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金霞
小說天地
房子的歸宿
羅金霞
從柳梧高速公路確定路線的通知張貼在村口那一刻起,老李便一言不發(fā),蹲在一旁抽煙,當圍觀的人們散盡,太陽收起最后一抹余光時,他才拖起沉重的腳步蹣跚著向家中走去。暮色中的他頭發(fā)花白而凌亂,微彎的背部顯得有些滄桑。
一幢兩層高的樓房掩映在一片果樹中,此時正是春天,一簇簇花朵在枝頭妖嬈地盛開,時有暗香傳來。房子后面是翠綠如玉的青山,前面有一條清澈的小溪不知疲倦地流淌著。這地方,山環(huán)水繞,真是一個好地方!老李停住了腳步,重新審視眼前的景物,熟悉而平常的景物,在今晚變得那么美麗,那么可愛!那些果樹,還是他和妻子在二十幾年前種下的,他蹲下身子,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那些粗壯的樹干,一時百感交集、熱淚盈眶。猶記得種下這些果苗時,女兒曾仰著臉天真地問:“爸爸,是不是以后我們就有很多水果吃了?”“你個小妮子,就知道吃!”妻子嗔怪女兒。但這種幸福的場景對于老李來說再也不會有,它永遠地定格在二十五年前。假如當初……
老李悵惘地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中,當夜幕降臨時,兒媳婦挺著大肚子站在臺階上喊:“爸,吃飯了。”他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昏黃的燈光下,一家三口默默地吃著飯,誰也沒有說話。老李的兒子李耀率先打破了沉默:“爸,聽說高速公路要征收土地,剛好從我們家經(jīng)過,是不?”
“唉!是的?!崩侠顕@著氣幽幽地說道,“我們的房子還是去年剛剛?cè)胱〉模上Я?!?/p>
“是啊,這房子單是裝修就花了我不少心思,真是可惜了!”李耀也跟著父親嘆起氣來。李耀的話雖然不錯,但在老李的心中,不舍得房子的原因還有一個,只是他心里的苦,卻說不出來。
“爸,看能不能找關系讓公路的路線偏離出去,使我們的房子不在征收的行列?”
對于李耀的建議,老李雖然嘴上沒明說,但也是在心中默認了。第二天天剛亮,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坐上一輛汽車便往鎮(zhèn)上出發(fā)了。晨光下的村路蜿蜒曲折,算不上特別寬敞,但全程都是用混凝土鋪成的,所以村民出行也算方便。車子在路上奔跑,景物從窗外掠過。清晨的空氣清新而涼爽,但坐在車上的老李卻無心賞景,此刻他正心潮起伏。猶記得當初這些村路是羊腸小道,是他帶領全村人開山劈嶺,硬是開出一條三米寬、能通往山外的路。幾年前,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為了給村里爭一個修路的規(guī)劃,他徒步十多公里去找鎮(zhèn)委書記,所以才有了今天這條混凝土村路?,F(xiàn)在,他又要去找鎮(zhèn)委書記了,這場景,和幾年前相像,但又有不同,幾年前為公,現(xiàn)在為私。他不知道今天的勝算會有多大?
老李很順利地見到了鎮(zhèn)委書記。聽老李說明來意,鎮(zhèn)委書記心里一沉,繼而和顏悅色地對老李說:“嗯,我?guī)湍銌栆粏枴5夷苤滥氵@是為什么嗎?幾年前村中修路時你的覺悟是最高的,那時候你主動自掏腰包,積極發(fā)動全村人捐款?,F(xiàn)在怎么轉(zhuǎn)變了?是因為錢的問題嗎?一般對于征收的土地,國家都有賠償款,足夠你另外擇地再建房?!?/p>
“這個,這個……”老李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鎮(zhèn)委書記見他不想言明,只好說:“你先回去吧,我?guī)湍銌枂柋闶??!崩侠畈槐阍僬f什么,便退了出來。在鎮(zhèn)委書記那里拿不到實質(zhì)性的承諾,老李跑出去攔了一輛車,直奔縣城去了。
以往老李到縣城,總免不了站在西江大橋上對著浩浩蕩蕩的江水和江邊的美景感慨一番,但是,今天的他似乎沒有那份心情。下車后他買了一點水果,便直奔縣城中心那幢最高的商品樓,坐電梯到了10樓,然后在一戶人家門前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一個六歲左右的孩子,孩子看見老李,朝里面喊:“奶奶,來客人了。”
“誰呀?”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走了出來。她看見了老李,先是一愣,自從老李的妻子去世后,他可是很少登門。怔了一會,她很快堆起一臉笑容,招呼說:“哎呀,是孩子姑父啊,稀客呀!進來坐吧?!?/p>
老李把水果放在茶幾上,對屋內(nèi)豪華的裝飾環(huán)顧了一圈,方才啟齒問:“孩子舅父老王呢?”婦人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書房那邊緊閉的房門,“哦,他上班去了?!?/p>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也要上班?。俊?/p>
“嗯,因為柳梧高速公路征地的工作還沒安排好,所以星期天也不能休息。”婦人說這話時神色頗不自然。但老李并沒察覺,還在一旁繼續(xù)說:“我來就是想讓他給我問問征地的事情。既然他不在家,我就回去吧?!彼贿呎f著一邊起身向外走。
“吃了中午飯再走吧?”婦人假意挽留。
“哦,不了,我還是回去吧?!睂ぴL不遇,老李心里有些煩。行至樓下一個花圃旁時,他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他一下坐在花圃的圍欄上。也不知過了多久,暈眩漸緩,正當他站起來準備離去時,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那邊傳來。這不正是他孩子的舅父老王么,只見老王跟他的妻子和孫子有說有笑地走出小區(qū)的門口。原來,剛剛老王的妻子騙了他,老王明明在家,可是他妻子卻說他不在家,這擺明了不想幫我??!老李覺得更加氣悶,他目送這一家子走遠,杵在原地許久、許久……
下午,老李從縣城回家后,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悶悶地抽了好一會兒煙。午后的空氣潮濕凝重,天色越來越陰翳,似乎在醞釀一場聲勢浩大的雷雨。終于,狂風夾著雨點而來,豆大的雨點砸在老李的身上,但他似乎毫無察覺,還是呆呆地坐在臺階上發(fā)愣。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和頭發(fā),順著面頰往下流,有咸咸的東西流進了嘴角。
“爸,你怎么坐在這里淋雨?”剛從外面撐著傘回來的李耀,看見老李呆滯的樣子,忙不迭地上前拉起他父親往屋里走。但老李的眼光直直地注視著前方,一動不動。“阿娟,快來啊!看看我爸怎么啦?”李耀急了,忙呼喚他的妻子。阿娟從廚房里出來問:“怎么了?要不要送醫(yī)院?”
看他們急成了一團,老李這才甕聲甕氣地說:“不用,我沒事!”李耀這才松了一口氣,說:“爸,你別這么嚇人啊,你怎么啦?”這時,阿娟把他拉過一邊伏在他耳朵上說:“爸今天出去一趟回來就一直那樣,該不會是為了房子的事吧?都怪你,說什么讓爸去找關系?!?/p>
“爸,如果是為了房子的事,你不用這樣呀,我們拿著賠償款另覓一個地方,再建房子就是了。還有,我的物流公司今年已經(jīng)開始盈利了,咱不差錢?!崩钜珓窠飧赣H。
“你不懂?!崩侠铑^也不回地甩下一句,便把自己鎖進房間里。
已經(jīng)深夜了,雨還沒有一點要停歇的意思。老李躺在床上,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朦朦朧朧地看到了妻子。妻子還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樣美麗,一樣溫柔。但一會兒場景變換了,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妻子,血染紅了床單,醫(yī)生正在宣讀死亡通知書:“送來太晚了,病人是產(chǎn)后大出血……”一會兒又聽到妻子幽幽地說:“照顧好兒子和女兒……”
“女兒……女兒……女兒在哪?女兒呢……怎么我找不到女兒……”
老李從床上跳起,原來是一場夢。他摸索著打開床頭燈,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他又重新躺下,這次依然做夢,在夢中他的女兒還是兒時的模樣,在甜甜地叫他:“爸爸,爸爸……”
他欲伸手去抱,女兒卻一閃不見了,但喊爸爸之聲卻不絕于耳,還伴著咚咚的敲門聲。這聲音不對啊,老李一個激靈地從床上彈起身子,這下他聽明白了,是兒子李耀的聲音。他打開房門,看見他一臉焦急地站在外面,忙問:“怎么了?”
“阿娟說肚子痛,可能快要生了,得去醫(yī)院。”李耀說。
“叫車了沒有?”
“叫了。”
“把你二嬸也叫上??欤 崩侠罹o張地吩咐道。
車子很快把他們一行人送到了醫(yī)院,剛進產(chǎn)房的阿娟就順利地產(chǎn)下一個健康的男嬰,呆在產(chǎn)房外的兩個男人也終于松了一口氣。李耀忙著去看他的妻子。
這時二嬸抱著嬰兒出來,對老李說:“哎,幸好村路暢通,路上沒有耽擱,要不然就生在了半路上了。”二嬸的這句話瞬間勾起了老李的傷心事。
二十五年前,老李的妻子在家中產(chǎn)下了小兒子,也就是如今的李耀,自己卻遭遇產(chǎn)后大出血。那時,村中到鎮(zhèn)上只有羊腸小道,到鎮(zhèn)上全靠步行。在這樣交通不便的情況下,他的妻子因送醫(yī)太晚而耽誤了治療,離開了人世。而且,禍不單行,同一天,他們五歲的大女兒走丟了。二十五年了,老李一直在尋找女兒,但天大地大,人海茫茫,這么多年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曾無數(shù)次夢到女兒回來了,他也堅信女兒一定會回來。他怕女兒回來認不出地方,所以在新建的房子旁邊,他舊時的住宅還保留原來的模樣?,F(xiàn)在倒好,因為國家要修公路,要把他新舊房子都征收了,叫他如何能接受呢?
“原來如此!”當李耀了解到父親的良苦用心時,他伸開雙臂抱住老李的肩膀說,“爸,我們?nèi)プ鲆环軩NA信息放到‘寶貝回家網(wǎng)’去,這樣姐姐看到了,就會回家的。昨天我也想了很久,那幢房子要征收就征收吧,國家也是為了百姓生活更好才會修路,我們總不能為了個人原因而去阻擋大家的財路吧。”
“是啊,修路不但能致富,還能救命,那時要是像今天一樣公路暢通,也許你媽媽就不會死。”老李抹了抹眼角的淚水。經(jīng)過昨天,他想通了,感謝昨天的雨澆醒了他。
當征收辦來丈量土地時,老李很爽快地在征收土地的合同上簽了字。工程隊開著挖掘機推倒房子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條貫穿東西的筆直大道,他的女兒正坐在車上向他揮手。
責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