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瑋冰
一
這是一片多么明凈的天空啊,那樣的湛藍,那樣的廣闊,那樣的遼遠……
天鵝大鵠和伙伴們在飛越了那條雄偉的大嶺之后,就看到了這樣的天空。
那條大嶺讓它們費盡了周折——它們經(jīng)過松遼平原的上空一路向北并沒有感到吃力,平流和上升的地氣推托著身子,翅膀的頻率不需要過快就可以輕巧地飛行。
接近那條大嶺,失去了平流的推送,境況迥然不同。綿延的山嶺殘雪皚皚,涼氣從森林里爬升到天空中,冷暖氣流相撞,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瀑布,阻礙了它們的飛行速度。那是著名的大鮮卑山,它們遷徙途中必須飛越的山嶺,寬度足足有三百公里。
盡管在大嶺上空飛翔很艱難,但明凈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氣令遷徙的天鵝心曠神怡。
翻過大嶺,它們就看到了那片草原。放眼望去,青草還沒有泛綠,枯黃覆蓋著原野,不見了山嶺,沒有了丘陵,遼闊被藍天割斷,枯黃的草原緩緩流入云際……
大鵠知道,途中的歇息地就要到了。
每年大鵠和伙伴們都要沿著這條路線遷徙。春天,來到大嶺西部草原深處的水塘里小憩幾日,然后繼續(xù)北上,越過那道鐵絲網(wǎng),飛往遙遠的西伯利亞。那里湖泊恬靜,沒有人煙;那里水草豐美,衣食無憂,它們在那里繁衍后代。秋天,又按來時的路線返回,一年又一年,它們以同樣的方式延續(xù)著天鵝家族的香火,創(chuàng)造不朽的傳奇!
排頭的天鵝傳出信息:歇息地就在前面濕地的水塘里。整個隊伍開始盤旋、滑翔,并依次向湖面俯沖。
靜謐的湖面熱鬧起來。長途跋涉過后,終于有了歇息的機會,天鵝們感到了無比的愜意和輕松,剛一著陸,就開始劃動雙蹼去尋找自己的親人,或者伸長了頸子用獨特的聲音去呼喚走散了的伙伴。
大鵠提醒身后的老鵠:準——備——降——落——
老鵠的身子弱,一直跟在大鵠的后面,這樣飛翔起來,能夠省下些許力氣。大鵠帶領(lǐng)老鵠又盤旋了一圈兒,然后保持著一條流線,開始俯沖,空氣里傳來了羽哨聲,轉(zhuǎn)瞬間,大鵠和老鵠已經(jīng)接近了水塘。咫尺之間,它們忽然又張開雙翅,兩腿伸向前方,寬大的腳蹼推著水面,慣力濺起了片片水花兒,蕩漾的湖水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大鵠和老鵠的身子,像兩只小船兒。
二
草原上的夕陽,是如此的美麗。溫柔的光線像一把大掃帚把遮擋草原上空的云靄清掃得一干二凈,空曠的原野在傍晚的寧靜中就像鋪開的一張偌大的地毯。湖面光燦燦的夕陽里似乎滿是金箔。
大鵠和老鵠來到了湖邊的草叢中,這里避風,也能給夫妻的嬉戲提供一個安靜的場所。
和那些在湖水中游來蕩去的伙伴們相比,大鵠覺得,自己和老鵠的身體確實不如從前了。過去無論遷徙多遠,只要來到水中,它們一定會如膠似漆地親昵一番。
老鵠最喜歡做的,就是把喙伸到大鵠的翅膀下面去,一張一合不停地銜弄肋部的絨毛。用不了多久,大鵠的激情就會被老鵠撩撥起來,轉(zhuǎn)而主動地梳理起老鵠健美的長頸子。兩個優(yōu)美的脖頸開始在一起摩擦、纏繞。
老鵠的詭計成功了,它抽出自己很有彈力的頸子壓住大鵠的背。老鵠的聲音是沙啞的,但卻帶著銅質(zhì)和強悍。大鵠知道老鵠的鬼主意就要得逞,卻故意快速滑動掌蹼,掙脫開來。
老鵠則展開翅膀,蹼掌快速劃動,追趕過去,氣流吹皺了水面。
三
早晨,太陽懶洋洋地爬出了地平線。陽光撫摸著整個草原??諝夂軟鏊叺目萑~敗柳上凝結(jié)著細碎的冰凌,微風襲來,草葉和柳枝上的霜凌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亮。
湖水早已失去了寧靜,濕地的水面開始沸騰。寄居的天鵝中有的像一條條小船兒,蕩漾在湖心;有的成雙成對在淺水中嬉戲;有的曲頸向天呼朋引伴;有的意猶未盡,纏綿撩情……大鵠和老鵠來到了淺水處,尋找水草的根莖。其實,隆冬剛過,這個時候的根莖一點也不鮮嫩、肥碩,但這個季節(jié)哪有比這更好的食物呢?
水草旁,大鵠把埋在湖水里的根莖一根一根地啄起來,吞到嘴里,根莖順著彎曲的脖頸,滑進嗉囊。
老鵠如法炮制,它的喙堅硬厚實,雖然看上去它有點年老體邁,扁喙灰暗粗糙,不像年輕伙伴們的喙細膩而泛著光亮;它身上的羽毛也失去了潔白、蓬松、光滑,顯得干燥、灰暗、皺巴巴的。但老鵠的進食卻是兇狠的。它把半生練就的剛?cè)岵拈L頸子在水草的根部穩(wěn)、準、狠地一啄,再一啄。水草根部的軟泥就渾濁了周圍的水域,折斷的根莖像昏厥的小魚兒暈暈乎乎飄向水面,老鵠從水中抽出頸子,一下子銜住灰白的根莖,長頸子一甩,將喙中的食物拋向大鵠:寶貝——接住了——它的脖頸里呼出了一股氣流,接著頸子又插進水草里……
大鵠在老鵠這樣的百般呵護中一路相親相愛走來,多少個年頭或者多少個日日夜夜,它們誰也數(shù)不清,反正大鵠記得那是好遠好遠的一天,它們天鵝家族從西伯利亞的一個湖泊里開始向南遷徙。
那一個初冬來得特別急,它們的隊伍剛剛出發(fā)不久,天氣驟然劇變。氣溫下降,雪花飄落,有些出生不久的天鵝跟不上隊伍南遷,不得不降落到草原上的湖泊里歇息。大鵠接近三歲了,可它體質(zhì)孱弱,身子瘦小而耐力不足,稀里糊涂跟隨著降落的天鵝群滑翔到湖水里。結(jié)果它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已經(jīng)隨著大隊的天鵝群南下了。天啊,這可怎么辦?從出生到現(xiàn)在,大鵠這是頭一次離開父母。沮喪、孤獨、害怕……它不知所措,無望地伸長脖頸呼喊著:爸爸——媽媽——
大鵠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回答它的是陰沉沉的天空中飄落下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兒。
大鵠徘徊在一叢高密的水草旁,驚慌失措,瑟瑟發(fā)抖。這時,它眼前的水面現(xiàn)出了一個倒影,讓它心驚肉跳,仔細辨認,還好,是一只天鵝優(yōu)哉悠哉地向它游來,轉(zhuǎn)眼,那只天鵝就來到大鵠的面前,停止劃動的雙蹼。
干嗎這么傷心沮喪?趾高氣揚的天鵝看著它。聲音卻非常好聽,帶著金屬的磁性。
大鵠怯生生地端詳著它:爸爸媽媽扔下我,它們飛走了……
對面的家伙嘎嘎笑起來:就為了這呀,我也和你一樣,爸爸媽媽早就不要我了。endprint
那為什么呢?你不想你的爸爸媽媽嗎?我離不開它們,想它們?。〈簌]哽咽起來。
你看,你看,你不能這樣。那只天鵝降低了聲調(diào),邊說邊把健碩的頸子伸到大鵠的脖子下面,抬起了大鵠的脖子。
大鵠警覺地躲開:你——不許你這樣!大鵠的雙蹼劃動了一下水面,身子輕巧地躲過那個健碩的頸子。
你別怕。我和你說:你要記住——我們天鵝家族要想發(fā)展壯大,延續(xù)香火,就必須得離開父母,獨立生活。我們得靠自己的力量去博得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大鵠低頭看看自己瘦弱的身子和單薄的羽翅:憑自己的力氣?這怎么行啊。
你不必擔心,有我,我會幫助你!那個同伴劃動了一下雙蹼,身子靠近大鵠。
你?大鵠仔細端詳起眼前這個特殊而熱心的同伴兒:這是一只雄性天鵝。體魄健壯,精神飽滿,羽毛潔凈泛著光亮,傲慢的頸子高高挺立,充滿了彈性;兩只黃豆一樣的眼睛明亮又充盈著善意、厚道與溫情。它叫老鵠。
老鵠自信而坦率:放心,我會保護你!
你說的是真心話?大鵠的雙眼盯著老鵠。
老鵠勇敢地梳理了一下大鵠的頸子:我們天鵝家族每一個成員都不會撒謊,我們追求純真的愛情,一旦相愛,就會??菔癄€,地老天荒,形影相隨,白頭到老!這是我們的祖訓,你忘了?
老鵠的愛撫,大鵠沒有躲避,老鵠的喙沿著大鵠的脖頸,從上到下梳理著,時而張開,時而合攏,咯咯地響個不停。大鵠覺得整個身子癢癢的,很舒服,蓬松的絨毛也溫順下來。
老鵠的愛,大鵠沒有拒絕,欣然應允。一股氣流順著大鵠細長綿軟的頸子沖出。
幾乎同一時刻,血液在兩只年輕的天鵝周身沸騰,四只翅膀協(xié)調(diào)扇動,它們歡呼雀躍。
陌生而惡劣的境遇里,兩只天鵝心生愛憐,信任、鼓勵、同道同生的理想,催生了它們比翼齊飛的強烈欲望。風生翅下,吹皺了平靜的湖水,微波游走,漣漪蕩漾開來……冰涼的湖水見證了火熱的愛情!這就是大鵠和老鵠的初戀。
四
晨曦在天鵝喧囂忙碌的進食中悄悄流過。太陽當空的時候,大鵠、老鵠和成群結(jié)隊的伙伴們開始在水面上享受早春陽光的溫暖。
大鵠和老鵠悄悄游到一片草叢旁,這里湖水比較淺,陽光直直地照射著水面,湖水溫暖而平靜。其實,對大鵠和老鵠來說湖水的冷暖倒不是關(guān)鍵所在,它們只是想尋找一片比較安靜的地方。湖心之中的大片水域里聚集著幾百只天鵝,嘈雜又擁擠。湖岸上各色各樣攝影的人,肩扛手端著不同的機器在尋找最佳的拍攝地點。天鵝們在湖水中向東游去,岸上那些攝影愛好者就會鉆進烏龜殼兒一樣的小車里向東追逐;天鵝們在湖水中向西游去,岸上的人們又會向西追逐。如此的騷擾和驚動使天鵝們惶惶不得安寧。這片土地上的人類樂此不疲的精神讓大鵠和老鵠混沌不解。
所以每每遷徙到這個緯度之間的湖泊沼澤歇息時,大鵠和老鵠就會格外謹慎,它們找一塊比較肅靜的水域,進食休息,養(yǎng)精蓄銳。
陽光融融,微風從水面上劃過,枯萎的水草颯颯做響。老鵠和大鵠親昵地蹭著頭。老鵠抽出嘴巴,梳理著大鵠身上的羽毛:我怎么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呢?老鵠好聽的聲音似乎有些沙啞。
你怎么啦?大鵠抖落一下雙翅,嘴巴仍在老鵠頭上蹭著:你擔心什么呢?
老鵠的喙和大鵠的喙在一起磕碰了幾下,傳出咯咯的聲響。大鵠專注地看著老鵠。是的,老鵠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睛,現(xiàn)在變得是那么的迷離、黯淡、無神,它真的有點老了??!
老鵠看出了大鵠的心思,它扭過脖頸,目光透過潾潾的湖水飄向遠方。
久遠的畫面浮現(xiàn)在老鵠的眼前,那幅畫面很血腥。
那時,天鵝家族北遷的棲息地并不遙遠,遷徙跨越的緯度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靠近極北地區(qū)的廣袤土地。甚至它們都不用費力去飛越那條綿亙幾百公里的大鮮卑山。它們在那里的湖泊和沼澤地里繁衍生息,季節(jié)跨度很長。
漸漸,它們的家園開始遭到了人類的襲擾和破壞。每到春季,總有一些人絡繹不絕地來到水草深處尋找禽鳥的蛋卵。他們挎著筐或者提著桶,在蒹葭飛花的蘆葦蕩里穿梭往來。天鵝的巢穴遭到破壞,蛋卵被無情地取走,天鵝的希望瞬間破滅了。
老鵠和大鵠是聰明的。它們的巢穴建立在湖心一塊水草茵茵的彈丸之地上,浩浩湖水,湛藍莫測,不坐船,是無法接近的。離它們不過二十米遠的地方,是一塊綠洲,那里住著一對天鵝,那是一對老夫妻,老鵠和大鵠與它們是多年的好伙伴,它們在以往的歲月里共同遷徙,共同生活,結(jié)成了深厚的友誼。悲劇首先發(fā)生在那對老夫妻身上。
一個撿拾禽鳥蛋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老夫妻的巢穴。孩子興沖沖地扒開濃密的水草,發(fā)現(xiàn)了孵卵的天鵝,他紅紅的小臉蛋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喜慶而驚訝:爸爸,快過來,這里有一窩天鵝蛋!孩子向身后縱深的蘆葦蕩里喊著。他的頭發(fā)亂蓬蓬,汗水模糊的額頭上沾著草葉兒。笑嘻嘻的口中,空著兩枚門牙。
其實,天鵝妻子正在孵化身下的五枚蛋卵,突來的驚擾,使它立即站起來,鼓脹開翅膀,伸長了脖子,用特有的聲調(diào)呼喊、報警。它并不打算馬上放棄巢穴。
小男孩的目光被天鵝母親身下的幾枚光滑的蛋卵吸引著,他迫不及待地想跨過腳下的塔頭,可是他的個子太矮了,塔頭把他絆了一跤,沒等到爬起來,頭上已經(jīng)傳來了唿哨聲。
站立起來的小男孩并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險境,他正興高采烈地想得到窩巢里的那幾枚蛋卵。
附近的老鵠首先聽到了鄰居的求救聲,它是一個血性漢子,它不能見死不救。老鵠從自己的領(lǐng)地里騰空躍起,俯瞰到了即將要發(fā)生的一切。它毫不猶豫地俯沖而下,堅硬的扁喙像一根鋼釬,直搗孩子的頭頂。當?shù)囊宦曧?,孩子號叫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頭顱,身子翻倒了。老鵠一鼓作氣,收攏起兩只寬大的翅膀,再次撲向侵略者。它有力的扁喙啄住了小男孩的嘴角,用力一甩頭,小男孩的嘴角流出了鮮血,鬼哭狼嚎般地怪叫起來:老爸——快來——爸爸,快來救我??!
隨著附近蘆葦?shù)幕蝿?,一個高大的身影鉆出葦塘,來人斜背著一桿鳥銃。他渾身濕漉漉的,手中拎著沉甸甸的水桶,里面裝滿了鳥蛋。endprint
咋啦兒子?你咋啦?那個男人踉踉蹌蹌跑過來。
大鵠正從他的頭頂上飛過。
小男孩捂著滴血的嘴巴:它——它——它——小男孩哭哭咧咧地指著飛走的老鵠:它叨我……
男人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桶,迅速地去摘肩上的鳥銃。
盤旋的老鵠看在眼里,它要把女鄰居解救出來。千鈞一發(fā)之際,老鵠又奮不顧身地俯沖而下,這次,它的速度更加迅猛,動作也更加兇狠,它的耳畔響著唿哨:趕——快——離——開!它對女鄰居發(fā)出警報。
驚慌失措的女鄰居低頭看了看正在孵化的蛋卵,不情愿地一聲悲鳴,急速地扇動起翅膀。
就在男人摘下鳥銃的剎那間,老鵠已經(jīng)來到了他的頭頂。男人把攥在手中的鳥銃正要舉起,說時遲那時快,老鵠硬邦邦的扁喙已經(jīng)狠狠地啄向男人高聳的鼻梁,雙蹼也撲打在男人的臉上。男人雙手捂臉,鳥銃掉到了草叢里。
老鵠趁機騰空而去。當男人再次抓起地上的鳥銃時,老鵠已經(jīng)爬升得很遠了。不幸的是,老鵠飛翔的速度抵不過鳥銃鉛彈的追逐,隨著一聲轟隆,老鵠覺得有好多小雨點打在了自己的尾部,氣流讓它的身子抖動了一下,身后的天空中,一些折斷的羽毛像大片大片的雪花兒搖搖晃晃地飄落下去。
老鵠沒有立即逃遁,它在蘆葦蕩上空盤旋、俯瞰。男人坐在草叢中,鳥銃靠在肩上,正在抽煙;小男孩用腳踢著鄰居巢穴里的蛋卵。老鵠清楚地看到,破碎蛋卵里的天鵝雛已經(jīng)孵化成形,幾汪血水灘在巢穴周圍,可憐的小生命就這樣無情地被扼殺了。
老鵠回到了自己的巢穴。鳥銃的鉛彈除了打掉它尾巴上的一些羽毛外,還有一粒鉆進了臀部的肉里。
大鵠被老鵠豪邁的英雄壯舉感動著,它含著淚水為老鵠梳理著那些傷殘的已被染成了紅色的羽毛。
大鵠心痛地看著老鵠:咱們得離開這個地方。
老鵠目光堅定:等到孩子們出生,能夠起飛的時候,咱們就走!
從此,老鵠的身子每況愈下。
五
老鵠收回目光。
從那以后,天鵝家族的成員們就很少在大嶺以南沼澤湖泊里筑巢繁衍了。它們飛越大嶺,一直向北,再向北,直到遙遠的西伯利亞。那里人煙稀少,沒有人驚擾它們,那里才是天鵝家族繁衍、生息、壯大、延續(xù)的天堂。
老鵠還記得,巢穴遭到破壞失去了幼仔的天鵝夫婦,在第二年遷徙途中雙雙斃命的悲慘情景。
溫暖的陽光下,上百只天鵝排著“人”字形的隊伍一路向北飛行,它們快樂地扇動著翅膀,集體的羽翼在一個拍子里共振,唿哨聲在空氣中傳播得很遠。而且每個天鵝的氣管里都發(fā)出同樣的叫聲klo——klo——klo,好聽而又有節(jié)律。首尾還不定時傳出聯(lián)絡信號的聲響ɡɑ——ɡɑ——ɡɑ,像憂郁的號角。
天鵝夫婦由于不用牽掛幼仔,便主動擔當了先鋒,它們排在隊伍的最前列。
頡頏起伏的隊伍來到了一個村莊上空。村莊的房子大都粘泥涂壁,蒿草蓋頂,籬落稀疏。正是中午,收工的農(nóng)人三三兩兩吸著紙煙,扛著農(nóng)具返回村莊;一個驢車優(yōu)哉悠哉地走出村口,車轅上坐著頭戴草帽的老頭,很瘦,嘴里叼著長煙袋;一頭牛不知躲在哪里,哞哞地傳出了叫聲。農(nóng)舍的炊煙裊裊上升,顯然有幾家爐灶里塞入了濕樹枝,空氣里飽含了新鮮的苦澀和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天鵝隊伍避開村莊,隊形向南靠去。村莊的南面是起伏的山岡,樹木還沒有返青,但枝條上已經(jīng)拱出了嫩芽兒,正午的陽光照射著這些芽苞,星星點點的綠意相互幫襯著,俯瞰下去,樹林已經(jīng)煥發(fā)出了盎然的生機。
而就在這時,老鵠看到山岡的樹林邊緣突然涌出了一股煙塵,淡藍色的,接著傳來了沉悶的槍聲。老鵠在瞬間的驚愕之后,立即向隊伍發(fā)出警報:提——升——高——度——
槍響過后,領(lǐng)頭的天鵝突然收攏了翅膀,像一個巨大的冰雹,身子重重地砸落下去,它被獵人的偷襲打中了。它的妻子悲鳴著沖出隊伍:天啊,你怎么啦!妻子奮不顧身撲向墜落的丈夫。
丈夫大頭沖下,喙中堵滿了血沫子,一聲不吭,只顧墜落。
獵人再次摳動扳機,咚地一聲悶響,可憐天鵝妻子,長長的脖頸里咕嚕了一聲“啊——”它斷送了自己的飛行,四肢抽搐,翅膀再也無法張開了,身子翻滾著,像一個旋轉(zhuǎn)的皮球,追隨著它的丈夫英勇赴死……
六
慘痛的教訓使天鵝家族逐漸聰明起來,遷徙時,它們提升高度;繁衍時,它們遠離人煙。
當然這些都成了老鵠遙遠的記憶。那么,老鵠現(xiàn)在還擔心什么呢?那就是自己的身體了,歲月無情地流淌,身子逐漸衰弱下去,嵌進臀部的那粒鉛彈不時折磨著它,使它的健康每況愈下,四季變化也能帶給它一些身體上的不適;突變的天氣更會讓它心驚膽戰(zhàn),傷痛加上高燒每每讓它生不如死。
但這些老鵠似乎適應了,習以為常了??蛇@一次遷徙途中的間歇,老鵠的感覺的確不爽。大鵠察覺到了老鵠的反常,來到老鵠的身旁,盯著發(fā)呆的老鵠:怎么了?又要變天了嗎?這天氣挺好的啊。
老鵠親昵地和大鵠蹭了蹭頸子:沒什么,只是感覺空落落的。
在親昵的動作里,大鵠感覺到了老鵠脖頸的變化。雖然羽毛包裹著外表看不出什么,可是里面的肌肉明顯地萎縮了。大鵠可知道老鵠的那條頸子是多么的優(yōu)秀,既豐滿富有彈力,又靈活乖巧,還帶著一股野性。老鵠經(jīng)常用那條長長的脖頸把大鵠攬進懷里,想掙脫或者逃跑,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大鵠只好乖乖地任老鵠健碩的身子爬到自己的身上來,水面的浮力,讓它們的動作更加和諧而又有節(jié)律。
大鵠梳理著老鵠的羽毛,從它的頸子,再到它的后背,尾部直到它的腋下……大鵠用心地梳理著。這是過去老鵠經(jīng)常給它做的事情啊,現(xiàn)在它也要為老鵠多做一些了。
老鵠被感動了,它喃喃地吐著沙啞的聲音:謝謝你。老鵠看著可愛的伴侶,回想起它們初始相見時的情景。
那時的大鵠遠不像現(xiàn)在這樣潔白豐滿雍容可人,單細的頸子,瘦弱的身材,灰色的羽毛剛剛泛白,簡直就是一只丑小鴨。endprint
老鵠從回憶中緩過神兒,心里甜蜜蜜的,它把自己的頭貼向大鵠:親,你真美麗,真漂亮!
大鵠愣住了:這個老鵠,今天怎么啦?它尋思著,喜滋滋地把自己的頭用力撞向老鵠:是你夸我、愛我、寵我啊!
老鵠嘎嘎笑著:你不是也這樣夸我、愛我、寵我么?
老鵠和大鵠幾乎同時萌生了那個念想,耳鬢廝磨過后,老鵠終于笨拙地爬上了大鵠的身子,晃動的身體,濺起了一圈圈漣漪,波紋向遠方擴散……
它們還不知道附近的草叢中有個貪婪的家伙手握一張弩,正匍匐著向它們靠近。
警覺的老鵠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它迅速從大鵠身上滑落下來:有情況!老鵠伸長了脖頸,四處逡巡。很快,它發(fā)現(xiàn)了草叢中閃動的人影:快離開這里!老鵠向大鵠發(fā)出警報,隨即拼盡全身的力氣,用它長長的頸子,一下子推開了身旁的大鵠。
大鵠還沉浸在喜悅里,老鵠的警報讓它懵懂,當老鵠拼命把它推開的時候,它才意識到了眼前的危險。它急速地張開翅膀,劃動起雙蹼。老鵠緊隨其后,鼓脹起雙翅,掌蹼蕩漾起水花兒。
這時它聽到了風聲。一支箭鉆出草叢,向它奔襲。還沒等老鵠收攏翅膀,急速的箭鏃已經(jīng)不偏不倚地扎進了老鵠的左翅膀。老鵠顧不得疼痛,驚慌失措地在湖水中踉蹌。草叢中又飛出兩支箭,但老鵠已經(jīng)遠遠地逃開了,兩支箭鏃望塵莫及,劃過兩道弧線過后,就像風刮來的兩根水草,有氣無力地落在湖水中。
老鵠來到開闊的湖心,翅膀上還帶著那支箭,鮮血在受傷的翅膀上像一粒一粒紅豆順著羽毛滴落到湖水里。
大鵠在老鵠的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它傷心、無助、痛苦。它去梳理老鵠受傷的翅膀,黏稠的血液粘在喙上,它把扁喙伸到湖水里,將血漬涮去。
老鵠忍著劇痛,在大鵠面前,它永遠是那么陽剛和堅強:你試著,你看看能不能把那支箭拔掉!老鵠信任地看著大鵠。
這能行嗎?大鵠有點膽怯:恐怕……你受不了的……
身上帶著東西,這怎么行啊。你把它弄掉!老鵠斬釘截鐵。
大鵠鼓足勇氣:要是受不了,你就——你就喊一聲。大鵠告訴老鵠。
老鵠挺直脖子:來吧!
大鵠叼住那支箭桿兒,老鵠渾身抖著,但它一聲不吭,鮮血一股一股從傷口里向外涌著。大鵠繼續(xù)用力,再用力,終于,大鵠的身子癱軟下來,它氣喘吁吁:不行啊,那箭鏃有倒戧刺兒。
老鵠一動不動。大鵠仔細看去,老鵠已經(jīng)昏厥過去,奄奄一息了……
七
幾日春風吹過,湖岸邊的草原開始泛綠,湖中枯黃的水草在湖水的浸潤和春風的作用下,逐漸癱軟、倒伏,代之的是那些悄沒聲地從水中鉆出湖面的新生命。這些水草要比草原上的那些綠草生長的速度快,它們一夜之間就瘋長起來,轉(zhuǎn)眼,湖岸的四周已經(jīng)綠意盎然。
歇息過后的天鵝們,又要開始北遷了,這里只是天鵝家族遷徙道路上的一個落腳點。
老鵠顯然無法再隨著隊伍遷徙了。腫脹的翅膀上還帶著那支箭,流血過多,它精疲力盡;連日的高燒更讓它一陣陣混沌不醒。大鵠帶著老鵠隱藏在一片蘆草中?;锇閭円呀?jīng)聯(lián)絡好了北遷的時間——明天早晨,它們就將奔赴遙遠的西伯利亞。
大鵠竭盡全力為老鵠調(diào)理著膳食。是的,眼下的老鵠是多么需要營養(yǎng)和照顧啊,好在春天水草的根莖正在蓬勃發(fā)芽,鮮嫩而汁水豐富,一些軟體水生動物也從淤泥中鉆出來,還有一些小魚小蝦來到淺水里悠閑嬉戲或者尋找一些浮游生物。
大鵠抓住一切機會為老鵠提供這些佳肴。它和老鵠商量好了,今年就在這里繁衍生息了。盡管老鵠勸大鵠隨伙伴們一同遷徙,但大鵠能走嗎?它們天鵝夫妻都是生死伴侶,它們不會挑剔對方的美丑,不會嫌棄對方的窮富,更不會喜新厭舊,移情別戀。它們心存的只有相互的尊重,相互的真誠,相互的愛戀,相互的忠貞不渝,一息尚存,永不分離!也許,它們是世界上唯一的遵守諾言、一諾千金的禽鳥;也許它們的祖先來自天堂,是上天的使者,所以它們被稱為神鳥——最美麗,最善良,最純真,最高貴……
大鵠是不能丟棄老鵠的。
早晨,朝霞滿天。大團大團的霧靄在湖面上飄來蕩去。天鵝們的劃水聲穿過濃霧從水面上傳出。此起彼伏的聯(lián)絡信號,打破了湖水的寧靜。
伙伴們一撥又一撥從湖面上爬高、騰空,在湖面上空盤旋等待,最后,湖面空曠了,湖水寧靜了,天鵝隊伍又排成整齊的隊形在繽紛燦爛的朝霞中,伴著獨特的klo——klo——klo的聲音,漸漸消失于遙遠的地平線。
老鵠和大鵠戀戀不舍地目送著伙伴們漸漸遠去。湖面上濃霧已經(jīng)散去,湖水中還浮游著不少體型稍小一些的水鳥,它們開始在湖泊四周的水草中游來蕩去,尋覓淺水中可以捕捉的魚蝦。
大鵠除了精心照料老鵠,還要抓緊一切時間去打理自己的巢穴。它選擇了一塊地勢較高比較干燥的地方,確保漲水時窩巢不被浸泡。那里水草濃密,四周是連接成片的蘆葦,窄窄的水道一邊連接著湖水,一邊連接著巢穴下面的草地。這是一處絕妙的棲息地,以至于老鵠費了好大的力氣來到巢穴旁,對大鵠贊不絕口。
春天真的來了,大鵠把老鵠攏在身邊,它的身下正孵化著四枚卵,可能是身體、環(huán)境、心情的緣故吧,今年春天,它只留下了四枚卵。以往的春天它最少要留下五枚,最多的幾年,都是七枚蛋卵呢。
老鵠的身子極其衰弱,它伏在窩巢的右邊,這樣,孵化中的大鵠就會張開它的右翅膀,遮住老鵠受傷的左翅膀,雨水就不會淋到傷口。老鵠的傷勢很嚴重,那根箭鏃還牢牢地扎在它的翅膀上,死亡似乎在悄悄逼近。
八
雨后,清新的草原上飄動著白霧。尤其是湖泊里大團大團的濃霧流連不舍地在一叢叢水草中,漫步到另一片葦塘里。
在濕漉漉的濃霧中,老鵠醒來了,它用頸子掀動著大鵠蓋在它傷口上的翅膀。
大鵠醒了:怎么了?大鵠扭動了一下脖子。
老鵠:我餓。
是啊,連日的大雨,它們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有痛痛快快進食了。endprint
大鵠從窩巢中站起來:來吧,你照看一下這幾個小家伙,我去弄點吃的。大鵠的身子離開窩巢。老鵠無奈地把身子挪到窩巢里。一只勇敢健碩的天鵝幾千公里的飛翔都不在話下,現(xiàn)在連覓食都成了麻煩,多么悲哀呢?老鵠很酸楚。
大鵠晃動著豐腴的身子離開窩巢。
我說,不要到岸上去,千萬別撿拾岸上的食物!老鵠有氣無力地告誡大鵠,它氣喘吁吁,脖頸無力地耷拉下去。
大鵠轉(zhuǎn)回身,看著衰弱的老鵠:別擔心,我不離開湖面。它沿著漲滿湖水的水道,尋找淺灘。
老鵠迷迷糊糊地趴在巢穴上,四枚蛋卵是那樣的溫暖,它們?nèi)谠谝黄?,使它的身子也漸漸暖乎乎的。
老鵠又想起了那可怕的一幕。
那一年秋天,它們從北方向南遷徙。干旱使大片的沼澤干涸,好多湖泊也不見了蹤影。先期到達的一批伙伴不得已降落在一片稻田旁邊的水塘里。這些疲憊又饑餓的天鵝們發(fā)現(xiàn)了岸上人們?nèi)鱿碌挠衩琢:凸任?,純真善良的伙伴們蜂擁而上,結(jié)果,它們吃下的東西里拌有農(nóng)藥,那批天鵝和幾百只禽鳥相繼斃命。
當老鵠它們遷徙到這里時,老鵠看到池塘岸邊停著一輛農(nóng)用車,幾個人笑嘻嘻地往車斗里扔著被毒死的禽鳥。
一群烏鴉落在池塘岸邊高大的楊樹上呱呱地叫著,這些以腐食為主的家伙在幸災樂禍,它們沖著空中的天鵝群高叫著:落下來啊,有膽量落下來啊,落下來就有人吃你們天鵝肉!
老鵠憤怒地將一泡排泄物甩向烏鴉群?;锇閭冃毙闻砰_繼續(xù)向遠方而去……
大鵠給老鵠帶回來好多吃的,有小魚,還有水中的軟殼動物,更多的是一些肥嫩的根莖。
從此,老鵠的任務就是孵化身下的那四枚卵。
日升日落,老鵠感覺到身下的蛋卵溫度在升高,它知道那是蛋殼里的小家伙已經(jīng)長毛了。它不能總趴在窩巢里了,那樣會把沒有出殼的小家伙們捂死。
有一天,大鵠又去覓食了。窩巢里的蛋卵不時傳出微弱的叫聲,有兩只蛋殼里的小家伙已經(jīng)急不可待了,咄咄地叨起了蛋殼兒。老鵠的心情格外好,它們南遷北往的就為了這一天。老鵠自豪地在窩巢旁蹣跚,它受傷的半個翅膀是麻木的,上面的羽毛幾乎脫落殆盡,外露的皮肉就像一塊干姜,皺巴巴的,沒有血色,沒有光澤。老鵠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它能夠傾注全部的就是窩巢里的那四枚蛋卵,它盼望著那蛋殼里的生命早早到來,那鮮活的生命里流淌著它和大鵠的鮮血,這就是希望。
老鵠沿著水道,想去看看外面的湖水,它多久沒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啦?當老鵠笨拙地劃動雙蹼,就要走出蘆葦蕩的時候,膀子上的箭鏃被幾棵蘆葦掛住了,它焦急起來,不管怎樣交替著劃動雙蹼,身子還是死死地一動不動。這時,老鵠似乎聽到了巢穴蛋殼里小生命在呼喚,而且,蛋殼也被啄得砰砰響,它渾身涌來了一股神力,身子前傾,腳下用力。
奇跡出現(xiàn)了——它的半個翅膀連同那支箭鏃,被幾棵蘆葦留下了。它目眩了一會兒,感到身子輕松了,折斷的翅膀處并不怎么疼痛。其實,被箭鏃損傷的翅膀,那下半部分早已發(fā)炎壞死了。
老鵠興奮不已,匆匆地沿著水道,返回了窩巢。
九
四只小天鵝爭先恐后鉆出了蛋殼,它們頸子很短,絨毛稠密,三只是灰色的,一只是褐色的,似乎還有雜紋。
幾天后,小家伙們已經(jīng)能笨拙地奔跑和相互嬉戲了。大鵠在前,老鵠斷后把它們領(lǐng)到水道里,三只笑嘻嘻地跟在后面,而另一只膽怯地不斷驚叫。
肅靜!大鵠對孩子們說:現(xiàn)在讓你們見識見識。
孩子們都閉了嘴,學著父母莊嚴的樣子,昂著頭,腳下不停地劃動。
老鵠的身子異乎尋常地好起來,它可以任意地去尋找可口的食物填充嗉囊,還帶領(lǐng)孩子們在淺灘處捕捉那些曬太陽的小魚小蝦?,F(xiàn)在孩子們太小,還無法自己去叨啄水草的根莖,老鵠就把水下鮮嫩的根莖翻到水面上來,孩子們就嘁嘁喳喳地你叨一口,它啄一塊,吃飽喝足后跑到岸上的草灘里,享受日光的照耀。
老鵠的身子雖然好起來,但它再也無法帶領(lǐng)孩子們?nèi)ワw行了。它殘缺的半個翅膀不管怎樣扇動,身子卻沒辦法離開水面。它為此而悲傷、難過。
當大鵠帶領(lǐng)孩子們在湖面練習飛行本領(lǐng)的時候,它佯裝若無其事,也一同來到湖面上,觀看它們的表演。大鵠起飛時的滑翔看上去優(yōu)雅翩翩,但技巧和速度在老鵠的心里還有些欠缺。老鵠就忘記了自己殘缺的翅膀,想給孩子們做個示范。它抖擻起精神,挺直身子,前傾,快速滑動雙蹼,身后的湖水掀起了一道細微的浪花,終于,老鵠的身子離開了水面,那只完好無缺的翅膀舞動起來,遒勁有力,氣流在那規(guī)律扇動的翅膀下產(chǎn)生了一種推舉之力。而那只殘缺的半截翅膀就截然不同了。盡管扇動如初,卻無法形成氣流,更無法產(chǎn)生托力。它的身子剛剛離開水面,還沒有來得及爬升,整個身子就像一架被擊落的飛機,歪歪斜斜一頭扎在湖面上。
孩子們在湖水中滑動起稚嫩的身子,依次爬升到空中,在老鵠和大鵠的頭頂盤旋。
老鵠沮喪透了,它絕望地囑咐大鵠:這個任務只有你去完成了。
大鵠和老鵠一樣難過,老鵠的現(xiàn)狀不容樂觀,南遷的日子就要來臨了,老鵠是沒法兒啟程的。因此,在有限的日子里大鵠在老鵠面前極其賣力地培訓孩子們的飛行技巧:爬升的高度、飛行的體態(tài)平衡,以及如何排隊和變換隊形,還有長途跋涉中的呼吸技巧,尤其是群體飛行中聯(lián)絡信號的規(guī)律、聲調(diào)等等。大鵠用這些來掩飾內(nèi)心的痛苦和煩躁不安,因為它一靜下來就會想到老鵠,一想到老鵠,大鵠就會心如刀絞。
十
一場霜凍過后,草原的生機頓時衰敗下去。草葉黃了,秋風掃向蘆葦塘,飛花落滿了湖面。一隊又一隊南遷的天鵝落下來,平靜了好久的湖面上熱鬧非凡。
老鵠和大鵠的孩子們真高興,來到那些小伙伴們的身旁玩耍、嬉戲,互嘮家常。在它們看來,這些小伙伴們真了不起,它們跟隨著自己的父母從遙遠的西伯利亞一路飛到這里,這是多么了不起的飛翔??!它們躍躍欲試,勇氣倍增,它們也要和這些小伙伴們一道從這里起飛南遷,去尋找美好幸福的越冬之地!
就在那個夜晚,老鵠悄悄把大鵠叫到隱秘處。它老淚縱橫:明天最后一批隊伍就要出發(fā)了,不能再耽擱,帶上孩子們走吧。
不——我——我不忍心離開你!大鵠擁著老鵠,泣不成聲。
老鵠用頸子把大鵠攏得緊緊的:必須把它們帶出去,這是你的責任和使命!
可你怎么辦???大鵠矛盾著,傷心至極。
為了孩子們健康成長,為了天鵝家族興旺發(fā)達,帶它們離開。這是最后的機會,我死去了,不足掛齒。
大鵠渾身抖著,淚珠像空中的雨水,不停地滾落……
清且亮的早晨。
隊隊天鵝從霧氣彌漫的湖面上起飛了,它們依次爬升、拔高后在湖面上空劃了個半圓,然后一字排開向南飛去。
孤獨的老鵠無語凝噎,絕望地目送著遠去的天鵝群。忽然一個影子在身旁的湖水里一閃,是大鵠離開了隊伍飛到老鵠的頭頂:親愛的,永別了!大鵠凄苦地向老鵠道別。
老鵠淚如雨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大鵠再次匯入天鵝群。這次真的是永別了啊,老鵠挺直了脖頸,拼盡最后的力氣呼喊:多——?!亍?/p>
寒流一如既往地襲擊了湖面,凝固在湖心里的老鵠玉雕一樣不屈地昂首挺胸,彎彎的脖子像一個巨大的問號,直面蒼穹……
[責任編輯 趙筱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