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引 子
知道我曾漂泊遠方,你問我紐約是什么?我告訴你紐約是張美鈔;你問我巴黎是什么?我美感滿腹,倒不出來,只好請你喝咖啡;你問我莫斯科是什么?本來我想說史詩,可圣彼得堡就在邊上,我怎能不有所顧忌?你問我倫敦是什么?那是沒有烹飪的城市,男人要么是紳士,要么是勢利眼;你問我里約熱內(nèi)盧是什么?我看到的是黑白雜交的翹臀女人和酷帕卡巴納海灘上持槍的強盜;你問我新德里是什么?我摸摸胸口,那是我從老德里密集的貪婪目光里逃出來看見的草地和宮殿……夠了,別繞了,說這么多還不是因為你問了我:你住的這東中國大城是什么?
我沒法回答你,也不想回答,這問題是個陷阱!
不過,現(xiàn)在大城郊區(qū)有很多新城,遠離市中心建設(shè)廣場八只腳,本是遠郊,歷來被稱為縣,后來改叫區(qū),現(xiàn)在建了新城。新城是什么?這可以回答你:新城是很多的新樓,很多的規(guī)劃商業(yè)區(qū),加上很少的居民。新城是市郊,也不是市郊,這種地方,怪人多,怪事出,不會被人嘲笑,甚至連停下腳步看看西洋鏡的人也難找。
一
那個夏天,天熱得太霸道,連續(xù)二十晝夜四十?dāng)z氏度翻烤大城里的人。
聽說市區(qū)的行人吐出舌頭,跟狗一樣走路。大部分新區(qū),馬路上完全沒有人。西城新區(qū)這一邊有點特別哈!這邊,大酒店后面房產(chǎn)商圈起的荒地上,毒日頭底下趴了幾個人。這些人藍工裝臟到黑多藍少,橘紅色安全帽被汗?jié)n腌得發(fā)臭,頭頸里掛條臟毛巾,頭碰頭,圍成一個圈,朝地上一個小洞里看。
烈日烤焦荒草,烤得成群麻雀在草葉下耷拉翅膀發(fā)蒙。陽光亮得像電焊弧,燙傷了草根上死挺的螞蚱。沒人戴太陽鏡,他們抬起頭,臉上是沼氣泡一樣密的汗珠和瞇縫出的魚尾紋。
“去帳篷里躲一躲吧?”一個年紀(jì)老的央求一個年紀(jì)輕的。帳篷就在身邊,廉價塑料波紋板的,里面扔幾個東倒西歪的礦泉水瓶子和幾把草編大蒲扇,還有一個破塑料水桶,桶里面有發(fā)黑的臟水。
這些人說同一種音調(diào)的寧城話,他們鉆進帳篷,把臉埋進水桶,彼此濕鼻子濕眼瞪著:“這地底下有油?”
曹剛剛是頂著毒日頭在這片房產(chǎn)儲備地上活動的惟一一個另外的人,他是個捕鳥戶。
所謂捕鳥戶,在這個缺乏鳥類的城市其實是只混一口沒一口的野貓,他從天麻麻亮就來了荒地,一早上撲來趕去,鳥網(wǎng)才黏住十二只麻雀、一只白頭鵯和一只黃白狼。
麻雀和白頭鵯是不可能賣到花鳥市場去的,只能回家滾進老油打個牙祭;黃白狼不是狼,是市郊常見的肉食鳥,上下抖黃尾巴,追著吃麻雀,褐翅膀張開,吭吭吭地叫。
黃白狼養(yǎng)到籠子里也可以,只要喂它肉吃。不過沒人愿意養(yǎng),嫌這東西太土腥太獸相,好比養(yǎng)個偷眼看人的生番,細皮白肉的市郊人怕的!曹剛剛也不知道拿這黃白狼怎么辦,吃了?他嘗過,肉又腥又酸,比烏鴉還難吃。
此刻,在他的軟網(wǎng)兜里,黃白狼神定氣閑,正歪小腦袋覷他呢,不定誰惦記吃誰!
一個張著網(wǎng)等天上掉餡餅的人最大的能力是尋找和發(fā)現(xiàn)。曹剛剛收拾起破爛的鳥網(wǎng),從荒草里一步步絆出來。他太細小干癟了,四十來歲年紀(jì),一口黑黃壞牙,一棵煙塞在兩只門牙中間,吸一口,松動的門牙就兩邊晃,像只開牙欲斗的老蟋蟀。曹剛剛掛著眼屎的老鼠眼閃亮光,稀奇帳篷里那些外地工人。
“給!”曹剛剛掏出七元一包的紅雙喜,戳向外地人。
戴安全帽的寧城人看看他,老實不客氣拿了煙,自己摸出打火機,一個個點了,蹲在地上吸。
“有啥寶貝?”曹剛剛發(fā)了煙,有了問的權(quán)利。
寧城人看看他,互相又看看,沒人理他,抽煙。
麻雀和兩只大鳥在曹剛剛網(wǎng)兜里亂跳,黃白狼竟然兇性發(fā)了,一口啄掉一只麻雀的腦袋,麻雀沒頭的身子在網(wǎng)兜里抽搐,黃白狼吐掉麻雀頭,斜睨著曹剛剛。
工人們發(fā)出嘶嘶聲,說這是什么鳥,怪嚇人的。
曹剛剛幾乎是欣喜地仰起頭發(fā)粘結(jié)的小腦袋,不理睬人。
一報還了一報,彼此就不說話。寧城人繼續(xù)圍成一圈,趴地上往機器打過的小洞里瞎琢磨,用個長柄湯勺舀起東西來看,像輪流喝烏骨雞湯。曹剛剛不想走了,他偷偷也去帳篷里,頭扎進半桶臟水洗了洗,被熱浪烤暈的腦門松了些,一屁股在篷子下坐了,看工人拿鋼釬往洞里捅。
“是油!是油!油?。 睂幊侨送蝗欢紡牡厣咸饋?,其中一個捧個小鐵罐,他們往里看一眼,歡呼一聲,把罐子放在地上,拉拉扯扯抱成一個圈,跳起來,夸張地把安全帽往天空扔。
曹剛剛撇撇嘴:“油?什么油?地溝油?”他湊到罐子上看,那罐子里皮鞋油一般半罐子黑膏藥,氣味薰人,“這啥么事?”
“石油!原油!這下面有大油田!”寧城工人憋不住了,“我們發(fā)財啦!”
“啥?石油?”曹剛剛跳起來,眼睛像兩只往水里蹦的田雞,跳出去又縮回來,“你們有點腦子好?石油?阿要笑豁我嘴巴?發(fā)財?天氣太熱,發(fā)熱昏!哈哈哈!”
他立起身,搖搖頭:“今早倒霉!鳥捉不牢幾只,天熱煞人,好笑倒蠻好笑!”他伸手進軟網(wǎng)兜,把死麻雀拎出來要扔掉,想想又放回去,咽了咽口水,跌跌沖沖要回家。
一個工人拉了下曹剛剛衣袖:“老鄉(xiāng),這里的事不要給外面說!”他惡狠狠地瞪曹剛剛,像要讓他害怕。
曹剛剛不理他,徑直要回家。
工人里那個當(dāng)頭的也拉住他:“老鄉(xiāng),附近銀行在哪里?我們要申請貸款,把油打出來!你本地人,幫我們聯(lián)系聯(lián)系,算你一份!”
曹剛剛生氣了,他抹了一把汗,把鳥網(wǎng)和軟兜放在腳下土路上:“你們當(dāng)我是憨兒子?天方夜譚!騙人可以,智商要跟得上!這里是啥地方?這里是大城好不好?”
他給人一個白眼,氣忿忿拿東西走人,可他一彎腰的工夫,一個接不上來,眼前黑了,腳軟坐到了地下,惡心了好一陣子。早飯沒吃,低血糖,天又熱,頭發(fā)里額頭上全是冷汗。
寧城大哥笑了:“出冷汗?也窮得沒飯吃了吧?”endprint
“吃鳥!”曹剛剛緩過來了。
“咱們合伙吧?”寧城人圍上來,“你本地人知路數(shù)!可憐可憐我們,這么熱的天,演得比葛優(yōu)還認真!”
“葛優(yōu)?”曹剛剛笑了,“葛優(yōu)?虧你們說得出口!哈哈哈!”
為表示招賢若渴的態(tài)度,寧城人摘下安全帽,重新扎穩(wěn)褲帶,都去臟水里抹一把臉,簇擁著曹大哥喝入伙酒。曹剛剛結(jié)結(jié)巴巴推辭:“我不可以的,難成功的,我老婆做主,她不會放我出來的!”
寧城人哄笑起來:“大城男人天下馳名!”
也不往商業(yè)區(qū)去。曹剛剛正納悶,一大伙已走到了荒地遠遠的那一頭。不知曾幾何時,角落里幾棵松樹下新搭個木片屋子,屋里有個黑臉高顴骨大嬸,水桶腰扎個大黃鴨圍兜,正橫著眼拔一只瘦雞的雞毛。她看見曹剛剛,眼色就像看見手里的瘦雞,嘴角抿成一條扁扁紅線。
寧城大哥把曹剛剛的鳥都丟給女人:“一齊拔了毛,下酒!”
沒幾支煙工夫,雞和大鳥小鳥皆剁成了塊,一鍋油嘩嘩炒起,里面很多蒜片,香氣襲人,連野貓都跑來看。大哥不避外人,把黑胖老婆叫在桌旁,敬曹剛剛?cè)牖锞?。曹剛剛還在發(fā)嗲:“不成功!不行的……”不知道是喝酒不行還是入伙不行?
寧城人一個個端著酒不能喝,有點掃興,家鄉(xiāng)話嘟嘟地互射。黑胖婆娘突然臉一長:“不成功?不成功?不行的個鳥!不要冷了弟兄們的心!”
曹剛剛嚇一跳,終于明白上了梁山泊,酒不喝不行。他睨一眼這渾身膻氣的兇婆子,怯怯說:“早上勿曾吃飯,讓我吃一只鳥墊墊,再喝酒?!?/p>
人都笑了,看他嚼完雞塊,齊舉起杯來。一口下去,曹剛剛“喔”一聲直噴出去。這不是白酒!是高濃度酒精!像喝了醫(yī)院的紗布!寧城大哥有點不好意思,壓低嗓門說:“掙錢!掙到了錢,請你喝口子窖!”
曹剛剛嘴巴入了伙,心還沒落實,正琢磨今天這事怎么脫身。寧城大哥已經(jīng)喝高了:“兄弟,喝了酒我們就患難與共、有福同享啦!”
曹剛剛虛應(yīng)著,眼睛東看西看,想脫身之計。寧城大哥說:“有福同享!懂不懂?”圍著的兄弟們俱邪笑三分,看曹剛剛。
曹剛剛莫名其妙,黑胖婆娘這母老虎突然忸怩起來,黑臉上飛出兩塊紅斑。沒等曹剛剛明白過來,婆娘突然靠上來,在曹剛剛臉頰上啄了一口,曹剛剛頭頸里汗毛綻放,“呀”地跳將起來。一伙人不由分說,把黑婆娘推在曹剛剛身上,婆娘一把摟住了曹剛剛脖子,下手絕不容情。表情像溺了水的曹剛剛,被她夾頭夾腦拖進木片房暗間,婆娘反身一腳踢上門,好個強搶民夫的英雌!
曹剛剛還想掙扎,一堆腥膻的肥肉壓了上來,火燙翻滾,兩下子就逼曹剛剛?cè)肓苏婊铮?/p>
唉,萬萬沒想到啊,出來捉鳥,結(jié)果服了鳥!曹剛剛的市郊式小聰明輸?shù)镁狻?/p>
二
據(jù)說大城人還剩下一點好:有契約精神!
曹剛剛不想入伙,可一旦入了伙,比原來伙里的人都上火。
天還是熱得邪火,寧城人照舊頭拱頭趴在荒地里那個油洞上,演得比葛優(yōu)還認真。曹剛剛穿了件襯衣,家里只有這一件襯衣,還是長袖子的。襯衣下擺塞在藏青色西褲里,可惜沒皮鞋,只好穿了新布鞋。老婆親手納的布鞋底,讓曹剛剛長高了兩厘米。
曹剛剛在新城的地中海商城里東游西蕩,不是說他沒騙過人,也不能說他不想出來騙人,不過,他對著星巴克的玻璃門苦笑了:這幫寧城蠢貨給他出的題實在離譜:石油?大城的地下發(fā)現(xiàn)了油田?我靠,連說滑稽的周立波也編不出這種笑話!
這幫蠢貨現(xiàn)在撅了屁股,把腦袋放在一個土坑上曬,苦等他曹剛剛把大城的銀行家?guī)ベI一塊不屬于他們的地?這簡直是個超級黑色幽默,他們憑什么認定自己是馬云那樣的天才?
“你自己先相信了,別人才會相信,你自己信踏實了,別人離相信就不遠了,這是馬云說的!”那寧城大哥等老婆放開曹剛剛?cè)ハ丛?,就對他說這句話,反復(fù)一直說這句話,堅定不移格式化曹剛剛的腦子。
曹剛剛想到這里,心黑沉下來,自己是個黏在網(wǎng)上的雀了,讓人捏住了把柄!
曹剛剛恨自己怎么就這樣子不爭氣,連一只母豬撲上來自己也會有反應(yīng)?!靠,真是個畜生!他替老婆罵自己,當(dāng)然決不能讓老婆知道!這就建立了曹剛剛原來不能承認的邏輯:要幫寧城人找到那個相信油田存在的、自身卻不可能存在的傻瓜!找到那個冤大頭!這是曹剛剛解脫自己的惟一前提。
地中海商城里逛來逛去的人看上去都很正常,曹剛剛沒勇氣上去惹人家罵神經(jīng)病,他挽起汗?jié)窳说男淇?,把兩條多毛的細胳膊插進褲子口袋,往商城外的街面鋪子逛去。
他走了兩條街,抬頭見一個穿西裝的四眼兒愁眉苦臉站在四海房產(chǎn)中介門口。
方碧的微信名是五個漢字帶兩個字母:讓我透口氣FB。方碧來大城五年了,什么都干過,什么都試了,現(xiàn)在他的存款賬戶還是四位數(shù)。
他每天在房產(chǎn)中介門口張望,希望看見一個可以在他的存款數(shù)后面送他個把鴨蛋的貴人。
市郊又不是家鄉(xiāng)的深山,這里的錢像山里的落葉,成團在風(fēng)里轉(zhuǎn)。方碧就算是只猴子,跳高縱低也撈到不少,不久前他的賬戶還是六位數(shù),里面有他五年的辛苦。這辛苦是真辛苦,剛到大城時他等于新開豆腐店,必須讓人吃豆腐,這是這灘頭上一百多年的規(guī)矩,來這里撈世界的,必先苦過一苦。
他當(dāng)過清潔工,站在垃圾車車門外,穿件黃色熒光衣,像是垃圾車的一只耳朵。見到垃圾桶他就跳下車,把油膩齷齪的桶抱到車身后機械臂上,機械臂舉起桶,轟然一聲把垃圾倒進車,一股臭味和餿味淋浴方碧一遍?;氐剿奚?,宿舍的浴室比垃圾車干凈不到哪里。
后來,他混到餐廳當(dāng)傳菜員,好歹聞了聞菜香,見識了城里人吃香喝辣??上床幌氯ズ髲N兌地溝油灑化學(xué)粉讓客人吃毒,辭工走了。
他的錢主要是后來在電子商城推銷電腦和電腦附件掙來的。方碧模樣老實、又真心不愿宰客,生意漸漸就比別人多出一倍。每年年底,他心甘情愿請周邊攤位的推銷員吃一頓,吃完還讓餐館給每人打包一頓夜宵。他覺得搶了這些人一年,一頓飯是彌補不了的,只算表表心意。反倒是剔著牙的這伙人寬慰他,說他們不急著用錢,沒事!endprint
六位數(shù)的存款變成四位數(shù),一大筆差額哪里去了呢?方碧想到這件事就萬箭穿心,恨不得把嘴扭過來咬自己一口。他不敢讓人看見自己怨毒的眼光,只是瞟一眼四海店堂里第二排的第三個售樓小姐,那是個肥腴的年輕女人,大家喊她蘋果妹。是蘋果妹介紹方碧當(dāng)了售樓先生,不過方碧不但不感謝她,反倒又恐懼又怨恨。
做人就怕忘記本分,方碧的本分是什么?是個到大城來掙辛苦錢的山里人。掙到了錢,存在銀行里,回大山娶老婆生孩子,替爹媽養(yǎng)老送終。他不是在這個城市按揭個鳥窩等拿藍印戶口的海漂。本來他已經(jīng)可以本本分分回家了,山背后苗寨里那個大眼睛有酒渦的妹子等著他去提親。
哪想到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糊涂一個夜晚,命運就變了臉。
蘋果妹手指在電腦鍵盤上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見方碧垂頭喪氣在售樓處門外抽煙,她又白又肥的臉上就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這時候有個男人過來和方碧搭訕,大夏天穿得跟秋涼了似的,這引起了蘋果妹的注意,也許不是個普通顧客?一般而言,不普通的顧客,要么什么錢也不讓你掙,要么兜里藏著送給你的驚喜。
蘋果妹的銀行賬戶上一下子多出一筆六位數(shù),這個數(shù)目和方碧少掉的數(shù)目一模一樣,一分錢不差。說句天地良心的話,她蘋果妹不是只蛀了心的蘋果,她沒存心詐方碧錢財,這錢是自動長了腳從方碧賬戶上走過來的。如果發(fā)生了的事可以改變,她寧愿不要這個錢,但愿那尷尬沒發(fā)生。
那位酷暑天穿長袖襯衣和長褲的男人很會說話,他已經(jīng)和方碧聊了快二十分鐘了,他們在聊什么呢?陌生男人的表情像在講故事,方碧的眉毛揚起來,好像很驚詫,也很受吸引。蘋果妹很想讓方碧告訴她是什么驚人消息,要知道,這段時間他和她之間話越來越少,幾乎成了路人。
肚子里的小胚胎動了一動,像伸出小拳頭在蘋果妹肚子上捅了一下。這個不該露面的冤家,她為什么不同意及時打掉呢?方碧認為是為了錢,可蘋果妹知道不全為錢。
曹剛剛是打鳥戶,養(yǎng)成了打呆頭鳥的習(xí)慣,他找方碧搭話憑直覺,直覺這個四眼哥是只瘟鳥。反正自己做著荒唐事,有棗子沒棗子打一竿子再說。
他拍拍四眼哥胳膊:“哎,四眼哥哥,這么熱天你穿西裝,你是售樓先生?”
方碧點點頭:“您買房?”
“我勿買房子,我來找找買房子的有銅鈿人?!辈軇倓傔f過一支紅雙喜。
方碧接了煙,夾在右耳朵上,詫異:“您找有錢人干啥?”他看看瘦頭巴臉的曹剛剛,忽然生出悲傷的幽默:“您又不是美女!”
“我勿是美女,我勿是美女,”曹剛剛點頭,“不過我可能是財神爺?!?/p>
“您是財神爺?對頭,財神爺專找有錢人,看也不看缺錢的人?!狈奖掏鲁鲎詈笠豢跓?,把煙屁股扔在人行道上。轉(zhuǎn)身要進中介店。
曹剛剛一把拉住他衣袖:“勿要急,勿要急,想不想一下子賺筆大錢?”
方碧微笑著轉(zhuǎn)過臉對準(zhǔn)曹剛剛:“爺叔,我不憨!這條街上有的是想發(fā)財想瘋掉的人,您找他們?nèi)ィ∥疫@種人,只會賠錢!賺錢只會一個鋼镚一個鋼镚賺?!?/p>
曹剛剛甩了他衣袖,瞪了一只右眼看方碧:“當(dāng)我騙子是吧?”
方碧看曹剛剛表情,問他:“大叔,你左眼怎么啦?”
“看出來啦?”曹剛剛嘆口氣,“讓烏鴉啄掉了!我是個捕鳥過日子的,眼睛算工傷!”
“工傷?”方碧又笑了,“誰算你工傷?報銷你醫(yī)藥費?”
“嗬嗬,”曹剛剛擰著脖子想了想說,“上帝會算我工傷的?!?/p>
他哀傷地扭過臉去,看見水果店門口很多人在吃西瓜,他咽了口口水:“我不是騙子,有件事千真萬確,找到有錢人,這事就能賺錢!”
方碧順著曹剛剛的眼光看過去,他柔軟地說:“大叔,這條街上哪個不在等待有錢人?這個城市里,有誰不在拜財神爺?你找錢沒錯,著急就錯了!錢和女人這兩樣?xùn)|西就是不能著急,急了就錯。”說著,方碧自己心里一疼,知道忍不住講到自己心病了。
他扯住曹剛剛,拉他到水果店,買兩片西瓜給他。
蘋果妹一抬頭,不見了方碧和那個怪客,她心一緊,卻立刻又松開了。錢已經(jīng)到了自己賬戶上,跑不掉了,就算方碧跑掉,也不算性命交關(guān)。她這么想,忽然心酸,這男人,這肚子里的小人兒,還有這一大筆錢,都讓她后悔,讓她難受。這種難受以前從來沒嘗過,現(xiàn)在嘗了,就像一條魚嘗了鮮美的魚餌,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岸。
她和方碧上床的時候素不相識,不過不要誤會蘋果妹是賣的,她不賣,從來沒賣過,連想一想也沒有。但是她不在乎和陌生人上床,前提是她自己選。
那還是春天,在這個沒暖男的城市蘋果妹的荷爾蒙沒機會轉(zhuǎn)化成甜蜜的東西,她在微信上搖一搖,搖到這個“讓我透口氣FB”,他明顯也在春天里。他們彼此看了頭像,覺得可以互相借用皮囊,讓靈魂消停一個晚上。于是,他們約在麥當(dāng)勞吃晚飯,他點一個巨無霸,她要一份麥香魚,方碧還幽默說:“不需要去星巴克,因為我們不積分。”
地點是在蘋果妹租的小公寓里,她堅持在她的地方,這是她的安全底線之一。她的另一個安全底線是那只薄薄的橡膠套子,她鄭重地從床頭柜里拿出來,請“讓我透口氣FB”戴上,不過,小小的意外是這個匿名小伙子從口袋里掏出了杜蕾斯,他認真地說他相信名牌,只有名牌才是安全的保障。
錯就錯在蘋果妹沒堅持自己的底線,一切都壞在對名牌的迷戀里。是夜雖然只有一次,一次卻有了在腹內(nèi)蠕動的那小小的后果。
這個后果現(xiàn)在就和她在一起,在她內(nèi)部自顧自發(fā)展,絲毫不考慮她的處境和感覺。她沒有任何幸福的情緒,有的只是恐懼和擔(dān)憂,還有一種頑固的想把這東西生出來看上一眼的欲念。即便方碧跪在地上哀求,這欲念也牢不可破,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這對自己有何好處。這胎兒好比是個宇宙人,讓她心慌,卻好奇。
如果方碧逃走,她也永不再孤單。
方碧請曹剛剛吃西瓜,自己愁眉苦臉在邊上眺望路燈。曹剛剛暫時把臉埋進紅色瓜瓤,顧不上和方碧說話。方碧被那句“一下子掙筆大錢”燙到了,不過他難受的卻是一下子沒了筆大錢,并且,活該!endprint
和蘋果妹在麥當(dāng)勞見了面,其實他是想反悔的,其實他特別不感冒嬰兒肥的女人。跟蘋果妹做愛,猶如和一條粉白肥腴的米蟲做愛,他有點汗!不過,他乖乖吃了漢堡,跟著蘋果妹回家,因為他畢竟還是淫的,不管女人長相理想不理想,他的身體需要抱住一團有體溫的東西,向這團肉體沖刺。更不地道的是,他的良心漸漸離他遠去了,他想玩得high些,在杜蕾斯上預(yù)先做了手腳。蘋果妹畢竟羞澀,她一閉眼的工夫,他把那帽子的帽冠沿著事先的刀痕扯了下來,好比一頂禮帽只剩下帽檐,或者一個光頭的日本人只在額上綁了條白頭巾,他相濡以沫地爽了一回,還舒舒服服丟在蘋果妹體內(nèi)……
人算不如天算,蘋果妹半夜找不到自己手機,就用他扔在桌子上的手機撥了自己號碼,然后在廚房找到了唱歌的三星……
天一亮,兩個人裝得輕描淡寫說一聲再見,準(zhǔn)備從此相忘于江湖。蘋果妹去房產(chǎn)中介賣房子,方碧回電腦城賣電腦,彼此姓甚名誰?不需要知道。
沒想到一個月后蘋果妹大姨媽爽約了,疑神疑鬼又過一個月,她發(fā)瘋地趴在床上翻手機,終于天網(wǎng)恢恢……
方碧明白自己不是人渣,做不出人渣事。他承認在杜蕾斯上做了手腳,求蘋果妹打胎,蘋果妹不置可否。后來,一步步,方碧只好拿錢出來解決問題,蘋果妹說你改賣房子吧,這樣才有機會把錢掙回去。她給他疏通了中介的位置……
曹剛剛吃完西瓜,用襯衫的長袖抹抹嘴,他拍拍方碧手臂:“謝謝你請我吃瓜,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你和我兩個人靠啥能發(fā)筆大財?!?/p>
方碧聳聳肩,無精打采。曹剛剛踮起腳把嘴巴湊到方碧耳朵根下:“我們發(fā)現(xiàn)了石油,油田!就在附近!”
方碧哈哈大笑,樂不可支,他郁悶了好久,現(xiàn)在突然有個發(fā)泄的機會,笑得眼淚鼻涕灌溉自己那張殺千刀面孔,他抽噎著說:“爺叔,你饒了我吧!”
“不成功!”曹剛剛不依,“不行的!既然你請我吃瓜,我們有福同享!”
他給軟弱無力的四眼哥打氣:“勿用你出頭露面,只要你幫我搭搭橋,事成就分你百分之一!不要看不起這百分之一,賣掉油田是天文數(shù)字!”
“你是在做夢吧?”四眼還是不服帖,臉上還在笑。
“以前很多聰明人也認為馬云是在做夢!”曹剛剛一字一頓說,“現(xiàn)在才明白自己有眼無珠!”
方碧用手捋捋臉,說:“好吧,你在這里等一會兒?!?/p>
方碧像只貓湊近剛剝開的柚子,他從蘋果妹桌前一晃而過:“你來一下,有點事!”
蘋果妹隨他走進洽談室,洽談室此刻只有他們兩個人。方碧輕輕合上門,做手勢讓蘋果妹坐。他問:“要是我再幫你掙到一筆錢,我們之間能不能一筆勾銷?”
蘋果妹的臉騰一下灰了,她的豐腴的臉頰繃得很緊,出現(xiàn)了硬線條:“我們已經(jīng)一筆勾銷了!”
“不是,你聽我說,”方碧低三下四地擠出一粒鱷魚眼淚,“我后悔害了你,我只有用一大筆錢才能讓自己覺得好受些。”
他看見蘋果妹臉放松了,趕緊把后面的話撂出來:“我是山里人,要回山里過窮日子,為爹媽養(yǎng)老送終,家里已經(jīng)在催了。要是能再給你掙到一筆大錢,我良心或許能平安,從此,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蘋果妹聽出了滋味,她嘆息了一聲,方碧摸不準(zhǔn)嘆息的意思,有點心慌。
三
天再這么熱下去,就算躲在空調(diào)房間也要出事了!齊顧問伸手抽出一張面紙,像他當(dāng)年追女人喜歡把臉深深埋進人家胸脯那樣把鼻子狠狠伸進軟軟的白紙,擤出“吱——”的一串怪聲音。
“惡心人!”身材挺拔、比齊顧問高出整整一個腦袋的齊太太在外面房間嘟噥了一聲,繼續(xù)翻手機短信。剛才進來的一條短信是如此寫的: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看過你的波紋的我的眼。老地方,老時間。
齊太太紅了臉啐一聲,抬頭聽聽齊顧問的動靜,回短信說:輕骨頭!
齊顧問把鼻涕紙扔進垃圾桶,掏出手機按個常用鍵,聽那邊柔和謙恭的聲音說:“這里是索多瑪和娥摩拉會館,請吩咐。”齊顧問青色的瘦臉抽搐了一下,壓低嗓門問:“812今天上班嗎?我下午兩點到?!薄昂玫模壬?,安排好了,812兩點為您上鐘!”
其實,齊顧問和他太太并非兩小無猜,對方是塊什么料,彼此心知肚明。不過,既然是上等人,就要拿出上等人的腔調(diào),給對方留余地。齊顧問是這么總結(jié)夫妻關(guān)系的:“就把家當(dāng)成一個特殊的公司吧,你是總經(jīng)理,她是董事長,合作是聰明人的選擇,難得糊涂!”齊太太也有一家之言,她對閨蜜說:“你養(yǎng)一只公貓呢,就要容他吃腥,否則只能養(yǎng)公公貓?!彼幌矚g養(yǎng)公公貓,同時又喜歡人家家里的公貓。
齊顧問和齊太太和氣生財,每年都有很高的進項,齊顧問是拿顧問費和項目分成,齊太太開了個廣告公司,也有她掙錢的法道。他倆有了錢不愛買股票,愛買房子,房契已經(jīng)塞滿了保險箱,還經(jīng)常一起開著車,去看好的樓盤。買樓,權(quán)益人都寫兩個名字,款子各人出一半,誰也不占誰便宜。平日里所有開銷,除了自己的小動作,也夫妻平攤。兩夫婦不管是否心心相印,畢竟可算相敬如賓。
這個熱得讓人心煩的下午,夫妻倆各有各的消遣,正要找個借口分頭出門去,電話鈴響了。
“誰呀?”齊太太嗲聲問,“哦,是蘋果妹妹。怎么啦?又來推薦好樓盤?上次我們可上了你當(dāng)啦,都大半年了,那套公寓才漲百分之二十!”
她微笑著聽了一會兒,喊齊顧問:“老齊,你來聽聽,我不太懂?!?/p>
齊顧問裹在厚厚的剪絨睡袍里,出來接過電話,他聽了聽,對蘋果妹說:“你啥時候改行玩空手道啦?嗬嗬,想鈔票想中暑了吧?”
“不過,”他樂呵呵對電話里打噎的蘋果妹說:“你們想像力是有的,想像力還蠻恐龍的,這個讓我覺得有意思!有空來坐坐吧!”
掛了電話,齊太太撇撇嘴:“這個世界沒救了,人人都在騙。”
齊顧問嘿嘿冷笑一聲:“關(guān)鍵是有沒有愿意被騙的。沒有需求就沒有供應(yīng)。周瑜打黃蓋,就有戲嘍!”endprint
兩夫妻各自換了出客的夏裝,在大門口像法國人那樣子抱一抱,說親愛的晚上見!顧問比老婆矮一個頭,遠看是個長不大的老兒子抱住娘。
蘋果妹放下手機,看看方碧和張著嘴巴的曹剛剛,說:“還不如不開口呢,聽見了吧?讓人當(dāng)面笑話了!”方碧面有慍色,看曹剛剛。曹剛剛咂咂嘴巴:“怎么說你們呢?小弟弟小妹妹做人嫩得很,爺叔我捏你們一下都要捏出水來涅!”
“怎么講?”方碧問。
“人家的反應(yīng)這么正面你們聽不出來?人家有錢人都佩服我們有想像力呢!請我們有空去坐坐,就是要和我們面談嘛!難道你倆還希望別人在電話里和你拍板成交?”曹剛剛伸出骨骼粗重的手,在汗?jié)竦那邦~上抹一把,對蘋果妹獻殷勤,“女經(jīng)理你真有辦法!跑腿買禮物這兩樣事我來,你只管約人家碰個頭!”
曹剛剛穩(wěn)住年輕男女,屁顛顛朝空地上跑,找寧城大哥報信??盏厣险谡ㄥ仯麃淼檬菚r候。
有兩個戴灰色大蓋帽的城管大熱天跑來管閑事:“拆了!拆!拆!”他們揮舞著手臂,短袖的灰襯衣濕得顯了黑,“這地有主!”
寧城大哥沉著馬臉,不出聲。兩個寧城小弟一個勁嚷嚷:“地有主?地主來了嗎?你是誰?拆了?可以啊,你來拆吧!”
一個大蓋帽拉住小木片屋的窄門,用力拉,門發(fā)出咯吱聲,寧城大哥一擺手:“慢!”
他和兩個大蓋帽面孔對面孔互相看,看了一歇,大哥吐出三個字:“要多少?”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面頰抽搐起來。
戴眼鏡的大蓋帽看看不戴眼鏡臉上無毛的大蓋帽,不戴眼鏡的就從胸口內(nèi)側(cè)口袋掏出一本黃色的發(fā)票:“按章罰款,五百元吧!”
“我要有五百元早住旅館吹空調(diào)去了,還在這里站木籠子?”寧城大哥說,“兩位都是好心人,放我們一馬!”
“放你一馬?”年輕的大蓋帽歪了頭,頭扛在肩上,上下打量寧城大哥:“不服是吧?那就罰八百!”
大哥頭一甩,那幫早按捺不住的寧城人像本地土鳥黃白狼趕麻雀,向這兩個落了單的灰皮白臉市郊小男人圍上去。城管急了:“做啥?做啥?想做啥?哎呀,壞人要動手啦!”
曹剛剛奔得一頭土一頭汗,搖手大喊:“勿要動手!勿要激動!勿要發(fā)憨勁!”
他撥開寧城幫,擠進人堆護住兩個城管:“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勿要傷和氣!”
“原來是打鳥的曹剛剛!”城管看清來人,心定了。本地話你一句我一句說停當(dāng),曹剛剛向?qū)幊谴蟾缲Q起食指:“罰一百元,寬限兩天繳納!”
寧城大哥看看曹剛剛手指,一甩頭,小弟們簇擁著走了。
曹剛剛把城管殷勤送到大路口,他回過來,到木片屋門口站住,看陰著臉蹲地上的寧城大哥和那些弟兄們:“大哥,有錢人我尋著了,不過,登門拜訪總要買點禮物?”
大哥沒搭理他,翹起一根無名指挖鼻孔,挖著挖著,他向空中彈出一丸污物,伸手從口袋里掏出把碎錢扔地上:“就這些錢了!”
曹剛剛從一堆兒蹲地哭喪著臉的小弟們老鴰般的黑頭顱間走過,他溫和地拍拍寧城大哥的肩膀:“我不跟你要錢,錢我來出?!?/p>
大家抬頭看曹剛剛,眼睛里是問號和驚嘆號。曹剛剛嗬嗬笑了:“不過每一位弟兄都要出力來掙錢!掙了錢,給有錢人買了禮物,剩下的我們?nèi)コ怨啡饣疱仯 ?/p>
第二天黎明時分,空地上空前熱鬧,曹剛剛把左鄰右舍的粘網(wǎng)都借來,連同他自己的,在空地西面的高草里布成一堵看不見的墻。天光一白,百鳥齊鳴,曹剛剛覷個真切,發(fā)一聲喊,寧城幫大舉進攻。他們跟著大哥,一個個手持細竹竿,大喊大叫向空地上的鳥群沖去,群鳥猝不及防,尖叫著向西落荒而逃,然后是紛繁復(fù)雜如琵琶曲《十面埋伏》那落雨般的哀鳴……戰(zhàn)役總指揮曹剛剛清點戰(zhàn)果,輝煌發(fā)達,計捕黃鸝三只、畫眉兩只、虎皮鸚鵡三只、繡眼五只、百靈六只、灰喜鵲十三只、相思七只、白頭鵯二十六只,還有一只稀奇的紅背啄木鳥和三只黃白狼。
曹剛剛喜上眉梢,他把值錢的鳥裝了竹籠,準(zhǔn)備送花鳥市場。剩下三只黃白狼在軟兜里斜眼睨他,曹剛剛戴上手套,入手去逮鳥,三只黃白狼都死命啄他,把手套的白棉絮都叼出來在兜里飛。曹剛剛扯出一只,對著剩下倆鳥那四只吊眉毛眼睛掰斷了手里的鳥頭頸,他把死鳥倒拎手里晃,看那倆鳥。倆鳥奇怪,不但不害怕,還在那里互相看,發(fā)出嗚里嗚嚕的喉音彼此交談,四只眼上下打量曹剛剛,看得他心里發(fā)毛。
“我看著這鳥來氣!”寧城大哥說。他從曹剛剛手里拿過軟兜,放在眼睛前細細看那兩只黃毛畜生。說時遲那時快,曹剛剛才喊一聲小心,兩只黃白狼齊齊躍起,像蜂鳥般在兜里的空中略停一停,尾巴支前托住身子,向前扎猛子,鋼鐵般的尖喙從軟兜空格刺出,一喙啄了寧城大哥的左眼,一喙紅了他的鼻子尖。大哥發(fā)聲喊,甩開軟兜捂住臉。倆黃白狼斜刺里穿出松開的兜口,正要金蟬脫殼,沒想到大哥的肥婆娘一直在旁邊看,她的大鞋底拿在手里,猛打下去,把兩只黃白狼拍到泥地上,還要飛起來,婆娘一個肥身子撲上去,結(jié)結(jié)實實把倆鳥壓在厚實的胸脯下:“我碾死你!”
大家七手八腳扶起首領(lǐng)夫妻,還好,眼睛只是啄了一口,傷在眼皮梢,一個小血洞;鼻子卻少了豌豆大一塊肉,痛得火燒火燎。寧城大哥從老婆大胸下扯出倆兇鳥來,一手一只扭了頭,甩到荒草里……
曹剛剛買了一簍子本鄉(xiāng)的水糯米白糕,捉了兩只冠子鮮紅的黃母雞,又讓寧城幫的小弟扛了十只黑紋大西瓜,跟上蘋果妹和方碧來訪齊顧問。
齊顧問和齊太太今天挺高興,才送走房地產(chǎn)王老板。王老板去年看中一家醫(yī)院的地,這醫(yī)院在市中心黃金地段,給再多錢也不肯搬遷,說怕街坊鄰居看病不方便。王老板無計可施托了齊顧問,現(xiàn)在醫(yī)院搬郊區(qū)了,地好好騰出來給了王老板。齊顧問把王老板拿來的現(xiàn)金支票交給老婆,搓搓手說我們怎樣慶祝一下呢?正開心著,門鈴嘀嘀響,蘋果妹昨晚約了來請教。
打開門,場面搞得蠻大:一個黑瘦臉的矮子樂呵呵往門里送東西。先滾瓜,十只油光水滑的大西瓜順著金色楓木地板往里滾,像新開保齡球館。后面兩只五花大綁的本地雞夫人咯咯呻吟著,也暖溫溫遞了進來。矮子手捧糯米糕,笑容可掬看著齊顧問和齊太太,齊顧問覺得這矮子很有親和力,齊太太恍惚覺得來了個遠親表弟。endprint
正要往里請,矮子攔住方碧和蘋果妹,對齊太太說:“格位太太屋里漂亮清爽,我們帶了鞋套?!彼麖目诖锍冻鏊{色的塑料鞋套,讓方碧和蘋果妹一起套上。頓時齊太太打量矮子的雙眼添了欣賞的柔光。
齊顧問把客人往里請,名叫曹剛剛的這個矮子又客套起來:“勿用,勿用,這宅子太漂亮了,我們粗人當(dāng)不起,就在門口玄關(guān)討一口茶喝吧!說了話就去?!?/p>
齊顧問和齊太太統(tǒng)統(tǒng)都笑:“勿要客氣,來了就是客,里面請,里面請!”
坐定,奉茶,六只眼睛東看西看,都感嘆房子漂亮,齊先生齊太太又會布置,真正高端大氣上檔次。齊顧問說過獎了,曹兄不妨給我們換換腦子,說說什么是市郊的油田。他說著,忍不住要笑。
曹剛剛沒覺得好笑,路上他自覺好笑,此刻他虔誠了,油田的事情蒙上了一層神圣的光輝,在他心里穩(wěn)若泰山。他若開口說油田,心里就有那往外吐油的大地,要么不說,一說必要口吐蓮花,至少口吐原油!
曹剛剛說:“不瞞顧問先生太太,我是個捕鳥維生的鄉(xiāng)下人,沒什么真見識。這油田呢是我捉鳥的時候看一幫寧城工人打出來的,我也不懂到底值不值錢。值不值錢要齊先生齊太太這樣的貴人看,我們么,在邊上跑腿幫襯,有肉就討口湯喝;要沒戲,齊先生也別笑話我們,我們捉鳥有一套,捉錢十有八九捉不到,那是常事。”
齊顧問稀奇曹剛剛會說話:“曹兄這口才,可惜了,應(yīng)該當(dāng)律師?!?/p>
曹剛剛忸怩:“每天追著鳥跑,學(xué)壞了,呱呱亂叫。”
齊太太也有趣他,笑:“是口才呱呱叫,不是呱呱亂叫?!?/p>
齊顧問就沉吟,想了半天,自問:“誰會信呢?”
蘋果妹、方碧面面相覷,還是曹剛剛來接嘴:“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人就會信!”
齊顧問揚起眉毛,又看看曹剛剛,他拍拍太太手,說:“這位曹兄是位奇人,說的都是哲理!來,去砍一個冰西瓜,讓大家爽一爽!”
大家啃著冰涼的西瓜,齊顧問冷不防就問曹剛剛:“油田這個主意很有創(chuàng)意,不過這創(chuàng)意是你那些寧城朋友的,他們不知如何掂量自己?”
曹剛剛被西瓜子嗆了,他咳嗽咳得連連點頭:“齊顧問真是辣姜!您比我了解這些外地人!我隨便問一聲,要是貴人們成了事,一百只蟹里分他一只螯,不知求得是否過分?”
齊顧問沒回答,好像根本沒聽到曹剛剛的問號,他文雅地遞片西瓜給蘋果妹,勸她多吃,倒是齊太太撫慰曹剛剛:“放心,齊先生的朋友都是明白人,他們搗起漿糊來,上頭不冒泡,下面不粘底,人人要開心的?!?/p>
送客出門到電梯口,齊顧問才松了一小口:“有空,也見見你的寧城朋友!”
四
索多瑪和娥摩拉會館位于市中心一條比較僻靜的小馬路上,門口幾乎沒什么惹眼的招牌和廣告,有一個高得像電線桿的男人站在會館門口,穿著干凈白T恤衫,專門代客泊車,并且負責(zé)說一句話:“先生里面請!”
齊顧問把自己的寶馬交給瘦桿兒男人,就匆匆往會館深處進,不愿意被熟人撞見。他是一個生性謹慎的人,熟悉他的朋友想起他這個特點就覺得特寬慰。他走到云石裝飾的前臺,被前臺古樸黃暈的光照得像只剛從琥珀里爬出來的大甲蟲。
四十多歲的女經(jīng)理露出客套的微笑:“齊先生來啦?顧總已經(jīng)在12號貴賓廳等您了。”
“今天的號牌我看看。”齊顧問擠出一個敷衍的笑容,他看了看遞過來的硬紙片,上面是潦草手寫的號碼,他猶豫了一下,說:“831吧?是那個高個的?”
“是的?!迸?jīng)理禮貌地為他肯定,“您是先和顧總聊天對吧?我讓她等著。”
顧總的雪茄煙味已經(jīng)飄蕩到走廊里,不過這里的客人沒一個會投訴雪茄味兒,在這種地方,雪茄的白霧是舒緩神經(jīng)的妙品,好比往一個色迷迷的半大孩子嘴里塞個五香茶葉蛋,轉(zhuǎn)移一下他的感官。齊顧問推開門,正看見顧總吐出一個五大三粗的煙圈,像只胖鴿子飛過來。
“羅密歐與朱麗葉?”齊顧問報出雪茄的牌子。
“是哦,這個清淡一點?!鳖櫩傆邪装l(fā)的頭顱從沙發(fā)里抬起來,他的臉上是電車軌道般的紋路,年紀(jì)不小了,“給你帶了根丘吉爾?!?/p>
齊顧問接過老粗老長的一大根,放在鼻子低下嗅了嗅:“顧兄,今天我有點神經(jīng)病,要請教一點荒唐事呀。”
顧總遞過雪茄點火器,看齊顧問轉(zhuǎn)著圈在丘吉爾頭上烤,燒紅了丘吉爾的腦袋,他笑了笑:“世界上沒有傻問題?!?/p>
倆人并排吞云吐霧,胸口就積聚了一種煙草促發(fā)的力量,齊顧問說:“有個彌天大謊,不過充滿江湖力量,我聞得到里面那股濃烈的錢的騷味兒,就是不知道怎樣才能煉出真金來?!?/p>
“講講。”顧總明顯喜歡這調(diào)調(diào),他掌管跨國風(fēng)險基金,從來不拘一格。
“如果有人說市郊一塊地上打出了原油,可以開采,你怎么想?”齊顧問說。
顧總不由得發(fā)出“嗤”一聲,他慢慢吐了個煙圈,說:“就算真有油,也沒法采呀,特大都市的近郊,怎么通得過環(huán)保評審?”
“正是!”齊顧問點頭附和,“不過,這點子真有點創(chuàng)意,搞得我睡不好覺!”
顧總笑了:“你想鈔票想瘋了吧?”
“倒不是!”齊顧問否認,“正是點鈔票點得惡心了,想來點有趣的玩玩。”
顧總把抽剩下小指頭長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放進煙灰缸,拿起臺灣烏龍喝了口,說:“誰會相信?”
“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人就會信!”齊顧問立刻回答。
顧總愣了愣,咂巴嘴巴:“這話有點意思,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人很多,卻都是同一類人。”
“哪類?”
“股民唄!”顧總嘿嘿笑了。
“說到點子上了!”齊顧問兩眼放光,從沙發(fā)上直跳起來,“騷味兒飄到鼻子尖嘍!”
顧總點的鐘準(zhǔn)備好了,他站起身,和齊顧問握握手:“待會兒我先走,有事你電我?!?/p>
齊顧問關(guān)上門,興奮地搓著手,顧不得在會所里忌諱,給老婆打了個電話:“親愛的,你找一下蘋果妹,讓她安排見一見那寧城人,我和老顧想出點子來了!”endprint
掛完電話,他推開門,朝小弟喊:“讓經(jīng)理安排上鐘!完了我還有事辦!”
方碧印象里,這還是第一次同蘋果妹站在同一立場上,他在蘋果妹不愉快的尖聲意見后加上自己的看法:“不行吧?懂不懂規(guī)矩?這么多寧城人都上齊先生家去?跟討薪似的?”
曹剛剛尷尬地笑了,低下頭,伸手搔亂發(fā):“我也這么說的呀,不過寧城人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
的確出乎曹剛剛的意料,他向?qū)幊谴蟾缫粎R報和齊顧問的協(xié)商,寧城大哥甩手就把手邊一塊臭抹布扔到了曹剛剛鼻尖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一百個不行!油田是我們挖出來的,你個叛徒,把我們的大買賣送給了小白臉?!我們連百分之一也拿不到?”
曹剛剛把抹布從鼻子上扯下來,一股泔水味兒,他苦笑:“大哥,你醒醒,哪有什么油田?人家把你的謊話夸成創(chuàng)意,你自己也信了?”
“我看你個尖嘴猴腮的曹剛剛就不是個好東西!”和曹剛剛有過那么一次魚水之歡的黑胖子大嫂伸出粗胖手指,點了點曹剛剛的太陽穴,臊得曹剛剛屁滾尿流。
怎么說道理講邏輯,寧城人都對著曹剛剛?cè)呵榧^,他們把手指塞進嘴巴打出青蛙放屁的口哨,他們輪流過來像看怪物那樣打量曹剛剛,曹剛剛捂住腦袋頭疼欲裂;寧城大哥拉長馬臉一個勁地問:“我們趴在荒草里被日頭烤成地瓜干我們?yōu)榈氖巧???“為的是啥?”“為的是啥曹剛剛?”黑胖女人在爛掉的圍裙上擦著手,一次次忍不住伸出手指點曹剛剛的太陽穴:“你個死鬼曹剛剛!把我賣了!”
曹剛剛覺得自己是被二十只黃白狼包圍的麻雀,人家還不咬掉他腦袋,完全是因為他身材可憐不夠每人分一口。
寧城人已經(jīng)花光了最后一個銅板,最近這幾天,他們吃的土豆和毛豆子都是曹剛剛從自留地里挖和采的?,F(xiàn)在,幾天前還和曹剛剛橋歸橋路歸路的這群流民成了曹剛剛的舅子,吃不飽都跟黃白狼似的打量他,曹剛剛想到被黑胖女人摟住的那個鴛夢就后悔到想吐。
偌大個荒地上的鳥群已被他們反復(fù)驅(qū)趕得只剩幾只流鶯,花鳥市場老板被幾天里送來的大群本地鳥類嚇得睡不好覺,他在幾百只灰喜鵲和上百只百靈的籠子上加貼了白條廣告:歡迎放生,享受批發(fā)價。
他沒好氣地問曹剛剛:“你趕盡殺絕想干嗎?籌錢討小老婆?”
曹剛剛發(fā)現(xiàn)掉進陷阱的并非只是鳥,也有他自己,他是最大那只,被網(wǎng)眼扣緊了,動彈不得。想到絕望之際,曹剛剛瘦皮拉筋的腦袋燙起來了,他突然推開黑胖女人點在他額頭上的胖手指,跳將起來,破口大罵:“赤那!寧城人實在勿懂事!你們會做啥事體?個個肩膀上頂一只黃魚腦袋!”
曹剛剛竟然一指頭指回黑胖女人的天靈蓋:“你們只會在這只黑煤餅身上打洞、只會打洞!你們問問她,要是肚子大了,是你們懷胎十月還是她懷胎十月?是你們叉開大腿哭天哭地生還是她生?是你們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還是她養(yǎng)?你們憑什么覺得孩子是你們的不是她的?你們除了撒那泡騷尿還干過什么?”
寧城人都擰著脖子看曹剛剛,聽傻了。
曹剛剛走到寧城大哥前,像只小公雞抬起腦袋:“你不就是有個破點子嗎?什么油田?笑疼中國人大牙!想錢想瘋了你!我不管了,你們?nèi)ゴ蛴腿グl(fā)財吧!”
曹剛剛轉(zhuǎn)身要走,自然,他走不成,寧城人都這樣,等臭嘴說爛,人家撂挑子,他們又一抹臉,開始甜言蜜語。
寧城大哥大嫂只提一個要求:“弟兄們都是一起來混的,和有錢人見面要一起去,讓有錢人點點人頭,將來領(lǐng)錢有個數(shù)目?!?/p>
方碧說:“聽他們放屁!有我方碧在,就不許亂放屁!蘋果妹的人脈由不得他們亂糟蹋!”
曹剛剛說:“那你的意思?”
方碧和蘋果妹咕噥了幾句,告訴曹剛剛:“本來應(yīng)該只去一個代表,現(xiàn)在體會你難處,就兩個代表吧!我們五人去齊家。有話好好說,不好好說就滾!”
曹剛剛咧嘴笑笑:“我轉(zhuǎn)告寧城人?!?/p>
天色還是流火,知了喊破嗓子,寧城大哥帶了老婆,倆人換上最干凈的衣服,就是顏色有點扎眼,沒法像西瓜綠皮配黑紋那般好看,差不多是藍西瓜長了橘紅條紋那般有創(chuàng)意。方碧說這不要緊,干干凈凈就算有禮貌了。
禮物還是曹剛剛投資的,這次是各色蔬菜,都是曹剛剛自留地拔的,新鮮水靈的杭白菜、菠菜、青菜、茄子、絲瓜,還有五只8424西瓜。五個人每人手里拎了點綠意,方碧買了兩袋子紅富士蘋果,排隊在齊顧問家門口。
齊太太打開門,正等曹剛剛掏鞋套,寧城大嫂和寧城大哥已經(jīng)大踏步走了進去,曹剛剛拉也拉不住。他倆把嘴咧得大大的,手里的青菜茄子噗咚噗咚放到了氣派的牛皮沙發(fā)上,落出一些細小的土塊和雜草。
齊太太吸了一口氣,客氣的聲調(diào)低了八度,齊顧問看也不看寧城大哥和他老婆,專門和蘋果妹打趣:“還送什么蘋果呀?你來不就有蘋果啦?”
曹剛剛點頭哈腰進來,一看人還沒讓,寧城的一對兒已經(jīng)大剌剌坐在了牛皮沙發(fā)正中,和青菜茄子排成一隊。齊先生請大家都坐,太太奉上茶來。
寧城大哥和老婆兩對賊眼骨碌碌到處亂看,不住咂嘴,老婆對老公說:“咱縣太爺家也比不得這里富貴!墻上這字畫恐怕都是真貨,比扒下你那張皮都值錢!”
齊太太瞪圓了眼睛,又捂住嘴笑了。齊顧問向這個遞眼色又向那個眨眼睛,也樂不可支。方碧比上次來時認真多了,他代表大家開口:“齊顧問齊太太,我們冒昧登門,這是寧城的趙哥趙嫂,油田的事情最先是他們在荒地上勘探的?!?/p>
“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寧城大哥大聲肯定,點點他的馬臉下頜。
“我肯定!”黑胖趙嫂滿面嚴(yán)肅,加了一句,還舉了舉右手。
“太逗了,老公!”齊太太花枝亂顫,倒在齊先生懷里,兀自喘不上氣。
齊顧問拍拍老婆肩膀,笑道:“趙哥是不是和趙本山親戚呀?”
寧城大哥愣了愣,突然很生氣地對曹剛剛發(fā)聲:“咱們是來談判的不是?我很可笑嗎?”
齊顧問又像沒聽見他的話,問蘋果妹:“蘋果,大酒店后面那塊空地是哪家房產(chǎn)商圈的?”endprint
“是綠貿(mào)房產(chǎn)的地?!碧O果妹脆生生說。
寧城大哥的馬臉抽搐了一下,他老婆倒不動聲色,喝了口茶,把嘴里茶葉摳出來,放在食指尖上,大拇指叭一彈,粘地毯上了。齊太太看見,雙手捂住眼睛,好一會兒才放下。
“趙兄看來是綠貿(mào)房產(chǎn)的董事長啦?”齊顧問笑嘻嘻看他。
“不管地是誰的,油是我打出來的?!睂幊谴蟾缯f。
“我肯定!”他老婆又舉一舉手。
大家沒笑,方碧插嘴說:“趙嫂,中國地方大,習(xí)俗也不同,你們那搭,如果有人去你家地里拔了麥子挖坑養(yǎng)魚,你發(fā)現(xiàn)了咋辦?”
“我家那是麥地,種著麥子呢!這里是荒地,人人可以在上面走!”黑肥婆子不傻。
“我們不傻?!睂幊谴蟾缬弥腹?jié)敲敲玻璃茶幾,“那地當(dāng)然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賣地。那點子是我的,我賣金點子。”
“你不傻!說對了!”齊顧問收了笑容,“賣點子不能要賣地的價!”
“那,點子什么價?”趙嫂急了。
“點子的價格么得看是什么人的點子。”齊太太抓住機會,終于對這黑婆娘吐了一句。
“點子就是個點子,看什么人呢?”寧城大哥一臉不服。
“不看人?”方碧問他,“不看人,張藝謀到西湖上揮揮紅綢布能賺幾千萬?你趙哥去揮揮紅布看?不但沒人給你錢,還判你擾亂公共秩序罪!”
大家都憋不住笑了,連寧城大哥夫妻倆也笑,趙哥抓頭皮:“這人跟人真沒法比。他手里的蛋孵龍,我手里的蛋出烏龜?”
明白了理,氣氛就好了,趙嫂也不舉手亂肯定了,就問怎么辦。
齊顧問說:“點子不能當(dāng)飯吃,況且是個謊話。我能做的就是把這個點子告訴比我們大家都更有能耐的人,人家如果能憑這點子掙錢,那是人家的本事。有肉吃人家不會忘記請我喝湯,我要是有湯喝,不會忘記請你們大家喝口水。事情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p>
曹剛剛悶了半天,這時候喝彩:“齊先生說話實在,說到我心上!”
寧城大哥嘆了口氣:“唉,大熱天的,被太陽曬成蛤蟆干,也掙不到幾個錢!”
齊顧問看看老婆,齊太太站起來,里面轉(zhuǎn)了圈,出來手里夾著個白信封,她把信封往耷拉著臉的趙嫂手里一塞:“我們看蘋果妹的面子過問這件荒唐事,沒想過掙什么錢,我們齊先生也就是一個顧問,顧問顧問,我答你問而已。這點小意思算我們一個見面禮,大熱天的買幾杯茶喝?!?/p>
趙嫂聽都沒好好聽齊太太說什么,就勢打開信封,看見里面大約千把塊錢,高興得臉上都是笑,連連點頭哎哎哎……
齊顧問說:“你那些兄弟不要解散,也許還有用得上他們的時候。”
大家告辭出來,在公寓小區(qū)門口蘋果妹和方碧向他們拱拱手就散了,曹剛剛跟著那兩口子一直走,走到木片屋子,忍不住說:“禮物都是我出的?!?/p>
那黑胖婆子推他一把:“你揩了老娘油都沒送過禮物!”趙哥聽不下去,奪過老婆兜里的信封,掏了兩百元給曹剛剛。趙嫂點點剩下的,竟然還是一千元,原來齊太太給了一千二。
“有錢人就是闊氣!”她嘆息道。
“不是闊氣,是害怕我們?nèi)ジ闼?!”寧城大哥又挺起了胸脯子?/p>
五
齊家夫妻從前是不炒股的,這個大熱天倒關(guān)心起股票來,門口書報亭賣不掉的股市小報齊先生都買來一頁頁看,他在尋找一個契機。
顧總幫齊顧問約了綠貿(mào)房產(chǎn)的老板葛明禮吃西餐,葛明禮請客。
葛總身為房地產(chǎn)老板一點也不囂張跋扈,人家找上來,倒是他請客吃飯。為啥?當(dāng)然是因為葛總其實沒鈔票。不但沒鈔票,還拖欠了蠻多。
聽上去勿可能嘛!綠貿(mào)房產(chǎn)圈了這么大一塊地,他沒錢能圈這么大塊地?
事體么要講到葛總的老丈人了,葛總的老丈人是哪位呢?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某個花瓶團體的前任主席。前主席一輩子笑容可掬謙恭有禮,和所有人稱兄道弟,他勿貪心嘸野心,賽過到這個世界上來,就為了完美塑造一團和氣。等到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嫁了人,女兒有一天對他講:“爸爸,自私了大半輩子,為我破一次例吧!”這大城里人叫女兒都叫寶貝女兒,前主席對老婆不怎么迷戀,對這個獨養(yǎng)女兒卻從小百依百順,恨不得自己做自己的女婿才好。女兒要他破例,他就破了例,跟這個郊縣的一把手開口,要了這塊地的開發(fā)權(quán),女兒作風(fēng)潑辣,跟銀行貸那么一大筆款子,付了第一期地價。沒錢,又不愿意別人來分一杯羹,女兒女婿守著這塊地段好得不得了的地,一晃過了十幾年,錯過了最好的開發(fā)機會?,F(xiàn)在尷尬,反要請人來分吃這塊肉,房地產(chǎn)的黃金期過了。
葛總年紀(jì)也奔五了,本以為討這個千金攀上了豪門,現(xiàn)在明白是一場逼真的春夢,道具樣樣都有,可惜戲份不夠,終于唱不出來。唱不起來也罷,卻欠了銀行錢。如果咬咬牙把地賣了,地價漲了好多,還掉銀行的錢滿有結(jié)余,不愁這輩子吃穿。不過人是要靠豪情過將來日子的,賣地就賣了一腔男人血,活憋屈了!所以始終猶豫,恨不得這地下有寶石挖出來!或者拉起大棚,偷偷種一季大麻罌粟也成!夢想讓地有點出產(chǎn),補貼家用、幫補雄心……
聽說過這個齊顧問,歷來大城里吃得開的,他通過顧總來談這塊地的風(fēng)水,葛明禮嗅出了一絲銅錢的騷味兒。大夏天的,這騷味兒讓他愿意出門擺上一桌。
大家寒暄入座,葛總不擺闊,自己帶了三瓶波爾多紅酒,斟滿,干了第一杯。
齊顧問更不弄玄虛,他擺開龍門陣,就開故事會,把葛總的空地上最近發(fā)生的趣事一樁樁道來,和一道道西餐配著,大家有吃有笑。
葛總說:“兄弟慚愧,地擱在手里拋荒,惹出這么多笑話?!?/p>
顧總卻說:“葛兄大智慧,地價一年年翻,早動的人,沒賺到多少?!?/p>
齊顧問和葛總陌生,不便油嘴,就說:“地放著也是放著,最好能再有些出產(chǎn)?!?/p>
葛總站起來敬齊顧問一杯:“齊兄是有名的財神爺,思路開闊,今天有幸相見,請不吝點撥一下小弟?!眅ndprint
齊顧問講:“哪里要這么客套,沒您幾位老兄如此有成就,我齊某再耍小聰明也沒依托!今天我斗膽來拜會葛總,就是有點癡頭怪腦的想法,一時半會兒都還成不了形,等想明白了和葛總請益。現(xiàn)在么,就一點:若有人在葛總的地盤上鬧騰打油的事,請葛總見怪不怪,先不要阻止,也不去辟謠。其他,到時候我看了,特為再和葛總商量。”
葛明禮初看這齊顧問說野故事,以為就是個騙酒喝的混混,自己這地拋荒得久了,一時半會兒原也不會有啥好事敲門。現(xiàn)在聽他話里有布置,雖然心癢,也不追問,看他有何講究,反正荒地就是一塊土,隨你們怎么玩也玩不壞,有何不可?
大家起立干杯,就此別過,齊顧問不白吃飯,送上一張?zhí)嶝浫o葛總當(dāng)見面禮,葛總一看,喲!古巴雪茄!明白這齊顧問有點氣派,欣然收下了。
告辭出來,齊顧問對顧總說:“你不要走,這事還得靠你,我們找家茶座多講一個鐘點,省得另約?”
顧總看看手表,打電話給秘書推掉一點事,笑對齊顧問:“我們老兄弟,什么一個鐘點、兩個鐘點?搞得跟會所娘們一樣!今天沒別的事了,說話歸說話,我要抽一抽?!?/p>
齊顧問拿出一盒玻利瓦爾,說:“知道你喜歡,我讓人帶了。”
在南京路老別墅隱秘的雪茄吧坐下,窗外假山草地修竹香樟,有一道小瀑布在假山里發(fā)出淙淙之音,老朋友倆吞云吐霧了一陣,齊顧問說:“我注意到一家上市公司,天天吵著搞資產(chǎn)重組,一會兒搞礦產(chǎn),一會兒搞什么在線教育,一會兒又去搞衛(wèi)星通信,到頭來都是雷聲大沒雨點,動著嘴皮子就把錢掙了,這家公司你當(dāng)然知道?”
老顧笑得像個頑童,白頭發(fā)跟仙鶴一樣一綹豎在腦后:“何止知道,我認識那個北京人,老北京所有的油滑和淘氣都在他身上集大成,跟個四合院文化活標(biāo)本一樣?!?/p>
“能和這個北京人董事長談點生意不?”齊顧問問。
“讓他收購小葛的油田?嗬嗬,你快把天方夜譚弄成一千零一夜啦!”顧總吐一溜煙圈。
“天方夜譚和一千零一夜是一回事。”齊顧問笑。
“什么思路?”
“喏,我是這么計劃的……”
兩個好朋友看看四周,壓低了嗓音。
天空起了烏云,夏季暴雨快要傾瀉下來,荒地上飛滿了密密麻麻幾萬只黃蜻蜓,寧城大哥率領(lǐng)寧城幫和黑夫人,要去曹剛剛家躲雨。
曹剛剛一直若即若離,這是寧城大哥最窩火的。他派小弟們跟蹤曹剛剛,曹剛剛回個家也是東兜西繞,幾乎走遍了新城區(qū),卻又消失在小巷里,把跟蹤的小弟繞得回不了荒場上的木片屋。好不容易跟到了曹剛剛家門口,無意中往回一走,竟然離開寧城幫的木片屋不到一公里,氣得大家直罵。
曹剛剛住著一棟水泥大瓦房,上下兩層,有個小院子。院外還有一畝三分自留地,茄子紫紫掛,菜地綠油油,相比寧城幫,他就是個資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睡了無產(chǎn)階級的女人,不但不讓無產(chǎn)階級看看他自己老婆長個什么樣,連門都不愿無產(chǎn)階級摸。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是真要讓曹剛剛怎么樣,大家也是沒得辦法,這大暴雨砸下來,木片屋就成了淋浴房,就求到他密密的瓦片下躲一躲,這點卑微的要求不過分吧?
小弟們頭前帶路,寧城大哥大嫂手里拖了一點破箱籠,沒有馬騎沒有驢牽,迤邐向曹家走來。
曹剛剛正在地里挖幾個土豆,一抬頭,驚得一屁股墩坐在田埂上。他連滾帶爬朝屋里躥,老婆正在灶上燒熱水,女兒穿著開襠褲,拖著清水鼻涕玩曹剛剛給她逮的老蝸牛。曹剛剛聲音都變了:“快快快,強盜來了!你趕緊帶上女兒去你媽家躲躲,我來對付?!?/p>
老婆“切”一聲從鼻孔出來:“曹剛剛,別玩花樣,挖幾個土豆你又要想溜?今天不許出去,就是干活!”
曹剛剛氣急敗壞,嘴唇尖上登時出了塊紅火氣,他抱起女兒往老婆懷里塞:“趕緊,是真的,我認識這些壞人,你快走!”
老婆朝窗外一探,果然一隊人馬已到了村口,她看看曹剛剛的臉,苦道:“壞了!昨天剛從姆媽那里借了一千元,放在床頭抽屜里,快去拿!”
曹剛剛撲通跪在地上:“快走快走,別管錢了,命要緊,那些人我認識,殺人強奸的!”
曹剛剛推著老婆女兒從后門才逃走,寧城人已經(jīng)進了院門,大聲喊:“曹剛剛在家嗎?客人來了!”
曹剛剛一頭冷汗冒充心頭暖流,滿臉堆笑迎將出來:“哎呀呀,什么好日子弟兄們都來啦?請都請不來!”
黑夫人身款肥肥地把箱籠往地上一扔,直起腰打量曹剛剛的瓦房:“豪宅呀,剛剛兄弟!別擔(dān)心,我們不是來打土豪的,就是躲躲雨……”
話音未落,銀色大雨珠嘩啦砸了下來,寧城人哇哇大叫,一個個像放大一萬倍的黑蚊子朝曹剛剛門里鉆,曹剛剛哭喪著臉跟進來,還客氣:“坐,坐,坐,我燒水呢,馬上有茶!”
黑夫人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包:“剛剛,我弟妹呢?我還帶了禮物呢!”
“她,她去外頭打工了,我就一個人?!辈軇倓偠吨例X回答。
“你老婆去外頭打工?那你養(yǎng)了野女人?”寧城大哥指指院子里屋檐下晾著的女人襯衣絲襪,露出一絲色迷迷的笑。
曹剛剛說不出話來,低頭在灶上舀熱水,給眾人泡茶。
寧城幫像到了自己的巢穴,上下到處亂走,走了一圈都來大哥身邊咬耳朵,大哥聽著繃起了臉,他朝弟兄們擺擺手,先低頭喝了口曹剛剛奉的茶,盯著曹剛剛眼睛看。
曹剛剛怎么也不能直視大哥的眼睛,更沒法看黑夫人嘲諷的胖臉,他看自己膝蓋,好像膝蓋上停下只寶貝鳥。
“曹剛剛,我問你,”大哥和氣地說,“那些有錢人花多少錢買了你?”
“?。俊辈軇倓傘等惶ь^,“你講的是什么話?我為這事情動腦筋動得頭皮都抓破,才幫你們找到有錢人!”
“找到又怎樣?我們拿到啥好處了?他們答應(yīng)我們啥好處了?”大哥還是很和氣。
“大哥,這主動權(quán)勿在我們手里呀!誰有錢誰掌握主動權(quán),我們只能幫襯有錢人,等幾個賞錢是勿是?”曹剛剛說得快哭了。endprint
“錯!”寧城大哥慷慨激昂一巴掌拍了桌子,把屋里所有人都嚇一跳,曹剛剛尤其魂飛魄散,“錯了!我們不做奴才!王侯將相有錢人寧有種乎?”
屋外瓢潑大雨,水花有蝴蝶那么大,屋里大家屏住呼吸,在大雨天的暗灰色中瞪著寧城大哥的臉。大哥抬起臉,看著窗外的電閃雷鳴:“曹剛剛呀!你低看我們了!”
暴雨來得快去得更快,突然一道彩虹橫在瓦藍色的雨后天空,太陽的金光刺破云層,空氣里一股令人舒心的臭氧氣味,蜻蜓又高飛了。
寧城人喝完了熱茶,又吃飽了曹剛剛從鍋里端出的熟玉米棒子,一個個袖口捋了嘴,有些困倦。大哥說:“曹剛剛,我決定了,油田我不賣了!就是說,油田的金點子我不賣了!你告訴那有錢人,除非拿十萬元現(xiàn)鈔來,否則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他過他的好日子,我們啃我們的玉米棒!”
弟兄們歡呼起來,黑夫人放下送曹剛剛老婆的禮品盒子:“走!我們回去木片屋子,把積水舀出來!”
一伙人留下雜亂的鞋印和牙痕縱橫的玉米棒,走了。曹剛剛像在一個不祥的夢里,渾身發(fā)軟,他走上去看看床頭柜,一千元錢不翼而飛。
黑夫人放下的禮品盒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蘋果妹害怕黃昏,夏季的火燒云把黃昏打扮得像一個充滿期待的彩云世界,仿佛接下來的夜晚甜甜蜜蜜,讓人對家有無比的期待。萬家燈火,熱鍋冷空調(diào),夫唱婦隨,孩子咿呀叫喊……
晚飯是后街送來的一客盒飯,吃完了,人還得坐在中介所電腦屏幕后面,等待吃飽喝足的有錢人偶爾在門口駐足,討論一下買房換房和租房的可能性,假如來人露出了意向,那就要絞盡腦汁斗智斗勇,爭取讓他掏錢還覺得占便宜。這個活,也許適合蘋果妹,但肯定不適合她肚子里的孩子。現(xiàn)在,這小鬼又在伸手踢腳,讓蘋果妹一陣陣難受。
她忍不住斜過眼去看同樣正襟危坐的方碧,方碧幾天前做到一單生意,給公司掙了兩三萬,他抓客是有一套的,人家付了錢還夸他實誠。不過方碧沒有開心,他成天擰著眉,痛苦地把身體蜷縮起來,像一只流落到大街上怕人踩的刺猬。今天經(jīng)理獎勵他,剛剛拉他去大排檔上慶祝,喝了酒,方碧臉色不好,也許是酒喝多了。
看看快九點了,大家有戲沒戲都收拾電腦下班,方碧搖搖晃晃站起來,跑到門口街面上吐了,一股濃烈的酒氣。經(jīng)理仿佛明了蘋果妹和方碧那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他招呼蘋果妹:“蘋果,來,我開車,你幫忙把方碧送回去?!?/p>
當(dāng)著經(jīng)理,蘋果妹當(dāng)然不能說去自己家,只好把方碧往他自己租的小平房里送,經(jīng)理送到門口,說:“蘋果,拜托你了,我還有點事去應(yīng)酬!”
蘋果妹把方碧扶進冷清清的房間,方碧說:“酒多了!我躺一躺就好,這里熱水也沒,你快回去吧!別傷了身體!”他看看蘋果妹的肚子,那里微微一拱,也還看不出來。
蘋果妹不言語,麻利地?zé)狭碎_水。打開冰箱,里面還有幾個雞蛋,她燉了熱蛋糊,準(zhǔn)備喂方碧,可方碧睡死了過去,叫也叫不醒。
蘋果妹替他脫了鞋子,屋子里并不太熱,就用毯子蓋了蓋他的肚子,正準(zhǔn)備自己洗漱一番,留下來照顧他,忽然看見枕頭下露出一本照相簿的尖角。
擰開臺燈,蘋果妹看見了方碧的老家,青山,喀斯特巖層,蜿蜒清澈的河流,還有大眼睛靦腆的苗寨女子……這女子如此天然,好比山鄉(xiāng)一朵野花,絲毫不沾人間智慧氣。她站在各種樹木、土屋和田地前面留影,和身邊所有東西融成一體,仿佛是墻角那只蜥蜴的同伴,又是紅百合中的一枝……
蘋果妹惶恐了,惶恐肚子里那個孩子的多余或孤獨,惶恐自己的決心是個錯誤,惶恐方碧的冷漠是塊暖不過來的荒石頭……
她替方碧關(guān)好門,自己步行了好長時間回到家。在不確定的關(guān)系中漂浮的人,一旦看見不該看的東西,就會增添一道年輪,年輪都是刀刻的,刻的時候會疼會發(fā)燒會迷糊。
蘋果妹失眠了,失眠是塊濕的白布蒙住我們的頭,拉不掉推不開。等太陽出來,布沒有了,頭又潮又酸,想不明白事情。
她決定請假不去上班,在這個大城里,蘋果妹無親無故,只有一些老客戶可以假裝親近。即便是假親近,今天她也需要,人依偎著假火壁爐,也添些溫暖。
自己不知道要去哪兒,蘋果妹昏頭昏腦就站在了齊顧問家門口,并且按響了門鈴。
齊太太打開門,她手里捏著一根金色的油條,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女人的心是肉長的,她同情地叫嚷起來:“怎么啦?蘋果?誰欺負你了?快進來,進來,你好像發(fā)燒了!”
齊先生在喝豆?jié){,一杯白白的液體冒著熱氣,他在冷空調(diào)里汗津津,睡衣敞著懷。看見蘋果妹,齊先生趕緊整理好衣服,為了趕走尷尬的空氣,他打趣說:“這個世界不好,肯定又是誰悔約了,蘋果的指標(biāo)沒完成?別傷心,你打個折,看我們可不可以接盤?”
他的玩笑只換到蘋果妹一個淡淡的不成形的向上翹的嘴角,蘋果妹嗚嗚哭了,齊太太擰來熱毛巾,對齊先生說:“你去辦你的事,我們女人說話你不必聽了!”
于是,蘋果妹像力氣虧盡了必須嘔吐一樣把肚子里胎兒的來龍去脈傾倒在齊太太耳朵里。
齊太太聽的時候,只是說“后來呢”“后來呢”,聽完了她也不作聲,陪著蘋果妹沉默,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叫喊起來:“齊顧問,來!”
女人的事不需要男人傾聽,男人是眼目的動物,缺少傾聽的技能。不過女人的事情必定要男人來拿主意。齊顧問聽了故事,先是唉了一聲,估計是表達同情,然后他直奔結(jié)論:“蘋果,依我老爺叔的見識,這事情長痛不如短痛!”
男人也不擅長撫慰人心的工作,他們只會實打?qū)嵞媒鉀Q方案出來,齊顧問說:“要用錢吧?你做了這么長時間中介,應(yīng)該有些積蓄吧?這樣,信得過我們的話,你這幾天去買股票,買一個叫做小分股份的股票,漲上去了就拋掉,算我們謝謝你一直介紹客戶來,記住,要保密,只許你一個人知道!”
齊太太又安慰了蘋果一個鐘點,送她出來叮囑:“齊先生對你好,股票的事情一定要保密!”
送走蘋果妹,齊顧問站在廳里看著老婆,一臉鄭重:“跟你商量個大事!”endprint
齊太太嗔道:“嚇人倒怪要干啥?”
齊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次我們搏一記吧?我已經(jīng)托人把我們手里的房子都找到了下家,只要你同意,全部拋掉,現(xiàn)金馬上到賬。我們買進小分股份,大大賺一票!”
齊太太愣在那里,也死命吸氣,誰讓她是家里的董事長、女中豪杰呢,她牙縫里蹦出一個字:“行!”
還是在索多瑪和娥摩拉會館見面,這次齊顧問和顧總各自先來,改在上鐘之后碰頭。齊顧問慵懶地沖完涼,先叫了點心吃,等顧總完事。顧總進來,寒暄了,也不叫點心,罵罵咧咧說今天的小姐不好,缺乏職業(yè)精神。罵了一會兒,進入正題,問齊顧問:“你建完倉沒?”
齊顧問說:“滿倉了?!?/p>
“好,”顧總說,“小分股份的北京人不是個干正經(jīng)事兒的,股票年年虧損,炒作假題材倒年年賺錢,一點成本都不用花,我們一和他聊起油田的事,他倒好,說這是絕妙題材,題材真了反倒不行,就是讓人將信將疑才能順利建倉和倒倉。你不著急,可能他還要倒騰一下震震倉洗洗盤,然后再拉升?!?/p>
“我們是不是要通知一下葛總呢,那塊地是他的,他得分一杯羹?”齊顧問猶豫。
“先不必!”顧總胸有成竹說,“那個北京人歷來會把氣氛搞得山雨欲來,實際上并不會和綠貿(mào)地產(chǎn)談什么具體的。綠貿(mào)那些人不是什么善類,讓他們知道了徒生變數(shù),最好是等股票漲了一大截再通知他,讓他也賺點,我們出貨還更方便些?!?/p>
齊顧問蹺蹺大拇哥:“顧兄老謀深算!姜是你辣!”
顧總掏出iPad,拉出小分股份的日K線圖,這是個死水微瀾長期盤底的股票,距離上次大起大落已經(jīng)快一年了。顧總拉大日K線,又去看60分鐘K線圖,微微有些玄機了,60分鐘圖上看得出有人在悄悄吸貨,顧總掏出電話打回公司:“看圖了沒,你們抓緊再吸一點!”
他放下電話才五分鐘,忽然K線長紅,顧總罵了句笨蛋,說有這么低吸的嗎,一下子打起來要多出多少成本?還沒等他電話罵人,這鬼股票忽然放出巨量,直接漲停了,看得顧總倒吸了一口冷氣:“媽的,北京人動手了?這么粗糙?”
一發(fā)不可收拾,小分股份第二天還是直奔漲停板,市場上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大資金為啥青睞這虧損股。越是沒消息,股票就越發(fā)瘋,又來了第三個漲停,漸漸網(wǎng)上就有人說小分股份參與了石油勘探,在某地發(fā)現(xiàn)了大油田。
第四個漲停來的那天,齊太太的手機嘟嘟響,那個穿過她黑發(fā)的手發(fā)短信問:“甜心,漲得我心慌,可以拋了嗎?”
齊先生也問齊太太同樣的問題,齊太太一下子受到兩個男人的求問,不由得膨脹,對兩個男人說:“是男人嗎?沒見過錢?漲一點點就拋?平日心大想吞月亮原來都是裝逼!”
沒出貨,股票突然跳水了,像打齊太太大耳刮子。跳水跳得驚心動魄,連著兩個跌停,市場上又出傳言,說這油田是在大城市郊,油田儲量雖然大,可惜不可能開發(fā)。
到底能不能在大都市近郊開發(fā)油田?沒人有經(jīng)驗和專業(yè)知識。一時間,網(wǎng)上股民人人論戰(zhàn),吵翻了天,小分股份仿佛占定了油田開發(fā)權(quán),現(xiàn)在只要考慮開不開發(fā)。邏輯上來說,開不開發(fā)是小事,什么時候開發(fā)也是小事,有大油田的儲備那是潛力,就是股票上漲的元氣!
小分股份又連續(xù)漲停了,齊顧問接到顧總電話:“葛總被驚動了,已經(jīng)來問是不是我們炒題材了,我告訴他我們也蒙在鼓里,不清楚。你知道一下!”
才掛電話,葛明禮電話就打來了齊顧問這邊:“齊顧問,是你動手了?也不告訴我!”
“哎呀,葛兄,天地良心,顧總剛給我來過電話,我們都一樣蒙在鼓里,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齊顧問拼命在電話里跺腳。
綠貿(mào)的那塊儲備空地上鳥是沒幾只了,寧城幫的人還在毒日頭下堅守,那頂滑稽的帳篷和幾個戴安全帽的寧城人圍著一天比一天大的一個土洞,不知道在堅守什么。寧城大哥是大家的精神領(lǐng)袖,他現(xiàn)在越來越像一個哲學(xué)家,他說:“金點子是我們的,油田是我們的夢想,所以要守住!”從曹剛剛家洗劫來一千元,極大地鼓舞了寧城人的士氣,他們?nèi)嗽趲づ裨冢瑤づ裨谕炼丛?,土洞在信念在,信念在夢想在,夢想在人就有盼頭……哲學(xué)不是邏輯,這么說了別頂真,反正,事兒沒完!
可是,事情有點不對,空地上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這些人臉都白白的,手都嫩嫩的,不像是勞動干活的人,他們看見寧城人的帳篷和洞,都“哦”地一聲,像明白了什么事兒似的。有些就眉開眼笑對寧城人說:“你們是小分的人?真有油嗎?”
大哥接到現(xiàn)場報告,對著黑夫人納悶:“怎么回事?金點子是我們的,油田是我們找到的,和小芬小芳有啥關(guān)系?肯定有人算計我們!”
外部世界是個謎,連接寧城幫雄心壯志和這個他們弄不明白的大城市的惟一橋梁只有曹剛剛??墒牵軇倓傄呀?jīng)很多天沒在空地上露面了,他似乎已和大家分道揚鑣。想到曹剛剛,寧城大哥嘆了口氣:“你們不該偷他的錢!我們不是賊!賊不如我們有理想!”
黑夫人當(dāng)面啐了寧城大哥:“放屁!沒那一千塊你已經(jīng)餓死了!”
誰說的: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黑夫人這些天瘦了,身材輕盈了些,她換上一件連衣裙,扭扭捏捏去找曹剛剛。
曹剛剛吃了啞巴虧,這些天一直任老婆打罵,在家里老實干活務(wù)農(nóng),他抬頭一看裙子裹緊肥肉的黑夫人,一屁股坐在泥里,又彈起來,直接給黑夫人跪下了:“你,你,你放過我吧!我已經(jīng)沒法做人了,我老婆會殺了我的!我里外勿是人了!”
黑夫人溫柔地說:“剛剛兄弟,我是代表大哥來道歉的,我們拿了你的錢會還你的,你心里擔(dān)心的事我不會提,不但不提,一筆勾銷?!?/p>
曹剛剛抬起頭,黑夫人變美麗了,被花裙子凸出的一身肉,忽然又讓他起了沖動。
黑夫人說:“求你一件事,這些天好多人到地上來看我們的油洞,還說我們是小芬的人,大哥希望你幫忙搞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曹剛剛滿口答應(yīng),黑夫人說:“我走了,免得弟妹問你我是誰?!彼谷谎龐埔恍?,扭過粗筒腰,放任曹剛剛在烈日下暈眩。endprint
綠貿(mào)的車隊是第二天上午開到儲備地上的,葛總戴著墨鏡,和同樣戴墨鏡穿短袖白襯衣的一幫人下了車,走過來把寧城幫的帳篷團團圍繞。
他們都是文明人,沒有對侵入公司地產(chǎn)的人動粗,他們客客氣氣讓小弟帶他們到木片屋子前,請出寧城大哥讓他上了豪華的黑車。
葛總微笑著對黑夫人說:“就是去喝杯茶,喝完送回來!”
六
寧城大哥當(dāng)晚沒回來,一連幾天也沒回來。寧城幫亂了套,不知道該怎么辦。黑夫人也沒了主意,讓小弟去把曹剛剛找來。也活該曹剛剛倒霉,那天他老婆屋里望見他和黑夫人在地里“眉來眼去”,還下跪,就懷疑曹剛剛同上次那幫強盜和這女人有關(guān),強盜來的那一天,這女人不也在里頭?一天三盤問,還哭天哭地說自己命苦,弄得曹剛剛走投無路。盡管是郊縣人,曹剛剛畢竟也算這大城的人,大城男人怕老婆,那是和四川湖南人會吃辣一樣的絕對真理。
寧城小弟來接頭曹剛剛,曹剛剛告訴他打聽來的消息,小芬不是個女子是一家上市公司,因為謠傳和這塊地上的油田有關(guān),股價正在猛烈地上漲,手里有小芬的都發(fā)了大財。曹剛剛說告訴大嫂,有錢人賺了錢會想到咱們的,我們等著。曹剛剛說得高興,沒留心吃醋的老婆報了警,警察來得快,一把擒住了搶過曹剛剛家錢的強盜,那小弟腳一軟,帶著警察來了木片屋,把當(dāng)時在的幾個弟兄都帶走了,只剩黑夫人一個女流之輩。那小弟忠于職守,臨走還向黑夫人轉(zhuǎn)達了曹剛剛那“等著”的囑咐。
可惜當(dāng)流民當(dāng)小偷當(dāng)江湖小騙子的人獨有自己一套邏輯。大哥被抓走了,弟兄們也被抓走了小一半,到底是誰在搞他們?事情進行到這一步,除了曹剛剛寧城人沒和誰打過交道,小弟又是在曹剛剛家被捉的,不是曹剛剛告了密是誰?況且弟兄們偷了他一千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曹剛剛喊警察完全有動機。
仇是一定要報的,而且一報還一報講究要快,才能讓人家知道寧城人不好惹。怎么報復(fù)曹剛剛呢?殺了他太重,在江湖上混,人命案子不能做,敲斷他一條腿可以,不過誰來敲?沒人愿意,萬一上了法庭,罪又不能大家平攤。還是黑夫人咬著黑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寧城人帶著鳥網(wǎng)一涌而出,新城的綠化帶里到處活躍著他們矯健的身影,他們拼命逮鳥,又當(dāng)場放飛被逮住的鳥,沒人知道他們要干嗎。
蘋果妹一連好些天沒上班,她請了病假,人卻坐在證券公司的散戶室里,她覺得這個夢很涼爽,空調(diào)吹在身上趕走了暑熱,她其實不懂周圍的人看大屏幕上的股價為什么看得心驚肉跳,她只看小分股份,每次輪轉(zhuǎn)出小分股份,股價都在一個勁兒上升。
蘋果妹那天從齊顧問家出來,就去了銀行。她把方碧給她的錢一分不少全轉(zhuǎn)進股市買了小分股份,現(xiàn)在股價已經(jīng)漲了百分之六十,蘋果妹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周圍的股民,如果現(xiàn)在拋出股票她的一元錢是否真能拿到一元六毛。人家回答她不是,還要扣掉一丁點兒印花稅和傭金。蘋果妹現(xiàn)在看見的不是股價了,也不是錢,而是方碧的眼睛,那眼睛深處發(fā)亮的渴望。股價越高,蘋果妹越痛苦。她恍惚眺望窗戶外的藍天,看鳥雀從窗邊飛過。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她讓方碧飛不飛?
邊上的股民知道她是個菜鳥,對她說:“等著股價翻倍吧!聽說小分發(fā)現(xiàn)了油田哪,喏,就在我們這邊!”蘋果順?biāo)种缚慈ィ灰娍彰C_h處荒地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她頭腦里現(xiàn)出了那對寧城夫妻在齊顧問家的胡鬧,她一下子心里不踏實,心慌心悸喘不上氣,突然就跳起來,對那位股民說:“爺叔,我不會操作,你幫幫我委托,我要拋股票!”
也許就在同時,齊顧問和齊太太在家看著大智慧軟件實時行情你一言我一句。齊太太說:“老齊你命里有財氣,我找了你算沒錯?!饼R顧問哈哈一笑:“冒險的事看準(zhǔn)了只能做一次,這次做完了,我們還是不要碰股市。把房子買回來,踏實!”齊太太說:“去美國買房子吧?”
也差不多就在這個瞬間,綠貿(mào)房地產(chǎn)的老板葛總葛明禮親自坐在一家證券營業(yè)部的貴賓室內(nèi),他放下手里的雪茄,問他的證券經(jīng)紀(jì):“這已經(jīng)是今天融券能融到的最大數(shù)目了嗎?”
“好吧!”他看看紅綠跳動的個股分時指數(shù),露出一個壞壞的笑,“給我狠命砸到跌停!”
好比云中漫步的走鋼絲人突然失去平衡,小分股份的股價完美地垂直向下劃出一道白線,看似股市軟件出了故障。蘋果妹拋掉股票查過成交回報,賬戶上多出了那么多錢,她恍恍惚惚往外走,聽到一大堆人齊聲驚呼,回過頭來,小分股份跳到了跌停排行榜第一位,她身子一軟,靠在墻上;齊太太剛剛笑了一陣,回頭看:“電腦壞了?”她拍打一下電腦,覺得眼前一黑:“老齊,怎么了?”老齊也吃一驚,不過,他見過大世面,他安慰老婆說:“正常波動吧?洗盤!顧總他們就愛搞這一套!”可是,不容分說,小分股份的股價后面突然跳出四個字:盤中停牌。
電視財經(jīng)節(jié)目出現(xiàn)了“突發(fā)新聞”字樣,主持人說:“讓我們來看盤中突然停牌的小分股份涉及的消息?!?/p>
電視畫面里出現(xiàn)了新區(qū)大酒店的高大建筑,然后是酒店后面的空地,然后是警方的訊問室,房間正中椅子上端坐著一個面熟的人。
齊太太尖聲大叫:“那個寧城人!”
寧城大哥拉著馬臉,用沒有感情色彩的平板聲調(diào)說:“我交代,那個關(guān)于發(fā)現(xiàn)油田的謠言是我編的,就是我本人編的。我們在空地上挖了洞,倒了點臭油和擦鞋膏進去,看能不能弄到點錢……天熱,干農(nóng)活太苦了,就是想出來弄點快錢……”
“誰干的?”齊顧問苦惱得抱住了腦袋,“這下子完了!”
齊太太說不出話,抖著手指指指電視屏幕,記者的鏡頭對準(zhǔn)了一個上等人,那是綠貿(mào)房產(chǎn)的葛總,葛明禮微笑著對全國觀眾問了好,他優(yōu)雅地蹺起一個指頭:“我們綠貿(mào)房產(chǎn)和小分股份不認識,沒有過任何接觸。市場上任何涉及我公司儲備地的傳言都與我公司無關(guān)。此外,我鄭重說明,我們的儲備地在近郊,這塊地上沒有發(fā)現(xiàn)所謂的石油資源,完全是胡編亂造。謝謝大家!”
齊顧問慘然看著太太:“都怪老顧,我讓他通知葛明禮進貨的,他不愿意!”endprint
齊太太沒回答,她嘴唇發(fā)紫,一頭栽了下去。齊先生掐老婆人中的時候,她手機響個不停,齊先生一接,那邊一個氣急敗壞的男人在吼叫:“你這個母狗!連我也騙!”還好齊先生認定就是一個聽了錯消息的人,同病相憐,他對手機說:“人生受騙是常事,我是她老公,我也被騙了!”
小分股份連續(xù)九個跌停創(chuàng)下了股市紀(jì)錄,明眼人都知道有人在大手打壓,從融券中反向獲利。顧總的電話再打不通了,齊先生人小了一圈,他對滿嘴火氣燎泡的太太說:“還好我們用的是自己的錢,沒融資,否則真什么都沒有了!現(xiàn)在至少這套房子還是我們的,我們有地方住,憑你我的才干,有機會東山再起!”
那片空地上的寧城人得到警方通知,大哥從拘留轉(zhuǎn)逮捕了。他們圍成一圈,把黑夫人圍在核心,寧城人自古擰成一股繩承受命運的重壓,他們默默聽警察說,默默看警察離開。他們排成一長隊,像一群送葬的人走過一公里,來到曹剛剛家。他們沒罵人更沒打人,只是請曹剛剛出來跟他們走。曹剛剛一路上和黑夫人搭話和弟兄們搭話,就是沒人理他。到了木片屋子黑夫人說:“曹剛剛,你進屋去?!?/p>
曹剛剛會錯了意思,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看定了黑夫人,忸怩了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歪了,有點難為情,就不再問為什么,推開門走了進去。一個小弟一個箭步上去,用掛鎖反鎖了門。
因為是傍晚,盡管曹剛剛覺得這屋子詭秘,眼睛卻一下子適應(yīng)不過來,耳朵里聽到翅膀撲騰的聲音,突然,房間里鬼喊一般充滿了“吭吭吭”的鳴聲,曹剛剛聽出了大群黃白狼的鼓噪,他魂飛天外,抱住腦袋伏到了地上,黃白狼像一堆老鼠跳到曹剛剛背上和屁股上,鋼鐵般的尖喙有如一把把小刀啄了下去。它們被關(guān)在這里沒吃沒喝快一周了!木片屋很快就被人和鳥的翻騰撞得搖搖欲墜,曹剛剛叫得凄厲:“哎喲姆媽喂!耳朵!鼻子!我的眼睛呀……”
寧城幫簇擁著黑夫人走出了這塊空地,再也沒回來。
七
感謝一群想錢想瘋掉的流民絕妙的金點子,綠貿(mào)房產(chǎn)公司在股市上大撈了一票,葛明禮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機會。他把股市上合法贏來的錢投入了這塊儲備地的建設(shè),三年過后,荒地成為歷史,這里矗立起一個美麗的乳白色居住小區(qū)和一棟商場。樓盤銷售得非常好,新區(qū)和中心城區(qū)來的市民都迷上了小區(qū)周圍的好環(huán)境,放眼望去有河有樹林,還有很清甜的空氣。你看,每天上午各式各樣的鳥群在天空飛過。
有一些土生土長喜歡落單的褐色鳥,名叫黃白狼,它們喜歡飛臨到新小區(qū)樓房屋頂?shù)乃渖?,呱呱叫喊著打量水泥建筑窗戶里露出的人臉。它們憑經(jīng)驗在期待,只要這些房子里的動物走錯一步,也能成為喙下肉食。對于鳥來說,只需要等待。人茫然無知。
蘋果妹從窗戶里眺望窗外,有個小男孩在她懷里乖乖吃面包,蘋果妹喜歡眺望遠處的晚霞,那晚霞和她去火車站送方碧那天的晚霞一樣明亮。
“你走吧,回到山里去,再也不要進這城里來?!彼龑Ψ奖陶f,“這里不適合你!”
方碧懷里揣著蘋果妹還給他的存折,上面的數(shù)字沒少掉一分,他流著淚,不斷地流著淚,嘴抽泣得歪了,嘴唇濕漉漉的,一轉(zhuǎn)身,他跳上了已開動的火車。他撲到車窗上,他的淚水打濕了車窗,淚痕斜著流,像空中下起了雨。
他走了,從此再沒和蘋果妹聯(lián)系……
“媽媽,”小男孩伸出嫩手,摸摸蘋果妹的胖下巴,“我會寫家里的地址了?!?/p>
他歪歪扭扭寫下了這個住宅區(qū)奇怪的名字:油田公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