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樣
聽老人們講,槐樹沖這個地方,是個有規(guī)矩的地方,不少的規(guī)矩,還是老規(guī)矩,是幾輩人傳下來的。
神欄肚里貼“福神”,就是老規(guī)矩之一。
誰家蓋了新房,得請人寫“福神”,張貼在堂屋的神欄里。新屋如果不貼“福神”,似乎就少了些許靈氣。寫“福神”是個有講究的活,不是誰都可以寫,得在地方上有點名氣的讀書人才能寫。在槐樹沖這個地方,寫“福神”可以說是三叔公的“專利”了。
三叔公的祖上,讀了兩年私塾,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為地方上寫了一輩子的“福神”,到老了,就把這寫“福神”的衣缽傳給了三叔公。三叔公祖上的眼光是不錯的,三叔公確實是一塊料。
三叔公早年讀書時就很刻苦,練就了一身本事。那時節(jié),不像現(xiàn)在,有好的讀書條件。照明不便,就在桐油燈下做作業(yè);交通不便,只能走路去上學。早晨,沒有吃過熱飯熱菜,都是頭天晚上煮熟炒好,第二天清早隨便扒幾口就去讀書。遠離家鄉(xiāng)去讀書時,一個星期帶一菜食筒腌菜、蘿卜米,要吃六天。二五八月的天氣,倒還好,一到六月天,吃到后面兩天,菜起了霉,變了質(zhì),還得吃,他從不亂花一分錢。寒假暑假回到家里,三叔公也是筆不離身,書不離手,連放牛都要帶本書讀,帶本字帖臨摹。三叔公從小就開始練習毛筆字,臨摹字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久而久之,毛筆字寫得有模有樣。
三叔公寫“福神”,是講究規(guī)矩的,他自己得沐浴更衣,衣服要穿得周正;一張八仙桌擺在堂屋當中,磨好墨,擺好紙,端端正正坐了,提氣凝神,一氣呵成。“天地國親師位”這幾個字,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寫的,有規(guī)矩。聽三叔公自己說,這幾個字得寫繁體字,要求“天不離人,地不開叉,國不封口,親不閉目,師不斜撇,位不移立……”啥意思,三叔公沒有細說,別人也不好細問。大家只是覺得,三叔公字寫得有水平,話講得有道理。在這幾個字的旁邊,還有一副聯(lián)語,主人家的姓氏不同,住的地方不同,內(nèi)容就有些區(qū)別,例如住在安化梅城一帶的胡姓人家,是這樣寫的:“安定堂上宗祖,梅城福德正神?!?/p>
寫“福神”,主人家得封一個紅包,多與少,視主人家的經(jīng)濟狀況或?qū)Υ耸碌闹匾暢潭龋芍魅思易约捍_定,謂之“喜錢”。于三叔公而言,多封不退,少封也可以不補,封在紅包里的就接啦。有時,遇上貧寒人家,打發(fā)一碟“旱茶”也好,捎上幾個雞蛋也行;實在困難的,恭恭敬敬遞上一杯茶水,他也會照寫不誤。三叔公看重的,不是利,而是尊重。
因為看重“尊重”二字,三叔公是不會主動到主人家要求寫“福神”的,哪怕是自己的崽兒媳婦家里,都得主人家誠心實意請才行。三叔公說,需要尊重的不是寫“福神”的人,而是“天地國親師位”。
這年,三叔公的三小子從老屋搬出去了,另選屋場蓋了新房,蓋的那個氣派喲!三叔公想,得配上一副好的“福神”才行,紙,得用上好的紅紙;墨,得濃一點,筆;得用那支寶貝狼毫……三叔公在心里醞釀了好幾回,甚至得意了好幾回,可就是不見三小子來請!直到快要辦喬遷喜酒了,三小子還沒有來請三叔公寫“福神”。
三叔公納悶了,莫非這三小子嫌自己老了,已經(jīng)請人寫好了“福神”?莫非這三小子不講規(guī)矩,不貼“福神”了?遇見了三小子,三叔公還是忍不住問起寫“福神”的事。三小子笑著說:“爹,這就不用您老操心啦?!?/p>
聽了這話,三叔公窩了一肚子火,卻又不好發(fā)作。唉,真是崽兒大不由爺。
到了進新屋這天,三小子恭恭敬敬地來接三叔公。三叔公呢,因為“福神”的事,氣還沒有消,人雖然去了,卻沒有好臉色。
進了堂屋一看,三叔公傻眼啦:“福神”已經(jīng)貼好了,似乎與瓷磚融為了一體,字跡,還蠻眼熟的……這三小子,搞的是什么鬼?
三小子笑著說:“爹,‘福神,要貼!不過,要是還貼您老手寫的‘福神,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啦。字,還是您老的字,只是我到瓷磚廠用您老寫的‘福神定做了一塊瓷磚……”
三叔公的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
從此,三叔公閑了,地方上蓋了新房,用不著請人寫“福神”了,直接到瓷磚廠定做瓷磚“福神”了事。
閑來無事的三叔公,遇上大晴天,總會把他那些心肝寶貝——筆墨紙硯,拿出來瞧一瞧,摸一摸,這可是與他相伴了大半輩子的朋友啊……
唉,當老規(guī)矩遇上了瓷板磚,三叔公的這些個寶貝,也如三叔公一般,英雄沒有了用武之地,終有一天,會成為老古董,沒人認識了。
三叔公的目光投向了遠方,是充滿了回憶,還是充滿了憧憬?只有三叔公自己知道……
(指導(dǎo)老師 喻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