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貴 林英
[摘 要] 《東方雜志》有著持續(xù)不絕的文化聲譽,也是我國近現(xiàn)代期刊史上刊行時間最長的一份刊物。文章重點探究刊物何以具有傲視群刊的長壽基因,指出刊物在多個主編共同形塑下具有超強的穩(wěn)定性品質,其在期刊連續(xù)性方面堪稱民國期刊史上的典型與代表——這有歷史上的慣性使然,也來源于某種理論上的自覺認識。文章最后進一步揭示,刊物堅持從為現(xiàn)代人未來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提供現(xiàn)代新常識,是其生生不息的根本原因。
[關鍵詞] 東方雜志 長壽基因 現(xiàn)代新常識 期刊個性
[中圖分類號] G23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5853 (2017) 05-0114-06
Modern Common Sense Construction:Inspect the Longevity Genes of The Eastern Miscellany from Society and Culture Perspectives
Wu Yonggui Lin Ying
(Publishing and Distribution Research Institute,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72)(Schoo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72)
[Abstract] The Eastern Miscellany is famous for its culture reputation, and also was the most longevous magazine in modern China. The article focuses on exploring the reason of its longevity genes. At first, it points out that the magazine is in the nature of stability moulded by several editors, the continuity of the magazine was the model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which was due to historical inertia, and the theoretic cognition of editors. At last, it reveals the reason for its longevity is that the magazine insists providing modern common sense to the readers, which helps them get better development as a modern person.
[Key words] The Eastern Miscellany Longevity genes Modern common sense Magazine character
《東方雜志》被人稱之為“老壽星”雜志[1],這是承認它在近現(xiàn)代中國期刊史上刊行時間最長的意義上,享有這個了不起的稱譽的。它依傍于中國最大的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是該機構自1897年成立以來創(chuàng)辦的第二份雜志。其第一份雜志為《繡像小說》,創(chuàng)刊于1903年5月,次年的3月11日(農歷正月二十五),即有了《東方雜志》的面世。直至1948年12月,《東方雜志》方才停刊,這一歷史時刻,天地玄黃,商務印書館舉步維艱,幾乎停止了它一切生產經營活動。從很大程度上而言,《東方雜志》的終結,乃因它老東家泥中困獸的境地,導致它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并非其自身模式的不能維持。沒有任何征兆而終刊的《東方雜志》,存世時間近45年,全44卷,總計818期。
1 持續(xù)不絕的文化聲譽
法國學者戴仁在其著作《上海商務印書館(1897—1949)》中,以《附錄》形式詳列了該館歷年出版發(fā)行的期刊目錄。在這個前后多達81種[2]的宏大期刊方陣中,《教育雜志》《小說月報》《學生雜志》《婦女雜志》《兒童世界》《出版月刊》《英語世界》,都發(fā)行10年以上。在民國大多數(shù)雜志短命的期刊生態(tài)映射下,它們無疑稱得上是壽星級的雜志了,其中對《東方雜志》,該館最為情有獨鐘,始終呵護備至[3],不離不棄,終于使它成為“壽星”中的至尊“老”者。不唯如此,這個雜志在辦刊聲譽上,還廣受人傳頌。當代學者洪九來在他的那本研究《東方雜志》的知名著作《寬容與理性:〈東方雜志〉的公共輿論研究(1904—1932)》中,例舉了時人對這本雜志的贊賞[4]:1926年,著名報人戈公振在其名作《中國報學史》中謂之為“雜志中時期最長久而最努力者”[5];1931年,圖書館學人邢云林在他那篇期刊史文獻《中國雜志史簡述》中,稱其為“舊雜志中之魯靈光矣”[6];1933年,清華大學圖書館館員畢樹棠在知名刊物《獨立評論》中,稱道說在“書店雜志類”中為“標準最高,出版最好的”[7];1948年,署名孫鶴的作者在《申報》上發(fā)表文章《中國定期期刊的黃金時代》說,《東方雜志》從清末到1920年代中期的若干嚴謹?shù)膶W術論文,“即使今天看來也未必完全失時效,雖然世界學術三四十年來有長足進步”[8]。上述4人中,除了孫鶴的身份不太清楚外,其余3人都是報刊界和圖書館界中人,其結論都是在與報刊打交道過程中的一種切身觀察和比較研究,絕非一般信口悠悠的虛言。
還可舉出其他的例子來證明他們所言不虛:1921年商務印書館系統(tǒng)性地重印了該雜志的前13卷,《申報》上的廣告是這么說的:“本雜志發(fā)行至今已十八年,承各界歡迎,時有人以補購以前各卷,相商本館,以每期出版,隨即售罄,即有存余,亦不完全,愧無以應。茲特先將第一至十三卷補印齊全,訂成匯編,廉價發(fā)售,以副愛讀諸君盛意。”[9]時隔兩年后,《東方雜志》迎來其創(chuàng)刊20周年,作為一種紀念,同時也是一種促銷,商務印書館除出兩冊紀念號外,還“選取《東方雜志》二十年間的重要材料,仿叢書體例”編成了“八十二種一百冊”[10]的《東方文庫》。十年后的1933年,是《東方雜志》的第3個10年,商務印書館又循其前例,再編《東方文庫續(xù)編》。廣告稱:“前為紀念創(chuàng)刊二十年起見,曾編印《東方文庫》一百冊,讀書界認為最佳之現(xiàn)代史資料,推許備至。茲復擷取本雜志最近十年來之重要論文,輯成《東方文庫續(xù)編》五十冊,更訂優(yōu)待定戶贈送半價劵之辦法,以為創(chuàng)刊三十周年之紀念。”“《東方文庫續(xù)編》之體例悉依前書,關于政法、經濟、社會、外交、文化、科學、史地各方面之史料,及著譯之文藝作品,無所為包。凡欲明了最近十年世界情況及其趨勢者均不可不讀,已備有前出之《東方文庫》者尤不可缺?!盵11]既系統(tǒng)性地匯編重印,又輯錄成規(guī)模性的叢書出版,若非商家自信且事實證明確有重要文化及商業(yè)價值,定不會有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版舉措。endprint
還有一個例子也頗值得一說。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與商務印書館同時遭逢巨難的《東方雜志》,一時??_八個月之久[12],恰是此次停刊,給了《申報月刊》和《新中華》半月刊乘勢而起的機會。前者創(chuàng)辦于《東方雜志》停刊期間的1932年7月15日,主編俞頌華,原本就是《東方雜志》編輯部的臺柱子,該雜志依托于中國當時最大的報館——申報館;后者創(chuàng)刊于1933年1月10日,雖說時在《東方雜志》復刊之后,但當初的起意,則是存心于作為《東方雜志》的替代品,該雜志依托于僅次于商務印書館的第二大出版機構——中華書局。試想一想,若非惦記著《東方雜志》昔日的繁華盛景,若非眼見著突如其來的市場空白,豈會有如此兩大機構雙雙見獵心喜,欣欣然作同類型期刊的急急布陣。若果如《東方雜志》編者自言的其銷量高達五六萬份[13],那就不難理解,商務印書館為何在重創(chuàng)艱難復業(yè)后,率先復刊的雜志就是《東方雜志》,再一次顯示對該雜志的高度垂愛。如同獵者見獵的道理同出一轍,垂愛定有其垂愛的理由——植根于過往的高市場回報經驗,篤定這一包舉百科知識為其內容組織架構的期刊模式的現(xiàn)實可行,受之于商業(yè)誘因的驅使,最終使得1933年中國期刊市場上“略同于商務的《東方雜志》”[14]的綜合性雜志,從原先的一枝獨秀,發(fā)展為三雄并舉[15],并同成為民國期刊史上的三大綜合性名刊。然而,我們還是不禁要問:《東方雜志》何以能如此之長盛不衰?它傲視群刊的長壽基因是什么?
2 誰的“個性”?主編還是雜志
有一個人所共見的基本事實是:正如筆者在前文中所提到的,在《東方雜志》的背后,有商務印書館這個強大的經濟實體為其保駕護航——在這點上,申報館的《申報月刊》(《申報周刊》)和中華書局的《新中華》,均有其相似的共通性——大機構密布全國的發(fā)行網(wǎng)絡和下大力氣的廣告促銷,無疑有助于它們的廣為流傳。然而,既然大機構的期刊方陣均同受沾溉,何以《東方雜志》獨為個中翹楚?有研究者給出解釋說,《東方雜志》“滲透了穩(wěn)健與漸進完美統(tǒng)一的文化品格,始終秉持著既不激進又不保守的調和主義態(tài)度”,使得它“在那段跌宕起伏的復雜環(huán)境里”游刃有余[16]。論者所言稱的復雜環(huán)境,主要指向于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確實,對于像《東方雜志》這樣一個具有高度社會現(xiàn)實關懷的綜合性刊物來說,辦刊態(tài)度和風格上的穩(wěn)健持中,無異于自行穿戴上一層自我保護的鎧甲,特別是在對現(xiàn)實政治政權的態(tài)度上,有意識地避開任何可能的政治暗礁,從而避免諸如像禁刊這樣的滅頂之災——《東方雜志》歷經多個統(tǒng)治政權,從未有被任何政府查禁的記錄,證明其做法確是一種行之有效的生存策略。這個生存策略是其東家商務印書館在“在商言商”原則下,對它各書刊出版部門的統(tǒng)一要求,常被人舉證的例子如1919年婉拒孫中山的《孫文學說》、1928年寧愿贈送陳獨秀幾千元稿費也不出版他的《中國拼音文字草案》,只因為這兩個人物在彼時都是政壇上敏感的人物,有給商業(yè)帶來政治風險的可能[17]。因此,我們說,《東方雜志》謹言慎行的辦刊風格,于商務印書館的總體發(fā)展而言,其實并無大的特別之處。
不過,要是認真細究起來,在《東方雜志》全部的生命歷程中,倒是有兩次稍顯“妄為”的“膽大”舉動——這都與胡愈之有一定關系:一次是在五卅事件之后,胡愈之等編輯同人出于民族激憤,于同年7月中旬增出《“五卅事件”臨時增刊》,作為《東方雜志》的特大號外,為此,工部局刑事檢查科以該雜志“文字內容及插圖有妨礙租界治安”為由,控告商務印書館違反《出版法》之規(guī)定,最后公審公廨“判被告交二百元保,于一年內勿發(fā)行同樣書籍”結案;另一次是“一·二八事變”后,胡愈之以與商務印書館訂立承包合約的方式,出任《東方雜志》新主編,他的“以文字作分析現(xiàn)實指導現(xiàn)實的工具,以文字作民族斗爭社會斗爭的利器”[18]的辦刊新思路,給這個刊物染上了不同于以往的“斗爭”色彩,終于在他第30卷第1號組織策劃的“新年的夢想”征文中,讓商務總經理王云五預感不妙,最終解除與胡愈之的合約[19]。胡愈之共主編11期,從1932年10月第29卷4號起,至1933年3月第30卷6號止。
不知是要有意消除胡愈之主編期間曾留給刊物的“胡氏個性”印記,還是真的如新任主編李圣五所言的——不斷有讀者問他“所謂編輯方針”的問題,在他新接手的第30卷7號的《讀者作者與編者》欄目里為此作了一番回答,尤其是他闡發(fā)的關于刊物“個性”與編者“個性”主從關系的觀念,有助于我們理解前文提到的雜志長壽基因的問題。他寫道:“編者每次聽到這兩句問話,就立刻感覺到發(fā)問的人把《東方雜志》的個性看得太輕,把編者的個性看得太重!他們也或者忘記了《東方雜志》是全國大部分文人卅余年的心血培養(yǎng)出來的一個刊物,他的讀者遍世界,銷數(shù)達五六萬份,他自降生以至今日,內容之專重學術介紹,態(tài)度之中正不阿,早已鑄成了一種不可搖撼的‘個性,凡系愛護‘東方的人們,無論是讀者,作者,還是編者,都有一件不應當忽略的事:尊重他的‘個性。”接著,他進一步闡述了他理解中的《東方雜志》的個性:“所負載的各種文字,并不是武斷的臆說,空洞的理論,乃是經過一番研究的各種學問上的發(fā)揮,學術家可以用作參考,職業(yè)家以及從事政治的人們可以當作建議或情報,一般的讀者更可用為廣大智識、增進思想的工具?!?/p>
李圣五從刊物歷史出發(fā)所總結的這個刊物“個性”,可理解為《東方雜志》的一個傳統(tǒng)。至少在李圣五看來,這是一個被作者和讀者廣泛認可,因而是具有明驗大效、足可手手相傳的重要傳統(tǒng)——在這個強大的傳統(tǒng)下,主編者其實只是一個執(zhí)行的角色和從屬的位置,從而賦予這個刊物以超強的穩(wěn)定性品質。這個傳統(tǒng)的形成,得益于之前多個主編的共同形塑,其鏈條可以一直往前追溯:從胡愈之之前的錢智修主編時期,到更前面的陶惺存和杜亞泉主編時期,甚至更早的孟森主編時期。在這個主編群芳譜中,以錢智修[20]主編時間最長(1920年8月—1932年2月),以陶惺存[21](字景藏)主編時間最短(1919年10月—1920年8月),以杜亞泉[22]對刊物的貢獻最突出(1909年4月—1919年10月)。endprint
3 “宗旨無甚改變”:主編的期刊接續(xù)主義
1911年杜亞泉走馬上任主編的第一大手筆,就是對原先選報性質的《東方雜志》進行大幅度改版,不僅“擴充篇幅,增加圖版”,將32開本改為16開大本,更是“廣征名家之撰述,博采東西之論著”,使雜志走上以撰譯為主的基本路數(shù),而“以啟人知識助人興趣為主”[23]的辦刊導向,更是貫徹于刊物始終。在杜亞泉手中已然成型的欄目與體例,在以后的出版歲月中,雖隨著時代形勢的變化,有因有革,有增有損,但基本面貌和格局始終未有根本性改變,所以胡愈之在追悼杜亞泉的文章中明確地說:“《東方雜志》是在先生的懷抱中撫育長大的”,在他手里的《東方雜志》,“凡世界最新政治經濟社會變象,學術思想潮流,無不在《東方》譯述介紹。而對于國際時事,論述更力求詳備?!稏|方雜志》后來對于國際問題的介紹分析,有相當?shù)呢暙I,大半出于先生創(chuàng)建之功”,正是在這個巨大貢獻的意義上,胡愈之把《東方雜志》,看作是杜亞泉平生“著述事業(yè)最大的成就”[24]。
錢智修作為《東方雜志》史上任期最長的主編,不僅在文化思想上是杜亞泉攻防聯(lián)手的同盟,對杜亞泉提出的新舊文化“接續(xù)主義”和“調和主張”引為同調,在編輯思想上,也接引了杜氏的辦刊主脈并有所拓新。在他手里,《東方雜志》“增加圖片及畫報,更由月刊改為半月刊”,不僅“取材異常豐富而謹嚴”,“對于校對亦異常注意,在每期出版前,先有一本清樣出來,清樣出來后他總是帶到家里去費許多時間親自過目,然后簽字付印。他做事非常負責,是一絲不茍的?!稏|方雜志》對外的信用,就是他以這樣的辦事精神,鍥而不舍地造成的?!边@一敘述和結論,來自于曾和他一起共事、后來擔任《申報月刊》主編俞頌華的回憶文章[25]。錢智修既“慎于接物”,更“推賢進士”,他樂于退居幕后,給予編輯部的年輕人有更多鍛煉和走向前臺的機會。有研究者指出:“從1924年至1932年初這一階段,《東方雜志》實際上是由一群商務新生代在主筆擔綱,全權籌劃,他們之中先后有胡愈之、俞頌華、武育幹、黃幼雄、張梓生、吳景崧、馮賓符、張明養(yǎng)等十數(shù)人?!盵26]
一般觀點認為,陶惺存之所以接替杜亞泉出任《東方雜志》主編,是因為杜亞泉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的接續(xù)主義與調和主義主張,引起了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的筆伐,而隨后的雙方論戰(zhàn)讓商務印書館高層顧慮其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故而“請惺翁接管《東方雜志》”[27]。而“惺翁”之所以任期短暫,乃因不久患腸癌故世。1919年12月15日出版的第16卷第12號《東方雜志》,應是在他主持下所編的一期,在這一期上登出了一個《東方雜志》變更體例的預告。該預告說:“本志創(chuàng)刊十六年,向以介紹新知識,匯記國內外大事為重要職志,其間亦嘗應時勢之需要,疊經變更體例。今者世界知識日益進步,本雜志自亦不得不益自策勵,以求完善。因自九年十七卷第一號起,將門類酌加增減,雖宗旨無甚改變,而供獻讀者,自謂頗多便利,并世賢達,尚祈進而教之?!边@個預告有兩層中心意思:一方面強調了刊物體例的一些新變化——“門類酌加增減”,另一方面也標明刊物“宗旨無甚改變”。所以,我們看到的新年第1期(第17卷第1期)最大的形式變化是將欄目重新結構化了,尤其在欄目名稱的命名與細分上,和之前的16卷的面貌頗為異樣;另外,刊物從這一期起出刊頻率縮短了:從月刊改為半月刊,每月10日、25日出刊。但若從刊物文章內容的整體格局來看,除了《讀者論壇》是新增的外,其他果真如預告中所說的那樣:“無甚改變”。在這一期上的欄目有:《評論》《世界新潮》《科學雜俎》《讀者論壇》《文苑》《時論介紹》《法令》《中國大事記》《外國大事記》《附錄》。筆者特別注意到,在本期的《時論介紹》欄目中,選用了一篇陳獨秀的文章《實行民治主義之基礎》——這是《東方雜志》首次登載陳獨秀的文章,這是不是一種“言和”立場的有意表達?就像商務印書館“請惺翁接管《東方雜志》”一樣,更多的是像一種形式上的辦刊姿態(tài)——因為刊物宗旨上的“無甚改變”,套用典故成語“蕭規(guī)曹隨”的表達,或可稱之為“杜”規(guī)“陶”隨。
期刊是一種在連續(xù)的時間軸上展開的隨時可能發(fā)生變化的印刷品形式。導致這種變化的因素可能來自于期刊外部,如時局或市場狀況的改變;也有可能來自于期刊內部,其中最大的變數(shù)就是期刊主編的更換。如果期刊的主旨和欄目結構發(fā)生重大調整,如果這種經過大幅度改版的期刊在其內容組織上已判然有別,那么,從歷史的角度來說,它們雖然還是用的同一刊名,但實際上已然是一種被替換的新刊了。在民國期刊史上,因主編的換將而發(fā)生類似的事例屢見不鮮?!稏|方雜志》避免了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杜亞泉定下來的期刊框架被隨后接力的各任主編傳遞,推測其中的可能原因,一方面《東方雜志》一直有良好的市場表現(xiàn),因而不存在徹底改版的外部壓力;另一方面《東方雜志》的新任主編多從原來的編輯部內部產出,這多少避免了斷裂現(xiàn)象的發(fā)生。在思想上杜亞泉主張的“接續(xù)主義”,就這樣被移花接木到《東方雜志》多年的期刊實踐中,在蕭規(guī)曹隨的期刊連續(xù)性方面,《東方雜志》在民國期刊史上堪稱典型和代表。這種典型性,并不完全是一種歷史上的慣性使然,也出于某種理論上的自覺認識。
4 “雜”的正名:論辯而來的雜志觀念清理與踐行
如果我們仔細讀過發(fā)表在《東方雜志》第16卷第7號(1919年7月15日)上景藏的文章《今后雜志界之職務》,我們就不會奇怪何以會出現(xiàn)“杜”規(guī)“陶”隨的現(xiàn)象。這個化名“景藏”的作者,就是陶惺存。這是一篇既描述了當時雜志現(xiàn)狀又闡發(fā)了有關雜志理論的重要期刊文獻,它一方面不點名地回應了《新潮》雜志上羅家倫文章《今日中國之雜志界》(第1卷第4號,1919年4月1日)上的觀點,在這篇文章里,《東方雜志》被作者列為“雜亂派”的典型代表,另一方面通過闡述雜志界應有的做法,隱約其辭地闡明《東方雜志》一貫的出版方針。由于此時的“景藏”,已被商務高層商定為主編的接班人,因而,他文章中的立場基本上代表了《東方雜志》的主張。
如同羅家倫在他那篇備受人矚目的文章一開頭就指出,將“雜志”作為“定期出版品”的命名,多少“是有些不妥當?shù)摹保招蚀嬉苍谒幕貞恼轮?,作了開門見山的“必也正名乎”的辯駁。這在現(xiàn)實情形上是非常重要和必須的,因為不僅《東方雜志》刊名中寓含“雜志”二字,商務印書館當時出版的絕大多數(shù)定期出版物也都寓含“雜志”二字,關乎著商務的全體期刊利益,故不能不認真對待。陶惺存在文章中寫道,“雜志”這個源自日本的用詞,不能僅僅視為一種“習用既久”的習慣,而是有它存在和必然的合理性,用他篤定的原話說“實無以易之”,理由有二。endprint
其一,雜志在事實上必然是“雜”的。與著作類出版物的“章次排列必有統(tǒng)系”不同,雜志,不管是以學科(一學科或跨學科)為中心的如《數(shù)理雜志》和《東方雜志》這樣的雜志,還是以辦刊人身份為中心的如《留美學生季報》這樣的雜志,抑或以辦刊宗旨為中心的如《新青年》《新潮》這樣的雜志,均無一例外的“不純粹”,“無系統(tǒng)”。對于如此紛亂的情況,無以名之,只能謂之曰“雜”,區(qū)別的只是廣狹義之分而已。
其二,雜志之價值恰在于其雜。他用雜貨店作了一個貼切的比喻:市場上的雜貨店之所以不可或缺,是因為其供應的“瓦罐、紙燈、竹頭、木屑”之類的物件,都是“人生日用必需之品”,雖然談不上如“書畫古玩”般的貴重,雖然只是“一針一線之微”,卻不能不常備,“蓋非此即不足以供給社會也”。雜志的重要性,就好比這些雜貨店,尤其是在像中國這樣“開化略遲”“研究專門學問者少”的社會,讀者通過閱讀雜志,可獲得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性常識。
文中他還進一步強調說,如今的讀者已與二十年前“大非昔比”,那時的閱讀者僅限于少數(shù)文人,讀雜志不過是為了“消閑”“示博”和“談助”,而現(xiàn)在,雜志已日益成為一般閱讀者人生學識思想“進行之利器”“轉輸之具”了。陶文雖沒有一一列舉哪些是雜志中讀者需要的常識,但從他的敘述中,我們可以歸納這些常識囊括的范圍,可以是各種“學問”與“學說”,可以是各種“發(fā)明發(fā)見之藝術事實”,可以是各種“政治主義”,可以是各種“言論思想”——正是在雜志補助讀者各種各樣的常識這一點上,陶文反轉了羅文關于《東方雜志》“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的負面內涵,而給予其“兼收并蓄”的正面肯定。
既然雜志于社會發(fā)展、于讀者人生均如此之重要,辦雜志者的責任——陶文用“職務”一詞,倒似乎更為妥帖——就必須明確其“務”、恪盡其“職”。專此,陶文概括了一個“雜志職務”之三分模型:“一為研究學理者則以共同研究為職務”“二為啟發(fā)思想者則以灌輸智識為職務”“三為矯正習俗者則以切實討論為職責”。第一項是指那些非常專業(yè)的雜志,這些雜志的作者和讀者在同一個圈層上,用今天的話說,讀者和作者都是專家間的對話,辦雜志無非提供平臺而已,倒不是什么難事;而第二、第三項雜志,所面對的則是一般社會讀者,“程度至為不齊”,如《東方雜志》這般,十羊九牧,眾口難調,對辦雜志者反而有更高的要求。在陶惺存看來,第二項的核心要求是“精加別擇”,替讀者做好材料內容與信息的選擇,使得其就像雜貨店的雜貨各有各的實用一樣,讀者每讀其一篇就得一篇的益處,“凡不切實用之學問,已經廢棄之學說,固不必介紹,即有新發(fā)明發(fā)見之藝術事實,亦當熟察與吾社會有無關系,及關系之巨細。若政治主義、言論思想,更為龐雜,尤不可不以公平之眼光,精加擇別也”。第三項的核心要求是讓讀者讀完后自覺化為己用,至少不產生心理抵觸,因此言說方式至關重要,“至矯正習俗之舉,尤貴罕譬而喻,詞氣和平,庶聽者易受,不至惹起反動;蓋今日不合時勢之習俗,其造成也既非一時一人,尤不能專責現(xiàn)代之人。此輩雖有篤守舊說,無徹底思想之嫌,究亦未可深咎;故但有陳明事理,比較中外,一語破的,使之自悟。夫辯論之間,固不能詞涉含混,且措辭之或激或隨,亦因各人之氣質而定,應直言者,自不必過于含蓄,致使人不感痛癢,惟過度之刺激,題外之浮詞,則自以為愈少為妙?!?/p>
陶惺存對雜志條理貫通的敘述,是他對雜志特質有深刻理解的體現(xiàn)。他是一個真正的雜志老編輯,早在宣統(tǒng)三年(1910年),他就在上海主編《法政雜志》月刊[28],后來長期供職于商務印書館《東方雜志》編輯部,因而有理由認為他在這篇文章中對雜志的這些觀察和見解,是來源于他早年辦刊及后來編輯《東方雜志》的切身體會,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對《東方雜志》辦刊導向及辦刊經驗的一次系統(tǒng)總結,這和羅家倫以一個學生的身份通過在圖書館中粗粗翻閱期刊而獲得的浮泛印象撰寫出來的文章不同。如果我們將他在該文中提出的六條“雜志界職務之標準”[29]與《東方雜志》的文本實際對照,我們就會明白,為何《東方雜志》那么重視國際問題的介紹與分析,而成為各欄目中比例最大的重頭戲;那么強調與現(xiàn)實發(fā)生關系,而從不刊發(fā)那些懷舊或歷史考證之類的文章;那么希望來稿論題切要和文字淺近,而不愿意刊登那些徒有理論和征引繁博的長篇論說;那么提倡平實說理和兼容并包,而在批評和攻訐之間從來都是歡迎前者反對后者。如此說來,學者洪九來用“寬容與理性”作為他研究《東方雜志》這一著作的標題,確也恰當不過了。
5 結語:有主線和標準的“雜”
《東方雜志》誠謂之“雜”,但“雜”中有主線,“雜”中有標準。這個標準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從為現(xiàn)代人未來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為他們提供現(xiàn)代新常識。這個常識是經過精心選擇的,是辭氣平和的,是站在時代前沿的,是面向世界和國家未來的,同時也是避免觸碰現(xiàn)實政治紅線的。這就是李圣五所說的刊物“個性”,它不同于《新青年》《新潮》那樣追求轟轟烈烈,但卻愿意通過客觀、平允的言說方式,通過穩(wěn)健有效的商業(yè)手段,提高國民常識,振濟知識饑荒[30],從而贏得世人的尊重,也贏得市場的認可——老壽星長壽的基因密碼當在此。
注 釋
[1][16][17]周為筠.民國雜志:刊物里的時代風云[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231,237-238,236-237
[2][法]戴仁.附錄1:商務印書館出版發(fā)行的期刊[M]//[法]戴仁.上海商務印書館(1897—1945).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121-131
[3]有學者統(tǒng)計《張元濟日記》1916年至1923年期間有關涉及《東方雜志》的記錄,計有25條,超過商務印書館同期任何其他刊物,是對這一刊物高度禮遇的明證。見:周為筠.民國雜志:刊物里的時代風云[M].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234-235
[4][26]洪九來.寬容與理性:《東方雜志》的公共輿論研究(1904—1932)[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2,55endprint
[5]戈公振.中國報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61
[6]邢云林.中國雜志史簡述[J].文華圖書科季刊,1931(1)
[7]畢樹棠.中國的雜志界[J].獨立評論,1933(64)
[8]孫鶴.中國定期期刊的黃金時代[N].申報,1948-04-16
[9][11]申報.1921-07-25,1933-09-02
[10]王云五.《東方雜志》之刊行及其影響研究[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9:71
[12]從1932年2月1日第29卷第3號???,至1932年10月16日復刊,卷期續(xù)前,為第29卷第4號。
[13]讀者作者與編者[J].東方雜志,1933(7)
[14]倪文宙.埋頭編輯的五年[M]//回憶中華書局(1912—1987).北京:中華書局,1987:107。倪文宙為《新中華》的三位署名主編之一,負責該刊的內部編輯工作。
[15]《新中華》內容有國際時事、經濟狀況、各種學說、文藝、譚藪、新刊介紹、諷刺漫畫、時論摘粹、半月要聞、通訊等。行銷在三萬以上,至1937年8月出至5卷15期時???,1943年1月復刊,卷期另起,加“復刊”二字,至1949年5月16日出至第12卷第10期???。(錢炳寰.中華書局大事紀要(1912—1954)[M].北京:中華書局,2002:119).《申報月刊》設有外論摘要、時事漫畫、文藝、海外通訊、科學叢話、室內談瀛、一月來之中國與世界、小說等欄目。1935年12月出至第4卷第12期休刊,后即改名為《申報周刊》(又名《申報每周增刊》)繼續(xù)出版,卷期另起,1937年12月出至2卷34期后???。1943年1月在上海復刊,卷期另起,1945年6月出至第3卷第6期后??!渡陥笤驴犯陌鏋橹芸?,一度銷行達十萬余份。見莽萍.俞頌華[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5:69
[18]胡愈之.本刊的新生[J].東方雜志,1932(4)
[19]胡愈之晚年回憶說:“1933年1月,《東方雜志》新年號出版,我在這一期組織了一個‘新年的夢想專欄,這些文章沒有罵國民黨的,只是對國民黨有些諷刺。清樣已經打好,王云五卻來找我說,‘有的文章最好不要用,或是改一改。我說,‘你不是包給我辦的嗎?他馬上就說:‘那就不包吧!就是這樣他逼我離開了《東方雜志》”。見:胡愈之.我的回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23
[20]錢智修(1883—1948),原名經宇,在《東方雜志》上常用“堅瓠”化名發(fā)表文章。
[21]陶惺存,又名陶保霖,在《東方雜志》上常用“景藏”發(fā)表文章。
[22]杜亞泉(1873—1933),原名煒孫,字秋帆,亞泉為其別號。在《東方雜志》上常用“傖父”“高勞”“陳仲逸”等化名發(fā)表文章。
[23]辛亥年《東方雜志》之大改良[J].東方雜志,1911(12)
[24]追悼杜亞泉先生[J].東方雜志,1934(1)
[25]俞頌華.悲憶錢經宇(智修)先生[J].東方雜志,1947(8)
[27]張元濟日記[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778
[28]該雜志研究法律政治現(xiàn)象,參證學理,以促進群治為宗旨。每月一冊,分社說、資料、雜纂、記事諸欄。1915年12月???。見:戈公振.中國報學史[M].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14:113
[29]這六條標準是:(一)當知世界大勢,勿故步自封也;(二)當適應現(xiàn)在時勢,勿拘牽頑舊,及忘現(xiàn)在所處之地位也;(三)當以切入人生實用為主,勿尚虛飾也;(四)當以將來進化之世界作預備,勿為過去時代留紀念也;(五)持論當以真理為依歸,勿尚感情也;(六)宜理論與方法并重也。
[30]東方雜志二十同年紀念刊物東方文庫出版預告[J].東方雜志,1923(3)
(收稿日期: 2017-07-0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