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蔡 旭
有故鄉(xiāng)的人
海南◎蔡 旭
星座/王瓊輝 圖
我沒有故園。也沒有故居。
當(dāng)然,我有故鄉(xiāng)。
我出生的霞洞大村校園,那間老祠堂早拆掉了,但學(xué)校還在。
我成長的小城水東,認(rèn)識我的人已很少了,但老街還在。
我讀過的小學(xué)、中學(xué),校名改來改去,校址也搬了,但上課的鐘聲還在。
土地與天空已被高樓商廈變了容貌,但舊地名還在。
海水與沙灘已被污泥濁水換了顏色,但大海還在。
許多美食已丟失了童年的味道,但甜美的記憶還在。
我在外地晃蕩了50年,口音已遭到各地方言入侵,但家鄉(xiāng)話還在。
我的夢早已被人生的悲歡離合、甜酸苦辣充滿,但故鄉(xiāng)故人故事還在。
只要心還在跳動,我就會時?;氐焦枢l(xiāng)
即使長年累月在外,一年365天在外,一天24小時在外——
故鄉(xiāng)啊,我都是永遠(yuǎn)不會走失的人。
從小在海邊長大,吃著魚長大。
當(dāng)然是最賤價的魚,比如“狗母”,面目猙獰,混身是刺。
當(dāng)然是腌的,新鮮的吃不到,也吃不起。
之后幾十年一直在外地晃蕩。遠(yuǎn)離大海的城市,吃魚是遙遠(yuǎn)的掛念。
每次返回家鄉(xiāng),母親總說我臉黃肌瘦,一定是缺少魚腥。
吃了幾天海魚,面孔果然就圓潤起來。
好在后來我又在海邊的城市生活,也告別了窮酸,鮮魚成了餐桌的必備。
可是,魚檔里很難找到“狗母”了,價錢太賤,攤主都不愿進貨。
更難見到這種咸魚,據(jù)說也很少有人腌制了。
只能把它寄存在我的掛念里。
寄存在遠(yuǎn)方的故鄉(xiāng),及更遠(yuǎn)的童年里。
有一次,好不容易才買到這種魚,我吃得興高采烈。
兒子卻不小心遭到魚刺攻擊,由此堅決不再伸出筷子。
有什么辦法呢?
外地出生的人,我很難把他帶回故鄉(xiāng)。
更做不到,帶到我的50年前。
記得家鄉(xiāng)的水井靠近蕹菜塘,里面倒映著我童年的照片。
水太清,又沒有海濱的咸味,井邊經(jīng)常排著半座小城的水桶。
大旱時節(jié),水桶打不到水,只能用舊籃球做成吊桶。
水更淺,就用鱟殼做成瓢,吊到井中一瓢瓢去舀。
后來水龍頭走進千家萬戶,水井開始遭到冷落。如搬了家的鄰居,逐漸疏遠(yuǎn)。
外出讀書與生活后,我把水井背到了它鄉(xiāng)。
把水桶、籃球與鱟殼,泡到清甜的井水里儲存。
天再旱,也不愁打不到水,總有故鄉(xiāng)水在心田滋潤。
時光一下子流過50年,已找不到蕹菜塘,更找不到童年的水井了。
早在二三十年前就填掉了吧?——年輕人七嘴八舌,都說從小就沒有見過。
更不知籃球與鱟殼,還有打水的功能。
我幸虧當(dāng)年把水井背走,不然,到老也不知井水的味道。
更不知現(xiàn)在外出的年輕人,沒有了這口水井,去拿什么來裝下——
他們的鄉(xiāng)愁。
如果說我懂六種語言,肯定有許多人不信。只有我信。
我沒有說錯,可能你領(lǐng)會錯了。我說的是六種,不是六國。
最早懂的是“俚話”。我在粵西電白師范校園哇哇落地時,聽到的聲音。
據(jù)說巾幗英雄第一人冼夫人,在南北朝就講這種話。
現(xiàn)在屬閩南語一個分支,跟雷州話、海南話近似。
旁邊圍繞著一些聲音:有白話,廣府的官話;有客家,一種會聽不會說的歌吟。
讀到中學(xué),普通話才開始流行。
大學(xué)里學(xué)會了上海話,捎帶聽到了江浙的軟語。
工作在桂北,同湖南與云貴川話成了鄰居。
后來長期生活在海南,與家鄉(xiāng)話有同有異。
我喜歡所有的方言,如同喜歡所有的人所有的山水。
我的普通話講得不好,說起各地方言也是半咸不淡,半桶水。
但別人說方言時,往往能把我?guī)нM去。
坐在??诘墓卉嚿希牭酵獾厝酥v我熟悉的方言,甚至?xí)袇⑴c的沖動。
不過最終還是裝聾作啞,潛伏在旁,偷聽了別人密電碼發(fā)布的奧秘。
一次重慶友人來電,講著講著我用了同他一樣的腔調(diào)。
“你怎么會講我們重慶話?”
“哦,我講的是桂林話而已?!?/p>
我喜歡所有的方言,對外語卻幾乎不懂。
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讀了英語,一畢業(yè)就還給了老師。
幾十年后報高級職稱要考英文,過關(guān)后仍然是基本不懂。
猶如到歐美旅游,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祖國。
幾十年流落他鄉(xiāng),很少有機會用到家鄉(xiāng)的方言。
每次回家,我就大講特講,盡情傾吐我的鄉(xiāng)音。
無論你用普通話,用廣州白話,我一概用俚話對答。
甚至50周年的同學(xué)會,我也用家鄉(xiāng)話滔滔不絕地發(fā)言。
老同學(xué)驚訝地問:外出幾十年,為何鄉(xiāng)音還會這樣“正”?
沒有其它理由。
我喜歡所有的方言,不過最喜歡的,還是落地時聽到的——
第一個聲音。
一群老鄉(xiāng)剛在我家坐下,就有人四處張望,像在找什么。
沒有煙灰缸。很抱歉。我說。
終于,有人從廚房找出個飲料瓶。眉飛色舞,寫出了意外的驚喜。
稍微加工,就是一支水煙筒了。
我不抽煙,對水煙筒,小時在粵西老家早就認(rèn)識。
他們輪著抽了一圈。接著,又輪一圈。
“咕嘟嘟”的水聲似是音樂。然后張開大嘴,舒放出心滿意足。
這些人,離家在此奮斗多年,已是大大小小的工頭。
不至于抽不起,或抽不慣香煙。只不過老鄉(xiāng)歡聚,還是水煙筒更符合身份。
水煙筒就是好啊。異口同聲,輪著噴出了內(nèi)心的感受。
它的缺點,只是不方便攜帶。
就在一聲聲“咕嘟嘟”中,他們順利抵達了故鄉(xiāng)。
而不抽煙的我,也跟著他們,回到了童年。
一群老鄉(xiāng)走上樓來,用親切的鄉(xiāng)音打開了我的家門。
七嘴八舌,唧唧喳喳,興奮得無可言狀。
當(dāng)然是用老家的方言。那些俏皮話,只有用方言才會活靈活現(xiàn)。
引得大家開懷大笑,哄堂大笑。
他們說,憋得太久了,難得有機會用方言交談。
在這座別人的城市,鄉(xiāng)親們又不在同一個工地,難得一見,更難得一說。
這天,是約好到我家來的。
其實,家鄉(xiāng)的方言,平時我也沒有機會說。
坐了一晚,說了一晚。說得興高采烈,說得意猶未盡。
分別時,都說“今晚太爽了”。到底說了些什么?誰都記不起,我也記不起。
只知道說了一晚的方言。
似乎這一晚,老鄉(xiāng)們就是為了說方言而來的。
為一個“爽”字而來。
水東芥菜的名聲,早走出了家鄉(xiāng)的縣城,風(fēng)靡了北、上、廣、深、港的餐館。
以通透的碧綠,卷心如燈籠的姿態(tài),無渣而微甘的通感,而有口皆碑。
更絕的是它的脾氣。據(jù)說從一米高處撒手跌落,葉瓣會自然四散,多么爽脆!
令長年出門在外的我,只有在夢中,才能品嘗它的美味。
那天在外地的城市,發(fā)現(xiàn)它竟然與菜攤打成一片。
讓我平靜的心湖,濺起一個嘆號,又跌落一個問號。
我知道,作為國家地理標(biāo)志產(chǎn)品,它的特點之一就是產(chǎn)量很少。
我無須假裝失手把它跌落在地,也可檢驗出它山寨的出身。
不過,我還是捧了兩棵回去。
不加配料,清水白灼。
明知它不是真的,仍念它總算近似——
故鄉(xiāng)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