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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奇的開篇

      2017-10-25 17:58西渡
      西湖 2017年10期
      關鍵詞:清平中文系海子

      從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北大中文系一直是詩人窩。在這里,詩人不是一個一個出現(xiàn),而是一伙一伙涌現(xiàn)的。三十多年來,這個詩歌的鏈條從沒斷過。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臧棣和我合編過一本《北大詩選》,收1977級到1996級北大出身的詩人78家,其中中文系出身的詩人51家,是當然的主力。其后十多年,這一詩人隊伍又有可觀的壯大。這些詩人有的本科畢業(yè)后即離開母校,有的碩士、博士一直念到學位的盡頭,更有少數(shù)幸運兒至今仍在中文系或在北大其他院系任教。無論前者還是后者,在中文系求學的經(jīng)歷都是其生命中的一個華彩樂章,同時也是其或平淡或傳奇人生一個不平凡的開篇。對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來說,種子就是在這個階段埋下的,精神的成長也由此開始。如果說收獲的季節(jié)美不勝收,那它的開篇也風光無限。當我打開記憶的倉庫,也意味著回到一個不朽傳奇的開篇,重臨上世紀80年代風云際會的現(xiàn)場。

      1977年、1978年兩屆同學多以小說名世,陳建功、劉震云、黃蓓佳、張曼菱等各領一時風騷。寫詩的當然也有,1978級熊光炯就是名聲赫赫的詩人。但是說到中文系詩歌傳統(tǒng)的源頭,卻還要歸于1979級的駱一禾。熊光炯的詩歌寫作基本上還在當時的主流范圍之內(nèi),也沒有對中文系后來的詩人產(chǎn)生影響,可以說并不在中文系的詩歌傳統(tǒng)之內(nèi)。駱一禾則是這個傳統(tǒng)當之無愧的確立者。事實上,他也是新時期整個北大詩歌傳統(tǒng)的確立者。不僅中文系后來的詩人都受益于他,中文系以外,海子、西川的寫作在一個時期內(nèi)也都受益于他。駱一禾所確立的這個傳統(tǒng)對于當代詩歌的獨特性,在于它把深厚的人文精神和詩藝上的銳意革新結合在一起,從而把“新”和“舊”統(tǒng)一為一種獨立的詩歌精神。某種程度上,中國當代詩歌一直都受困于“新”和“舊”、“破”和“立”的對立。駱一禾第一個勘破了這種“新”、“舊”的二分法。他認真研究了從“朦朧詩”到上世紀80年代初當代詩歌發(fā)展的情況,既對它業(yè)已取得的成就擁有充分認識,同時也看到它的種種局限,由此跳出圈外,為當代詩歌發(fā)展繪制了一幅與80年代先鋒詩歌主流大異其趣的藍圖。駱一禾是新的,同時也是舊的。80年代的先鋒詩歌主流大都是以“破”為手段,從反崇高、反文化一直到反詩歌,這是一種基于減法的寫作策略,也是從現(xiàn)代主義詩人到后現(xiàn)代主義詩人都熟悉的、愈趨愈新的套路。駱一禾則立意要為詩歌做加法。事實上,駱一禾是以文明為背景來考慮其詩歌事業(yè)的。駱一禾心目中的大詩是要為華夏文明的新生提供一個價值的基礎和一種以行動為旨歸的詩歌精神。這樣的文學抱負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自魯迅以來還沒有第二人。中文系后來的詩人雖然未必都認可駱一禾的這一詩歌抱負,但無疑都從中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激情、責任和雄心,從而使他們在考慮自己的詩歌事業(yè)時有一個深厚的基礎和基本的高度——它在很大程度上就體現(xiàn)為這些詩人的寫作中綿綿不絕、傳承有序的人文關懷。

      我和駱一禾只見過兩次,都是在海子自殺以后。第一次是在蔡恒平的研究生宿舍。駱一禾來北大商量為海子舉辦紀念朗誦會的事。其時他剛剛從山海關處理完海子的后事歸來。坐在面前的是一個瘦削而清朗的書生??吹贸鏊袂槠v,內(nèi)心承受著巨大的悲傷。說話時卻一例沉靜安詳,話語從他的唇間如滾珠濺玉一般流淌出來。一屋子的人都靜靜地聽他說話。第二次即是在海子朗誦會上。朗誦會于4月7日舉行,地址在北大28樓和31樓之間的空地,緊鄰民主科學紀念碑。朗誦會開始前,駱一禾講了話。還是那個沉靜如溪水的聲音,用了一種柔和的、低語似的調(diào)子,卻直抵聽眾的心靈。那次駱一禾給臧棣留下的印象是“天才的演說家”。甫隔一月,我就在三角地看到作家班同學貼出的告示,說中文系畢業(yè)的某知名詩人當天(5月14日)凌晨在廣場突發(fā)腦溢血,被送往天壇醫(yī)院搶救。根據(jù)告示提供的信息,大家便猜是駱一禾。當天下午我在廣場碰到西川,告訴了他這個壞消息。西川很著急,囑我回校趕緊問清情況。他說:“再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了?!?/p>

      駱一禾的突然發(fā)病很大程度上和海子之死有關。從海子逝世到他發(fā)病正好四十九天。在這四十多天時間里,駱一禾不僅和海子家人一起赴山海關處理了海子的后事,之后又作為海子的遺囑執(zhí)行人,爭分奪秒地整理出海子的長詩《土地》交春風文藝出版社,并寫了長序,另外還為海子的詩寫了兩篇高質(zhì)量的批評文章,并多次到中國政法大學、北京大學發(fā)表關于海子的演講。而這些工作都是在極度的悲痛中進行的。詩人鄒靜之記述了海子死后,駱一禾有一次參加詩人聚會的情形:“他不斷地喝酒,幾乎不吃飯菜,怕他醉時,已經(jīng)勸不住了,夜里送他回甘家口的新家時,他說:‘我要這樣,海子死后我太沉重了,我要把這些吐出去?!彼瞧髞韽V為傳誦的《海子生涯》完成于5月13日,隔天他就倒下了。體現(xiàn)在這些事實里的偉大情誼使我相信,杰出的詩歌只能醞釀于偉大的人格。駱一禾是杰出的詩人,更是至情的朋友。有這樣的朋友,海子是幸運的。

      我剛進北大不久,就在學三食堂門前買到一套影響我很長時間的《新詩潮詩集》,包括詩選上、下冊和詩論一冊。這套書的編者是中文系1980級的詩人老木,本名劉衛(wèi)國。我個人認為,這套書迄今仍然是“朦朧詩”的歷史成績最好的檢閱和總結。在我們這個一向忽視歷史資料積累的國家,這套完全由學生編選(老木其時剛從北大畢業(yè)),并由學生社團主持出版的(該書為北大五四文學社“未名湖叢書”的一種,但未見這套叢書有其他圖書出版)、總篇幅達1000頁的詩集就顯得特別可貴??梢哉f,北大1985年以后的文學氛圍是和這套書有密切關系的。同時,它也影響到那個時期全國范圍的大學校園詩歌。這套書我買過不下五套,多是為其他大學的同學代購。這套書不僅顯示了編者成熟、敏銳的藝術鑒賞力,尤其凸顯出一種前瞻的眼光。詩選上集自多多以下方含、嚴力、林莽、曉青、肖池等都是當時被忽略的詩人,尤其是以大篇幅選錄多多的作品,第一次把這位“朦朧詩”中技藝最出色的詩人推到了前臺。下集突出展示的梁小斌、王小妮、李鋼、韓東、呂德安、王家新、駱一禾、翟永明、柏樺、王寅、張棗等,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證明了自己出眾的才華。這就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學生所做的工作,這一工作被證明為比許多資深學者做得更出色。老木是江西人,出身農(nóng)家。我在北大舉行的詩歌朗誦會上見過幾次,衣著樸素,留胡子,和他的名字一樣顯得老成持重。

      1980級還有一位詩人沈群。他為女友寫的《船》長期是未名湖詩歌朗誦會的保留節(jié)目,每次朗誦都贏得如雷掌聲。我曾在校長辦公樓聽他朗誦過一回,至今還記得他在掌聲中一步跳下臺來的樣子。據(jù)西川回憶,海子最早把詩送到《啟明星》編輯部,接待他的就是沈群。沈群對海子的詩贊不絕口,并把海子引薦給了駱一禾和西川。

      1981級寫詩的同學似乎不多,在《北大詩選》中留下作品的只有史聲,本名王建軍。1982級文學專業(yè)人才濟濟,擁有很多校園名人,寫詩的不少,繆哲、鄒玉鑒、張旭東、張華峰為其中翹楚。張華峰時任“五四文學社”社長,鄒玉鑒任詩歌組組長,繆哲則是詩歌組的副組長。張旭東、張華峰后來各以學問和小說立身,他們的行狀當有更合適的人來為他們記述。作為詩人,鄒玉鑒當時在校園里名氣最大,但真正具有成熟風格的詩人是繆哲。

      繆哲有兩個外號,一曰“大隊長”,另一曰“惡和尚”。“大隊長”外號的來歷不明,“惡和尚”的來源大約是因為他個子高,面黑發(fā)希,其聲若鐘。繆哲惜語如金,每開口,便覺一室之內(nèi)嗡嗡有聲。繆哲的傳奇之一是不講衛(wèi)生,據(jù)說他的被子大學四年從未洗過,而且絕少洗腳,只有在他的下鋪魏同學提出抗議時,才偶爾一洗。傳奇之二便是“惡和尚”的“惡”了。同室張旭東吃飯喜歡把好吃的留到最后吃,美其名曰“最后總有一口香”,但他的這一口香卻常常被繆哲一勺撈進自己的嘴里。他又常把下鋪魏同學的夜宵吃掉,而且不管魏同學藏得多么嚴實,總能被他找到。魏同學找他理論:“你這人真是太不地道了!”繆哲自有話回他:“唉,我都承認了你還說我?你說我要是不告訴你呢?”如此奪人口中食,果然惡之甚矣。關于繆哲吃飯,還有一則故事。他和同屋另一位傳奇主角王川去燕春園吃飯,見同桌幾個不相識者剩包子若干,指與王川說:“一起吃吧?!币娡醮íq豫,接著說:“這有什么?要是剛才和我們認識,一起吃,不就這樣嗎?”繆哲的傳奇之三是背《詩經(jīng)》。據(jù)說,繆兄有兩個月足不出戶,靜靜地躺在他的臟被子里用功,竟把“詩三百”一篇不漏背完了。

      繆哲寫詩全出于不經(jīng)意。他一次也沒有參加詩人趨之若鶩的未名湖詩歌朗誦會。其實他在當時已經(jīng)是獨具一格的詩人。他的詩詼諧、睿智而富禪味。語言結合了文言的簡練和口語的活潑利落,找截干凈,絕無冗詞贅語。這樣的詩在新時期中文系詩人中是孤例,在新詩史上似乎也難找到對應的例子。只有老北大出身的卞之琳庶幾近之。但是卞之琳的智慧詩做得吃力,繆哲的禪意卻是其性情的自然流露??上Э娬艿木髞碛玫絼e處,中斷了他的詩歌生涯,致使中文系歷史上少了一位可能的大詩人。

      我跟繆哲曾有一定交往,對他的為人和學識深感欽佩。我有老鄉(xiāng)在學生會做事,打算出一本刊物《北大人》,請了當時念國際文化雙學士的彭天波做編輯部主任,我算是彭手下的編輯。彭也是一位詩人,跟繆哲相熟,邀他去幫忙,因此得以認識繆哲。當時印象最深的是彭天波每次寫了詩都要請繆哲修改,甚至彭參加未名湖詩歌朗誦會的詩也是經(jīng)繆哲改定的??娬軐ξ液荜P心,學生會發(fā)電影票什么的,總忘不了給我送來幾張。因此,他在我的印象中和“惡和尚”什么絕掛不上鉤,完全是一個宅心仁厚的學長。繆哲畢業(yè)后分配到河北電視臺工作,后來調(diào)入河北社科院。1987年他回北大看臧棣,給我留話讓我去臧棣宿舍找他。我去了,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和臧棣接觸??娬墚厴I(yè)后的行跡似乎延續(xù)了他在北大的傳奇生涯。中間他用樸拙、雅潔的文字翻譯了兩種十七世紀的英國散文,艾薩克·沃爾頓的《釣客清話》和T.布朗的《甕葬》,這兩位都是具有獨特風味的散文作家。這種選擇也正符合繆哲的個性和趣味。后來又聞他得了美術史的博士學位,現(xiàn)在似乎是以美術評論為業(yè)了。像繆哲這等才思博雅的人,自不是專業(yè)、勢利所籠得住者。正如他的室友王川所說,寫詩、翻譯、美術評論這些有跡可循的東西,常人謂之事業(yè),在繆哲這等人杰不過是生活的余事,而其生命的精華乃在能時時處處將枯燥的生活變得有趣。這樣想來,繆哲之不寫詩也不必深憾,因為他的生命本身便是一首趣味橫生的詩。

      中文系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1983級達到極盛,這一級的詩人也是后來一直堅持寫作、留下碩果最多的。這一屆文學班涌現(xiàn)了臧棣、麥芒、清平、徐永、恒平等優(yōu)秀詩人(恒平因病休學一年,轉(zhuǎn)入1984級),而且出了綠影、娜日斯兩位女詩人(不知何故,中文系女生很少寫詩,北大最好的女詩人陶寧是英語系的)。麥芒曾非常準確而又富有感情地把自己在北大的寫作經(jīng)歷稱為“在群星璀璨的光芒下寫作”。臧棣、麥芒、清平至今寫作不輟,是90年代以來公認的重要詩人。徐永、恒平也各有其光華四射的時期。

      臧棣本名臧力,當時用筆名海翁。海子對這筆名頗有意見。也難怪,從字面看,海翁豈不成了海子長輩?臧力聽了海子的抱怨,將筆名改回本名,臧棣這個筆名則是他碩士畢業(yè)后才起用的。臧棣在張華峰之后接任“五四文學社”社長。他長得高高大大,處處高人一頭,生就一副開宗立派的氣象。他寫于1984年的《房屋與梅樹》當時已是眾口傳誦的名篇。90年代初,我對朋友介紹他時總是說:“大詩人?!比绻f那時候還有人覺得我的話夸張,那么現(xiàn)在他在當代詩壇的大詩人地位早已確立無疑。當然,當時北大詩人中對他的詩也有爭議,一些人以為過于晦澀,書卷氣重。賀照田曾說臧棣的詩以后將為無數(shù)學者提供飯碗。我自己從入校起就一直是他死心塌地的崇拜者。

      臧棣也是1983級詩歌活動的組織者和當然的中心人物。中文系83級成立“江烽詩社”主要得力于臧棣的努力。他對于新詩的執(zhí)著和遠見卓識顯然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詩友們。麥芒回憶說:“他當時的詩對于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因而我所感受到的沖擊力也最大?!?986年上半年臧棣(海翁)編選的《未名湖詩選集》面世。對北大詩歌來說,這是與《新詩潮詩集》的出版具有同等意義的一件大事。卷首有臧棣撰寫的《未名湖詩歌面面觀》一文。這篇文章為北大詩歌總結出了一條可信的發(fā)展脈胳。在這本選集中,海子、駱一禾、西川、清平、陶寧、海翁、繆哲等主要詩人的詩占有醒目的位置。

      臧棣本科畢業(yè)后,在北大又上了三年碩士,1990年碩士畢業(yè)分到中國新聞社工作,離我和戈麥的單位都很近。他和戈麥擬議創(chuàng)辦一個同人刊物,以為北大出身的詩人提供發(fā)表的陣地和交流的窗口。這就是1990年12月創(chuàng)刊的《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刊號的作者包括西川、清平、麥芒、臧棣、恒平、戈麥和我,但刊物能夠及時出版全賴臧棣和戈麥之力,校對等具體事務也都落在兩位頭上——臧棣在《戈麥》一詩中曾經(jīng)寫到二人在戈麥上班的外文局大樓“通宵校對我們的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創(chuàng)刊號的印刷由臧棣找中新社印刷廠完成。發(fā)刊詞也出自臧棣的手筆。轉(zhuǎn)年,臧棣被中新社派駐福州一年,第二期刊物由我和戈麥負責。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印刷廠,第二期成了手工作品,打印后再復印,然后手工裝訂成冊,所以這期刊物的印數(shù)最少。

      我在校期間雖經(jīng)繆哲引薦拜見過臧棣,但是直到他從福州回來,和他仍相當生疏。他回來不久,我們在一個聚會上碰到,他跟我打招呼,我一時竟想不起是誰??梢娢沂煜さ闹皇撬脑姡藙t在長時間內(nèi)都相當陌生。我和他有更多接觸是在戈麥去世以后。那時為了籌辦第三期《發(fā)現(xiàn)》(也是戈麥的紀念專號),我們開始有比較多的交往。他在短時間內(nèi)便完成了全面評論戈麥的長文《犀利的漢語之光——論戈麥及其詩歌精神》,此文至今仍是戈麥研究中最重要的文章。由此文也能看出友情在他心中的分量。

      臧棣給我的印象一直是一個做事認真而守信的人,看重集體的詩歌事業(yè)甚于個人功利。1991年1月北大地理系畢業(yè)的阿吾創(chuàng)辦同人詩報《尺度》,創(chuàng)刊號頭條是臧棣的一個大型組詩。詩報還刊載了阿吾寫的《京居九詩人圖》,寫臧棣是“講信用、守時間、能寬容的紳士”,每次聚會總是提前五分鐘騎車到達。但是后來《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評點書評作者,卻把臧棣列為信譽最差的作者。臧棣這賴稿拖沓的名聲,其后越發(fā)變本加厲。從一個最守時的紳士到信譽最差作者,我想在這一過程中一定包含了許多公開和隱蔽的錯誤。盡管如此,這些錯誤只被嚴格限制于生活的領域,而在詩歌領域中,這個高大的詩人從來不犯錯誤。他對于詩歌的投入,在當代詩人中罕有其匹。90年代初,他就開始不斷說忙。那時候,還沒有后來的快遞公司,彼此要交換點東西都靠自己跑腿。為了省時,也為了省錢,他和我經(jīng)常約在地鐵口見面,他不出站,我也不進站,就站在站臺臺階上說話。有一次也是這樣見面時,我問他:“你總說忙,到底忙什么呢?”他的回答令我驚異而感動:“寫詩啊!”他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驚人,胡續(xù)冬曾因之戲稱他為“新詩的陸游”。我想他也許不是“新詩的陸游”,而是“新詩的杜甫”——在我看來,他必定要成為新詩的一代宗師。

      清平是32樓的另一位傳奇人物。因在中文系83級歲數(shù)最大,人稱老王。據(jù)說老王在三角地為人指路,讓人家出了南門往北走。又說他借上鋪孔慶東的車去王府井,回來不敢騎,把車存王府井,害得車主孔慶東還得坐車去王府井把車騎回來。據(jù)孔慶東日記載,清平的衣服帶褶,涼席可當十七弦琴,襪子是兩雙合并的,一次失火又把蚊帳燒得只剩半頂(那自然要怪他是煙鬼)。清平還有一個玩物喪志的毛病,每有所好,必傾全心、盡全力。清平是資深的武俠迷,金庸、古龍、梁羽生無所不讀,而最愛古龍。又有寫武俠的雄心,不知做了多少精彩的開篇,害得很多朋友心癢難熬地等著,然后總是沒有下文。上班后有一陣迷戀網(wǎng)游,竟把辦公室當成了網(wǎng)吧。據(jù)說他最近又愛上了車,照他以前玩物喪志的榜樣,也許中國又要多一狂熱車迷。

      清平上班后活脫脫把北大宿舍搬到了單位(此為與我同班的散文家杜麗的說法,后來她和清平同事,長期住斜對門),晝夜不閉戶。凡有人至人民文學出版社訪友不遇,都在清平的宿舍歇腳。宿舍中的家具除一張床上有一圈人形落灰較少外,余皆積灰數(shù)寸。又有種種別處絕難見到的古怪物什,如存放數(shù)年、堅若鐵石的饅頭花卷,烏黑的枕頭,數(shù)百雙經(jīng)年不洗的襪子。床頭又有一幅醉書:“傾杯對簫鼓,拔劍無生死。少年愁夢里,紅袖不解詩?!痹娛乔迤阶宰?,書是清平自書。多少人欲討此墨寶不得,估計將來大可以上得嘉德拍賣會——如今房價蒸蒸日上,駟馬難追,我才后悔當初清平不閉戶時沒有下手竊此一幅。這樣的一個清平,結婚后成了舉世無雙的模范丈夫和模范父親。不僅為太太寫詩無數(shù),又寫歌巨量。某日值友人婚禮,清平清唱數(shù)闋,傾倒一片,把請來的專業(yè)歌手也聽傻了。這是做丈夫的模范。麥芒前幾年從美國學成歸來,在中文系舉辦講座一場,并約老友相聚。大家都欣然赴會,末了只有清平一個人爽約,問他原因,道:“女兒明日要考試?!甭犨@話,人都要以為他的寶貝千金不是中考就是高考。實際上那時他女兒不過小學二三年級,所謂考試也不過平時測驗而已。據(jù)說,每每女兒考試,清平便緊張失眠。其為女兒上心如此。這是做父親的模范。但我勸天下男子切勿讓你的女友太太結識清平,否則清平這名字就會成為你一輩子的緊箍咒。這可是我付出慘痛代價換來的教訓。

      在我眼中,清平是一個真正的道德君子。他帶女兒去鄉(xiāng)下,女兒掰了老鄉(xiāng)兩個玉米,他一定要在玉米稈上綁上錢,還要留書致歉。有一年我去人民文學出版社找他,在樓下三聯(lián)書店買了一套《愛倫·坡集》。此書上、下兩卷各定價37元,店員結賬時卻當兩冊合計37元。我占了便宜,興沖沖去找清平,并告他如此如此。清平聽后半晌不語,完了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換作我,一定把錢補給人家。”我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但仍拒絕改正錯誤。我和清平的道德差距由此可見一斑。但我后來終于在清平的感召下,改掉了在北大養(yǎng)成的竊書惡習。可見榜樣的力量還是無窮的。

      清平寫詩也如繆哲,全無半點利害考慮。清平的詩在本科期間即自成一格,后來更廣獲好評,他自己又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詩歌編輯。只要稍微動點心思,在發(fā)表和出書方面,他應該有比別人更多的機會。但恰是他,直到四十五歲才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在這方面,他和絕大多數(shù)詩人相反,不是想方設法尋找機會,而是想方設法逃避機會。事實上,朋友們每有出詩集的機會找他,他不是說數(shù)量不夠多,就是說質(zhì)量不夠好,或者說時間太緊,總之是再三再四地推辭。三年前的那本詩集也是在臧棣再三催迫下才交出版的。正是這種毫無功利的態(tài)度保證了他的詩歌質(zhì)量。這樣的詩人才是最可信的。

      麥芒,本名黃亦兵,入學時16歲,在1983級詩人中最小。他比我高兩屆,卻比我還小倆月??梢娖淙酥橇Τ?。據(jù)說麥芒平時讀書不用功,而能每考必捷;象棋、撲克無所不精,撲克曾與同班孔氏慶東聯(lián)手,打遍北大無對手。如果說清平是1983級詩人中的道德君子,麥芒則屬于1983級詩人中的浪子。從本科起,麥芒就留了一頭秀麗烏黑、令女生嫉妒的長發(fā)。他那一甩頭的瀟灑,不知傾倒了多少情竇初開或已開、北大或非北大的女生。他是北大校園里最無情的少女殺手。古龍有書曰“多情劍客無情劍”,他就是那“無情劍”。他殺人于無形的秘訣就在“無情”二字。多少青春少女、文學女青年想在他這里攻城略地,他按兵不動,一例殺之以無情。麥芒本科時有言,本科生最聰明,博士生最愚蠢。他自己卻一路碩士、博士地念下去,終于把本科生的聰明,換成了博士生的愚蠢。然后,長發(fā)一甩,攜著已經(jīng)成為他妻子的外籍女教師漂洋過海了。

      據(jù)麥芒自己交代,他起初迷戀舊詩,也寫舊詩,后來受臧棣感染,才把精力轉(zhuǎn)入新詩。但是至遲到我入學,他的新詩已經(jīng)看不出任何舊詩的影響而獨具風格了。他自創(chuàng)了一個詩體,以首行的部分為題,而在正文中將取作標題的部分以省略號代替,別有情致。這一詩體現(xiàn)已傳出北大,為不少詩人所用。麥芒的詩自有一種浪子的風華和瀟灑,但在骨子里的是一種無言的深情。他也是一個對詩體有深入研究和考慮的專家。遺憾的是,由于他長期居留國外,他的詩在國內(nèi)發(fā)表不多,也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我自己對他的詩也有待進行比較深入的研究。我希望自己不久后可以有時間來進行這個工作。

      徐永是四川省高考狀元。他是當時校園里最為活躍的詩人,也是首先吸引了我注意力的北大詩人。在一個時期內(nèi),我曾經(jīng)著意對他的詩歌進行研究。徐永的朗誦很出色,他的《火燒云城寨》也是未名湖詩會的名作。他在詩中反復寫到故鄉(xiāng)四川,我也通過他的詩熟悉了那些四川的地名,并培養(yǎng)起我對四川的向往。作為詩人,徐永身上最突出的是一種近乎神秘的能力——一種統(tǒng)一世界的能力。在徐永和世界之間不存在距離,他和世界彼此嵌入而融合無間。這種統(tǒng)一感,對許多詩人來說是要費盡巨大努力才能達到的境界,對徐永卻似乎是天然的。在徐永的詩里,心靈與世界的統(tǒng)一,語言與經(jīng)驗的一致,氣韻的相宜,形成一種親切、渾樸的風格,而又洋溢著晶瑩飽滿的感性。徐永畢業(yè)后從事新聞工作,寫作漸少,現(xiàn)在主編著系列教育雜志,責任重大,自然更難得分心寫詩了。

      蔡恒平也是一個具有浪子氣質(zhì)的詩人,他開學不久即因病休學一年,使他得以避免和麥芒在浪子氣質(zhì)上互相爭雄。1984年恒平復學,無可爭議地成為1984級的浪子班頭,在他的周圍聚攏了程力(文獻專業(yè)1984級)、洛兵(西語系俄語專業(yè)1984級)、王楓(文學專業(yè)1984級)等一批才俊,而開始其詩酒風流的生涯。這一生涯在其研究生階段達到頂峰。蔡恒平讀碩士期間的詩歌、小說在北大風靡一時,是當時北大校園文化的一個重要營造者,其影響一時之間大有蓋過臧棣的勢頭。而其最精華而驚險的一筆是居然把謙謙君子吳曉東拖下水,成為其詩酒生涯的同謀。蔡(朋友對他都如此相稱)這些人喝起酒來通宵達旦,啤酒不論瓶而論箱。我因為酒量有限,加之囊中羞澀,很少參與到他們狂放無羈的夜生活,故對他們的內(nèi)部情況難知其詳。好在這方面,蔡恒平本人的詩和小說中都有生動的記述,自不需要我的禿筆多費筆墨。蔡恒平1991年畢業(yè)后到福建電視臺工作,1994年寫了最后一首詩(據(jù)他自己說),而暫時中斷了其詩人生涯。其后以王憐花的筆名撰《古今兵器譜》,威震江湖。蔡恒平的詩和小說都是獻給友誼、愛情和北大的。其生產(chǎn)的激情和消費的需求都來自校園。這恐怕是他離開北大后,寫作減少的一個原因。

      程力是1984級另一個極富才華的詩人,與恒平相得。長得清瘦簡練,個子高卻給人身輕如燕的感覺——我有時把他想象成一個捷足的阿基琉斯,像隨時要絕塵而去。程力斜眼看人時,又有一股北大學生少有的狠勁兒——他的才華和精力都寫在臉上。他的《從沙到沙》(組詩)、《傾巢》、《鮮花與果實之歌》(組詩)真是驚艷。詩中充滿奇異的意象組合,擁有奔馬的速度和力量,其背后支撐的則是狂野的想象力。其《節(jié)日之歌》只四句:“三個節(jié)日的名字是三株槐/三棵樹的性別都是濃烈的酒/少年的手指背向陽光/獵人的槍口背向村莊?!边^目難忘。他的詩大概從紀德和佩斯化出,而對漢語節(jié)奏有獨特的把握,在北大詩人中獨標一格。程力畢業(yè)后到《安徽日報》工作,與朋友聯(lián)系漸少。這些都是他本科期間的作品。就本科階段取得的成績而言,程力在北大的敵手也應該不太多。他是文獻專業(yè)的。那種詩酒放誕的性格在嚴肅有余的文獻專業(yè),與同學關系自然難得融洽。有一次朗誦會后,我和一群人一起去程力的宿舍玩牌,同屋的人有意見,竟至拔劍。我一直敬慕程力的才華,二十年來時時想念。不知程力兄尚安于江湖否?

      戈麥、郁文、紫地、西塞和我于1985年秋天入學,住進32樓。從此到1986年夏,32樓達到了它80年代人物鼎盛的巔峰狀態(tài)。這一年,從1982級到1985級的才俊們齊集32樓三、四層,出出入入都是才華橫溢的身影。那時傳說在北大隨便扔個饅頭就能砸死一個詩人,形容這時32樓的情形,倒也恰如其分。

      經(jīng)過一個學期的熟悉,到1986年初,1985級幾個寫詩的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郁文、紫地、西塞和我四個到校南門邊兒上的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張相,算是成立了“藍社”。藍社的組織核心是郁文,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都由郁文完成。這里有一個原因,我們這屆幾個寫詩的同學,一開始分屬四個班,而不像其他年級的詩人大都集中在文學班。郁文在文學專業(yè),戈麥、西塞、楊光、姜蓓在古典文獻專業(yè),紫地、白鳥在漢語專業(yè),我則在編輯專業(yè)。一年后,西塞和紫地轉(zhuǎn)到文學專業(yè),白鳥則由漢語專業(yè)轉(zhuǎn)到編輯專業(yè),又一年,我和戈麥才轉(zhuǎn)入文學專業(yè)。清平的文章《亂譚——為文85詩友助興》也以為我們同在一班。這是第一篇批評藍社的文章,而且出自北大主要詩人之一的清平之手,對藍社成員的寫作熱情是一個鼓舞。清平寫這篇文章,大概源于郁文的游說。那時郁文和清平已經(jīng)很熟。我和清平相熟則還在大學畢業(yè)以后。郁文有很強的交際能力和組織能力,進校不久,他就和一批高年級的學長混成了哥們兒。也正是由于郁文的努力,中文系的系刊《啟明星》直接由1983級傳到了1985級手中,郁文擔任主編?!秵⒚餍恰吩谟粑氖稚嫌辛藥讉€重要變化。一是擴大了篇幅,由原來的每期100頁擴充到200頁左右,使之能容納更多的作品;第二是使之成為純粹發(fā)表北大學生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園地,對外系學生同樣公開,但不再發(fā)表北大以外的作家和詩人的作品,使北大特色體現(xiàn)得更加鮮明;第三,推出了一批重要詩人的專輯和詩論專輯。徐永、清平、麥芒、恒平、西川、海子等專輯的推出,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使臧棣在《未名湖詩選集》中確立的北大詩歌傳統(tǒng)得以進一步澄清并壯大。一大批詩人通過《啟明星》走上寫作之路,除了1985級這幾個之外,1986級的雷格、蒙夫、橡子也在這一屆編委手上開始發(fā)表作品并為人所注意。出版的頻度也有所增加。從1986年秋到1988年春天,本屆編委推出《啟明星》五期,取得了在北大文壇的霸主地位,影響遠遠超出了《繆斯》等中文系以外的刊物。而在本屆編委中,郁文一直起著核心作用。

      郁文,本名姚獻民,上海人。辦事能力很強,但也因此顯得略有城府,與一般同學的單純兩樣。很多同學覺得他捉摸不定。我與他作為詩友交往多年,就某種程度而言,對他仍保持著最初的無知狀態(tài)。同學中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年齡,因為他提供過好幾個互不相同的年齡。臨畢業(yè)時,他一再跟大家說要去英國留學,在大家的畢業(yè)紀念冊上,留的卻是日本的地址。如今他在一個機要地方辦公,口風愈緊,更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了。在同學中他頭一個結婚,頭一個有孩子。他給孩子起名叫姚萬枝,說是在母親懷她期間,做父親的抽了一萬支香煙——如今的萬枝姑娘已經(jīng)長大成人,并游學加拿大,時光之無情與有情,得不讓人敬畏歟?當時郁文的寫詩熱情之高無與倫比。他曾經(jīng)一晚上在通宵教室寫出一本詩集!此外,他也急公好義、重朋友情誼。有兩件事,使我一直對他心存感念。我的筆名,有一半是他起的。當時他組《啟明星》第13期的稿子,藍社成員的作品第一次集體亮相。我當時用的名字是“陳渡”,他讓我把姓改為“西”。他的理由是,北大以前有個詩人叫西川,地處北京西郊,因此大家都姓西吧(當時他已給李曉彤起名西塞)。我聽了他的話。西渡這個名字我還是喜歡的。但是紫地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堅持用自己起的名字,而他本人最后也沒有姓西,卻姓了郁。第二件事,有一年我父親路過北京來看我,在火車站和我錯過,自己找進北大,遇到郁文。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父親,在一家餐廳請我父親吃飯,并竭力在我父親面前夸獎我,聽得我父親高興得不得了,多年后還跟我念叨。

      1990年初,為了編輯《北大詩選》,我向郁文約稿,他給我回了一信。他首先不客氣地批評了我編詩集的計劃,他認為大家應該把精力放在寫作上,少做這樣的面子事情,并對詩集的出版前景表示悲觀。他對我的眼光也持懷疑態(tài)度。他在信中對北大詩人作了一番品評。他認為北大詩歌以海子為源頭;海子以后,西川最佳;西川以后,臧棣最佳;臧棣以后,郁文最佳;郁文以下,無足道者。他預言西川以后必享大名,程力將以小說名世,臧棣才華雖高,但書卷氣太重,不能得大名。對1985級諸人的評價是:西塞有好詩而才情不足,白鳥才情有余而無好詩,紫地思銳而境小,西渡以清詞自許而自誤最深,戈麥則小荷才露,尚需藉以時日。信末,他以警誡的語氣問道:兄等今欲選何許人也?他是怕我選詩失當而為北大詩歌罪人。他的一片好意,我是心領的。在編《北大詩選》時,我確嚴格以詩藝為準繩,決不敢有一毫徇私。

      西塞是當時北京高校中最受歡迎的詩人之一。他的配樂詩朗誦《走西口》成為幾屆未名湖詩歌朗誦會的保留節(jié)目。他寫詩很受徐永的影響。此外的來源可能是聶魯達,他繼承了后期聶魯達明朗的抒情成分。他曾說徐永在詩中將情人、兄長、父親的身份合為一體,他自己則努力在詩中扮演一個具有男性氣概的情人形象。在某種程度上,西塞其實是一個性格脆弱的人,不堅定、容易被環(huán)境左右。他的詩對在校大學生來說很親切,很適合這一年齡段的青年人的感情需要。西塞喜歡采用民間素材(他有一組詩刊出時題為《在民間的天空下》),形成了一種富有民歌韻味的抒情風格。他對民歌風格的偏愛曾經(jīng)感染了我,促使我閱讀了大量青?;▋汉完儽泵窀?。西塞寫過不少好詩,《桌上的黃金花》獲首屆北京高校詩歌朗誦會一等獎??上б划厴I(yè),他就完全放棄了寫作,很快在東北老家結婚生子。不久傳來他離婚的消息。他后來去了廣州發(fā)展,現(xiàn)在則是大大發(fā)達了——據(jù)說已經(jīng)把公司開到全國——不知道他有時是否還會想起以前寫詩的日子?

      紫地的詩很像唐宋小令,含蓄、凝煉,滋味雋永。他的詩跟現(xiàn)代世界幾乎沒有關聯(lián),那種精微的感覺似乎要把我們帶入一個虛幻的古典世界中去。他的詩曾令我非常著迷,手抄過他不少詩。我還寫過一篇題為《迷人的禮物》的文章,對他的詩做過評論,刊于《啟明星》第17期上。這也是我的第一篇詩歌批評文章。那時候,我決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的詩會越寫越少,文章卻越寫越多,而且越寫越長(也就越平庸)。由此而言,你就是那個你以為不是的人——也是由于這篇文章,紫地開始視我為知己。但我們的友誼后來卻經(jīng)歷了不少曲折,原因卻說來可笑,不過是對詩的看法產(chǎn)生了分歧。但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就足以使友誼難以維持。紫地卻珍惜我們以往的友情,幾次找我交流,我卻愈覺得無可交流。最后一次紫地跑到我在三里河的宿舍——當時我已經(jīng)從學校畢業(yè),在一個出版社上班——兩人就在宿舍樓下說話,最后紫地見我冥頑不化,甩下一句話:“那就等著比試將來的成績好了?!焙髞硭纸o戈麥寫信,把我托付給戈麥照顧。這個樣子,不像朋友之間有意見,倒像是戀人鬧分手了。我比紫地年長,但在這件事情上的表現(xiàn)卻完全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世事難料,我和紫地如今都還健在,紫地托以照顧我的戈麥卻差不多在二十年前就撒手塵寰了??梢姰敃r我們無論對自己還是對朋友的了解都還是那么少。這些也都在我們的心中埋下了隱痛。

      紫地一直在北大念到博士,現(xiàn)在是漢語中心的教師。但他后來也寫得少了。90年代初,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文學新星叢書》,紫地的詩在其中竟以一位“小女詩人”的名字刊出。我那篇文章也經(jīng)改頭換面來稱譽這位年方二十的“女詩人”,而且編造了“我”如何在北戴河夏令營結識這位名叫“劉一迎”的女詩人的故事”(當然,“我”的名字,不是西渡而是“斯人”了)。其余幾乎是我那篇文章一字不易的照抄(當然所有的“他”字都被小心翼翼地換成了“她”)。戲法變到這種程度,也足稱嘆了。

      戈麥始終不是藍社的成員,而且和我一樣,也始終不是“五四文學社”的成員。本名褚福軍,來自黑龍江邊境的一個農(nóng)場(蘿北縣寶泉嶺農(nóng)場)。他開始在古典文獻專業(yè),主要興趣卻在經(jīng)濟學。但我當時并不認識他,我跟他熟悉起來是在1987年秋我們一起轉(zhuǎn)到文學專業(yè)以后。據(jù)他的長兄褚福運先生后來向我介紹,戈麥上中學時文理俱佳,高二分科時,受這位愛好文學的兄長的影響選擇了文科。但在高考前夕忽生懊悔,并欲降級改學理工,以為發(fā)明創(chuàng)造有利于社會。在這“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影響下,戈麥當時報的專業(yè)是經(jīng)濟,結果被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錄取。因?qū)诺湮墨I專業(yè)的興趣比較淡薄,后悔未上遼寧財經(jīng)學院,甚至想棄學再考,在長兄的勸說下始到北大報到。在北大,他同時上中文系和經(jīng)濟系的課程,并欲轉(zhuǎn)經(jīng)濟系未果,因此很沮喪了一陣子。但他對文字發(fā)生興趣卻是很早的事。他四歲時即在長兄指導下開始認字,五歲時學二胡和繪畫,八歲即與二姐、三姐一起登臺演奏小提琴,在當?shù)仡H獲稱譽。上初中時已寫過一些小詩。課余喜歡武俠、偵探小說,曾習武術、拳擊。對體育的愛好一直保持到大學和工作之后。他也能下棋,象棋、圍棋都是系里的強手,因此得到一個“褚八段”的外號,后來大家干脆叫他“八段”。(當時中文系來自東北的男生有八個,他排行第六,又常被叫作“老六”。因在同學中顯得老成持重,還常可聽到叫他“老褚”,事實上就年齡而言,他在同學中是真正的“小褚”。)他看人眼光最準,有人因此說他“眼最毒”。畢業(yè)之際他對同學所作的預言大都為后來的事實所應驗。有同學甚至說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與他兩目相對,自己的庸俗便暴露無遺。

      戈麥也是通過《新詩潮詩集》接觸到“朦朧詩”的。他在自編詩集《核心》(1989)的序中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詩應當和我發(fā)生聯(lián)系……即使在1985年的秋天,當我第一次接觸到《新詩潮》上與過去的文學傳統(tǒng)不同的泛現(xiàn)代主義篇章的時候,當我一遍遍地向一些年紀同樣不大的朋友解釋其中的詞句的時候,這種強烈的理解力仍然沒有令我全面興奮地走向它?!碑敃r他還沉浸在他的“經(jīng)濟救國”情結中。但正如臧棣所說“天賦之債”是最難理喻的,這種“強烈的理解力”遲早會使他成為一個詩人?!敖K于生活自身的水強大地把我推向創(chuàng)作,當我已經(jīng)具備權衡一些彼此并列的道路的能力的時候,我認識到:不去寫作可能是一種損失?!?987年秋天,戈麥、楊光和我三個一起轉(zhuǎn)到文學專業(yè),這也是他開始走向創(chuàng)作的時期。他最早的作品大概是西塞先看到的,覺得不錯,推薦給了《啟明星》。他最初用的名字是“白宮”。后來改用“松夏”作筆名,用這個名字發(fā)表的作品有《冬天的對話》、《二月》、《結論》、《瞬間》、《太陽雨》、《克萊的敘述》等。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詩是《冬天的對話》:“想起冬末/在故鄉(xiāng)的酒店中/躲避風寒”,寥寥數(shù)語就把我們帶進北方冬天的特殊氛圍中?!案犒湣北挥米魉墓P名在大學畢業(yè)之后。我覺得戈麥每換一次筆名,詩藝上都上了一個臺階,而終于在“戈麥”這個筆名中找到了自己——某種堅實、嚴峻的東西。1988年春天,戈麥撰成長篇論文《異端的火焰——北島研究》,系統(tǒng)評價了北島的創(chuàng)作和心理歷程,獲本年度北京大學“五四科學獎”本科生唯一的二等獎(一等獎空缺)?!陡犒溤娂啡兆g者、日本漢學家是永駿先生讀了該文后說“分析透了北島的詩語言”。這篇論文嶄露了戈麥的批評才能。批評對他來說完全是無師自通的,而且一開始就顯示了成熟的豐采。

      1988年夏天,文學班畢業(yè)實習,任務是為北京市文化局作民間曲藝調(diào)查,本來安排我和另一位同學去平谷,我向系里提出和戈麥一組,同意了,被安排去房山。事實上,我是被戈麥身上某種東西吸引了。我很想對他有更深的了解。在房山,我們住在當?shù)氐囊患译娪霸豪?,白天騎車到鄉(xiāng)里采訪,晚上回來正趕上電影院放電影。我從小就是電影迷,再壞的電影,只要在電影院里坐下來,就一定看到終場。戈麥卻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益的事情上。出于客氣,戈麥開始陪我看了幾次電影,后來卻不肯了。大學畢業(yè)后,一次他到我三里河的宿舍找我,我正巧要去看電影,邀他一起去,他婉拒了。一次與人談到電影的話題,我檢討自己是個不可救藥的電影迷,戈麥在旁笑著說:“他竟想拉我一起去!”臨從房山返校時,我邀他一起去房山的幾個景點轉(zhuǎn)轉(zhuǎn),他只和我騎車去了一趟周口店,再邀他去別的地方,他就說要趕緊把調(diào)查報告寫出來。一天早上我起大早去趕房山開往十渡的公共汽車,當我誤了車返回房山的時候,他已經(jīng)干開活了。我開始了解他做事的認真勁兒,也明白他為什么能寫出《北島研究》這樣的論文了。那個調(diào)查報告主要是由他執(zhí)筆的,后來開了稿費,他卻極堅決地與我平分。

      畢業(yè)時,戈麥是唯一忍住沒有哭的人。在同學的紀念冊上,戈麥留下了很多即興發(fā)揮的警句。他給陳朝陽的留言抄錄了弗蘭西斯·史加弗的詩句:“在神圣的廚房里/我在睡眠的家中/拖著瞎了的夜晚/我把世界抓在手中/如今我老了/我能用詩句丈量出生活?!痹凇爸救ぁ币粰?,他寫的是“崇尚暴力,無事生非,無病呻吟,無事可做”。他在我的紀念冊寫的是:“是自由/沒有免疫的自由/毒害了我們。”志趣欄上寫著:“狩獵、滑雪、爬山、賽車、閱讀、胡說八道”。這些紀念冊因為有戈麥的題詠才真正具有了紀念意義。

      1985級以后,中文系依然不斷有詩人涌現(xiàn)。1986級有雷格、蒙夫、橡子、文釗等,1987級有韋予、姜蓓、李方等。關于1986級的幾位詩人,他們自己各有精彩的文字傳世,自不需我啰嗦。1987級以后,中文系男生不再住32樓,此后的人事也就屬于另一個階段,我也不再是合適的記述者。至于90年代以后,那是屬于胡續(xù)東、冷霜、馮永鋒、王雨之的時代,這幾位都是妙筆生花的文豪,我想寫也不敢下筆了。所以,我的記述只限于32樓的中文系時代,是一個關于32樓的詩人故事。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風云際會難免風流云散。就經(jīng)歷這些故事的每一個人而言,它開始也匆匆,結束也倉促。在這短暫的過程里,我有幸見證了智慧、才華、熱情、友誼和膽識。精神活著,故事并沒有結束。我所記述的只是一個傳奇的開篇。每一個從中文系,從32樓走出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都是一顆漂流的種子,它將在隨便哪一片肥沃或貧瘠的土地上扎下根來,開始新一輪的生長,延續(xù)古老而年輕的生命。精神也就在這過程中擴展了它的領地。

      假如種子不死……是的,我們的種子不死。

      精彩的故事還在延續(xù),結束還遠遠沒有到來。

      事實上,只要我們還有明天,這故事便永遠不會結束。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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