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桑

夏天是什么時候從太陽里瘋跑出來的？鄧珠剛剛坐下來，頭腦里便閃現(xiàn)出這樣一個疑問。

他伸開四肢，仰面倒在樹林里參差的草叢中。它如此匆匆蒞臨，究竟想要給這些一動不動的山峰帶來什么？僅僅是陽光還是漫長的白晝？鄧珠閉上眼睛，左手在脖子上撓撓，汗涔涔的皮膚已經(jīng)冷卻下來，散發(fā)出幾絲嬌嫩的涼意。森格神山跟鄧珠想象的一樣：俊美、磅礴而又幽深。俊美因耀眼的雪峰而來；磅礴是因為森格神山連接著一座又一座的雄壯山峰；幽深除了松柏雜木蔥蘢外，還因為這些山巒被夏天的光線陰陽分割出連綿的黑塊面，一片蒼茫滿眼皆是。鄧珠癟嘴一念：這樣的景色才是我該落腳的地方吧。

此時此刻，陽光怡然傾斜下來，除了森林中清涼的氛圍外，光禿禿的山腳和溝谷都被太陽曬得像散了架似的。鄧珠心想：山底下喧囂不安的人們也該歇息一下了吧，酷暑會將瀝青路曬化并粘扯腳上的鞋，粘膩感在心里揪扯，人們懶得行走，躲在陰涼壩里看日頭時，喧囂應(yīng)該暫時平靜了吧。

酷熱的光芒，專門尋找那些毫無遮擋的石頭和半截子已經(jīng)焦黃的蒿草，用泛著紫光的嘴撕咬著。森林中流淌的空氣卻清涼得可以給人解渴。褪了色的杜鵑花耷拉著舊日嬌軀，釋放出一縷淡幽幽的清香。鄧珠的疲倦連同他腦袋里虛幻的夢境被沒頭沒腦地裹進了密林中。

就在鄧珠剛躺下的時候，一條來路不明的狗，正沿著山路奔跑上來，黑色且油亮的毛在陽光下閃現(xiàn)出某種令人顫栗的流光。那狗差點就踏在了鄧珠的身上，在它敏捷而熟練地跳過橫躺的軀體后，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它驚異地看了看那張瘦削的臉，然后，拖著熱烘烘的軀體和偶爾痙攣幾下的四肢踱到陰影和陽光相連的地帶，守望著對面的軀體和遠方的山巒。

鄧珠就是在這個時候從無所顧慮的酣睡中聽到詩人嘉措的聲音：“這樣的景色，只有我的皮膚才相配?！边@不是夢，那是不久前，在小酒館里，談過文學(xué)、女人之后，嘉措用噴著高傲酒氣的嘴說過的關(guān)于風(fēng)景的話。“去你媽的！”鄧珠莫名其妙地嘟噥著，側(cè)了側(cè)身又睡去。

那狗猛然回過頭來，警覺地瞪著鄧珠的嘴巴：真想咬他一口，討厭！狗把腦袋調(diào)了回去，突然又閃電般地扭回來，惡狠狠地盯著它邂逅的怪人：你再嚇唬我，就咬你！

太陽又斜著走了幾步，那狗不得不挪挪屁股，才能把身體都浸沒在樹林中清爽的空氣里。

四周山巒肅穆靜立，沒有一絲絲顫抖的跡象。每到夏天熾熱而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里，唯有山巒一聲不吭地掛在面前時，才能讓鄧珠略略體會到自己血脈在暗暗涌動的激情，而太陽自始至終，卻過多地霸占了夏天。

五天后，鄧珠給我講他爬山的故事時，我才估算到當(dāng)他和那條已死的狗在山腰相遇時，我恰好在小鎮(zhèn)上挨揍。那會兒我和伙計們照常坐進“三棵樹”茶館，準(zhǔn)備用“灌啤酒”的方式度過悶熱無聊的下半天。嘉措一邊咬著啤酒的天靈蓋，一邊說：“那小子可能已經(jīng)到半山腰了，他竟然沒帶一點吃的，可憐可憐?！蔽艺f：“帶一點糌粑也可以的。”嘉措把啤酒瓶往桌上重重一放，對著扎西說：“還是你來開吧”，扎西恍然掃了我一眼，就用嘴擒住了還粘著嘉措唾液的瓶蓋。

這時，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闖過來，用屁股撞了撞嘉措的大腦袋，幾乎把嘉措撬翻在地上。扭打開始了。我忙不迭地扯開他們，沖著大漢吼：“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干嘛啦?！薄叭ツ銒尩耐米?，別以為會寫幾個字就高人一等，別以為長一雙賊眼就可以隨便看我的女人……”一拳過來我便失去了知覺。

仿佛有人在抱著我，我的頭像是密封在罐子里，周遭的聲音隱約傳來，更增添了幾分朦朧的恐怖。

“誰贏了？”我終于擠出來一點聲音。

“我！”一個洪鐘般的聲音。

我這才看清我的兩個伙計已是鼻青臉腫。

鄧珠問我：“他抱你干嘛？”

“鬼知道，大概是去醫(yī)院?！?/p>

“給你看病還是要你交他的藥費？”

“鬼知道。”

“那你怎樣啦？”

“跑啦，不跑還能有辦法嗎！”

鄧珠是在我掙脫逃走時，被那條來路不明的狗舔醒的。起先，那條狗在他的腳上舔了舔，但隔著厚厚的皮靴，那一舔是無關(guān)痛癢的。接著又在他的膝蓋上用嘴頂了頂，鄧珠只是神經(jīng)質(zhì)地收回了腳，賡即又把腳伸出去平攤著。于是，那狗就在他臉上放肆地狂舔起來。鄧珠睜開眼睛時，滿視線裝著一個毛茸茸的丑陋的怪物，他尖叫一聲，用手猛然一扒，像獐子一樣跳了起來，才看清楚是一條狗。

鄧珠在飽睡兩小時和虛驚一場后，又繼續(xù)往山頂上爬。在穿越茂盛的雜木林時，他的手和腳都被亂七八糟的植物刮戳得疼痛起來。那只狗在樹林里竄東跳西，用鼻子胡亂到處嗅著。走出那大片的樹林，仍然有許多稀疏矗立的松柏，指揮著草灘向上漫布。鄧珠開始感覺餓了，腹部從里到外，都變得空虛起來。吃的欲望在肚子的空蕩里蔓延。鄧珠覺得好笑，大學(xué)時代飯票從進去緊張到畢業(yè)的那四年時光，他就以為自己練就了特異功能，那就是可以把肚子活活割掉。但歸根結(jié)底他的命好，每次想吃東西時，他總會十分順當(dāng)?shù)爻缘?，且還豐盛。

草灘像地毯一樣鋪開，泛著青綠的光澤，一層不染，那些踩過的草會立馬彈立起來，沒一點踩過的痕跡。其間夾雜的野花，一派道骨仙風(fēng)，姿態(tài)怡然。草漸漸稀少起來，最后像斷了線似的全部消失在亂石嶙峋之中。他抬頭望了望山頂，除了十米內(nèi)散布著的巖石和逐漸厚實起來的云層外，什么也看不到。鄧珠走了很久，才明白自己離雪線不遠了，一絲一縷的冷氣已經(jīng)開始包圍他。

雪層在他的頭頂閃爍著大面積的光澤，凜然而冰冷的狀態(tài)讓人難以捉摸。那條狗已蹲在雪線邊緣，用一種十分嫵媚的眼光看著他。

鄧珠艱難地走到那狗身旁，一股寒風(fēng)從他身上橫掃而過，冒出許多雞皮疙瘩，他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承諾要在山頂度過五個晝夜，反而十分興奮地迎接寒冷的侵襲，甚至敞開衣服，像是要讓繃緊的肌肉在冷氣團中松弛下來。

那些家伙現(xiàn)在應(yīng)該離開“三棵樹”了，今天也許不會再醉了，昨天可是醉慘了。鄧珠頓時覺得自己十分干凈，沒有酒精氣味的周身都變得透明起來，只是有些孤獨。整整一天沒有見著一個人影，這在他的生活里是不可想象的，一天不和他的哥們兒們抱團，他就會生恐自己被人冷落。endprint

處在這空寂和寒冷的地方，他突然明白自己過去的生活是多么蒼白，這次來登山實在是好事，而且還應(yīng)該早些來。鄧珠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沒有工作也不想工作，跑了幾趟生意，那些錢如水珠一樣早已滴落在繁華的都市，況且用錢時總讓他感到手頭拮據(jù)，出不了大氣，他覺得日子也沒有個奔頭，干脆就胡亂混起。于是便與一群同病相憐的人結(jié)伴為伍，除了喝酒打架，就是放歌嚎哭，哭過之后又大笑?！吧畛錆M陽光，生命充滿苦樂?！睅е苿胚@樣嘶吼后，面對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心的感受暫且可以不屑一顧了。

可是近一個月來，他發(fā)現(xiàn)朋友們都變得古怪起來，他自己也對人生和命運充滿困惑，怎么看自己都覺得不成個樣子。他不知道在這個小鎮(zhèn)上該干些什么？怎樣的生活才可以安撫內(nèi)心的不安和狂亂。就在昨天夜里，他醉酒回去后被父親狠揍了一頓，揍完后父親大吼：“你這個沒本事的烏龜，你以為在街上稱王稱霸就是英雄？編弄幾句狗屁詩歌就人模人樣？狗熊！有脾氣你給我爬森格雪山，在山上住上五天五夜。去！去！你去爬給我看看！”當(dāng)時仗著酒性加之氣不可忍，他就沖動跑出家門給伙計們發(fā)誓一定要上山，住上五天五夜。

第二天，鄧珠臉沒洗就出門了，我跑到門邊大聲叫住他：“別賭氣了?！薄翱隙ㄒ?，說過的！”他用惶惑的眼光掃了掃我頭上的亂發(fā)，但沒有看我的臉。

躺在雪地上的鄧珠，又被一陣輕柔的舔吻弄開了眼睛。“天啦，怎么飄起雪來了？”他呆呆地看著，腦子里一片空白。在鎮(zhèn)上時，常看到山頂上罩著一層鉛灰色的霧靄，他知道那時候山頂上正在下雪，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跑到這云霧繚繞神秘可怕的山頂，更想象不到他會在山頂這片積滿亮晶晶雪片的世界里看雪，這些空洞而又美麗的雪讓他產(chǎn)生了不安和驚詫。繼而他又想，鎮(zhèn)上的人這一刻準(zhǔn)會從小窗口探出頭，或者從炎熱的街上仰起頭，或者從酒館里跑出來，大家都在說：看啦，山頂又降雪精靈了，怎么就不落一些到這鎮(zhèn)上來呢？

鄧珠眼睜睜地盯著從天上飄然而至的精靈們，它們輕飄飄地舞蹈著，悄無聲息地落在自己周圍，輕輕貼在那些陳年的雪面上。他想起父親、想起大學(xué)的同學(xué)、想到早上出發(fā)時蔚藍的天穹……鄧珠不愿意再想什么，只想一個勁往山下跑，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頂多夜里三點到家。這當(dāng)兒，那狗卻瘋了一樣往山頂右側(cè)竄去，鄧珠試圖叫住它，但沒有成功，那狗頭也不回，帶著一種急不可待的焦躁，遠處依稀看到一塊巨大的黑色巖石，鄧珠跟著狗的腳印前行，喃喃自語到：“五天，雪中住五天？”

雪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平坦柔滑，到處都凹凸不平，那狗安謐地躺在巖石下，用一種無所謂的臥姿等待鄧珠的到來。鄧珠摸了摸狗的腦袋，依偎著它坐了下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寒冷的存在了，只把頭埋在雙膝中，任憑簌簌落下的雪將他淹沒。不知過了多久，鄧珠突然抬起頭來，朝著那片白茫茫的世界叫了一聲：“我要死在你的肚皮里，把嘴張開吧！”單調(diào)的聲音，像石子撞在雪地里一樣，發(fā)出去就了無蹤影。

雪，一如既往地飄落下來，仿佛這個世界除了雪以外，真的一無所有。她們擁擠著又互不碰撞，而且還排列有序，忽而滑出優(yōu)美的弧線，逍遙自在地徜徉著。這雪不同于山腰上僵硬而又純潔的雪，也不像小鎮(zhèn)上柔軟輕薄但又易化的雪。這光澤更是獨特，仿佛是被寒冷的冰氣浸洗打磨過的寶石，奪目的光彩在夜幕里也能四面飛濺出來，令人顫栗而又欣喜。鄧珠的心平靜了許多，全身置于一個異樣的空間，被雪花清洗著，陡增了空濛而又純潔的愉悅之情。這時，他終于情不自禁地低聲說道：“下吧下吧，你有多少就下多少，最好連我一塊兒埋了……”。

第二天清晨，鄧珠被凍醒時，那狗正依偎在他左背，昂著靈敏的頭，怔怔地盯著稀薄的雪霧?！斑@家伙看樣子根本就沒睡”，鄧珠嘟噥著。這時天色中剛剛露出幾絲光亮。

鄧珠沿著山脊走了。他想找到一些能給他異樣感覺的東西，可除了雪，什么也沒有。當(dāng)他往下走的時候，腳下觸到了一堆白骨，他迅速地看了一眼，知道那是死牛的骨骸。這骨骸也給他帶來了一陣細微的驚嚇，畢竟與生命相關(guān)啊，他加快了步伐。

“這山上什么也沒有，我怎么能住上五天五夜，活活餓死還差不多?！编囍橐贿呑咭贿呌X得好笑：“其實住一夜就差不多了，誰會無緣無故跑到山頂來，像傻瓜一樣呆上一夜?！边@時，他終于聞到一股新鮮牛糞味道，那是從山脊拂蕩的風(fēng)中飄送過來的。他定下腳步，細細嗅嗅，才相信這是真的?！翱礃幼舆@山上有人住。”鄧珠察覺那條狗也發(fā)出一串串欣喜的叫聲，徑直沖下斜坡。

透過依舊飄拂著的白霧，鄧珠看見了一大群牦牛，慢慢橫過雪線。“反正有牛就會有人?！编囍橛行┚趩势饋恚骸坝腥司蜎]有多大意思了?！薄霸谏巾?shù)囊灰梗矝]有升起避世的心愿啊，是我見不得人？還是不想被人所見？”鄧珠又在心里自嘲，“真想躲起來，直到所有的人都忘了我?！?/p>

牧人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他抱著那只狗連爬帶撞地到了鄧珠身邊?！靶』镒?，犯了什么病，要爬到這里來泡一夜的雪？”說完話，才把狗輕輕地放下?！斑@老頭是個瘋子吧，抱著狗往上爬！奇怪?！编囍樵谛睦镞@樣說，沒來得及搭話?！靶』镒?，一定餓壞了吧，我家就在……喏，就在那里，走走走，去暖暖身子骨?！?/p>

老頭重新抱起那條大狗，領(lǐng)著鄧珠朝山背面走去。慢走上十分鐘，就看見一座用石塊砌成的房子，在雪地里孤零零地撐立著。走進屋內(nèi)，鄧珠才感到自己快要被凍成冰棍了。全身上下都變得輕薄、干燥，既聽不到心臟的跳動聲，也感覺不到血液流動的活力。我被風(fēng)干了？鄧珠閃出這樣一個念頭。

老頭沒有再與鄧珠講話，他把火燒得旺旺的，一會兒喂狗，一會兒又忙著在茶筒里放酥油、核桃渣、鹽……經(jīng)大火一烤，鄧珠的雙手、雙腳和前身漸漸地從麻木冷鈍的深淵蘇醒，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鉆心的癢痛，像鐵針在身上肆意亂扎，攪割著他的心靈。鄧珠一動不動地強忍著肉體的變化帶給自己的苦楚，默默地望著火堆一言不發(fā)，好幾次想長長地吐口氣，但就這點功能都被疼痛鏟除掉了。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他的身體才平靜下來，不再暗地里折磨他，腦子也活躍起來，能夠被自己支配使用了。

“你一直住在這里嗎？”endprint

“是的，我十五歲就一個人住在這里?！?/p>

“十五歲，那么小?！?/p>

“是的，是十五歲，那時候，家里發(fā)生火災(zāi)，就剩我一個人。我討厭火，就到這里來了。當(dāng)時幫親戚們放牛，后來村里搞合作社，他們就開始給我發(fā)工資?！?/p>

“原先我不知道這雪山頂上還有人，我們能看見的只有雪，我們吃的牛肉，就是這里的？”

“當(dāng)然，三天兩頭有人上來又拉又扯弄下山，鎮(zhèn)上熱鬧，誰還需要想起我呀。”

“你就一個人？沒結(jié)過婚？”

“嘿嘿，我倒是和這雪結(jié)了婚。”老頭干癟地笑了一聲。

鄧珠這才仔細打量起屋里的陳設(shè)，雖然暗一些，東西少得可憐，倒也干凈，再看見老頭怔怔地盯著自己，不覺中有些驚疑又有些心酸。

“這狗是你養(yǎng)的？它可跟我混了一天一夜。”鄧珠忙把話題岔開。

“這狗已經(jīng)隨我五年了，當(dāng)初是我把它從鎮(zhèn)上撿來的。那時它還小，嫩嫩的，身上長滿了爛瘡。昨天被合作社的人帶下去了，我就知道它會回來的，這不，上來啦。”說到狗，老頭一邊輕輕撫摸那條狗，眼里充滿憐愛，臉上露出歡快的神情，像是小孩要到了糖。

突然，老頭的雙眼直愣愣地圓瞪起來，驚詫、恐怖而又可怕的表情在臉上閃電一樣翻滾，他猛然側(cè)身，在狗背上細細搜查。

“這是誰干的？誰干的？”老頭語無倫次地呻吟起來。鄧珠湊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狗背上有一個不顯眼的黑洞，像是燒焦了一樣。“是誰用鐵棒捅了它，是哪個該死的雜種。”老頭終于老淚橫流失聲痛哭。鄧珠用手托起那只可憐的狗的腦袋，才發(fā)現(xiàn)面孔恬靜的狗已經(jīng)死了。

老頭臉上的肌肉扭成了一股難看的肉繩，鼻涕合著淚水掛在花白的胡須樁上?！八蛱爝€好好的?！薄八窍雭砜次?，來看我……”

老頭抬起低垂的頭，茫然地看了鄧珠一眼，便把狗抱起來，放在褥子上。

小石屋在漫山白雪中獨自兀立，周圍的木頭柵欄像雪地里的音符錯落地圍成一圈，大地悄無聲息。鄧珠幫老人管了三天的牛，陪伴牛群遠遠地審視著蒼茫雪地里小屋的孤苦和溫暖，久久蘊藏在心靈深處的痛楚感不斷地涌上來，小鎮(zhèn)上放任自流的生活一段一段地化成了眼前雪地背景的那片茫茫蒼穹，空空如也。

四天后，鄧珠把病情稍好的老人從床上扶起來，這是老頭讓他扶的。老頭一起床，便一言不發(fā)地把躺在身邊的死狗抱起來。

“我們?nèi)グ阉窳?。?/p>

離開那堆雪冢時，老頭一邊依依回頭看看，一邊自言自語道：“這下我可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這片雪了。哪怕是夏季，每一年這雪花都要為我唱幾支歌……”

雪又飄下了，像是為了安慰老頭。鄧珠把老人半擁著帶回石屋子。

雪一直下，鳥兒下山了。

鄧珠輕柔地出現(xiàn)在父親驚異而又帶著一些贊許的目光里，靜靜地讓父親從頭到腳打量個夠，在父親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看到迷茫中一條安定的路在心底延伸，也看到寶石般的雪花掛在父親的眼角……

雪是什么時候從夏天里瘋跑出來的？鄧珠五天后回到我們中間時，嘴里先冒出的就是這樣一句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