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許深藍打來電話時,外面正下著雪。
城市被雪覆蓋,溫柔靜謐。邵以辛從睡夢中驚醒,看到桌角上的手機正一明一暗。
他將電話接起,聽到那邊是無邊的風聲。
風從一望無際的原野吹來,吹過白雪同塵埃。三千世界都安靜,唯有一點細不可查的呼吸聲,像是響在心上。
“是你嗎?”他問,那邊有人輕輕回答他說:“是我?!?/p>
這一刻,離許深藍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五年的時光過得很快,邵以辛有些恍惚。大雪反射著路燈的光,映在眼底,一瞬間仿佛令他重新沐浴在那熾烈的日光中。
窗外,白雪還在落下。而電話那邊,黃沙同歲月一同風化。他想問一句“你還好嗎?”可最終也只是安靜。
“邵以辛?!痹S久,是許深藍叫他的名字,同往昔的無數(shù)次一樣,躊躇著,想要告訴他什么,“我……”
可這話還未出口,就被風淹沒了。她在的地方,信號極差,也許只是一陣風,就把千言萬語都擱淺。話筒里只剩忙音,邵以辛握著電話站在窗前,望向再也見不到的遠方。
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站在這里,原來離她已經(jīng)這樣遙遠。
1
許深藍的名字起得好聽,可她普通話不標準,介紹自己時,總聽著像是“森苒”。
她從外地轉(zhuǎn)學過來,校服還沒做好。大家都穿得像是胖面包,只有她穿一條百褶裙,配淡青色上衣??上?,一笑有種天真的傻氣,跟在邵以辛身后,就像個小尾巴。
她也曉得自己說話口音好笑,就不大發(fā)言。有人看不慣她這樣,故意刁難她說:“許深藍,你入學考試沒考普通話嗎?”
這所學校是私立中學,入學考試堪稱嚴苛。許深藍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下了頭。問話的女同學要追問,可一邊的邵以辛不耐煩起來:“有完沒完了?”
如果是別人說話,女同學一定要嗆回去??蛇@是邵以辛——沒有人統(tǒng)計過,只是都心照不宣,喜歡他的人多得要命。他對誰都冷漠,連多說句話都難得。
他徑自向外走,許深藍連忙趕上去,跟在他后面,微微垂了肩膀。這樣看去,就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校園里的鳳凰木開了花,花朵打著旋落下來。許深藍不敢和邵以辛并肩,抬起眼偷偷看他。他背脊挺得筆直,單手插在口袋。少年人最講風度,日后想起會覺得傻。這一刻看起來,卻英俊得無可挑剔。
許深藍看得出神,沒提防他停下步子。她差點一頭撞在他身上,他皺眉向前一步,和她保持距離說:“喂?!?/p>
他叫她,總是這樣。許深藍習以為常,抬起眼睛看他。少女有尖尖的下頜,夕陽的光里,像是一只小狐貍。邵以辛瞇起眼睛,頓了頓又說:“不準跟著我?!?/p>
“可是……”她遲疑地開口,還是荒腔走板的普通話,“靳阿姨說,要我跟著你?!?/p>
靳夫人就是他的母親,聞言他想發(fā)怒,看她惶惶的神色,到底忍了下來。他大步走到車棚,牽出單車。許深藍沒有車子,上下學都是專車接送。她想要跟上去,可邵以辛長腿一蹬,便滑了出去。
他像是一尾魚,沒入人海。她站在原地,腳跟碰了碰腳跟,這才不大快樂地收回了視線。
“邵以辛,”她在心底想,“為什么這樣討厭我呢?”
2
許深藍從小在牟禮長大。
那里位于中國的西北邊境,離國界線只有不到十公里。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從小打著赤腳,在烈日下奔跑,皮膚曬得黝黑,是生機勃勃的樣子。
可是到了這里,卻要學著懂禮貌、講規(guī)矩。
司機接她回去,下了車她看到邵以辛的單車鎖在路燈下。他就站在不遠處,抬著頭看籬笆墻上開著的月季花。
八月的夕陽余暉落下來,像是一片快樂的油彩,替他涂抹出絢爛的樣子。他長得實在好看,家世又好,不言不語的樣子像是精雕細琢的雕像。許深藍走過去,在他身邊躊躇,不知道該不該同他打招呼。他眼睛動了動,掃過來,還是那種不耐煩的樣子:“怎么這么慢?”
“堵車了……”
“以后你也騎車上學。我媽要我們一起回來,你總害得我等你?!?/p>
她“哦”一聲,實在笨嘴拙舌。其實過去不是這樣,她在那個小小的家,有一臺收音機,天氣好時能夠收聽到音樂。她就跟著唱,聲音被風吹著,爛漫又清脆。
邵以辛知道她嘴笨,沒有再刁難她。兩人進到房中,靳夫人正等著,看到他們,眉開眼笑地說:“總算回來了?!?/p>
許深藍叫了一聲“阿姨”,靳夫人先遞給她水果吃,又催她去換衣服,待會兒吃飯。這樣的熱情,招架起來是很累的。她笑得面頰發(fā)僵,進到自己房中才放松下來。鏡子里的她,有不快樂的一雙眼。在這樣精巧漂亮的房間里,像一個過客。
大概本來就是過客。她能夠來到這里,同邵以辛成為同班同學,只是因為靳夫人喜歡她。
外面有人敲門,她連忙起來。邵以辛站在外面,頭發(fā)剛洗過,濕漉漉的,烏黑的眼睛看著她,通知說:“要開飯了。”
“我馬上下去。”
他轉(zhuǎn)身要走,卻又轉(zhuǎn)過來。打量著她,看得她不自在了,才說:“你不用一直笑著,沒人在意的?!?/p>
許深藍不懂他的意思,心里有點兒難過。也許他是嫌棄她笑得太諂媚,一點不夠自尊。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回憶起來才會知道,他的意思其實很簡單,只是要她不要這樣累。
可那時的她怎么會懂?她只知道他討厭自己,煩到不肯正眼看她。
學校里兩個人是同桌,沒有畫三八線那么幼稚。他是好學生,上課認真聽講。可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會偷偷睡覺。
許深藍發(fā)現(xiàn)了,就把書豎起來,想要替他擋住。窗外的光是清澈明亮的,將少年秀氣的輪廓剪成影子貼在桌上。她伸出一只手指,沿著他的剪影慢慢地畫著。桌子被曬得微微發(fā)燙,像是她的臉頰。
他忽然動了動,許深藍嚇了一跳,連忙裝得若無其事??伤皇菗Q了個姿勢,根本沒發(fā)現(xiàn)少女的小小心思。
3
期中考試時,許深藍考了倒數(shù)第一。
她數(shù)學不好、英文不行,只有語文堪堪達標。這個班全是天之驕子,她在里面格格不入,是最平庸的丑小鴨。
試卷發(fā)下來,滿滿的都是紅叉。她捂住分數(shù)欄,抬起手從縫隙里看。旁邊有人嗤笑一聲:“自欺欺人?!?/p>
她沒想到邵以辛會突然開口,一時無措,只能傻愣愣地看他。她就像是被車燈照到的兔子,可憐至極,也蠢得要命。邵以辛照舊是前十,不爭第一是懶得費力。他理解不了怎么會有人連及格都難,難得動了惻隱之心。
“你考得這么差,以前都沒學過這些嗎?”
她漲紅了臉,薄薄的面皮承受不起這樣的注視,含糊說:“爸爸教了……可他身體不好,我不敢多問?!?/p>
許深藍沒有上過學,知識全靠父親教授,算是自學。邵以辛沒有見過這樣的生活,倒是沒話說,將卷子從她手下抽出來。他一目十行地掃過去,提筆在每個錯題后寫下頁碼:“這些都是基礎,你照著頁碼翻公式,套進去就行?!?/p>
她沒說話,他就有些不耐煩:“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p>
許深藍連忙回應,手忙腳亂地去拿卷子。他手肘壓在上面還沒抬起,刺啦一聲,卷子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邵以辛眉頭皺得更緊,她快要急哭了,小聲說:“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無奈,翻出膠帶來,想了想不放心,親自替她將破損粘好。他做事細心,衣袖挽上去,線條流暢的手臂上有細細的汗毛。她視線不知該放哪,垂下去又忍不住抬起來。想看他,又覺得不該看。
他已經(jīng)利落地處理好,丟給她,又把自己的卷子也扔過去:“照著訂正,別吊兒郎當了?!?/p>
許深藍接過來,像是接過圣旨。有人借他的試卷看,他懶洋洋地說:“我的東西不外借。”
他對她總歸是特殊的。
因為兩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見過最不一樣的一面。有一次他房間停水,只好來她這里洗漱。他穿著大T恤,頭發(fā)沒有梳,亂七八糟地翹著,肩頭還搭著毛巾,牙刷就直接叼在嘴里。他進來沒和她打招呼,自顧自地去了衛(wèi)生間。
她坐床上,想到他翹著的頭發(fā),沒忍住笑起來。
他忽然走出來:“笑什么?”
她不敢說是笑他,左顧右盼,指著暖瓶上印著的小鴨子說:“這個很好笑……這只鴨子……”
她說不出哪里好笑,他看了,倒是理解:“上面那個紅臉蛋是我畫上去的?!?/p>
仔細看了,鴨子臉上確實有兩團紅。她又笑起來,他就不以為然地說:“真是小孩子?!?/p>
算起來,他比她還小三個月。女孩子發(fā)育早,她個子還高一點。許深藍后來想過,如果自己比他小,他會不會對她好一點?靳夫人說他想要個妹妹,可她卻沒有女孩子矜嬌的模樣。
4
這樣一想都是錯。
他不喜歡笨人,可她一點兒也不聰穎;他討厭別人打擾,她卻干脆住在他身邊。
不知他是怎么說的,靳夫人真的答應讓她也騎車上學。她沒騎過,雙休日偷偷練習。邵家的院子很大,她小心翼翼地蹬著滑行,半天不敢把腳踩上去。邵以辛從屋子里走出來,看她這樣,嘲笑說:“你這樣,學到大學畢業(yè)也學不會。”
她本來就害怕,聞言心里一慌就要跌倒。是他大步過來替她扶穩(wěn),恨鐵不成鋼地說:“我沒見過你這么笨的?!?/p>
“對不起……”
她道歉了,他又不自在:“我又沒怪你?!?/p>
風吹開墻角枝頭的花,兩人僵硬地對視。半晌,他先移開視線說:“我來替你扶著,你別害怕?!?/p>
“別害怕”三個字從來最溫柔。她心底生了細碎的羽毛,拂過心尖,又甜又酥。日光正好,她額頭出了汗,身后他一絲不茍地扶著車,生怕她跌倒。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嘴巴壞,可是心腸軟。
就這樣練了兩天,她總算能騎著上路了。靳夫人憂心忡忡:“不然你們兩個一起坐車子算了?!?/p>
“媽?!彼桓吲d,“我們多大了,還車接車送的?!?/p>
少年長大了就要叛逆,靳夫人寵他,他曉得,便恃寵而驕。她羨慕別人母子情深,垂著眼睛不說話。他注意到了,就說著“要遲到了”往外走。靳夫人叮囑兩人小心,他面無表情地聽著,小聲問:“我媽很啰唆吧?”
“沒有……”
“睜眼說瞎話?!彼f,“不準出賣我?!?/p>
她點點頭,很認真的樣子。倒是弄得他啼笑皆非。也許兩個人的距離就是這樣拉遠,一個說笑,一個卻總當真。
中學的三年,他們一道騎著車子上下學。放學時他走得快,總是在路口,腿支在地上,懶洋洋地聽歌。她慢慢騎過來,不用開口,他就向前騎去。
路邊的行道樹開了細碎的小花,團團一朵,落下來像是下了雪。不記得是哪一次,等紅綠燈時,他忽然伸出手,從她發(fā)辮里拈下一朵花來。
“怪不得你身上這么香?!?/p>
他說完,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連忙把音樂聲音調(diào)大,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她聽了沒反應,要到晚上睡覺時,才突然紅了臉,裹著被子翻來翻去,覺得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人睡也睡不好。
那是十三四歲的青春,發(fā)著光。記憶里的時光都是漂亮的,少年的眉目擦拭得熠熠生輝。十三四歲的邵以辛,同十三四歲的許深藍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可她的心為了他,總是傷心,總是快樂。
5
上高中時他們還在同一所學校。
初三時許深藍每天上三小時補習班,夜里兩點才睡??墒菦]天賦就是這樣,付出再多,得到的也很少。她沒考上邵以辛的學校,是靳夫人替她掏了大筆的插班費。
他在一班,她落在十三班。她是吊車尾,試卷寫得糟糕,自己都覺得難過。放學她先出門,推著車等在外面。過了很久他出來,車后座上載著人。
許深藍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是人,可人和人也不一樣。有的人就是要你一眼看到,就曉得她是獨一無二的。
秋天到了,樹葉落了一地。邵以辛騎車從她面前過去,沒回頭看。許深藍卻看到了,他載著的人手扶在他腰上,很親密的姿勢,別人都沒有過。
她看了半天,手忙腳亂地騎上車想要追過去。可紅燈亮起來,車流滾滾,她騎得歪了,車輪卡在路牙上,倒把自己摔了一跤。
等她到家時,看到邵以辛還等在外面。路燈一盞一盞從遠處漸次亮起,天角的光還沒徹底暗淡。他拿著手機發(fā)短信,許深藍走過去,他慢慢抬起眼,看到她卻嚇了一跳:“怎么回事兒?”
她膝蓋蹭破了,裙子上滾得滿是土??伤龥]心思說,搖了搖頭要過去。他追來,一定要問她:“有人欺負你?”
“沒有。”她小聲回答,“摔了一跤?!?/p>
“怎么這么笨?”
她笨了這么久,他早該知道。他說完,看她情緒不高,無奈地說:“我?guī)湍闵纤?,被媽看到又要一直說了。”
他跑去藥店買來雙氧水同繃帶。許深藍坐在路邊,他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擦拭傷口。藥水碰到傷口是遲鈍的疼,她沒反應,他卻看著她的眼睛問:“疼嗎?”
“還好?!?/p>
“還好是什么?!彼淮蟾吲d,“許深藍,你連疼都不知道嗎?”
他總在奇怪的地方吹毛求疵。許深藍第一次生氣,站起身推開他要走。他很吃驚,又疑惑,一定覺得她在發(fā)神經(jīng)??伤睦镂?,沒有地方說。身后的他沒有追來,她一邊走,一邊偷偷把眼淚擦了。
“喂?!彼兴?,“許深藍,你在對我發(fā)脾氣?”
她沒停,他總算追上前,拉住她的手腕扯回去。頭頂?shù)穆窡魤牧?,半盞亮著,少女的眼底是盈盈的淚,望著他,像是又要哭了。他下意識地放輕動作,說:“我不兇你了,許深藍,你……”
他想說“你別哭”,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我載你回去吧。”
那條路,有四十二盞路燈,壞了九盞,映得路忽明忽暗。許深藍坐在他身后,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襟。可她到底還是放下去,小心不要碰到他。
“許深藍?!彼麊査?,“到底怎么了?”
“考試沒考好……”
“就因為這個?”他失笑,“有什么大不了的,我?guī)湍阊a習不就好了。你真是膽子大了,還敢拿我撒氣。”
話是這樣說,可他語調(diào)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你們女生啊,越大越奇怪。下次不準這樣了,知道嗎?”
6
許深藍不想承認自己是在吃醋,顧左右而言他,忍了好久還是問了:“那天放學和你一起走的女生是誰?。俊?/p>
他正在打游戲,聞言頭也不回:“哪個?”
“很漂亮的那個……”
他想了半天才回答:“同學?!?/p>
她不敢再問,因為怕他不耐煩。他玩完一局,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不喜歡她?”
“沒有……”
“不喜歡也沒關系。”他笑起來,“不是什么重要的人?!?/p>
他說不是重要的人,那一定是沒放在心上。許深藍還沒來得及開心,就又看到他的車后座換了別的女孩子。
那時張柏芝正流行,長發(fā)飄飄,一笑又甜又清純。坐他后座的女孩子也都這樣好看。她漸漸連生氣都沒了,畢竟他三周換一個女伴,對誰都不真心,就是青春期荷爾蒙作祟而已。
也不是沒想過,為什么她就在他身邊,可他像是看不到。許深藍洗完澡照鏡子,這么久了,皮膚養(yǎng)白了點,眼睛大是大,可是透著不安。
鏡子被霧氣蒙上了,她拿手抹開。十六歲的女生剛開始發(fā)育,長出一點少女的輪廓,跟那些女生比起來,天上地下。
不過她總歸特殊。
生日時他抱了一大束鮮花,等在她們班級門口。路過的人都回頭看,他倚在欄桿上發(fā)呆。許深藍急匆匆出來,路上碰翻了文具盒,筆撒了一地。他看到了,挑了挑眉頭:“急什么?”
她臉漲得通紅,他把花遞來:“給?!?/p>
“送……送我的?”
“我媽訂的。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
她有點失望,接過花道了聲謝。他還沒走,像是若無其事地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塞到她手里:“這是我送的?!?/p>
盒子里放著一條細細的項鏈,墜著鍍銀的墜子。靳夫人怕他學壞,他又一向大手大腳,零花錢從來不夠,可還是省下來替她買禮物。
這次是真的高興,她傻傻看著他。他別開視線,咳了一聲:“好了,我先回去了?!?/p>
“邵……邵以辛?!痹S深藍不經(jīng)常叫他的名字,磕磕巴巴地說,“謝謝。”
“不用謝?!彼蛩姆较蜃吡艘徊?,卻又退回去,“項鏈你自己找個人幫你戴上吧,我真的回去了。”
他急匆匆地走了,像是生怕有人追來。她握著小小的盒子,有人問她:“哇,邵以辛哦!你認識他?”
他是人群里最引人注目的,誰不認識他?可他們都不知道,十三班的許深藍,居然認識一班的邵以辛。
她只說是同學,那人也沒追問。因為她不引人注目,是無關緊要的平凡人,就算邵以辛送她花又怎么樣?她不是他的那盤菜,誰都知道,連她自己都明白。
7
高三時,邵以辛被大學提前錄取。別人焦頭爛額時,他抱著籃球在操場練投籃。
那時他的小女友是二班的班長,學習同樣很好,下決心考他的同一所大學。
許深藍試探著問他,他倒是笑了:“考到一起又怎么樣?”
他對誰都這樣,說是涼薄又不盡然。每個人的生日他都記得,送禮物送祝福,可分開時毫不猶豫,真像是小說里的花花大少。
許深藍不說話了,他覷她一眼:“那你呢?”
“我?”她遲疑了,“不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
“我不曉得我能不能考上大學?!?/p>
他一挑眉要說話,可是又收回去。因為想起來她學習的確吃力??刹簧蠈W又能干什么?他想不出,思考半天替她尋了出路:“我沒事干替你補習吧,總要有個學上啊。我聽說我那所學校新開了個專業(yè),給錢就能上……”
“邵以辛?!彼驍嗨?,語氣很平靜,“我不想再花靳阿姨的錢了?!?/p>
邵家有錢,可這么些年,許深藍都像棵菟絲草,隨波逐流地活著。邵以辛不高興起來,瞪著她,忽然伸手把她的頭發(fā)給揉亂了。
“一天到晚瞎想什么?”
她嚇一跳,話都忘了說。他好氣又好笑:“我媽不是說,你是我的福星?你當然要和我一起?!?/p>
當初靳夫人把她從牟禮帶來,說是因為她是邵以辛的福星。其實不是這樣,靳夫人同她的父親是故交,不忍心看著她跟著他們在荒漠風餐露宿,這才一定將她接來。
“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她說,“可我不能把這好當理所當然?!?/p>
他皺眉聽完她說這樣的話,片刻后打斷她:“許深藍,你才多大,想這么多不累嗎?”
是啊,好累。她來到這里,謹言慎行,一遍遍練習口音,現(xiàn)在她普通話標準,像是從小生活在這里。沒人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因為別人已經(jīng)對她這樣好,些微的抱怨都是不惜福。
她緘默不語,腳步慢了下來。漸漸,兩個人就離得越來越遠了。她跟在后面,看著月亮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
“喂?!彼欀蓟仡^看她,“別落下?!?/p>
是他走得太快了呀,她悵然地想,她也許真的追不上了吧。
8
六月時學校出了一件大事。
有小混混在學校門口聚眾斗毆,打斷了一個過路學生的胳膊。學校要嚴查,查來查去竟然查到了邵以辛的頭上。說是因為小混混爭風吃醋,一怒為紅顏,本來要打邵以辛,結(jié)果打錯了人。
邵以辛已經(jīng)被保送,學校本來打算低調(diào)處理??善桨妆淮虻膶W生家長不愿意,一定要邵以辛說出來,那個引來小混混的女生到底是誰。
事情就這么僵在這里,因為邵以辛不肯說。
月光下的校園是安靜的,他背著包從教導主任辦公室走出來,看到許深藍正抱著膝坐在花壇邊。
襯衣包裹著她,像是一片淺藍色的海,她的面孔潔白,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邵以辛有些驚訝,問她:“你怎么在這兒?”
聽到聲音她轉(zhuǎn)過頭,笑了一下說:“等你啊?!?/p>
邵以辛被留下罰寫檢討,教導主任恨他冥頑不靈,要他寫滿一萬字。他寫得手指上都是藍墨水,可還是滿不在乎。
許深藍不懂他在想什么,明明和他沒有關系,為什么一定要自己擔下來?家里靳夫人逼問他,要他不要耽誤自己。他也低下過頭,到底也只是咬著牙說:“我不知道?!?/p>
他不會不知道,學校威脅他,不說出來的話也許保送名額會被取消。所有人都提心吊膽,他還去打籃球,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這個少年,沒心沒肺似的。許深藍嘆了口氣,要站起來又停頓,他明察秋毫,問她:“腿麻了?”
“是……”
“等這么久干嗎?”
他好笑,伸手拉她,她將手搭在他的掌心,自己的手汗津津的,可少年的手干凈又溫柔。
兩個人蹬著車往前走,一路上都不說話。風吹起他的外套,蓬蓬地揚起,像是翅膀。少年人清瘦流暢的線條,驕傲像是要一飛沖天。許深藍望著他,在紅綠燈的路口停下,問他:“為什么不說是誰?”
他下意識地皺眉,是生氣的樣子,可望著她的眼睛,到底泄了氣:“這種時候被查出來,她高考怎么辦?而且那個學生的家長不講理,揚言也要打斷她的胳膊……”
他最講義氣,許深藍覺得是意料之中,最終也只是問他:“那你怎么辦呀?”
“我?”他倒是不以為然,“就算不保送,我也能考好?!?/p>
“我是說,一個人把責罵都扛下來,不累嗎?”
他笑起來:“我是男人啊。”
其實這是大話,可他這樣說話時,濃密的眉峰掩著一雙英氣勃勃的眼,讓人明白他不肯妥協(xié),只是一往無前。
可這樣太累了,她明白這種滋味。他眉眼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倦意。他不說,不代表不存在。
“我陪著你?!?/p>
她小聲說,可世界太安靜,這樣小的聲音他也聽到了。他笑起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謝謝你了。不過,許深藍,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她也只是自作多情??蛇@些是她自愿的。
“我知道的。”
她說,紅燈變成綠燈,他騎過去,可她慢吞吞的,把自己隱藏在人潮之后。掩住一雙失望的眼睛,不要他看見。
9
許深藍離開學校是在高考前一周。
她拎著行李去往車站,靳夫人問她說:“真的不等高考結(jié)束再走嗎?深藍,我答應了你父親……”
“靳阿姨?!彼⑿?,露出兩個漂亮的小酒窩,“我真的不是這塊料,這么多年,真的很感激您?!?/p>
靳夫人聞言想哭,握著她的手,良久只能說:“是以辛欠你的……你從小就聰明,如果不是他,你怎么可能考不上大學?這次又因為他才退了學,深藍,你留下來吧,當阿姨的女兒不好嗎?”
許深藍走之前一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辦了一個存折,往里面存了自己打工掙來的第一筆錢。這些年她花了邵家多少錢,一筆筆都記得,下決心要還清。
第二件則是主動站出來,承認自己就是那個和小混混糾纏的女生。
所有人都驚訝,卻又覺得是意料之中。因為她在十三班,是吊車尾,恰好長得也不錯。差學生做什么都正常,那些天之驕子這樣想,而她則被受傷學生的家長甩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來得很突然。當時所有人都愣住了,而后邵以辛要沖過來,卻被老師死死攔住,許深藍被教導主任護在身后,她低著頭,余光看到邵以辛漲紅了臉,大聲問:“憑什么打她!要打就打我?。 ?
窗外蟬聲很大,將一切定格成古怪的磨片。少年為她聲嘶力竭,大人們忙著勸架,她在影子里,忽然如釋重負地笑了。
“邵以辛,”她在心里想,“這是我第二次幫你了。”
她主動站出來,替代邵以辛想要保護的那個女孩子接受責罵。學校反復盤問,可她不肯松口,一意孤行要退學。她就像個悲壯的小戰(zhàn)士,犧牲自己,要所有人都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
除了邵以辛。
他簡直氣瘋了,用盡一切方式要她留下??伤幻靼?,有些事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她不屬于這里,從一開始就不屬于。
許深藍獨自坐上火車,靳夫人沒有來,因為太傷心,不想看到她離開。
車站里到處都是人,大家拎著行李,排著隊走上火車。她上去得最早,坐在窗邊沒有往外看,因為沒有人會來。她是瞞著邵以辛離開的。那個沒有受過挫折的男孩子呀,還是不要讓他傷心了,他太好,哪怕一開始不喜歡她,也漸漸將她記掛在心里。
這樣很好,至少她曾有過一席之地。她笑起來,捂住眼睛,裝作被風瞇住了??赏饷嬗腥擞昧Φ厍弥?,她抬眼去看,看到邵以辛就站在外面。
火車快開了,他滿頭是汗,一定是跑來的。他望著她,氣喘吁吁,一遍一遍打著手勢要她下來。
“邵以辛?!彼澏吨兴拿郑墒擒嚧案艚^了所有的聲音,他們像是被分隔在大海的兩邊,“邵以辛,我要走了!”
她知道他聽不見,所以可以難得放肆,把堵在心里的話都說出來:“謝謝你能來。邵以辛,我很喜歡你,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過沒關系的,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夸我可愛,又給了我一朵花。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鮮花,真好看呀……
“我來到這里,努力跟上你的腳步,但你太優(yōu)秀,我追不上了……我不適合你,我一直知道,只是不肯死心?,F(xiàn)在能為你最后做一件事,我很開心?!?/p>
窗外的少年也在說什么,她聽不清,連視線都模糊了,眼淚猙獰地滑過臉龐,她哭得一定很丑。其實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啊,說她多喜歡他,說那條項鏈她不舍得戴上,總是貼身藏著。
可她說不下去了,連呼吸都覺得心在疼。這么多年的喜歡,綿延成一望無際的大海。淹沒了她,淹沒過少女全部的愛。
“邵以辛,”她輕輕喘了口氣,短促地說,“再見了?!?/p>
火車終于開動,她捂住面孔,大哭失聲。所以她沒看到,窗外的邵以辛追著火車努力地奔跑,他一遍遍打著手勢,用手指指著自己的心口。
可她看不到啊。
大海也淹沒了他,沒有回聲,世界安靜下來,少男同少女在這一刻分開。
她回到那片一望無際的原野,他留在燈火通明的城市。
離別時該有落雪,只是人生,又哪里真的有“一定”這回事?
10
許深藍第一次見到邵以辛,是在月亮海。
那是沙漠中難得的綠洲,許深藍的父親喪妻以后來到這里植樹造林,帶著小女兒,將她養(yǎng)得聰明可愛,只是太過寂寞。
邵以辛是跟母親一起來的。許深藍的父親同他母親是大學同學,關系一向很好。
第一次見面,靳夫人送她一條漂亮的水手裙,又推了邵以辛一把說:“這是妹妹,不是說要送妹妹禮物?”
那時的邵以辛長得文靜漂亮,聞言走上前,把一直握著的手在她面前張開來。掌心里落著一朵花,有縐紗似的花瓣,是這蒼涼的原野不會有的東西。
“妹妹。”他說,“這是花,送給你?!?/p>
也許這一刻,這朵花就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所以在他失足跌落月亮海時,她才會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等大人們發(fā)現(xiàn)把他們救上來時,他只是落水后昏迷,醒來就無大礙。可她卻因為窒息太久,大腦留下了不可逆的損傷。
她從小聰明,什么東西學一遍就記住??蓮哪侵?,她就成了最笨的學生。
如果人生能重來,她還會后悔嗎?
不會的,如果再來一遍,她還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將昏迷的他托出水去。她那樣小,本不該有那樣大的力氣??墒瞧孥E總是這樣,在懵懂時就已發(fā)生。她要靳夫人瞞住邵以辛,不告訴他,自己是為了救下他才受了傷。
牟禮晝夜溫差大,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將新買來的樹苗擺放好。
這些年,她四處打工,掙來的錢一半存在存折里,一半買成樹苗。
父親的夢想她始終沒忘,要在荒漠上種出一片綠色。哪怕這個夢并不現(xiàn)實,可她愿意去努力。
沙海在深夜翻滾,像是落雪,傾覆夢與現(xiàn)實。她靠在窗前,漸漸睡熟了。窗外忽然有人輕輕敲著,她抬起眼睛。像是還在夢里,她看到一個人,戴著護目鏡,可是她一眼就認出來。
她不敢動,不敢開口,連呼吸都屏住。若這是夢,那她可不可以不醒來?她不敢給他打電話,不敢聯(lián)絡他,只有前幾天忍無可忍,才給他打了那一通。
“邵以辛。”
她無聲地叫他名字,不舍得閉上眼。可他一直沒有消失,執(zhí)著地望著她,慢慢地打出手勢。
他的手指指向心口,是曾經(jīng)一遍遍打出的姿勢。
我、喜、歡、你。
他說,邵以辛喜歡許深藍。
時光在這一刻回到過去,火車上,他看著她哭著說著什么。
他聽不到,可是想告訴她,許深藍,我喜歡你,許深藍,你不要走。
可火車還是開走,可她還是離開。
要用五年的時光等待她的一個電話,又用三天趕來她的身邊。
許深藍,他說,我來了。