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佳祺
秦康是秦腔王——秦大富的兒子,20世紀90年代初出生在黃河上游的河灣村。灣子的形狀近看看不出,遠看才能看出來,十幾戶人家就像是被夾在黃河胳膊彎里的幾只甲魚蛋。
別看村莊小,卻是正宗的秦腔發(fā)源地,男女老少都會唱幾嗓子。不過,這得把秦康除外。從小到大,秦康一句也沒唱過,為此,沒少挨父親秦大富的數(shù)落。
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墒?,秦腔王的兒子卻從不喜歡秦腔,甚至反感。既是村長又是秦腔劇團團長,秦大富總會因此感到臉上無光,自己的兒子從來不唱秦腔,他像矮了人家一頭,認為這是基因沒有遺傳好。直到秦康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成了河灣村歷史上的第一個大學生,他矮下去一截的頭才慢慢抬了起來。村里的人都說,秦康這個娃,從小就不一樣,別的娃都學著唱秦腔,只有他不學不唱,怎么樣?有出息了!
原本,唱秦腔是老祖宗傳承下來的,可是因為秦康,反倒讓娃娃們覺得學唱秦腔成了不那么光彩的事情。自從秦康考上大學,以前在黃河灘上,在田野里,在村頭巷尾唱秦腔的娃們少了。誰家的娃兒下到黃河灘里練上嗓唱秦腔,就會被認為沒有出息了。
這是秦康沒有預料到的。
想想當年,秦康的生活里一時一刻也沒有缺少過秦腔,不管他如何不喜歡,如何遠離和躲避,他的父母,他的姐姐都還是秦腔迷,都稱得上是民間表演藝術家。小時候,他家的菜園子就在黃河邊上,全家人經(jīng)常要到黃河去挑水澆菜,可常常是爸爸把水桶放在河灘上,對著滾滾東去的波浪就大聲地唱起來《罵四賊》。姐姐挑過一擔水后,也學著爸爸把水桶放下,站在離父親不遠不近的下風頭,亮起嗓子唱《探窯》。姐姐之所以選在爸爸的下風頭,是她不敢站在爸爸的上風頭,搶了師傅的戲。這時候,母親也像犯了癮一樣,已經(jīng)挑過了兩擔水的她,桶一放,對著一個浪花卷著一個浪花的黃河唱起了《河灣洗衣》,母親選擇站在父親和姐姐的中間。秦康呢?他自個兒挑著自個兒的水,菜地里那些急需要灌溉的茄子、豆角、辣椒,急著呢。
秦康知道,母親之所以從河對岸嫁過來,就是因為父親打小就會唱,而且唱得好,二十多歲就成了十里八村遠近聞名的秦腔王。
他們在河灘上直唱到夕陽西下,天色暗到完全看不見流淌著秦腔的黃河浪時,才想起來澆菜地,可是,菜園子被秦康一人澆完了。
河灣村的山野里,一座座墳塋都是秦腔。
小時候,秦康跟著父親去給爺爺上墳,他給爺爺燒紙,父親卻蹲在墳前請教秦腔的唱法。
爺爺是老一代秦腔王。
等請教完,就在墳前一板一眼地唱起來他感覺有難度的唱段。秦康甚至懷疑父親會不會是精神不正常?
在回家的路上,父親說:“還是你爺爺厲害,我不明白的地方,我唱不好的地方,向他一叨咕,我就全會了!”
秦康不作聲,只管低頭走,他對秦腔的抵觸,不知是天生,還是從那時開始。
“兒子,你就跟爸爸學唱一句不行嗎?”那年秦康考上縣重點中學,爸爸挑著行李送他去學校,在山梁上休息的時候問了他一句,那語氣幾乎帶著肯求。
“不唱,你想唱就唱!唱不唱都是個人的自由。”秦康有些掃興。
“你怎么就會和大戲結(jié)下如此深仇大恨呢?你小子不唱,爸給你唱一段……”
秦康知道爸爸是高興呢!全鎮(zhèn)中考生一百多人,就他和另外兩個同學考到了縣重點中學……
轉(zhuǎn)眼,他大學就要畢業(yè)了,他去西安,報名參加了省級公務員考試,并取得了筆試第一的好成績,按規(guī)定,筆試成績前三名進入面試。秦康很優(yōu)秀,在面試時也發(fā)揮得非常好,評委們甚至為他鼓掌。這個崗位只錄取一人,但參加完面試后,秦康心里很有把握。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面試結(jié)果出來了,他竟然和另一位考生成績并列第一。
二選一。秦康面前又橫上了一道新的坎兒。
再來一次筆試不合理,再來一次面試也不合理。經(jīng)過評委商議,決定對兩個人加試五分鐘個人才藝展示。經(jīng)過抽簽,秦康第二個出場。
第一位出場考生展示了自己的書法,誰能想到一個大學生書法竟然寫得不錯!
面試獲得并列本來是個意外,而追加考核又讓秦康感到了意外之外的意外。他一個農(nóng)村娃,能有什么才藝超過人家呢?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不行。怎么辦?他想主動棄權,可是,已經(jīng)逼上梁山,只能聽天由命,臨場發(fā)揮了。
走進考場,七八位考官,秦康有點兒手足無措,聽到讓他開始的時候,大腦仍舊一片空白……突然,他唱起了《罵四賊》——秦腔經(jīng)典唱段,而且越唱越悲壯高昂,越唱越慷慨激越……秦康考上了。
因為唱了一段秦腔考上了公務員的喜訊傳回了家鄉(xiāng)河灣村,往后,站在河灘上對著黃河唱秦腔的娃又漸漸多了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