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檸檸
十五歲的我,像一只困獸,在教室里走來走去。
初秋的傍晚是一天中最舒適的時刻。太陽和正午時分相比,變得溫和謙遜,慢慢挪向西邊的山頂。一陣陣涼風吹來,趕走燥熱,吹得教室前面的白楊樹葉沙沙響。
我沒有心情欣賞夕陽西下的詩意。
教室里只剩下我一個。正是晚飯時間,同學們踩著鈴聲沖向食堂,端飯,打水去宿舍。學校三面環(huán)山,山上是學農(nóng)基地。上中學后每個學期,我們都要不定期在山上勞動,播種和收獲黃豆、花生、油菜。但是這個學期,我不用再去勞動,上初三了。
初三和畢業(yè)班,是兩個令人緊張的詞語。
我煩躁不安,因為我向班主任請假回家,被拒絕了。
至今還記得老師的樣子,他板著臉對我說,認真讀書,沒事不要隨便請假,才到星期三呢!
執(zhí)拗而任性的年紀,是不會理解老師的苦心的??粗蠋熥呦蚴程玫谋秤?,我?guī)缀踅^望了。班主任年紀不大,卻非常敬業(yè)。他的宿舍與教室只有一墻之隔。要想從他眼皮子底下“逃跑”,不可能。
我想回家,想吃母親做的熱飯菜,想在自家的熱被窩里好好睡一覺。進入初三一個多月,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天第三節(jié)晚自習都昏昏欲睡。有一次,實在困得不行,囑咐同桌幫我“放風”,讓我打個盹。沒想到她也睡著了。朦朦朧朧中,聽到有人敲課桌,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差點撞到老師的臉,惹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當時的我窘得恨不得立刻隱身,從教室里消失。
我們班的教室在二樓西頭的最后一間。學校依山而建,從教學樓一樓去食堂,要走十幾級臺階。食堂前面的花壇里有幾棵橘樹,橘子早被摘光了。菊花剛剛盛開,像一面面黃色白色的小旗。花壇緊挨著教學樓,比二樓的教室只矮一點點。我曾見過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懶得走樓梯,趁老師不注意,直接從教室走廊上往下跳到花壇里,再去食堂,可以搶個頭名,不用排隊。
走廊上有走動的聲響,有同學來教室了。我不知從哪里來的膽量和勇氣,頭也不回,沖出教室,學著那些調(diào)皮男生的樣子,站在走廊的水泥欄桿上,朝著花壇跳下去——現(xiàn)在想想,那一跳真是太任性了,稍有不慎,跳偏了或者落地不穩(wěn),就會滾落在水泥臺階上,不摔死也會摔傷,說不定還會落下終身殘疾。
我很幸運,栽在花壇里,打了一個滾,把一叢菊花砸得東倒西歪。我得意地爬起來,朝站在走廊上的同學們笑笑。一個要好的同學把書包甩給了我。
就這樣,我終于如愿以償,高高興興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為了早點到家,我就近走山路。說近也不近,六七里山路,一直走到太陽落山,周遭的樹林變成一幅巨大的黑白寫意畫。一輪白月亮掛在深藍的天幕上,模模糊糊的,似乎離我很遠。
到家時,我早已饑腸轆轆。母親炒了一碗油飯,我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她坐在我面前,摸摸我的額頭,柔聲問我哪里不舒服。我說,沒哪里不舒服啊。
真沒哪里不舒服?母親重復了一句。
我說沒有。
母親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不停地數(shù)落我,內(nèi)容無非就是教育我要認真學習。我埋頭吃飯,沒有理會。這樣的話我?guī)缀跄鼙吵鰜?,結尾處總是那一句:“你不想和我一樣在農(nóng)村種田吃苦,就好好讀書!”
門外傳來父親的聲音,母親拿起手電筒,迎了出去。隊里有一戶人家修房子,按照習俗,家家戶戶都去幫忙。我站在廚房門口,遠遠地看不到父親的臉,只看見月光下一個從田埂上走過來的黑色影子,上身前傾,背部高高隆起,像一只單峰駱駝。父親并不是駝背。他生性勤勞,如果回家的路經(jīng)過樹林,他會順手撿些枯枝木柴捆好了背回家。
父親看到我的第一句是:“向老師請假沒?”
我答不上來。
“啪!”我的臉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記憶中,父親性子溫和,比母親有耐心,很少打我們。從小到大,我挨打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那一次被打尤其印象深刻。打了我一巴掌后,他似乎還不解恨,抓起門后的掃帚,朝我撲過來。父親一邊打一邊罵我不爭氣,小小年紀就學會逃學,長大了肯定是個沒用的人。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不爭氣的淚水奔涌而出,穿過指縫,流進嘴里,微微的咸。我流淚,不是因為被打后的痛,而是父親罵我的話。逃學,在我看來,是一些學習成績差、表現(xiàn)很不好的學生才會做的事,是一件讓人深惡痛絕的事。而我,一直以來學習優(yōu)秀,在學校經(jīng)常被老師夸、被同學羨慕。這一次,僅僅因為回家,我就成了一個逃學的壞孩子,一個不能被原諒的壞孩子。
屋外幾聲狗叫,有人來了,父親出門前丟下一句話:“趕快吃飯洗澡,等會我回來送你回學校!”
母親去喂豬了,我一個人站在廚房里。昏黃的白熾燈,看什么都像發(fā)黃的老照片。淚水模糊了視線,曾經(jīng)溫暖的家變得陌生。溫柔的母親與慈祥的父親,都變得冷漠無情。我在他們眼里,已經(jīng)一無是處,還會被他們趕出家門。我傷心至極。
“這個家容不下我了。”十五歲的我,背起書包,搖搖晃晃地走出家門。
月亮真好,又圓又大,像一面明晃晃的鏡子,安安靜靜地鑲嵌在夜空中。一陣涼風吹過,月光下樹影婆娑。不知為什么,月亮的安靜讓我感覺心里很溫暖。四周靜極了,偶爾幾聲蟲鳴,猶如優(yōu)美的小夜曲。
恍惚間,我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越來越近。那是父親和大表哥的聲音??纯此闹?,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正走在去學校的路上。
我不想被他們發(fā)現(xiàn),拐進樹林,蹲在一片灌木叢里。過了一會兒,父親和大表哥,騎著自行車從我眼前走過,大聲喚著我的名字。
他們走遠了,我才站起來,揉揉有些發(fā)麻的腿。我打算穿過這片樹林,再去學校。如果去外婆家或者姑媽家,最后都會被她們交到父親手上,再挨一頓打。除了學校,我無處可去。
我在樹下穿行,月亮在樹梢穿梭。樹木裁下更多的樹蔭,覆蓋著我。很快,我走出了這片小樹林,來到山腳下的一個山塘邊。我在水邊坐了一會兒,靜謐的水面比夜空更暗更黑。冰盤似的月亮照在水里,越發(fā)顯得恬靜而飽滿。一聲蛙鳴,好像瓷器被摔碎的聲響,脆生生。我忘了身上的痛,傷心也不見了,撿起一塊石頭,朝水中央的月亮砸過去,剎那間,滿池小星星閃閃發(fā)光。
來到學校時,同學們還在上晚自習。我不敢去教室,也不能去寢室——寢室門鎖著,下課后才會打開。我也不敢在校園里晃蕩,害怕碰到某個老師。我穿過白楊樹林,跑到操場上,那里空無一人。操場和學農(nóng)基地之間,有一道又寬又深的溝,我跳下去,坐在溝里,靜靜地等著下課后跟著同學們一起進寢室。
教學樓的燈,遠看著就像天上的星星,但是它們不會眨眼睛。夜空深邃依舊,圓圓的月亮光潤銀白,是這夜晚的守護神。
我一進寢室,同學們紛紛擁上來問我去哪了。原來,父親來學校找過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胡亂答了幾句。然后老師來了,站在門外大聲問我回寢室沒有。我出來回答了他。他說,我父親等著他回電話。我們學校有一部黑色的搖把電話,我們村里唯一的一部電話,在村里的小賣部。
第二天早上,我和同學們在晨霧中做完早操,去教室上早自習。我看見,教室門口站著一個人,披了一身細細密密的小水珠,蓬亂的頭發(fā),眼窩深陷,訥訥地,穿著一件破了袖子的外衣,一雙舊解放鞋上沾滿了濕潤的黃土。
這是我父親。他把一罐頭瓶腌菜遞給我。他的手很涼,粗糙得仿佛腐朽枯干的老樹皮。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爸爸!”一句堵了我一夜的最簡單的話,在我心里上下左右打轉(zhuǎn),停在嘴里,又被我咽了回去。
他在我面前站了不到一分鐘,臨走時,我看見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什么也沒說。
我低下頭,一大串眼淚摔碎在我的腳背上,就像那一夜的山塘里,我砸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