呢!”
陶小姐心中悵然,回想剛與吳公子說話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吳公子的音容笑貌盤旋在她腦海,揮之不去。這一夜,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未眠。
翌日,陶小姐早早起身,梳洗完畢,吃罷早飯,來到園子,想探個究竟,沒想到吳公子來了,倆人這次相見,已如舊相識一般。
從此,陶小姐和吳公子兩情相悅,可那陶公夫婦卻蒙在鼓里,陶夫人為女兒的婚事操碎了心不說,連陶公也得跟著登門求親的人周旋。
陶夫人發(fā)現(xiàn)女兒仿佛變了一個人,有時神情恍惚、答非所問;有時獨自呆坐、喃喃自語。問她哪兒不舒服,她也不回答,只待在閨房里不愿出門。
莫非是生病了?陶夫人急忙請來縣里最好的郎中為女兒醫(yī)病。
郎中為婉兒診了脈,對陶公夫婦說:“令愛的脈象虛虛實實,如得了癔癥一般,是否令愛有什么難解的心?。磕銈兤饺绽镆嗉幼⒁?,按目前的狀況,先給令愛開幾服藥,慢慢調(diào)理!”
陶公夫婦大惑不解:好端端的大姑娘,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前后丫鬟伺候著,怎么能得癔癥呢?打發(fā)走郎中,關(guān)上房門,陶公趕緊讓夫人私下探問女兒的情況。陶小姐剛開始,羞于開口,在母親的一再追問下,不得已道出與吳公子的私情。
陶夫人捶胸頓足:“我的小冤家哪,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我上輩子是做了什么孽啊……婉兒,你怎么能背著父母,做出這等傷風敗俗、有辱家門的事呢!”
陶公不愧為一家之主,倒是遇事“臨危不亂”,他立即差人去打聽白衣公子的情況。對女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兒啊,俗話說得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更何況你私下跑出去約會不明來歷的人,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呀!”
陶小姐見父母又氣又急,才發(fā)覺自己做了有悖常理的事兒,于是向爹娘細細稟報了與吳公子相識的這段奇緣,把陶公和夫人聽了個目瞪口呆。
陶公捋著下巴上的胡須,思謀良久:“我想起了,我的高祖父的確是從一位達官貴人手里買下的這座大宅院?!?/p>
差去打聽情況的下人回來了,說縣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吳公子。
陶公問女兒:“既然你與吳公子相處了這么長時間,總該有件信物吧!”陶婉兒茫然搖頭。陶公夫婦商量了半天,最后如此這般地叮囑了女兒一番,讓她依計行事,陶小姐于是半信半疑地回到了房中。 陶小姐回到閨房,心煩意亂,吩咐丫環(huán)早早關(guān)門休息。自己則呆坐在書桌前,回憶著與吳公子在一起的情景,不禁獨自黯然神傷。
晚上,吳公子再次來到陶小姐身邊,看她一臉愁容,問她是否身體不適,陶小姐搖搖頭,說:“并非身體不適,只是爹娘每天催婚,想起來好不心煩!”
吳公子長嘆一聲,說:“婉兒,雖然你我兩情相悅,但是依我的現(xiàn)狀,令尊大人一定不會同意你我這門親事;但是,見不到你,卻又日夜思念,真正是不知如何是好……”說得陶小姐眼淚都掉下來。
吳公子離開前,陶小姐按照爹娘的吩咐,偷偷剪下了他白衫上的幾個扣子,悄悄地壓在了枕頭底下。陶小姐一夜未曾合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掀起枕頭看,不看則已,一看不禁花容失色,喚來丫環(huán)稟報父母。陶公和夫人急急趕來,看那雪白的枕頭下,幾只長長的蚰蜒腿赫然在目。
陶公召集家人,細細搜查宅院及后花園,不放過任何角落。經(jīng)過一天的搜查,在柴房的一個柴簍里,發(fā)現(xiàn)了一團帶血的棉花,棉花里包著一只尺長的大蚰蜒,看著怪怪地,原來是缺了幾條腿。
母親的故事講完了,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
“棉花上怎么有血?”
“白衣公子是蚰蜒變得嗎?”
“扣子是蚰蜒的腿嗎?”
……
母親講故事,總愛留點兒懸念,把孩子們的胃口吊足了,母親才說:
“很久以前,一位達官貴族老爺就住在這座大宅院里。有一天,他不小心把中指割破了,血流不止,就用棉花止血。血止住了,可他的下人卻把帶血的棉花扔進了柴簍里……”
“沒曾想,這帶著中指血的棉花被柴房的一只蚰蜒吞了,經(jīng)過百年的修煉它竟成了精……”endprint
年畫
恒山余脈由晉入蔚州,分南北兩支環(huán)峙其間,其南部多為山地,層巒疊嶂,樹木叢生,山路崎嶇,人煙稀少。
杏樹溝就隱藏在這一帶山里。 春天的杏樹溝,杏花盛開, 緋紅一片,猶如粉色的云霞籠罩著幽深的山谷,又如眾仙女的粉色衣衫遺落在人間。就在這美如仙境的杏樹溝,卻只住著一戶人家一個主兒——楊文柱,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兒。
文柱的名字雖帶個“文”字,但他卻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筐。非他天生愚鈍,只因他十歲沒了娘,十五歲時,爹也駕鶴西去了,是個命苦福薄的人。
文柱雖命運不濟,卻很自立。爹走后,他自己種地、砍柴;喂豬、養(yǎng)雞;縫衣、做飯;風里來,雨里去;頭疼腦熱沒人疼、憂愁煩悶沒人問、想合計個事兒吧,也沒個商量的人??傊?,一句話:雖自在卻不快活。
山里不比山外,既窮又閉塞,姑娘都不愿意嫁過來。文柱沒爹沒娘,誰會給他張羅這事兒?他雖長得五大三粗、濃眉大眼,且勤快實誠,但就憑上面那兩點,他就失了娶媳婦的資格。說白了,文柱就是塊一輩子打光棍的料。
一天,文柱砍柴下山,把柴挑到集市上去賣。到了集市,他剛放下柴擔沒多久,就來了買主。那人沖他一招手道:“把這擔柴送家去!”說罷,徑直走了。文柱尾隨著那人到了他家,把柴放下,買主不但不討價還價,而且還多給了他幾個銅子兒的小費。
文柱心情好,揣了錢就拐進了路旁的雜貨店,心想買點什么用得著的東西呢?進得店來,轉(zhuǎn)了一圈,看見一張賣剩的年畫掛在鋪子里,無人問津,畫上已經(jīng)落了灰塵。
年畫上,畫著一位仙女,梳著高高的飛仙髻,髻上點綴金簪鳳釵;身穿月裙霞帔,艷麗奪目;面如美玉,眸似星辰;手拈花枝,脈脈含情地看著文柱。
文柱呆呆地看那畫上的仙女,竟挪不動腳,直到店主喊他:“喂,你買不買東西啊?”他才回過神兒,忙說:“我買這張年畫!”
文柱夾著卷好的年畫回到家,撂下?lián)?,找來棉花,把年畫上的灰塵仔細擦了一遍,看看擦干凈了,便打了點兒糨糊把畫貼到了墻上。
他瞅著年畫上的仙女,自語道:“從今往后,我可有伴兒了!”
從此,文柱只要閑下來,就會對著年畫說話,以此來打發(fā)孤寂的日子。講講他在山里的見聞:白色的狐貍、赤色的野豬、會說話的八哥、四只耳朵的兔子……說說他今天干了什么、下山遇到什么讓他開心的人、碰到什么讓他打抱不平的事……
忙的時候,就顧不上和年畫閑嘮了,飯也不做,進屋倒頭便睡。
有天中午,文柱從外面干活兒回來,已經(jīng)汗流浹背。一進屋,便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擦擦汗,轉(zhuǎn)身去柴房抱回一堆柴火,蹲下身子準備往灶洞里添柴,他“咦”了一聲,看那灶洞里的柴灰,分明有火星在忽明忽暗地閃動。
這就怪了,早晨出門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幾個時辰,怎么柴火還沒滅?一摸鍋臺,有些燙手;他起身掀開鍋蓋看,哦!鍋里放著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文柱忙往四周打量,難道有誰來過?不對啊,家里一年四季從沒人來,更不會有人給他做飯的。
文柱帶著滿腦子疑問,吃了飯,下午照常出去干活兒。奇怪的是,到了晚上回來,鍋里依然有熱飯,不同之處,飯的花樣變了。
以后幾天,天天如此,不但飯在鍋里熱著,臟衣服也洗得干干凈凈,齊齊整整地疊在炕上。文柱想:天下哪兒有這么好的事兒?雖吃著碗里的飯,但心里卻越發(fā)得不踏實了。
為了弄個明白,文柱假裝出去干活兒,沒走多遠就折了回來,藏在耳房里想看個究竟。他藏了一陣子,看院兒里沒動靜,就偷偷摸到窗下,用指頭在窗戶紙上捅了個窟窿,從窟窿往里望去。
奇怪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畫里的仙女眼睛動了,過了一會兒,仙女的頭、脖子、胳膊……都動起來,聽得見衣裙窣窣作響,仙女竟從畫里飄了出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文柱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
仙女下到地上,脫下華麗的外衫,就開始給文柱拾掇屋子、燒火做飯。文柱恍然大悟,幾天來,腦中的疑問現(xiàn)在終于有了答案。仙女一直忙到近午,飯好了,她穿上外衫一眨眼兒就鉆進了畫里。文柱進屋,看那畫,和平常一樣:依然是飛仙髻、月裙霞帔、美目傳情、手拈花枝。
文柱想:難道是上蒼垂憐,給我送來這么好的女子?雖想向仙女表明心跡,又恐驚動了畫中人,以后不再出來,真是左右為難。
那天,文柱回來得早,仙女正在做飯,看文柱進得屋來,羞得拽起外衣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文柱一把抱了個正著。
文柱緊緊抱著仙女,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他牙床直哆嗦,紅著臉,磕磕絆絆地說著:“我……我是在做,做夢嗎?” 仙女嗔怪道:“你個傻子!膽小鬼!沒良心的!我還以為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文柱和畫里的仙女真的做了夫妻,倆人和和睦睦,小日子過得別提有多紅火了。
俗話說得好,“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兒傳到了山外,人們奇怪極了:
“山里的文柱娶上媳婦了!聽說他的媳婦心靈手巧、貌若天仙?!?/p>
“文柱和媳婦拜堂那天,杏樹溝的杏花突然全落了。”
“杏花美不過新娘子,羞得無地自容,躲起來了。”
……
母親說:“鄉(xiāng)里人嘴上雖這么說,但終歸是人心淳樸,大家著實為文柱高興呢?!?/p>
拔草奇遇
我母親說,很久以前的柏莊,山坡上、山溝里長滿了各種野生藥草,其中最多的一種,是當?shù)厝私凶鳌疤鸩菝纭钡乃幉?。甜草苗長在紅土里,露出地面的枝葉部分,乍看像一株株剛冒出頭的樹苗子,根卻扎在兩三尺深的地下,橫向生長,綿延數(shù)尺。它的根表皮呈紅棕色,內(nèi)里卻是白黃,粗細不一,細者如嬰兒手指,亦有粗壯者不多見,宛若小兒胳臂。
莊里人說它是一種補中益氣的藥草,如若取它的根來,煎成湯汁喝了,能清熱解毒,祛痰止咳。
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缺良田又無清流的柏莊人,卻也能因地制宜,除了農(nóng)耕,男人們還能靠著挖甜草苗,從藥材商那里換些銀錢來補貼家用。endprint
母親的故事就從這甜草苗開始。
那天,二妮爹的咳嗽病又犯了,一直咳了半夜。二妮娘和二妮輪流著給他喂水、搗背,也無濟于事。天蒙蒙亮時,二妮爹才沉沉睡去。
二妮爹這個咳嗽的老毛病,已經(jīng)得了多年,尤其進了立秋,天氣微涼,嗓子眼兒被涼氣一刺激,這老毛病就犯。二妮心里惦記著她爹的病,嚷嚷著要上山挖甜草苗,她娘反對,說:“你一個女子,上什么山哪!去親戚家問問就行,有就先給你爹討一些回來。”
二妮可不管什么女子不女子:“我一個女子家怎么啦?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我不缺腦子不缺心眼兒;遇上人我和他拼嘴兒、碰到鬼我和他論理兒;膽敢有冒犯者,打過他,我就給他點兒顏色看看;打不過他,我還有飛毛腿!”
說罷,二妮背著爹的藥草簍子,頭也不回上了山。平時聽大家閑聊,二妮已經(jīng)把大人們上山挖藥草的路記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不費吹灰之力就順利地進了山。
秋季的甜草苗長得正旺,葉茂根粗。二妮拿著藥鏟子,這兒翻翻,那兒挖挖,沒多久,連粗帶細,就挖了一大把。挖了半天,看著夠爹用一段時間的藥草量了,二妮住了手。她開始做挖藥草的恢復工作,把挖過的洞逐個填實,這樣有利于甜草苗來年的生長。二妮看見旁邊的土坡上也有幾個洞,就順手給它填平了,嘴里嘟囔:“這是哪位村民干的了,挖完藥草啥也不管了!” 二妮背著滿滿一簍甜草苗回了家,她爹煎了藥服下去,這藥果然管用,當天夜里,二妮爹咳嗽的次數(shù)比頭天少多了。
一天夜里,二妮睡得正香,突然看見她家的院門被人推開,正要起身詢問,卻看見一位穿戴華貴的年輕美婦徑直走進了內(nèi)庭。
那人笑盈盈地對她說:“好心的姑娘,今天終于找到你了!再不找到你,我爹娘可要和我生氣了!”
二妮說:“你是誰?找我做什么?我不認識你???”
美婦說:“你是我家的恩人呀!”
“請容我細細稟告:我娘家是石山嘴的蕭家,家里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兒,幾年前,我嫁給了松嶺口的霍家,霍家很殷實,對我也好,日子過得很是舒心,我打算把爹娘接過去同住,讓他們晚年也有個依靠,享享清福。”
“可我爹娘死活不去,說搬過去怕給我們添麻煩。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孝順父母,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是做兒女的本分!”
“不搬就不搬吧,我就遂了爹娘的心,讓他們守著故居也好。沒想到,前段時間這一帶大雨,我爹娘的房子被雨澆漏了,正在愁眉不展,準備捎信兒給我時,有一位好心人,幫我家修補了屋頂?!?/p>
“我爹娘滿心歡喜,說一定要找到這位好心人當面致謝!今天終于找到這里,沒想到那位好心人正是姑娘?。 ?/p>
“快快隨我到家去,老爺子老太太有請呢!”
二妮看這位美婦,笑容滿臉,伶牙俐齒的,說的話句句在理,不禁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飄飄然就隨了那美婦出了門。她們一路說笑,不多時就進了一戶人家,出來迎接二妮的是一對年逾花甲的老人,男的仙風道骨,女的慈眉善目。
兩位老人見了二妮親熱極了,端出罕見的銀杏果、山胡桃、虎榛子給她吃;還有香噴噴的雉雞肉、鹿肉。
二妮從沒見過這么多好吃的東西,這些美味和她家的鍋貼子、大白菜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
二妮邊吃邊聽蕭爺爺一家人嘮家長。得知蕭爺爺是個老學究,四書五經(jīng)已經(jīng)熟讀在心,就連《史記》和《資治通鑒》都讀了幾十回。蕭爺爺說話的時候,蕭姑姑滿眼崇拜,全然不是剛才和二妮說話時的模樣;蕭奶奶在一旁插不上話,只是一個勁兒地瞇著眼睛笑,時不時催促二妮多吃點兒東西。二妮聽蕭爺爺談天說地,如癡如醉,感受著大家庭的其樂融融;好吃的美味也把她的肚皮撐了個溜圓,本想多待一會兒,又怕爹娘發(fā)現(xiàn)她不在心急,就告辭回家。
蕭爺爺和蕭奶奶給二妮帶了一個布口袋,說是一點薄禮,不成謝意。二妮再三推辭,蕭家執(zhí)意讓拿。蕭姑姑看二妮拉扯,開玩笑說:“妮子,難道你怕拿了我家東西,我們再朝你要不成?”
“不是的,是我沒做什么,卻受到爺爺奶奶這等優(yōu)待,已經(jīng)很開心了,再不好意思拿您家的禮了!”
蕭姑姑:“你若嫌拿著費勁兒,我?guī)湍隳弥€不成?行了,妮子,你就別推辭了,多少是爺爺奶奶的一點心意,你就拿著吧,這樣他們就安心了?!?/p>
二妮作別,和來時一樣,由蕭姑姑領(lǐng)路送她回家,到了家門口,姑姑轉(zhuǎn)身不見了。
二妮打開布口袋,里面放著十塊亮閃閃的銀圓,心想:這蕭家出手可真大方,還說是薄禮。
她把布袋輕輕放在八仙桌上,打算第二天再告訴爹娘,然后爬上炕,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二妮還在做夢,被她娘拽起來:“妮子,誰放了一袋子紙錢?”
二妮蒙了:“什么紙錢?我不知道!”
二妮娘自言自語:“難道是你爹買的嗎?按說,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都過去了,到明年的清明節(jié)給你故人祭拜,買這些東西是有點早哦!”
二妮說:“娘,什么紙錢,那是蕭家給咱的銀圓??!”
二妮娘瞪大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摸了摸二妮的額頭說:“這孩子沒發(fā)燒怎么說胡話呢?明明一袋子紙錢,怎么偏說是銀圓呢?”
這時,二妮的爹過來了,聽女兒講了昨晚的經(jīng)歷,他喃喃地說:“山上有許多墳地,有的有后人打理,有的荒廢多年,莫非是……妮子以后別再上山了,爹以后多備些藥草就是了?!?/p>
長長的夜,讓人睡不著的故事,閃爍在孩子想象的星空里……
[責任編輯 娜仁高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