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魏蜀吳鼎立爭雄,諸葛一門三兄弟分別在三個國家作官,三個人不通音問。東吳派諸葛亮的哥哥出使蜀國,諸葛亮在外交會議之外沒跟他哥哥說過一句話,除了國宴之外沒請他哥哥吃過一餐飯。我讀這段記載替諸葛亮難過,恨他弟兄三人未能共事一主。不行,一門三杰同朝為官,說不定皇帝哪天靈機一動認為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三人幫”。最好他是獨子。不行,現(xiàn)在大家正批“一胎化”,人沒有兄弟姐妹是一種殘缺,也許就因此成不了大器。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聲無奈了之。
分字底下一把刀,有形的刀之外還有無形的刀。你還記得吧,冰心有篇文章題目就是“分”,在婦產科醫(yī)院的嬰兒室里,人和人都差不多,進了幼稚園就顯出許多差別,以后年齡長大境遇各殊,人啊人就截然不同。那時,冰心的想象力還不足以“假設”兩個人分別在兩種相反的社會制度里生活四十年,她的那篇文章已經令人夠傷感夠無奈了。
誠如你所說,外面有很多人回鄉(xiāng)探親。我在外面常常訪問探親歸來的人,希望分享他們的見聞感受。有人告訴我還鄉(xiāng)五部曲,乍見是哭哭啼啼,接著是說說笑笑,后來是爭爭搶搶,最后一部竟以吵吵鬧鬧了結?!翱蘅尢涮洹笔茄永m(xù)未分之前的心態(tài),但他們不久就發(fā)覺既分的事實,你定了你的型,我定了我的型,互不相容。怎樣再合起來呢,什么時候才合得起來呢,回答竟是“死”,人躺在太平間里也個個差不多。咳,這簡直是恐懼了。
通信是具體而微的還鄉(xiāng),是一種“摹擬”。你費了許多心血查出親友的住址,親友也十分盼望收到你的信,第一封信的確真情流露,從第二封起開始遞減折舊,到后來許多話都談不下去。有一個人想他的好朋友想了幾十年,好容易聯(lián)絡上了,現(xiàn)在的情況是,他的好朋友發(fā)憤研究謎語,每次寫信總是抄幾條謎語給他,也許這是避免“吵吵鬧鬧”最好的方法。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們談天可以由早晨談到中午,又由中午談到晚上。怎么忽然又來叫我們吃飯?不是剛剛吃過午飯?怎么這么快又吃晚飯了?大人笑我們,小小年紀哪來那么多的話?長大了、留洋回來,豈不更是談個沒完沒了?而今我們讀過多少有字無字之書,我們一年的見聞抵得上前人一世,我們多少感觸、多少激蕩、多少大徹大悟、多少大惑不解,三山五岳走遍,欲言又止。
當初我們一面談天一面發(fā)現(xiàn)我們所知道的完全相同。不錯,冰心是海洋文學家。不錯,魯迅本來是學醫(yī)的,但他不愿意做醫(yī)生。不錯,櫻花象征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不錯,日文雖然夾雜漢字,但那些漢字多半已經不是中文。怎么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怎么你知道的跟我完全一樣!我們如同在未知之境相遇,既欣喜,又震驚。
現(xiàn)在呢,使我張口結舌的是彼此不同。我們在山頂相遇,然后一個從山南一個從山北找路下山。謎面是一個,你有你的謎底,我有我的謎底。我們一同下棋,卻不守同一套規(guī)則。我們一同禱告,卻不奉同一個上帝。我們演一部戲,兩種結局。我們談江、不能談到海,談海、不能談到雨,談雨、不能談到云。我們只談蠶、避開絲,只談絲、避開綢,只談綢、避開紡織。一根根很短的線頭,織不成布,線頭稍一延長就會打結。一棵樹在我們而言只是年輪。
分。有形的刀和無形的刀。無奈的人生。要是諸葛家的人也有私交,他們怎么談荊州呢?他們怎么談赤壁呢?諸葛神卦也許早已算到美國發(fā)生南北戰(zhàn)爭時林肯總統(tǒng)的兒子加入了南軍。也許早已算到紐約有一家中學,中學里有個歷史老師,這老師在課堂上講到瓜分波蘭的時候,從德國來的交換學生、從蘇聯(lián)來的交換學生還有從波蘭來的交換學生都說“我們的歷史課本不是這樣講的”,他們三個又各有各的說法,于是有一場小小的爭吵。
分!我怕這個字。記得讀中學的時候,講授生物的老師實驗“再生能力”,把一個軟體動物切成兩半,丟到水缸里養(yǎng)著,它們悄悄地(我想也是痛苦地)再長出一半來,兩團黏乎乎的東西生活在一汪水里懵懵然互不相識。這個樣子的再生實在夠悲慘。
生命如對聯(lián),“絕對”固然精巧,但也注定了只有一半。當年辭別教我讀“四書”的老夫子,老夫子沒忘了我的功課,他說,“有個上聯(lián)你對一對:桃花太紅李太白?!蔽以谶@方面天資一向很低。“對不出?你記在心里,哪天有了下聯(lián),寫信告訴我。”嗚呼夫子,下聯(lián)至今沒有,也許永遠沒有。
(選自《左心房漩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