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優(yōu)異的經濟成績和德國人對穩(wěn)定性的偏好使得默克爾的連任幾乎不曾遭遇波折。但大選結束后“新右”與“新左”政黨的坐大,以及歐盟和歐元區(qū)改革計劃的變數,都在給她的最終執(zhí)政成績單投下陰影。
沒有香檳、游行、紅毯,來不及做太多好高騖遠的期許:拿到第四個總理任期“準入證”的這個星期,安格拉·默克爾女士很忙。9月25日,新一輪英國“脫歐”談判已重新啟動,德國的態(tài)度尤為舉足輕重。歐盟委員會將發(fā)布過去兩年申根區(qū)邊境控制成效的評估報告,德法兩國皆贊同繼續(xù)延長邊控期。9月29日,歐盟數字高峰論壇將在愛沙尼亞舉行,默克爾要出席開幕式,并和與會的各國領導人做非正式會晤。另外,希臘財政部長將會見歐元集團主席,就明年紓困計劃到期后的變化展開磋商;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將公布他的歐盟改革計劃;與柏林關系微妙的普京則要飛往安卡拉,密會另一個在西歐形象不佳的政治強人埃爾多安。所有這些事態(tài),都需要身為歐盟實際仲裁者的德國總理做出關注或回應。相比之下,贏得大選反而要容易得多。
8月25日,聯盟黨候選人、現任德國總理默克爾在巴伐利亞的基辛根溫泉與支持者握手,呼吁民眾在大選中投票支持本黨
作為老牌中右翼政黨基民盟/基社盟(CDU/CSU,亦稱聯盟黨)的候選人,默克爾是繼阿登納和科爾之后本黨第三位享受總理“四連莊”待遇的領袖。事實上,偏愛穩(wěn)定多過變化的德國民眾,在大多數時候都樂于給予聯盟黨足夠慷慨的機會。1969年和1998年兩次導致“改朝換代”的大選結果,主要是因彼時聯盟黨不得人心的經濟政策所致,而搞經濟恰恰是默克爾的長項:彭博社在9月第二周向48位經濟學家征集的調查顯示,2017年德國GDP預估增速為2.1%,創(chuàng)造2011年以來的最佳表現。在世界經濟論壇最新發(fā)布的《2017~2018年度全球經濟體競爭力排行榜》上,德國力壓英國和日本,高居世界第五。無論是1990年以來最低的失業(yè)率,還是連續(xù)三年實現收支平衡的財政報表,都比默克爾的競爭對手馬丁·舒爾茨(Martin Schulz)的如簧巧舌來得更有說服力。后者即使是在風頭最勁的第二季度,在平均支持率上和女總理依然有著兩位數的差值。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說,9月24日這場聯邦議院選舉,默克爾和舒爾茨都是輸家。與4年前相比,他們所代表的聯盟黨和社民黨(SPD)在最終得票率以及所獲議席的數量上都出現了大幅下滑?!肮ダ蕖笔〉纳缑顸h的得票率較2013年跌去5.2%,議席數量由193席降為153席。執(zhí)政黨聯盟黨的得票率更是由41.5%暴跌至32.9%,創(chuàng)造了1953年以來的最低紀錄,在709個議席中僅獲246席。相反,傳統(tǒng)兩大黨之外的4個小黨派齊齊奏響凱歌:鼓吹經濟自由主義和親歐洲立場的中間派政黨自民黨(FDP)收獲了歷史第二好的成績,拿下80個議席。繼承原東德統(tǒng)一社會黨衣缽的左翼黨(The Left)和中左派環(huán)保主義黨綠黨(The Greens)都守住了原有陣地,議席數還略有上升。尤其令人側目的是,以平民主義、歐洲懷疑主義和反移民、反伊斯蘭教作為政綱的極右翼新黨“德國選擇”(AfD,亦譯“另類選擇”)在建黨不過4年半的情況下,豪取12.6%的選票,以94席成為議會第三大黨。傳統(tǒng)兩大黨支持率下滑,四小黨勢力相對均衡,形成了遠為復雜的新格局。
新格局造成的第一項直接影響,便是“默四期”內閣構成方案的變數。在“默三期”選擇加入政府的社民黨已經表態(tài)將專注于頭號反對黨的角色,而極右翼的德國選擇黨和立場過于“左”傾的左翼黨都不在默克爾的結盟考慮范圍之內。如此一來,要想在國會實現簡單多數,聯盟黨只能選擇和自民黨以及綠黨聯手,組建所謂的“牙買加聯盟”(三黨標志的顏色分別為黑、黃、綠,與牙買加國旗相同)。鑒于這三個黨在歷史上并無合作組閣的先例,且默克爾的左臂右膀、現任財政部長朔伊布勒將會改任聯邦議長,新一屆政府在應對內外考驗時取得一致的難度勢必大大增加。而選民已經通過投票給極右翼發(fā)出了警告:在歐洲財政和貨幣問題、中東難民危機以及國際立場上,政府無法拒絕表態(tài)。對素來傾向于回避爭執(zhí)的默克爾來說,考驗才剛剛開始。
在2013年的上一屆大選中,聯盟黨挾經濟復興之利,豪取631個議席中的311席,只需與任一小黨結盟即可組建內閣。而身為頭號反對黨的社民黨同樣表現不俗,拿下193席。為求得盡可能廣泛的一致,方便制訂和推行政策,默克爾決定與社民黨組建左右聯合政府,將外交、經濟、司法、勞工、環(huán)境等六個重要部門的部長席位讓渡給后者。此舉使社民黨領導人信心倍增,有意在積累經驗之后,于2017年最終問鼎總理府。
9月25日大選結果揭曉后,德國選擇黨的兩位主要領導人亞歷山大·高蘭(左)和艾麗絲·韋德爾(右)擁抱歡慶。這個創(chuàng)建不過4年半的極右翼民族主義政黨在此次選舉中取得大捷,一躍成為國會第三大黨
為備戰(zhàn)此次大選,社民黨這個“老左派”盟主所做的準備不可謂不充分。由于黨內大將、前外交部長施泰因邁爾在今年2月當選為聯邦總統(tǒng),領導層最初有意征召現任副總理兼外交部長加布里爾掛帥出征。但鑒于過去4年間加布里爾曾直接參與“默三期”內閣的諸多決策,特別是在有爭議的希臘債務紓困和難民安置問題上與女總理步調一致,他本人認為自己難以形成有辨識度的競選政綱,于是轉而推薦時任歐盟議會議長馬丁·舒爾茨。后者被認為存在三大突出優(yōu)勢:首先,舒爾茨在歐洲議會有過不俗的任職經歷,支持自由貿易政策和一體化立場,不至于引起選民的疑慮和恐慌;而他在國內并未擔任過重要行政職務,與默克爾政府過往的失誤無關,有可能被當作氣象一新的改革者。其次,針對飽受詬病的收入不均、失業(yè)福利下調和養(yǎng)老金問題,舒爾茨做出了針鋒相對的批評,以呼應本黨作為社會公平這一傳統(tǒng)左派價值觀維護者的形象,在若干州頗受好評。最后,和形象呆板乏味的默克爾相比,不修邊幅的舒爾茨能言善辯、擅長利用社交媒體,在青年群體中極受好評。有評論家認為,舒爾茨將扮演美國大選中桑德斯的角色,造成一股新的“左派旋風”。endprint
然而,現實很快令舒爾茨失望了。最初幾個月的新鮮感消散之后,社民黨的支持率開始節(jié)節(jié)走低。過于強調“左派價值感”的競選綱領被認為難辭其咎:舒爾茨原本是希望打一張平民牌,將過去十幾年經濟繁榮期里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老年人和低收入者團結到社民黨的旗下,但這一做法恰恰構成了對“議程2010”的否定——這項改革方案是由社民黨歷史上最成功的領導人之一、前總理施羅德在2000年提出的,意圖在10年內降低政府在就業(yè)和福利政策上背負的財政包袱,增加德國的出口競爭力。默克爾的經濟和福利政策大體延續(xù)了施羅德的思路,德國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的迅速復蘇也證明了“議程2010”的成效。而舒爾茨擦槍走火、把矛頭指向黨內前輩,無視改革帶來的效率提升和經濟紅利,卻只喋喋不休地批判其負面影響,自是令人質疑其是否要恢復“大鍋飯”的做法。多位經濟學家對此提出了公開質疑,令舒爾茨先失一陣。
對社交媒體和青年學生團體的倚重,在選戰(zhàn)開始后也被證明是噱頭大過實效的做法。由于舒爾茨在重要的貿易政策和繼續(xù)推進歐洲一體化的問題上與默克爾并無太大分歧,單靠宣傳手段上的新意根本不足以造就差異戰(zhàn)略。作為歐美大國中社交媒體影響力偏弱的“臉書(Facebook)洼地”,8267萬德國人中僅有3100萬臉書用戶,占比顯著低于美、英、法三國。60歲以上老年人群體的投票意向基本不受社交媒體的引導,而這部分人士(占合法選民總數的1/3左右)恰恰是聯盟黨的穩(wěn)固票倉。結果,雖然觀察家公認舒爾茨在9月初電視辯論中的表現稍微優(yōu)于默克爾,立場更加強硬和鮮明,但仍不足以扭轉大勢,最終以一場慘敗而收場。
既然舒爾茨的挑戰(zhàn)被證明是雷聲大、雨點小,而聯盟黨的得票率也在迅速縮水,那么剩余的選票最終流向了哪里?答案是來勢洶洶的四小黨,特別是身為“非主流右翼”代言人的德國選擇黨。事實上,以年初的荷蘭和法國大選作為參照,選民的投票率越是上升,分流到小黨的票數越會增加。這是因為西歐存在一部分政治冷感較為突出的中年“表態(tài)型”選民,他們平素對政治不甚關心,但一旦認定國家正面臨重大考驗,往往會直接用選票伸張自己的訴求。而在過去4年的窗口期內,席卷整個歐洲的中東難民危機不可能不對這部分選民有所觸動。具體到德國,本次大選的投票率較2013年上升了4.4%,創(chuàng)造2005年以來的新高。但表態(tài)型選民一來并無習慣深究各大黨洋洋萬言的競選綱領存在的深層差異,二來更傾向于從動機推斷執(zhí)政前景,因而更有可能被口號明確、與當下社會問題聯系更緊密的新黨所吸引?!袄献笈伞鄙缑顸h與“新右派”德國選項黨得票率的此消彼長,原因即在于此;后者也是荷蘭的自由黨以及法國國民陣線在中歐的平行鏡像。
2013年才在黑森州誕生的德國選擇黨,歷來僅被視為無足輕重的極右翼民族主義小團體。在2013年大選中,該黨僅僅獲得4.7%的有效選票,未能滿足躋身聯邦議院所需的5%門檻線。但難民危機的持續(xù)發(fā)酵顯然給了該黨可乘之機:2014年歐洲議會選舉中,德國選擇黨一舉贏得206.5萬張選票,在歐洲議會占據了7個席位。在2016年的地方議會選舉中,該黨在薩克森-安哈爾特、萊茵蘭-普法爾茨和梅克倫堡-前波美拉尼亞三個州都位居第二。盡管該黨關于廢除歐元區(qū)、抵制移民和難民流入、對大國企實行私有化的政綱聽起來像是半個世紀之前的產物,但的確呼應了一部分弱勢選民特別是原東德地區(qū)民眾的現實關切。與前特朗普時代的美國不同,工業(yè)部門在德國國民經濟中所占的份額以及中小企業(yè)的蓬勃發(fā)展,使得大部分德國傳統(tǒng)產業(yè)工人自視為全球化和自由貿易政策的受益者。但在波羅的海沿岸的北部州和東部邊境地區(qū),流動程度較低的農民依然覺得自己被執(zhí)政黨冷落了。而德國選擇黨提出的口號是“我們關注你們”——既是從收入上,也是從歸屬感和國民感情上。這對身處非理性恐慌和迷茫情緒中的表態(tài)型選民尤其構成一種誘惑。
默克爾尚未把該黨當作值得擔憂的對手。但到了今天,她已經不得不正視“小把戲”的影響:盡管聯盟黨拒絕把極右翼視為合作組閣的伙伴對象,但躋身聯邦議院的德國選項黨將擁有更大的舞臺和更充足的資金去傳播自己的理念。過去因為慣性而投票給“老左派”和“老右派”的消極型選民,正在被“新右派”悄無聲息地改變觀念。
瑣事纏身的默克爾或許還沒能靜下心來回味這場似是而非的“勝利”:既然執(zhí)政黨的經濟表現超出預期,頭號反對黨又遭遇慘敗,何以聯盟黨的最終得票率不升反降?答案與法國和荷蘭政壇的重新洗牌顯然有共通之處:執(zhí)政黨對于內外兩大挑戰(zhàn)——貧富分化和難民危機——的回應不盡符合選民的預期。具體到德國,這又和默克爾慣于回避和淡化政治矛盾,將注意力集中投入到發(fā)展經濟以及輸出軟實力上的長期政策有關。
盡管長期被視為“兩德統(tǒng)一之父”赫爾穆特·科爾的政治接班人,默克爾樂于秉持的卻是一種經濟優(yōu)先于政治、“悶聲大發(fā)財”的國際觀。德國軍費開支占GDP的比例遠低于“北約”成員國的一般水平,在國際事務上的表態(tài)也延續(xù)了全球化初期的傳統(tǒng),不當頭、少站隊、和稀泥。與日本、印度等國樂于借助安全政策上的調整“修正”后冷戰(zhàn)時代世界秩序的立場相比,同樣志在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的德國態(tài)度往往含混不清。面對特朗普意在顛覆美歐伙伴關系和全球權勢版圖的挑戰(zhàn),默克爾雖然勉為其難地做出了批評,卻始終拒絕亮出關于“最壞時刻德國將怎么辦”的預案。她的目光僅僅局限于歐洲:至少表面上裝作如此。
當全球某地突然爆發(fā)了人道主義災難、核危機抑或大規(guī)模軍事沖突,政治家會打電話給中、美、俄領導人尋求幫助。但會有人向默克爾求助嗎?默克爾領導下的歐盟傾向于假裝看不到歐洲以外的世界:除非一個國家問題可以被“坍縮”成歐洲問題,否則它就不存在。在這一思路驅動下,烏克蘭危機被解讀成了“歐洲內部爭端”,盡管歐盟始終需要攀附“北約”和美國來分擔俄羅斯造成的安全壓力。千萬人級的難民潮被標記為“暫時性的人道主義和社會危機”,原因是德國不想介入利益關系更復雜、責任成本更大的敘利亞內戰(zhàn)。默克爾甚至公開宣稱,指望她出頭領導西方世界純屬“異想天開”。endprint
是的,的確存在這樣一批“異想天開”的人。今年春末,美國皮尤研究中心在全球37個國家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有42%的西方民眾相信默克爾在危急時刻能做出更正確的決斷,而特朗普的支持率是22%。但默克爾更樂于把她的精明強干用到吮吸東歐、呵斥南歐以及與亞洲做生意上。德國政府每每熱衷于在全球共識大體分明的非傳統(tǒng)安全事務和經濟領域內貢獻意見,但對更嚴峻也更需要大國展現擔當的“舊”問題則高高拿起、輕輕落下。德國擁有硬實力,但德國無意使用它——對世界秩序中的固有受益國來說,這當然是足夠乖順的姿態(tài);但對全球化初期希望將歐洲打造為政治“第三極”的規(guī)劃者們來說,則是徹頭徹尾的退步。
甚至在歐洲內部事務上,默克爾的表現也很難說讓足夠多的人感到了滿意。柏林-巴黎雙核素來被視為歐盟的動力來源,但法國經濟長期無法走出低谷,遂使危機意識極強的德國總理生出了一種“寓利人于利己”之中的古怪理念:德國需要將本國的經濟優(yōu)勢置于一切問題之先,隨后方有兌現國際承諾的空間。唯有從這個角度,方能解釋默克爾一系列首鼠兩端之舉的心理動因。2015年中東難民危機爆發(fā)之初,德國為維護其在人道主義問題上的一貫正面形象,率先表態(tài)支持接納敘利亞和伊拉克難民,當年即安置百萬人之多。然而一旦察覺到輕率決策造成的族群沖突和財政負擔可能影響德國本身的繁榮,默克爾立即“變臉”,力主通過邊控條款、限制難民和非法移民經巴爾干進入西歐。德國在希臘債務危機中的表現同樣應作如是觀:默克爾最初有意拋棄希臘,但又擔心其他“歐豬”國家步雅典的后塵、使歐元區(qū)的聲望和穩(wěn)定性遭受毀滅性打擊,遂授意其心腹、財政部長朔伊布勒(Wolfgang Schaeuble)拿出一份極為苛刻的紓困方案,強迫希臘方面接受。結局遂使得援助國不堪其擾,受援國依舊不領情:而這都是汲汲于“德國優(yōu)勢”、將經濟與政治高度捆綁的后果。
承平之時,如此機會主義的路線尚有可圈可點之處,但在危機年代,恪守成法的結果只能是一步慢、步步慢,徒勞地根據事態(tài)發(fā)展修修補補。愛惜羽毛的默克爾不愿主動向外輸出硬實力,便只有繼續(xù)維持歐盟的門面,以經濟實力吸引一眾小國作為羽翼。而在國內,對經濟數據的強調使聯盟黨內閣亦步亦趨地追隨其社民黨前任擬訂的“議程2010”,在價值觀上日益平庸化,部分失望的民眾遂轉而倒向極化色彩更明顯的“新左”“新右”小黨派。倘若放在25年前,德國選擇黨鼓吹的“回歸傳統(tǒng)價值”“重振民族自豪感”之類復古口號根本不會掀起多少波瀾;但在2017年,對死保經濟之“術”已經漸感厭煩的選民已經有12.6%投票給了這個極右翼新黨。默克爾曾以為自己的國家可以免遭席卷全球的平民主義浪潮的侵襲,但最終只能接受現實。
舒爾茨或許會為他在參選之初做出的一項決定后悔:由于預判對執(zhí)政當局的不滿將主要來自左派,該黨提前聲明不管大選結果如何,都不會和聯盟黨組建聯合政府。孰料開票結果一公布,中左派和中右派齊齊成為受害者,“默三期”的結盟關系也不復存在。假使聯盟黨掌握的議席數依然與2013年時相當,則它只需吸納任意一個小黨便可成功組閣,在政策自由度上自不必被盟友束縛。然而社民黨退盟在先,默克爾又不愿對左翼黨和德國選擇黨妥協,結局遂只能是“牙買加聯盟”,與同屬中右翼的自民黨和偏左翼的綠黨聯手。
微妙之處在于,這兩個有望成為“造王者”角色的小黨派,恰恰是對方的宿敵。以中右翼保守派知識分子、自由市場推崇者和歐洲主義者為基本盤的自民黨,在兩德統(tǒng)一之前曾多次參與聯盟黨發(fā)起的聯合政府,歐洲一體化進程的重要倡導者、曾連續(xù)18年擔任德國外長的根舍便是出身自民黨。但進入90年代后期,隨著以和平主義者和反核能環(huán)保主義者為基干的綠黨的興起,自民黨逐漸走向衰落。此番卷土重來,自民黨主席林德納表態(tài)贊成默克爾的減稅和歐元區(qū)改革計劃,并要求取得朔伊布勒離職后空出的財政部長一職。但該黨在外交和財政問題上立場更為激進,不僅表態(tài)贊成英國“脫歐”以及和莫斯科修復關系,還質疑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zhí)岢龅臍W元區(qū)各國應設立統(tǒng)一財長制、共擔財政風險的計劃的必要性。與之相反,綠黨歷來是更強大的歐盟體系的鼓吹者,在要求增加公共開支和實行更嚴格的環(huán)保法規(guī)方面也和默克爾的主張頗有分歧。即使三黨聯合政府能在幾個星期內組成,默克爾在未來4年能享受的政策自由度也將比之前三個任期大大縮減。
9月25日開始的這個星期,全歐洲都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關注著德國發(fā)生的一切。希臘已經開始對其主要銀行系統(tǒng)的不良貸款率和承壓能力進行內部測試,以為明年8月紓困計劃的結束做準備。在這一問題上,自民黨堅決主張將該國切割出歐元區(qū)。即將離任的朔伊布勒對法國提出的建立歐元區(qū)統(tǒng)一預算制度和常設歐洲貨幣基金的動議做出了積極回應,但他未必會贊同馬克龍在幾天前的索邦大學演講中鼓吹的激進方案:建立歐盟共同軍費預算、反恐預算和多國聯合的軍事干預部隊。作為雙軸心之一,默克爾認為收支平衡條款同樣適用于法國,因此拒絕為馬克龍的增加開支計劃開綠燈。英國女首相特蕾莎·梅也有她的擔憂:為了向以德國選擇黨為代表的疑歐主義者顯示信心,德國在英國“脫歐”談判中的立場或許會變得更加強硬。
沒有人懷疑默克爾身為政治“消防員”的才能:過去12年間,女總理曾經在金融危機、歐元危機、克里米亞危機以及難民危機的交替考驗下屢次轉危為安。她的絕佳心理素質和實用主義手腕都是毋庸置疑的長處。但本次大選的結果已經顯示:與美國、法國、荷蘭相比,德國并無任何不變的“特殊國情”,一樣會遭受全球平民主義大潮的洗禮。倘若不以預見性見長的默克爾無法在其第四個任期內完成在制度上重塑歐盟,同時繼續(xù)維持德國的經濟優(yōu)勢的雙重目標,已經釋放出不佳信號的“向右轉”和“向左轉”還會進一步加劇,最終徹底顛覆全球化時代西歐最保守、穩(wěn)定的政黨體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