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
在母親多次催促后,杜莉才從床上起來,隨后慢騰騰地在廚房里洗漱。
“你弟弟老早就去上學(xué)了!”母親來到廚房門口快速地說了一句,顯然早就醞釀了對女兒的責備。
她站在門口等著杜莉回應(yīng)。
杜莉把已經(jīng)沖洗干凈的牙刷又伸進嘴里,機械地做著刷牙的動作,眼睛則盯著水池上方銹跡斑斑的水龍頭,仿佛她對母親的回答都裝在那里面,正等著它發(fā)出聲音來。
“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等待了幾秒之后,母親大聲地嚷道。
母親走開后,杜莉停止了刷牙的動作。預(yù)料中的吵嚷很快在客廳里響起。母親在數(shù)落父親。她能想象此時母親正激動地站在父親面前,全身如被火灼燒一般痛苦、顫抖,父親則一臉漠然地注視著她,仿佛他面前的不過是電視中的一個鏡頭,不僅虛假,而且很快就會過去——這也是杜莉自己的感覺。多年來,母親數(shù)落父親已像是這個家庭中必不可少的一種儀式。所以,她絲毫不覺得是自己引發(fā)了客廳里的那一幕。
“反正我是不管了,你自己的女兒你自己管!”——母親以這句話結(jié)束了叫喊。這不過是一個她用來發(fā)泄不滿的老套語句。何必說這么多的廢話?廢話能起什么用?杜莉一邊想著,一邊朝廚房門口冷冷地看了一眼。
洗了臉,杜莉來到客廳??蛷d里平靜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父親正靠在沙發(fā)上看一本雜志。他似乎是被雜志的內(nèi)容深深吸引,并未朝杜莉看上一眼。和客廳連在一起的封閉式陽臺(客廳與陽臺間砌了一堵墻)上傳來聲響,母親在那兒整理床鋪。杜莉在家的時候,弟弟就睡在陽臺上。在兩道臥室門之間的墻壁上掛著一面圓形的鏡子。杜莉走到鏡子前,鏡面剛好被她的臉填滿。這面鏡子是她幾年前掛上去的,而現(xiàn)在,鏡子的高度依然不需要調(diào)整。今天她在鏡子前站的時間比平時要長。她挑剔地反復(fù)端詳鏡子中的那張臉,不覺間,心中已滿懷對它的嫌惡與嘲諷。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鏡中的那張臉卻因突然而至的快感微笑起來。
直到母親又出現(xiàn)在客廳,杜莉才從鏡子前移開。她朝父親看去,發(fā)現(xiàn)他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甚至連所看的雜志都沒有翻動過。她發(fā)現(xiàn)母親也在看著他,眼神是一貫的冷漠而凌厲。父親終于朝母親回看了一眼,同時露出微笑,仿佛雜志上的內(nèi)容使他感到愉悅并且想和她一同分享。母親的嘴唇立刻張了張,但也許是想到了剛剛說過的“不管了”這樣的話,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而是板著臉進了臥室。
客廳里的空氣似乎這時才開始流動起來。父親挪動身子、咳嗽以及翻動雜志的聲音連續(xù)響起,杜莉也開始在客廳里四處走動,找到梳子把頭梳了,之后還找到一瓶好久沒用了的露蘭姬娜BB霜。但她只是掂了掂它的重量,就把它扔回了抽屜。
母親又出來時,肩上斜挎著一個不大的男款黑色皮包。她快速地走到門口。在開門的一剎那,她又回頭朝杜莉看去。一連好幾秒,她都再沒有別的動作。顯然,她是想以這種方式提醒杜莉什么,但杜莉只是一臉不耐煩地掃了她一眼,像是說自己究竟又怎么了。
“你就穿成這個樣子?不是給你買了衣服嗎?”
除了臉上的表情變得更為陰沉,她的姿勢還是沒變。大概在看到杜莉換好衣服之前,她不會再有別的動作了。然而,當杜莉磨磨蹭蹭地進了自己房間之后,她猛地一扭門,出門后又猛地把門一合,發(fā)出一聲巨響——這大概是她留給門內(nèi)人的最后一個警告。
杜莉進房間時把門關(guān)了。不久她就聽到父親在門外問她吃不吃面條,如果吃他就做點。她立刻回了聲“不吃”。門外頓時沒什么聲響了。
她把身上那件起了很多線球的橘色毛衣脫下,拿起放在床頭的米色耐克休閑外套。昨天晚上帶她去買衣服時,母親選中了它。她說它看上去“利索”(胸前只有一條拉鏈和一個耐克標志),穿在身上又“精神”。雖然衣服的價格是四百多,遠遠超出了杜莉平時所買的衣服,母親略一猶疑,還是付了款。她付款時那種凜然的神情,使杜莉覺得仿佛她是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都押在了那件衣服上。盡管衣服很合身,而且和藍色牛仔褲、灰色秋衣的搭配都不顯得別扭,杜莉還是覺得不自在。這次和以往穿上新衣服時的那種不自在不一樣,她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換了一副長相似的。穿這件衣服,只能顯得你更丑;你和這件衣服完全不配,你配的,只是臃腫又土氣而且還滿是毛毛球的那件——杜莉在內(nèi)心里又充滿快意地奚落自己。
杜莉走出房間后,看到客廳的長茶幾(也作為餐桌)上已經(jīng)擺著兩碗掛面。
“吃吧。”父親從廚房里鉆出來,拿著兩雙剛洗過的筷子。
“我說了不吃的!”杜莉氣鼓鼓地說。
“早上還是要吃點,不吃早餐習(xí)慣不好?!备赣H諂媚般地朝杜莉笑著。杜莉頓時覺得自己所有的怒氣都像栽進了泥潭,一點力量都發(fā)揮不出來了。這就是父親,自己的父親!他的本事就只有這個!杜莉體內(nèi)的怒火不減反增。大概所有的體溫都轉(zhuǎn)移到了血液里,她感到自己的皮膚冰冷而麻木,而此時呈現(xiàn)給父親的臉色一定極端地難看。父親卻一臉的輕松自在。
“吃吧?!备赣H的這句不僅是對杜莉,也是對自己說的。一說完他就坐到沙發(fā)上,在每一碗面上都擱一雙筷子,然后把分量較多的那碗搬到自己面前,埋頭吃起來。
杜莉還是沒有動。她明知父親的話是對的,也知道吃一碗面并不是什么難事(雖然毫無胃口),但她還是決定賭氣到底。
父親每一次將面送進嘴里時,都盡可能貼向碗口,腰幾乎彎成了九十度。而他吞咽時幾乎是無聲的,既緩慢又小心,像是怕弄臟衣服。杜莉突然覺得,他更像是躲著別人偷偷在吃一樣——他每次吃東西的時候,都是這種怕惹人注意的樣子。是的,這個也是自己的父親——杜莉?qū)λ呐瓪獠挥X都轉(zhuǎn)化成了同情。她徑直走到他旁邊坐了下來——不久前,她覺得這還是不可能的。她想以這種方式告訴父親,她愿意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上。
“不吃面?”當看到杜莉只是坐著,父親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不吃?!倍爬驐l件反射般地回道。一說完,她就后悔自己答得太快——是應(yīng)該吃點吧?但她并不是很肯定。
父親又笑了笑,仿佛無論杜莉怎么樣,他都能理解和支持。杜莉愈發(fā)覺得自己與父親是站在一起的了。沒有再思量,她脫口就說:
“今天不去了吧!”
“為什么?”父親一臉的驚訝。但杜莉疑心他這是裝出來的——為什么?他心知肚明??墒撬麨槭裁匆b呢?杜莉沒心思去想了,她要盡快說出自己的想法,盡管這些想法她早就說過了的。
“我不是做老師的料!我一上講臺就腦袋短路,什么話都不會說了——為什么一定要做老師呢?還有那么多的工作可以做!我就是去公司做個文員都比做老師要好!你知道我一想到要上講臺就——”說到這里,杜莉已帶著哭腔。
“只是去實習(xí)嘛。先實習(xí)看看,說不定你還是可以的。萬一不行我們——”杜莉聽出父親說的又是老一套,于是急躁地打斷道:
“我又不是沒實習(xí)過!說了做不了老師,怎么實習(xí)都沒用——”杜莉垂頭瞪著自己用力絞在一起的手指。
“你媽不會同意的——”
杜莉早知道父親會這么說,所以馬上接口道:
“所以你要支持我!你去跟她說,你去跟她說——”
“說什么?”
“說我不適合做老師?。≌f我可以找別的工作!我不會永遠要她養(yǎng)著我的——我先去找,要是運氣好的話,畢業(yè)的時候就可以上班了。工作有得是!當然我會盡量挑份好一點的,不是什么工作我都會去做的……”杜莉一連說了好幾分鐘。一開始她還一臉興奮地看著父親,可越說越?jīng)]了底氣,眼神不覺挪到了面前那碗沒有動過的面條上。終于,她羞愧地感到,自己的這番話甚至連那碗面條都說服不了。
在杜莉說話的時候,父親不時地朝她看上一眼,表情越來越陰沉。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硬盒白沙,抽出一根來叼在嘴里,略一猶豫——大概是想起答應(yīng)過家里人不在家里抽煙的,還是把煙點上了。杜莉停止說話后,他將還剩大半截的香煙在腳底下踩滅,又將它扔進了垃圾簍。隨后他低沉的聲音在一片煙霧中響起:
“快把面吃了——實習(xí)的話多和人打打交道,會對你有好處的!”
杜莉知道自己什么都改變不了了。但她想自己至少還可以保留不吃那碗面的權(quán)利。
入春已有一段時間,又是個大晴天,但此時的空氣還是有點濕冷。薄霧中的陽光顯得格外柔嫩,像是被水彩畫出來的,只是看上去溫暖。
杜莉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跟在父親身后。父親穿著一件黑色的薄夾克,衣服的色澤飽滿,幾乎還是全新的,但后背的下端已有好幾道皺痕。父親的個子瘦小,大概是覺得冷,垂頭縮肩的樣子顯得愈發(fā)孱弱。他不時停下,回頭看杜莉有沒有跟上或者走到哪里了。這時杜莉便放慢腳步,并把視線移開。
走幾分鐘就到了公交站。說是站,只是旁邊立著一塊小站牌,上面標著路過這里的101、102兩路公交車的站點。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杜莉心煩地想——從出門的時候起,她就覺得很累,只想找個地方坐著。父親站在幾米開外抽煙。他的頭始終沒怎么抬,似乎并不關(guān)心公交車有沒有來。
102過來的時候,父親仍心不在焉地盯著面前的路面。直到車門猛地在他附近開啟,他的意識才像從很遠的地方趕了回來。他先看了一眼杜莉,然后才驚慌地朝車門跨去。杜莉還是不緊不慢地走著,待走到門口時,父親還在那里等著。
“上不上???快點?。 彼緳C朝著他們吼叫。
父親又回頭看著杜莉,像是把決定權(quán)轉(zhuǎn)交給了她。
杜莉驚訝地看著父親,手卻下意識地推了父親一把。父親上了車后,杜莉才意識到父親或許已改變了主意。但總不能把父親再叫下來吧?來不及細想,她也登了上去。
父親在前面坐下了。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子,但杜莉還是選擇往后走,到了最后一排才坐下來。她一邊回想著父親剛才的神情,一邊試圖觀察父親有什么新的反應(yīng)。但父親的表情始終是公交乘客們普遍具有的那種淡漠與平靜。杜莉終于放棄了那點剛剛生起的希望,身子疲軟地朝后靠去,接著又閉上了眼睛。
但即使是閉著眼睛,她也依然清楚公交車路過了哪里、距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她對這座小城是如此熟悉。當感覺公交車駛上了大橋,她再也無法保持(或者說假裝)平靜。她猛地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了不遠處布滿灰色小沙洲的枯淺江面。在這兒,已能看到三中的幾棟貼著白色瓷磚的建筑。公交車一過橋,再拐個彎沿坡上行一小會兒,就到達了三中的正門口。
父親一下車就打了個電話。他從將手機貼在耳邊的那一刻起,臉上就堆滿了微笑,仿佛只有這樣,對方才會接聽他的電話似的。電話通了后,他以一種醉酒后失控般的聲音對著電話嚷了幾句,然后又連說了幾聲“好的”——每說一聲都重重地點一下頭。
“我們先去王校長辦公室?!?一放下電話,父親就大聲地朝杜莉喊道,接著就兩肋生風般朝大門沖去。快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抬頭掃視了一下大門附近,然后朝右側(cè)的一家小超市走去。過了好幾分鐘,杜莉才見他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出來。對于里面裝的是什么,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大門開著,一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坐在門洞內(nèi)靠墻的一把椅子上,大概早就留意過他們,當他們進去時,連頭都沒抬一下。門口這兒,左側(cè)是一片有水池、涼亭的寬闊草坪,右側(cè)是一個水泥運動場。在它們之間,一條大路沿坡而上,除了豆腐塊般整齊的冬青,兩旁還排列著半抱粗細的樟樹。樟樹剛剛長出新葉,青翠欲滴。與之前路過的所有地方相比,這兒不僅顯得開闊與潔凈,而且有種讓人心生肅穆的寧靜。也許正是這個緣故,父親一進大門就放慢了腳步。他左顧右盼了一陣,然后突然停住,轉(zhuǎn)身朝杜莉看去。他那充滿期待的熱切表情顯然是想告訴杜莉:這個地方不錯,你要是能在這里工作就好了!杜莉的表情卻還和出門的時候一樣,似乎對什么都不關(guān)心、不耐煩。父親不禁皺起了眉頭。
“等下見了王校長要有禮貌,要表現(xiàn)得大方一點。你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也許是怕激起杜莉更大的抵觸,他立刻將聲音調(diào)整得盡可能柔和:“記得要保持微笑啊,就跟你和朋友在一起時一樣的——”
杜莉還是顯得無動于衷。
“好吧,你自己看著辦?!备赣H以一種明顯的失望語氣淡淡地說。
學(xué)校的行政樓就在運動場上方,一棟呈T字形的兩層老建筑,赭紅色琉璃瓦,正門上方還有一個三角形的拱頂。父親先走到了正門下的臺階那兒。當杜莉靠近的時候,他突然朝她笑了一下。杜莉從他的笑容里感覺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卻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當他們一同走進樓內(nèi),父親顯然在努力地保持鎮(zhèn)定,尤其在上樓梯時,他還故意把步子踏得更響。杜莉猛地意識到,在上車前的那一刻,父親給予她的那個表情里也包含著同樣的內(nèi)容。她還想起當母親要求父親去聯(lián)系他的高中同學(xué)——三中的王校長時,他頓時一臉的驚慌,然后便不斷找出各種理由,想要否決母親的那個念頭。
二樓樓道里安靜得像有個陷阱在等待著他們。當走到有著“校長”牌示的辦公室前,父親長呼了一口氣,在重敲了一下門后又急忙像彌補過失似地連續(xù)輕敲了三下。
里面響起一聲威嚴的“進來”。
一推開門,父親立刻就以打電話時的那種大嗓門嚷了一句:“哈,老同學(xué),好久不見了?。 ?/p>
“是啊——”王校長從一張大辦公桌后的沙發(fā)椅上站了起來。他看上去比父親要蒼老一些,尤其是頭發(fā)已花白了一大半。
王校長并沒有從辦公桌后走出來,只是平靜地打量著他們。
“打擾老同學(xué)了,不好意思啊?!备赣H又大嚷了一句。杜莉很少見父親說話如此大聲。
“別這么客氣!真是不巧啊,正好有點急事,不然一定和老同學(xué)好好聚聚——這個就是小杜吧——師大的?”王校長慢吞吞地說著,說完按了按桌上的一疊文件。
“是的呢,師大的!”
“我已經(jīng)給高二的周老師說了一下。你記一下他的電話,等下下課的時候打個電話給他。”
王校長從手機上找出一個號碼,然后盯著父親,顯然是要他用手機記一下。父親將手伸進口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碰了下身邊的杜莉說:“你記一下吧。”
“你不是有手機嗎?”杜莉心里說道,但還是把手機掏了出來。按了開鎖鍵,彩色的屏幕亮起時她突然想到,父親的手機是一臺老掉牙的諾基亞,這就是他不愿把手機掏出來的緣故?
“周老師他也是師大畢業(yè)的,又是教語文的,他的辦公室在三教學(xué)樓?!蓖跣iL報完一遍號碼后馬上說,手朝著一個方向指去。由于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好一會兒,父親便意識到那也是一個送客的手勢。
“那我就不打擾老同學(xué)了,真是麻煩了,哦——”父親做出一個忽然想起什么的表情,“還是請老同學(xué)抽根煙吧,真是麻煩了啊——”
父親往前走幾步,將手中的黑色塑料袋輕輕推送到了辦公桌上。
“啊,這不可以!”王校長猛地從辦公桌后跨出來,像是要制止一件威脅自己生命安全的事情一樣。他一把抓起辦公桌上的那條煙塞進父親懷里,父親只得雙手接住。
“這個,這個——”父親的聲音有點哆嗦。
“不用這么多客套的,啊——”
“啊,那——我們就先去找周老師,有機會我再來感謝老同學(xué)了!”父親邊說邊掃了杜莉一眼,大概是要她也說點感謝之類的話。但杜莉假裝沒有看見。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她倒確實一直保持著微笑,但這并不是為了讓父親滿意——她只是覺得,與毫無表情相比,微笑倒可以作為一種最不費力的語言,有了這種語言,她就可以什么話都不用說了。
杜莉先走了出去。當她走出了好幾米,父親仍站在門口朝王校長表達自己的感激,最后還輕輕地將辦公室的門給帶上了。
父親走到樓下時,仍沒有看到杜莉的身影。他急忙走出大門,總算看到杜莉正快速地朝大路走去。她身子僵直,仿佛是被人推著身不由己地前往某個地方。父親迅速走下臺階,正好看到杜莉從大道走下了草坪。
杜莉坐在草坪里唯一的一個涼亭那兒。她的頭朝著學(xué)校大門那邊,像是知道父親會從相反的方向過來,不想看到他。父親在快到?jīng)鐾さ牡胤秸咀×?。他掏出煙來,抽得很快,并不時掃一眼杜莉。
下課鈴?fù)蝗豁懫?,緊接著還響起了《運動進行曲》。廣播聲似乎無處不在,即使是遙遠的坡頂(三中建在一個小山坡上),也有低沉的聲響傳來。過了好一陣,大道以及運動場上都還看不到一個身影,但是轉(zhuǎn)眼間,伴隨著泄洪般的喧鬧,一群群穿著綠色校服的學(xué)生紛紛從行政樓周圍向運動場里涌入。仿佛是被四周活躍的空氣所感染,杜莉僵坐的身子活動起來。
“回去算了吧?!倍爬蚱届o地說,并朝父親看去,像是已經(jīng)把一切都想清楚了。
“怎么呢?”父親不安地看著杜莉。不待她回答,他連忙又說:“都已經(jīng)說好了嘛,人家王校長都打了電話了。”
杜莉什么也不說,只是緊盯著他。
“你看,求人辦事嘛,都是這樣子的?!备赣H朝杜莉走近一點,俯身朝杜莉小聲地說著,“這還算好的呢,王校長人還不錯是吧?——你不要想多了,最重要的是,你要把能力鍛煉好——你說是不是?”
《運動進行曲》停止了,緊接著響起了一個粗獷的指揮隊列的聲音,操場那邊的喧鬧逐漸平息了下來。
“打電話吧,別等到——”
“那你先回去吧?!倍爬蛎偷卮驍喔赣H,眼睛看向操場那邊。
父親先是盯著杜莉看了會兒,然后像是明白了在她身上什么也瞧不出來,便怒視著她身后朱紅色的亭柱。
“好吧,你自己看著辦。”父親仿佛是對著柱子說。說完他就大步朝大門的方向走去。但很快他就停住了,并轉(zhuǎn)過身來。
“別賭氣,都這么大的人了,我們做什么還不是為你好?你……”
看杜莉始終毫無反應(yīng),他搖了搖頭,又轉(zhuǎn)過身去了。
父親上了大路時,杜莉才把視線挪到他的身上。也許是天氣已經(jīng)暖和,他的背影看上去比剛出門時要有活力得多。他依然微弓著背,左手輕擺,右手拿著黑色塑料袋別在身后,像是想藏起它不被人看到。
在廣播體操做到第四節(jié)時,杜莉給周老師打了電話。打電話前,她就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但周老師在電話中的親切與熱情,不僅使她有了再看看的念頭,而且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對王校長有了誤會——或許他真的是有急事,或許他還交代了周老師要好好地接待他們呢。周老師要她到第三教學(xué)樓三樓的高二語文組辦公室去。一掛掉電話,想到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她不禁又有了馬上離開的想法。她只能逼迫著自己朝那邊走去?!坝植皇墙心闳ニ?!”她撇著嘴冷笑。
辦公室里有兩位男老師,分別坐在一張辦公桌后,隔著一定的距離。她在門口用力笑著,不知該向他們中的哪一位喊“周老師”。也許是因為她喉嚨里不斷發(fā)出的支吾聲,那兩位男老師以及另一位女老師差不多同時朝她看了過來。
“是杜莉吧?”一位男老師站起來,熱情地問道。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杜莉全身,最后平靜地落到她的臉上。他穿著筆挺的西裝,身材微胖,仿佛天生就長著那么一張親和的面龐。見是他站起來,杜莉頓時生出慶幸之感,因為另一位男老師不僅臉頰消瘦嚴峻,而且披著一件土氣的淡白色夾克,給人以不近人情的印象。
“啊,周老師,我是!”
“你好?!敝芾蠋熝杆僮叩蕉爬蛏磉叄爝^手去。杜莉也忙將手伸出,頓時感到一陣嚴實的包裹。
“這位是彭老師,這位是郭老師,都是我們高二的語文老師。”周老師向杜莉介紹了那兩位老師。杜莉立刻分別喊了一聲。他們都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杜莉是王校長介紹來實習(xí)的?!敝芾蠋熝a充了一句。
“哦?”女老師朝杜莉多打量了幾眼。
“來,你坐這?!敝芾蠋熤噶酥缸约簞偛抛哪菑堃巫?。杜莉連忙擺手說“您坐吧周老師,我站著就可以”。她早看到辦公室里并沒有多余的椅子。這間辦公室一共十來個平米,兩張辦公桌(更像是長課桌)相對放著,另一張辦公桌則在角落里與它們垂直,此外還有一只年代久遠的深紅木質(zhì)書柜,里面甚至頂上都堆滿了書報和雜物。在書柜一側(cè)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張畫了許多紅圈圈的課程表。
“叫我?guī)熜职?,不要叫什么老師!”周老師的聲音溫和而低沉。他并沒有坐下,而是和杜莉一樣站在了辦公桌邊。
“師大現(xiàn)在變化大吧?我都好多年沒去看過了。聽說西門外的那條老街拆了,是不是?”
“嗯,拆了一年多了呢?!?/p>
“哦,那可惜了——你還沒畢業(yè)吧?”
“是啊,還有幾個月?!?/p>
“論文還沒寫?”
“在寫呢,過段日子就回學(xué)校答辯?!?/p>
“那好呢。還是學(xué)生真好,我現(xiàn)在最懷念的就是大學(xué)時候的日子!哦——”周老師看了下手腕上的表,“快要上課了,你實習(xí)的事呢,我中午再和你商量,等下我要連上兩節(jié)課。哦,還有,你可以先幫我看看學(xué)生的作文。”
周老師從辦公桌的屜子里抽出一疊作文本放在桌上。他拍了拍它們對杜莉說:
“最新的那篇都還沒看的,你打個分,寫幾句點評就可以——”
“啊,我不會——”杜莉立刻慌張地擺手。
“哈,沒關(guān)系,你隨便看一下,隨你怎么評!這些你以后都是要做的。我先去教室了——”周老師笑著拍了下杜莉的肩膀——杜莉又一次感到了他手掌的寬大與厚實。
周老師剛走,坐在角落里的郭老師也起身離開了。那位彭老師卻始終沒有要動彈的意思。她正埋頭看一本有很多圖片的彩版雜志。她大概四十來歲,臉上的皮膚像是剛被洗過又曬干了一般,雖然還算白皙,卻沒什么光澤,而且還有點緊皺。她偶爾會朝杜莉掃上一眼,使杜莉覺得她簡直就像故意留在辦公室里監(jiān)視自己的一般。
當她的眼光又一次掃過來時,杜莉猛然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自己依然站在那里。于是她立刻輕輕地在椅子上坐下——在這一刻之前,她的腦海里始終在回放著自己與周老師打交道的經(jīng)過。“不是很簡單嗎?”“沒什么大不了的!”“沒有哪里不對頭吧——有也沒關(guān)系?。 薄?/p>
椅子和辦公桌的距離有點遠,但她并不想移動,以免發(fā)出聲音來。辦公室里一片沉寂,而附近的教室里不時傳來學(xué)生們的打鬧聲,其中有兩個男生的聲音尤其響亮,杜莉不禁有點為他們擔心起來——他們隨時可能會挨老師的批評。驟然響起的上課鈴聲終止了這一切。對面的彭老師突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杜莉迅速朝她瞥了一眼,見她依然低垂著頭,才感覺那聲嘆氣應(yīng)該與自己無關(guān)。她側(cè)著耳朵等待著,期望彭老師對自己說點什么,比如她為什么會嘆氣。但過了好一陣,彭老師那邊除了翻動書頁的聲音,什么也沒傳來。
面前的那疊作文本有一股粉筆灰的味道,其中很多本的邊角都卷了起來。杜莉拿起最上面那本,攤在大腿上翻到那篇還沒批閱的作文——“那一刻,我懂得了愛的珍貴”。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當一篇看完,她卻不知它究竟寫了些什么——她的大腦里還在不斷回放這天上午的經(jīng)歷——她只得從頭再看。鎮(zhèn)定心神看完一篇,她卻猶豫著不知如何打分和點評,于是決定再看幾篇。第二篇的題目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輝”——杜莉明白了這次的作文應(yīng)該是半命題的。
一連看了好幾篇,杜莉仍不知該如何點評。她早從桌上拿了一支紅色圓珠筆,但想著要在任何一個作文本上留下印跡,就覺得像是會冒犯到它們一樣。終于,她決心不再看了,周老師要是問起,就說實在點評不了。
彭老師這時已在批改試卷。她的筆在試卷上飛舞,速度快得讓人懷疑她是否使用了大腦。杜莉知道彭老師不大會注意到自己,便大膽地盯著她看了一陣。她越看越覺得,彭老師像是在飛速批寫對她的鑒定書:此人完全不適合做老師。
周老師的辦公桌上除了右側(cè)碼著《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世紀金榜》、《教師教學(xué)用書》等幾本書外,就什么都沒有了。杜莉覺得它們都沒什么看頭。抽屜里倒有一些紙張、幾支筆以及飯盒等東西。杜莉抽出幾張有字的紙來,看出大多是學(xué)生的請假條,其中有一張還竟然是舉報某某跟某某談戀愛的。杜莉連忙把紙都塞了回去,心亂得好像是自己被人舉報了一樣。實在不知該做些什么,她便又看起學(xué)生的作文來。這回,她單純只是看他們寫了些什么事件。
下課期間,周老師和郭老師都沒來辦公室。在第四節(jié)課的上課鈴響了之后,彭老師也抱著剛批改過的試卷離開了。過了好一陣,杜莉仍無法讓內(nèi)心松弛,覺得隨時都會有人闖進來。她不敢把門關(guān)上,也覺得不好四處走動,便只是把椅子的位置移動一下,眼睛四處打量。辦公室里只有一個向北開的小窗戶,窗戶的外面是一棵大楓樹的密實樹葉,擋住了光亮。因而雖是白天,窗戶上方唯一的一根日光燈管依然亮著。若是自己的母親,肯定是不允許白天開燈的,杜莉想到,白天時家里的客廳永遠是陰沉沉的。
杜莉逐漸感到了疲軟與困倦。她趴在桌子上想瞇一會兒,卻不覺沉入了睡眠。她夢到周老師他們都回到了辦公室,自己卻總沒有力氣爬起來。接著他們就在旁邊對她指指點點,還說些她沒有一點老師樣子的話。她假裝什么也不知道,但汗水則密密麻麻地從臉上滲了出來。
杜莉是被下課鈴驚醒的。醒來的瞬間,她雖意識到自己已從不安的夢境中解脫,卻分明覺得有更多的不安正朝自己涌來——周圍是鼎沸的喊叫和腳步聲,廣播里還響著一首她從未聽過的節(jié)奏歡快的歌曲。這是哪里?我為什么會在這里?迷糊中,她只想著逃離。然而,她又壓根不想動彈,她渴望時間靜止,或者她可以一直待在這里。
像是特意前來拯救她的,周老師出現(xiàn)在了門口。
“周老師——”杜莉不禁猛地站了起來。
“哦——”也許是感覺到了杜莉的異樣,周老師有些失神地盯著她。
“郭老師和彭老師還沒來?”他的聲音更顯柔和了。
“還沒有呢?!?/p>
“那我們先去吃飯。”周老師把手上的課本扔在自己辦公桌上。
“周老師——作文我沒看,我——”
“這沒關(guān)系呢,以后慢慢來——我們先去吃飯。”
她猛地松了一口氣,幾乎想跟周老師說聲“謝謝”。
走廊及樓道里盡是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不時有認識周老師的朝他喊“周老師好”。但他們的目光更多地是投向杜莉,每個人都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杜莉竭力想似周老師那般平靜,卻又總是慌亂地想到,自己幾年前還和他們一個樣子呢。
下了樓,杜莉沒有選擇陰影覆蓋的走廊,而是走在陽光下面。
“你不怕太陽曬???”周老師跟在她旁邊。
“我最喜歡曬太陽了,所以你看我這么黑——”
“一點都不黑嘛!”周老師立刻打斷她。杜莉按捺不住高興,怕被周老師看出來,便把頭偏向一旁。
聞到了一股清香。杜莉四下一看,才知是教學(xué)樓前的那幾棵樟樹散發(fā)出來的。它們比大路兩旁的那些樟樹還要大不少,濃密的葉叢里綴滿了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花,幾乎每片樹葉上都閃爍著銀色的光芒。
“好香?!倍爬蛐÷曊f道。
“是啊,樟樹開花了,春天真的到了啊?!?/p>
杜莉沒想到自己隨便的一聲嘀咕都能得到回應(yīng),忍不住又有了說話的沖動:
“周老師,你辦公桌上的東西怎么這么少?”
“我不喜歡把東西放辦公室,東西我一般都放在租房里?!?/p>
“周老師你還租房子住啊?”
“是啊?!?/p>
“還沒買房子?”
剛一說完,杜莉就覺得不妥。
“我在湘潭那邊有房,去年我才從那邊回來?!?/p>
“哦?!倍爬虿桓以賳柺裁?,周老師看來也不想再多做解釋。兩人已走到了食堂附近。食堂旁邊有一個池子,里面雖有噴水裝置和一條雕塑鯉魚,卻一滴水都沒有。
“去年我來的時候池子里都是荷花,今年不知怎么沒種了?!币姸爬蛟诖蛄砍刈?,周老師說道。
“哦——”杜莉仿佛聽到體內(nèi)有個聲音在警告自己:不會說話就最好別說。
食堂一共三層,教工食堂在三樓。
“食堂里沒什么菜,只能隨便吃點?!敝芾蠋煱扬埍P遞給杜莉時說。
杜莉想說已經(jīng)很好了,卻只是微笑。
教工食堂里也擺著學(xué)生食堂里那種連在一塊的塑料桌椅。吃飯的老師不多,分幾撥隔開坐著。周老師像是和他們都不熟悉,和誰也沒打招呼。他帶著杜莉徑直來到一個沒人的角落。
“這次打算實習(xí)多久呢?論文幾月份答辯?”一坐下,周老師就問杜莉。
“啊——”杜莉像是還沒做好說話的準備,表情有點呆滯,“六月份答辯。我也不知道實習(xí)多久。”
“論文還沒寫好???”
“還沒有?!?/p>
“哦,好好寫。論文答辯很容易的,到時不要緊張——”
杜莉假裝忙于吃飯而沒有回應(yīng)。
杜莉擱下筷子時,她盤中的飯菜還剩下不少。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自習(xí)課,我?guī)愕桨嗌先?,到時你就跟學(xué)生介紹一下自己——”
“不不,我不說話——”杜莉下意識地回道,卻立刻意識到自己語氣的粗暴,因而又快速解釋起來:
“我不說話,我也不上課!我怕上講臺,一上講臺我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去年的時候?qū)W校就安排我們?nèi)ブ袑W(xué)實習(xí)過,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上不了講臺,我根本不是做老師的料。這次來三中也是我爸媽要我來的,說真的我也根本不想做老師——”
杜莉一說完就緊盯著周老師。她雖然意識到自己也許又說錯了話,但一個更大的問題擺在眼前,使她沒心思再考慮這個了。
“人各有所長嘛,不做老師也很好啊?!敝芾蠋煗M臉微笑,眼神親切而淡定。
這正是杜莉渴盼聽到的,她立刻興奮了起來。
“是啊,其實還有很多的工作我可以做??!”她的聲音騰云駕霧一般輕快,“我可以去找份辦公室的工作,寫寫材料,發(fā)發(fā)文件什么的。我還可以到報紙或者雜志去做編輯,也可以做網(wǎng)絡(luò)編輯,以后這方面的需求肯定很大——說真的我肯定做不了老師,我一上講臺,腦袋里就是一片空白。你知道去年實習(xí)的時候我有多尷尬!還好一個班安排了兩個實習(xí)老師,我不上講臺不講課也沒多大關(guān)系……”
杜莉滔滔不絕地說著。與跟父母說話相比,她感到毫無拘束與顧忌,而且周老師始終面帶微笑注視著她,仿佛聽她說話是一件再愉快不過的事情,因而她便任由那只聲音的鳥兒飛翔下去。她的話題不斷跳躍,周老師雖不時也會插上一兩句,但在杜莉眼里,他已不過是一只忠實的耳朵。即使偶爾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而且有些話似乎并不適合對眼前的周老師說,但她還是無法遏制眼下這一陣傾訴的快感。
“我爸媽一直都不喜歡我,這個我從小就知道了。但在我弟弟出生之前不是這樣的,就是有了弟弟之后,他們的心就全在我弟弟身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給他。一開始我還和他爭,可是爸媽每次都會打我罵我,后來我就不爭了,我一門心思地讀好書。雖然我書讀得不錯,可他們也沒對我好多少。女兒怎么比得過兒子呢?所以這么多年來,我都盡量少花他們的錢,我在大學(xué)里吃飯買衣服,都是最便宜的……你看我現(xiàn)在這么胖吧?其實都是睡出來的——是的呢,夠胖了,跟我以前比。我大三的時候還不到一百斤,就是去年暑假胖了二十多斤。因為暑假的時候我媽不準我出門。就是有次我一些小學(xué)同學(xué)來找我玩。他們都不讀書了,在外面打工。他們開著車來的,說真的開車的那個還蠻有錢的,開了個小廠,每年賺幾十萬。他可能是對我有意思吧——我嗎?我對他沒什么感覺,不過他對我還算好吧。那天回家有點晚了,而且還喝了酒。這樣我媽就不準我出門了。不出就不出吧,我就天天睡,結(jié)果一下子就胖起來了,回學(xué)校的時候班里人都笑我是不是懷孕了。呵呵,反正他們說什么我都無所謂——談戀愛嗎?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我和一個男生來往過幾次,我蠻喜歡他的,他是國防科大的——我主要是覺得他人不錯。他爸爸是個什么局長,而且他畢業(yè)出來肯定也不錯——我就是因為他的條件好才喜歡他——難道這樣的喜歡不行嗎?不過他可能不一定喜歡我,每次都是我主動聯(lián)系他,給他發(fā)短信有時候還不回。他也快畢業(yè)了,畢了業(yè)他應(yīng)該會回老家,他家里肯定會給他安排個好工作,所以我最想去工作的地方還是他們那里——是甘肅——遠有什么關(guān)系?這個我一點都不在乎……”
杜莉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在一間教室的講臺上,而對面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在等著她緊張,等著她“大腦一片空白”,以致什么都說不出來。她像是非要和那些眼睛抗爭到底,也要以事實告訴從前那個膽怯的自己:其實你是很會說話的,你完全可以口若懸河,并且一點都不會緊張。
“飯不吃了吧?要不要喝點飲料?”在杜莉略一停頓時,周老師突然問道。
杜莉這時才覺得,自己確實有點渴了。但她忙回道:“不吃了,不喝飲料?!?/p>
“還是喝點吧,你等一下?!?/p>
食堂里已沒什么人了。杜莉發(fā)現(xiàn)除了他們,只剩一對母子——兒子大概五六歲,坐在母親對面。母親不停地勸兒子多吃一點,兒子卻一個勁地甩頭,偶爾才往嘴巴里扒上一小口。母親雖是一臉焦躁,但只要兒子又吃掉了一小口,就立刻展露笑顏。
周老師買了兩罐王老吉。他在窗口處就把罐子拉開,再把吸管插了進去。拿起罐子時,他還輕輕地搖了搖,使吸管沉落下去。杜莉看著他細致地完成這一系列動作,突然覺得談戀愛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的:男朋友會給自己打飯、買飲料,還會耐心地聽自己說話——不管自己說的是什么。如果周老師是自己的男朋友——這個想法猛地蹦出來,杜莉只是覺得好笑:他年紀也太大了,說不定連小孩都已經(jīng)有了。
“這里都沒人了,我們先下去吧?!敝芾蠋煱岩还尥趵霞f給杜莉。他的聲音很輕,明顯是一種商量的語氣??伤]有再坐下來。
“好啊?!?/p>
“中午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周老師又輕聲問道。
“到哪里休息?”杜莉站了起來。
“我租的房子就在學(xué)校旁邊,有兩個房間——你以后中午都可以在我那里休息?!?/p>
細小得如同耳語。然而餐廳里很靜,杜莉肯定自己并沒有聽錯。盡管與周老師相處,她感到了難得的輕松和愜意,但想著要走進他的房間,甚至要在里面“休息”,她還是一陣恐慌。但同時,她已在想象自己走進房間后的種種情形——膽怯、拘謹、慌亂,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僵硬,一陣對自己的厭惡就涌上了心頭。
“又不是叫你去死!”心底又冒出了這一句,她不禁點了點頭。
杜莉到家時,父親正在廚房里忙碌。聽到門響后,他立刻走了出來。
“今天還好吧?等下就吃飯啊——”
見杜莉沒吭聲,他又加了一句:
“是不是累到了???”
杜莉還是沒說話,直接去了房間,又隨手將門關(guān)上。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后就撲在了床上。床上滿是她熟悉的氣味,使她感到溫暖而踏實。逐漸地,她整個人就都融入了被子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了母親的喊叫:
“你說你,鞋子都沒脫怎么就跑到床上去了——快起來吃飯啊——”
“呀,臉怎么這么燙,是不是發(fā)燒了?”
“你快過來看一下——沒見過你這么當爸的!都生病了也不早點問一聲!”
“來,莉?qū)毱饋?,我?guī)闳タ瘁t(yī)生。”
“起來啊——起來啊——”
但杜莉死死地抓著被子,因為她聽到了心底那個冷硬的聲音:
“還不如去死!”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