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青
一下飛機,時序就來到夏天了,在九重葛滿開的季節(jié)回到馬來西亞沙巴的斗湖老家。整整十五年,足夠我把所有年輕的粗糙偏執(zhí)磨光,摔碎我年幼的骨架換一副成年的模樣。
開過島上簡單平直的路,到處種滿棕櫚,步調(diào)緩慢,各種顏色的朱槿盛開在路旁,四處可見的木瓜樹結(jié)滿整串橘黃的木瓜,街角開著人潮川流不息的茶室,只是簡單的折疊桌塑膠椅和幾盞電風(fēng)扇,手寫馬來語的菜單,營業(yè)時間都只有幾小時。
孩子們很小年紀就在店內(nèi)幫忙,在廚房后面的臺階上剝蝦殼去腸泥,安靜認份的勞動,陽光烈得像外婆前院向天生長的朝天椒子在口中咬裂接觸舌蕾的一瞬間。
若這里不是母親的故鄉(xiāng)也許我從不會動念想要來到這里,回家只是單單純純的啟程,不需要多余的計劃,陌生的探尋,不停地找路,預(yù)定短暫停留著住所,只要一到達你自然就會知道有一個歸處等著你,有一扇門會為你打開,把你完整接納。
踏進家里,所有的記憶都在相同的位置。開滿花的前院,修剪整齊的盆栽,客廳里厚重的太師椅,如同盡職的燙平時間疏離皺紋,重如鐵鉛的老熨斗,穿透欄桿的光線鋪滿舊式的裁縫機,所有的孩子回家就必需分成兩份的餐桌,總是彌漫鍋氣的廚房,透明柜擺滿馨香的調(diào)味料。
很多味道藏在記憶里,湛藍清美的鮮味。魚露、椰漿、咖哩,煉奶味茶韻香都濃厚的奶茶,夾在吐司里甜香的咖椰,媽媽一直念著的比巴掌還大的肉包,一天下午外婆坐在廚房用我們從臺灣寄來的粽葉包的肉粽,味道粘郁清淡還有松軟的芋泥,舌尖一觸及就完全能熟悉這些口感,像散不盡的依戀。
氣色明朗的外婆仍然坐在一雙躺椅的其中一張上,兩只黑白花紋分明的老狗臥睡在柜子底和椅背的陰影里,偶爾鉆出來轉(zhuǎn)兩圈害羞地四處嗅聞。
掛在客廳頂端的吊扇發(fā)出規(guī)律的搖擺聲,和正在撮合時間的話語與宏亮的笑聲一起響在明亮的下午,小板凳上還有年幼的我站著吃飯的身影,當時家里養(yǎng)著四五只大狗都在板凳旁把我團團包圍。
來自馬來西亞怡保市的詩人陳大為曾寫:“身世,如流動的長河?!?/p>
一個下午外婆談起掛在客廳窗旁的兩張照片,上下對齊著擺,都是黑白的家族合照,她一個一個指出來,說著每個人織成細密家族的關(guān)連,上面那張姥姥的腿上抱著自己,而下一張她則抱著自己剛出生的長子。
我聽她講述著這條長河的上游,而我們成為散葉分流的水系,我把第二張照片坐在左邊的年輕外公照下來傳給哥哥,跟他說我們覺得你笑起來的樣子跟外公很像。
看著他就可以感覺到這條長河是如何流經(jīng)我們的眉眼、牙模、臉廓和笑容,成為我們平緩流域的河床。
第三天晚上家人陸續(xù)飛抵,兩張坐滿的圓桌用著各種語言讀閱翻譯彼此沒有參與的生活,把短暫相逢的時刻填滿。
稍晚時表姐夫婦帶著在年中順利產(chǎn)下的一對漂亮雙胞胎到達,其中一個在我靠近時緊緊地握住我的大拇指,我任由他捏著,想著下次再見面時,這指頭會再增長幾公分,掌心也會更潤厚,能使用初期辨識世界的含糊詞語喚出幾個名字吧。
晚上回到外婆家時,攙著她的手經(jīng)過大門時聞到幽靜的花香,她說那是茉莉,現(xiàn)在開得正好。
深夜時外婆拿了四套純手工縫得密實、色澤鮮艷的拼布涼被要我們帶回去用,從有記憶開始這些涼被就陪伴我們度過無數(shù)夏夜,一塊一塊細膩接合的幾何圖案,用的是布花稀少獨特的老布,而耗時的工法是制成色系的染料。
她將每一塊鋪開在床上,跟我說以后若有孩子,還能繼續(xù)用,她的手讓這床被似乎被賦予繼承基因列序的生命,她下得每一針縫線都能呼吸,一鋪上床就能繼續(xù)在夏夜孵育新的生機。
那天深夜她來回了好幾趟,把以前外公送她的珠寶首飾全都送給母親和我,她一直說她都沒有戴過幾次,一打開每個都排列整齊,安穩(wěn)地收放在盒子里,像一串放置記憶的系譜。
她的指圍有些寬,我?guī)缀醵贾荒艽髟谑持干希氲竭@是外公為了寵愛她而不停累積的任性,我就更喜歡它們了,每戴一回就如同霜層和冰殼的形成,一層層地累積想起他們的厚度。
這次也終于看到媽媽年輕時的打字機,收在衣柜上層的角落,為了想看清楚它,我拿了張椅子墊高費了些功夫拿下來,隨意按鍵字模仍然精準彈起準備打印字母,換行時滑軌利落地移動,發(fā)出舊機具獨特溫厚的聲響。
母親回房之后幫它把卷曲外露的墨帶重新裝回,好像它一直保持著僅存微弱的電量就為了此刻,在她女兒的手指間重新醒過來。
幾個晚上外婆和母親都聊到深夜,話題一個越過一個,發(fā)出像唱針輕觸唱盤音軌那樣充滿細紋顆粒的舊時光音律,只有相見時刻才能輕觸讀取。在她們聊天時有些時刻我只是捧著書看。
“書呆子!”外婆說。
因為她這么說我決定開始喜歡喜愛這個稱呼,就算只是一點被紙緣輕劃過的觸覺我都想保存。
要離開的清晨,我再度走到外婆的庭院去散步,慢慢地采集我還想留住的部分。
朝天椒和茉莉花香,棲居在后廊性情膽怯的貓,兩只老狗留在灰石地的白色爪痕,低矮的棗紅色柵欄大門,厚重的金屬門牌號碼,跳電時固定白色蠟燭充滿繡鐵的餅干盒。
我想著不知道下次回來還剩下多少,到達這個年歲深知這些舊物就像承載著前行的船的浪軌一樣,在推進的下一波白浪出現(xiàn)之前就會靜悄悄地消逝。
只能把視線鎖住每個景象,如同在最后抓住一把被陽光曬燙顆粒細小的沙握在手中,想讓掌心記得這個熱感,我要帶回另一個島國,那里有四季,記憶可以在擺放時靜靜地生出綠苔,既需要陽光也被水分滋長。
這個有茂盛陽光的南洋島國是我的歸屬,而另一個流著細長水脈的島是我的生活,若我是凝煉的晶體,那么這兩條脈絡(luò)就是讓固態(tài)液態(tài)在組成前和諧共存的條件。
一抬頭正要穿透云系的早晨被烈陽染紅了天空,攀長在支架上已經(jīng)三十幾年滿開的九重葛色度低了幾階,空氣開始聚集到達燃點前的熱,一群飛鳥橫越,一切失去音量的安靜,我想起大雪覆蓋時雪結(jié)晶的縫隙會吸收所有聲音,那陽光若有晶體,應(yīng)該也是如此。
詩人葉覓覓說:沒有什么是易干的,愛很大,路還很長。
我想起外婆在那晚攤開涼被說著她如何將每一塊布料圍成星星,我們寄給她的粽葉會塞滿糯米和餡料牢牢得用細繩綁起來煮熟,從花市替她收集的種子會繼續(xù)在這里的土壤里發(fā)芽開花,沒有什么是易干的,在這條恒久流動的長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